桑木橋是座木頭浮橋,再過去就是騷狗墳了。騷狗墳這地名聽起來有點不太雅,所以這兒的人走出去時都無一例外地自稱是桑木橋人。
當然這也可以理解,就好比某個人有學名也有諢名,可能關起門來在家里頭叫叫諢名哪怕就是再粗俗一點也不者居(礙事),而學名總歸是要正兒八經一些的吧,總不能也不分場合的,一律也是什么紅鼻子白麻子,還有老饅頭啦、西北風啊、鬼子六什么的瞎叫噻。
鬼子六也是一個人的諢名哎。
鬼子六是個六指兒,但他這個六指兒六得跟旁人有點不同——他兩只手都是六指兒。根據村里那個會點麻衣相法的二餅先生講這可是天生異秉,要放在過去可就是諸葛孔明鬼谷子先生之流的奇人異士吶。騷狗墳的人不信那廝瞎嚼舌頭,便搗老實錘子,直接喚作鬼子六。
鬼子六為人瘦削清健,螳步鶴行,相傳他家祖上留有半部螳螂拳譜,所以村人相信他是頗有點功夫的。無奈此人是個二流子,向來不愛勞動,成天游手好閑,名聲很是不佳,恰恰與二餅先生的結論推板了騾子大的個芝麻,弄得個年近而立還沒聞到女人是個什么騷氣味兒,只得憋屈在那三間破屋內與其寡母相依為命;終于有一日忽然開竅,乒乒乓乓賣起了冰棍,這才好歹沒讓二餅先生那張老臉因他而活活羞煞。
上世紀70年代時冰棍尚屬奢侈的物品,雖然每根才不過區區三分錢(鬼子六到鎮上去批發二分二,自己能賺八厘錢一根),但吃的人少,在農村也只有那些慣寶兒才能時不時地弄上根把解解饞。一箱冰棍七八十根,運氣好一天也能掙上個六七毛的,可以抵得上騷狗墳那些在田里干活的人三四天的工分了,這在當時的農村里絕對可算得上是個很不賴的行當了;當然也有賣不完回來熬了燒粥喝的日子……
鬼子六有一輛腳踏車,他本人長手大腳,騎車會偌多花樣,諸如什么“大鵬展翅”(雙手脫把)、“犀牛望月”(倒騎)、“瞎騾子瞎騎”(眼睛閉著騎)等等;只是那輛騷狗墳歷史上的第一輛腳踏車卻是個二手貨,每一腳下去都一陣陣“咯錚錚咯錚錚”瘆人的亂抖亂響,老像是發寒發熱地在打擺子,但鬼子六照樣騎得入神,一路騎一路敲,乒里乓啷,連人帶車一路快活地打著擺子。
這邊鬼子六賣著冰棍,手上乒乒乓乓地敲得煞是熱嘈,其實一雙眼睛卻在那邊別有用心地滴溜溜亂轉,心里總幻想著這世上能有一個姑娘會像七仙女嫁董永一樣不計貧富地跟自己回那個寒窯,“你耕田來我織布,我挑水來你澆園”;而騷狗墳那些不曉得他鬼心思的七大姑八大姨們還傻呵呵地在一旁直夸呢,“哎呀呀,白麻子養了個多活泛的兒子哪,你看那兩只眼睛骨碌骨碌,像是會說話兒似的……阿彌陀佛,也不枉她守了這么些年的寡哎!”
嗐,真是麻田里扯到了菜田里去了。
一天,鬼子六箱子里的冰棍轉悠來轉悠去還有幾根沒轉出去,眼看著再不想轍就得湯泡飯了。一著急,鬼子六的傻勁兒就上來了,一鼓作氣騎上車往東猛踏,踏著踏著,漸覺眼前景物生變,鄉音殊異,停車相問,方知早已騎過了縣界,闖到了人家如縣的地盤上了。
如縣跟騷狗墳雖然地理上只有40多里,但心理上隔膜甚深,騷狗墳的人認為如縣那塊的人都是些蠻子,橫七豎八的不講路數,男將女將還一塊兒上茅缸,哎呀呀……總之成見是很多的。
鬼子六問路的對象是一個正在地里干活的姑娘,一下子,他手底下也忘敲了,會說話的眼睛也變得啞巴了,只是一個勁地在那里自己跟自己搗鬼。回過神來他認定這就是自己要找的七仙女了,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哪怕就是今生今世上刀山下油鍋,自己把這個女菩薩也要搶回去,朝朝晚晚三炷香六個頭地參拜呵,阿嚏!阿嚏!
話說那如縣白米公社潘王大隊有一人名喚潘駝背的,平生第一就是愛聽說書先生說書,盡管他扁擔大的字加起來也識不到一捆,偏偏此人又極喜歡文縐縐地拽文,張口之乎者也,閉嘴子曰詩云,一天到晚還要方步踱得篤篤的,用咱們農村里一句罵人的話講就是腰里夾了個死老鼠——冒充打獵的!
某日,他聽說書先生講水滸,說道其中有一女子姓潘名金蓮的,長得貌美如花,國色天香,于是自作聰明地給自家那尚未滿月的女兒也取名喚作潘金蓮,人前人后地叫得得意。等聽過幾日才明白過來敢情那潘氏金蓮并不是個什么好東西,要想改名時卻又晚矣,大家都已異口同聲地叫順了口,不管他情愿不情愿,也只得委委屈屈地當上了人家潘金蓮的爹,武大郎的泰山大人。
潘金蓮倒沒在意自己名字好壞,這姑娘很爭氣,從小到大是一連十八變,出落得越來越有幾分潘氏風韻。只是此蓮非彼蓮可比,中學畢業后,回村就擔任了大隊團支部書記,自覺尚有余力,又自告奮勇挑起了鐵姑娘隊長的重擔。
姑娘大了,又是生得這般美貌,自然不乏媒人上門,但無奈一般的人家入不了她的青眼,有的大戶人家卻又對她的這個名字忌諱三分,娶個叫潘金蓮的人回去做老婆,總讓做男人的心里犯點嘀咕不是?
潘金蓮這姑娘倒也邪性,她索性回絕了所有的紅娘媒婆,她公開宣稱自己要給自己做媒!三皇五帝到如今,自古以來還沒聽說過哪個大姑娘自己要給自己找婆家的,那不成了天大的笑話了嗎?然而潘金蓮不管不顧,她固執而又絕望地相信一定會有屬于自己的愛情從天而降!會有嗎?也許會有的吧……
可那究竟是一份什么樣的愛情呢?姑娘的兩個大眼睛撲閃撲閃地,心里著實也有點茫然。
那邊鬼子六像個真正要打仗的將軍忙忙碌碌,他分析了一番目前的形勢和他的任務,暗忖自己要想打贏這場戰斗,須得攻心為上,最好做到不戰而屈人之兵。
他冰棍也沒得心思出去賣了,也不到處蕩膀子了,一連在家蒙頭大睡了兩天兩夜,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苦思破敵良策,熟慮攻關妙方。到了第三日,眼前豁然一亮,計上心頭,他這才一躍下床,端過白麻子留給他的半缽頭薄糝兒粥喝了,跨上那輛老是“咯錚錚咯錚錚”地亂打擺子的座騎揚長而去,唬得白麻子跩著小腳奔到騷狗墳村東頭的土地廟里不曉得磕了幾個響頭,禱告一番后想想還是不保險,又額外給土地佬兒許了個豬頭。
再說那潘金蓮率領她的鐵姑娘隊挑河筑壩平田整地搶收搶種,陣陣不離穆桂英,一樣也不肯落在那些男勞力后邊半分。
這天,她又擺下擂臺,拉開戰陣,說是要跟那些牛皮哄哄的男將們比賽比賽摜麥子。太陽當空齜牙舞爪,麥芒也跟著狐假虎威,沒一會兒,那些臉老皮厚的男將們就都扒了個精光,全身上下只捂了個兜襠布,還一個勁兒鬼吵鬼叫的喊熱;姑娘們在這方面自然不敢較勁兒,一點皮肉也不肯落到那些冒著火閃著光的眼睛里,一個個捂得嚴嚴實實的,所以她們不得不摜上一小會兒就竄到大場邊上咕咚咕咚地涼茶,每個人的白地藍印花布大褂都被汗水釅釅地浸得透濕,襟前兩坨凸鼓鼓的肥乳也狼狽不堪地現出原形。
正摜得興起,鬼子六晃晃悠悠地馱著一箱冰棍上場了。他不慌不忙地選了一處樹陰,支好車架,便乒乒乓乓地叫賣起來∶“冰棍!冰棍!哎,又涼又甜的冰棍!吃在嘴里涼到心,不甜不要錢來!”
頓時,惹引得麥場上好大一片吞咽口水聲,于是有人揚聲道∶“嗨,那賣冰棍的,遠點兒轉悠去,又沒人做你的生意!”
“就是就是,別在這兒大呼小叫的,敲得人頭痛!”
也有人說∶“唉,要是真有福氣能吃上口冰棍倒好了,可又有哪個狗日的吃得起噻!”
“是的哎,聽人講那冰棍比人家大姑娘的奶奶還要好吃哩!”
“那你回去把你媳婦的奶奶頭偷來換他根冰棍吃吃唦!”
“行是行,就怕你姐她不同意哎!”
鬼子六倒真的具有大將風度,所有淡言咸語他一律當作了耳邊風,只是有節奏地敲打著冰棍箱,取下涼帽扇扇風,半天吆喝上兩嗓子。
一下午的時光就這樣在鬼子六早有預謀的乒乒乓乓中消耗殆盡。那天人們普遍都很浮躁,干起活來也總是不得勁,本來預計要摜掉的麥子最終也沒能完成任務,特別是有一些敏感的小伙子已經開始用一種敵意的目光乜著鬼子六,他們似乎也覺察到了樹下那賣冰棍的小子今天可能來者不善。
潘金蓮旁邊的一個小嫂子是個過來人,她仿佛看出里面的紕漏曲,悄悄對她咬咬耳朵,“蓮子,我看那六指兒八成是看上你咧,你瞧他那一雙賊眼打一來那會兒就盯在你身上不曾挪過窩耶!”
潘金蓮這才恍然大悟今天自己老是心煩意亂的癥結所在,再看看大伙兒全都一個個無精打采的熊樣,不禁有些氣惱地呵斥道∶“喂,那賣冰棍的,不要假馬入鬼的了,舍不舍得把箱子里的冰棍拿出來請請我們大家的客呀?反正我看你今兒個也是存心不想做這生意啦!”
鬼子六暗暗念了聲阿彌陀佛,菩薩開眼啊,等了一下午終于等來了姑奶奶你這句圣旨呃!他不禁大喜過望地接口道∶“成啊,成啊,不要錢也可以,不過你們哪個要給我唱個歌咧!”一邊就拿眼死死地去瞅那潘金蓮。
便有聰明人攛掇道∶“潘書記啊,你就給他來一個唄!”
潘金蓮不曾想到自己念的緊箍咒反而疼到了自家的頭上,便有些慌亂地搖搖頭。
鬼子六眼巴眼熱地等了半天沒下文,他失望地放下車腳,作勢欲走,“嗨,堂堂一個莊上居然還找不出個會唱唱的,還好意思空口白牙地嚷嚷著要白吃我的冰棍,咳!”
這邊鬼子六還沒跑出兩步,那邊潘金蓮已亮開嗓子——
正月里春梅花兒香,二月杏花滿樹放,三月柳綠桃花紅,四月里木香花兒噴噴香,五月榴花紅似火,六月荷花開滿塘,七月里來菱角花開得白,八月桂花十里香,九月芙蓉開得艷,十月蟹肥菊花香,十一月水仙花兒苞滴滴,臘月冬梅雪中藏。
鬼子六故意嫌不夠,叫再唱,就唱:
妹在河邊洗白手
一洗洗出白菜頭
菜頭給哥來下酒
白手給哥當枕頭……
鬼子六欣喜得嘴都快咧到了耳朵根那邊了,老話講得沒錯啊,該派哪個的反正溜不掉,命里有五升,不用你起五更,起了五更……下邊怎么說?記不得了,管它狗日的怎么說噻。嘿嘿!嘿嘿!他一古腦兒將那些冰棍全捧了出來,一一塞到正干著活的人們手里,“好,好,咱也說話算話,不要錢就不要錢,大伙兒嘗嘗,哎,嘗嘗,嘗嘗咱的冰棍到底甜不甜!”
送到潘金蓮時,有意無意地,鬼子六趁機捏了一把姑娘的白手。不知怎的,剛才還勇敢潑辣的鐵姑娘這會兒竟沒吭聲,只是拿她那雙好看的大眼睛狠狠地剜了鬼子六一下,頭一扭,臉卻紅了。
大家捧著這支仿佛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嫌燙似的噓著氣,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剝開那薄薄的一層包裝紙,用舌尖輕輕地舔舐著上面殘留的冰棍水,然后一小口、一小口地吮吸著,長久地回味著,眼睛微瞇,臉上洋溢著半是陶醉半是感動的神情。
潘金蓮也是平生頭一次吃冰棍,姑娘仿佛第一次嘗到了愛情的滋味,她從身到心都甜透了。
所以,當鬼子六正式托人上門去求親時,幾乎一村的老少爺們都在爭先恐后地為這個仁義的姑爺說好話,弄到最后連潘駝背也不得不親自出陣來勸潘金蓮了,“丫頭,嫁就嫁吧,大伙兒可全看著呢,這小子六指兒歸六指兒,但架不住有一個好名聲吶!”
結婚當天,鬼子六掏空兜底也沒湊夠兩斤肉錢。他眉頭一皺,故伎重施,賒了一箱冰棍,回來借隊里的那口十八張頭的大鍋熬了整整一大鍋冰棍水,用這冰棍水煮了滿滿幾大鍋熱粥,真是一條羅漢子(小魚)燒了十八鍋子鮮湯!村里人長這么大,哪里見過這等奢侈的甜粥,直灌得騷狗墳大大小小的諢名們一個個紅光滿面,挺胸凸肚的,差點兒沒把自個兒的舌頭也給吃沒了,飽嗝兒更是直接從嗓子眼那兒一個連一個地打到天上去了……
沒等吃飽了飯的人們散凈,鬼子六就迫不及待地一頭鉆進洞房,先拿洋油燈仔仔細細地將新娘子從頭到腳美美地端詳了個飽,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揭開那薄薄的一層衣裝,里面是比那冰棍更美更亮的白身子哎。鬼子六還沒吃到口里,心里早就甜透了……
好一陣工夫,被窩里的兩人喘息方勻,鬼子六一邊枕著潘金蓮的白手當枕頭,一邊哧哧地壞笑著將一切都和盤托出。潘金蓮愣了愣,最后罵了一句咱們騷狗墳有史以來最有文化也是最能流傳千古的情話——
“你太壞了,我的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