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下大雪的時候,或許你我坐在溫暖的空調房里,享受著空調把季節搞亂的溫暖快感,暢想著“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愜意;或許你我圍著火爐烹茶煎水,對著窗外紛飛的大雪感慨“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的詩意。那一刻,你我肯定不知道,在遙遠的沙漠里,有那么一群人正在詛咒千百年來被謳歌得光芒萬丈的大雪在帶來詩意的時候也將罪惡和孽障降到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大地。我要寫一個人,一個遠離故土到遙遠寒冷荒涼的沙漠里開挖石油井的人(我想用打工這個詞,但這個詞很不適合在荒無人煙的地方干苦力的他,盡管他所從事的也是體力活)。
前一段時間,我一直在天氣預報和新聞里關注內蒙古和新疆的雪災。只要新聞里提到大雪的厚度和持續的時間,我的心總要揪心上一陣。因為我要寫的這個人就在內蒙古的沙漠里。每隔一兩天我就要往故鄉打一次電話,及時問詢他有沒有來電話。每次在電話里我得到的消息總是他很好請家里人放心不要牽掛之類的話。但這樣的消息讓我總是對他在電話里給家人的描述抱有懷疑。
大約一個多月他沒有給家里來電話。這段時間,我們都忐忑不安地等著他的消息。新聞里說,沙漠里連續下了幾場歷史上罕見的大雪,氣溫達到零下30多度,積雪的厚度幾乎可以及膝。有天晚上,我喝醉了酒,撥通了遠方的電話,想到我自己過的安逸生活,再想到遠方冰天雪地的他,兩相對比,巨大的懸殊和境遇讓我在電話里失聲痛哭,淚雨滂沱。電話那頭的人也跟著流淚抽泣。我說,讓他早點回家,不要再在冰天雪地里受罪,哪怕以后我來養他。
當大雪漸漸告退的時候他背著骯臟不堪的行囊回來了。據說回來的時候,他的頭發很長,很像上世紀80年代的搖滾歌手,只是他的頭發沒有經過洗發香波的洗滌飄柔,一縷一縷板結著粘在一起,既不飄逸更談不上搖滾歌手那樣的無羈瀟灑。沙漠里粗礫的風沙讓他的臉色又黑又紫,如同被霜打過的蔫茄子。超負荷的體力活把他的腰椎壓得有些駝背,像一張裂了縫的弓。極度的嚴寒讓他的手指和腳趾頭也凍得變了形,活動時很不靈便。
他回來后沒過幾天,我打電話給他,讓他給我講在內蒙古的經歷。他很木訥地和我說上一兩句話就掛了,至于他受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他只字不提。我知道他不想讓我了解他所遭遇的幾乎達到人的生存極限的境況。
后來,我還是通過別的渠道了解到了他的真實生存狀況。
他們住的帳篷里沒有取暖的碳火、電,也沒有足夠的食物。他們面對的只是漆黑如墨的夜,寂寥的時空里呼嘯的寒風,空曠的大漠里無盡的孤獨。這種孤獨是蒼茫天地間穿透身體、意志、情感的孤獨。時間似乎凝滯,只有一陣又一陣的寒風以其凜冽的刀鋒不間斷地切割地面,切割沒有溫度的帳篷。而帳篷里的他們呢?或許在低頭不語,或許開幾句男女之事的玩笑,聊以打發這單調、乏味的時間。靠著這些粗糙的言語,間或讓一群人暫時找到一些并不可靠的歡樂、笑語。你可以想想,他們的嘴唇裂了口,布滿了的血痂,幾句情色的言語是無法濕潤這些在挑戰生存極限的天地間所忍受的漫長困苦。
往常,他們的食物由工地的卡車從遙遠的地方按時送來,如果遇到大雪封路,他們只能節省著吃。前段時間持續幾天的大雪困住了送食物的車。你難以想象他們是怎樣煎熬在冰天雪地的荒涼沙漠。極度的寒冷凍得他們無法入睡。衣服被凍得僵硬,如同盔甲,活動時沒有褶皺。實在冷得受不了,就起來在狹小的帳篷里轉動。帳篷如同一個冰窖,里面沒有熱水,更不用說熱菜,唯有預留的饅頭完全被凍僵了,堅硬如鐵,根本咬不動。有的饅頭里落滿了細沙子。有的人的手腳被凍傷了,不能自由動彈,有的人的耳朵被凍僵了,摸上去沒有知覺。有的人被凍得甚至尿不出尿液來。饑餓幾乎要讓他們虛脫。忍耐了兩天,實在無法忍受,和他一起干活的人決定朝著有村莊的地方去向當地的人討要。第三天晚上他們憑著記憶,踩著厚厚的積雪緩慢向曾經經過的村莊行進。
風雪彌漫,風雪彌漫,我不知道,他們中間是否有人在行進的路上悄然流淚;但我知道,他們肯定惦記著遙遠的地方家人正在溫暖的炕上是否進入了夢鄉。我知道,那鉆心的饑餓比針還尖銳,一點一點刺著他們單薄的身影,比刃還鋒利,一刀一刀刮著他們滴血的身體。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埋怨自己背井離鄉到這荒無人煙的地方“為祖國開采石油”,我知道,當他們捧回不多的工錢時,當親人流出久別重逢的熱淚,他們根本不會為自己所遭受的苦難而遺憾。
那夜,他們懷著復雜的心情,花了五六個小時彼此攙扶著走了幾十里趕到了一個村莊。黎明時分,他們忐忑地敲開一戶蒙古人家的門戶。門開了,有的人實在沒有力氣,累得跌倒在門前。蒙古人沒有絲毫的嫌棄,熱情地把他們讓進了家里,趕忙端出吃的喝的。這場景,讓有的人拉住蒙古同胞的手長久落淚說不出話來了;有的人看著熱氣騰騰的茶水哽咽著喉嚨;有的人用雙手蒙住了自己的臉……
當家的氣息一下子滲透他們的毛孔,我知道他們內心洶涌著多少難言的感激。當沒有隔閡的愛意在彌漫的風雪中燃起他們超越生存極限的希望時,一個民族的靈魂在風雪中高貴起來。
那一刻,他們心里肯定升起了一束光,一把火,把這個風雪彌漫的茫茫天地映照得通透澄明。世界,因此嫵媚起來;天地,因此溫暖起來。
每年,他們在不同的地方輾轉。每年,他們在最低處把身影俯向大地,俯向我們看不到的角落。歲月慢慢的抽走了他們生命里最充沛的水分。粗糲的勞動,把他們身體的每個關節磨得疏松變形。他們沒有嘆息,也沒有抱怨,隨遇而安,用手藝和力氣拼著。時間凌厲的刀鋒在他們生命的版圖上刻著,畫著,深入著。一天,兩天,一年兩年,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抵抗著,打拼著,咬緊牙關隱忍著。他們不怨天尤人,到頭來,微薄的所得不足以抹平生命的傷痕所剝落的色彩。有誰能撫平他們額頭日益增多的皺紋?有誰能慰藉他們日趨力不從心的哀愁?有誰能醫治他們靈魂深處無法排遣的傷痛?
我想起了在故鄉青海地區流傳的一首名為《沙娃淚》的民歌:
孟達地方的撒拉人,尕手扶(拖拉機)開上了麻多(青海的一個縣名)的金場里走。一路上的少年(青海的民歌)唱不完,不知不覺地翻過了日月山。出門者遇上了大狂風,吹起的沙土打著臉上疼。尕手扶陷給著走不成,背推手拉地往前走。連明晝夜地趕路程,一天一天地遠離了家門。出門一走半月整,到了金場里才安心。把帳房下在沙灘上,下上個窩子了把苦下。撅頭提了個渾身酸,手心里的血泡兒都磨爛。半碗清湯半碗面,端起個飯碗時星星全。睡的房里沒合上眼,天沒亮的時候又動彈。身子跟上搖籃著轉,六月天的日頭半天里懸。渾身的泥土臉上的汗,沙娃們想家著淚不干。一想起家鄉山高路遠,一想起父母著肝腸斷。栽咋的話兒害在耳邊,出門人在外是娘掛牽。想起婆娘著心里酸,送我的時候淚漣漣。我心里就像鋼刀剜,想死我的尕木沙不在眼前。捎信帶話地路太遠,一心回家是沒盤纏。吃苦挨餓的罪受完,出門的人兒太落憐。腰兒里沒有一分錢,扒上個手扶了回家轉。行李被兒全撂完,一路上的寒苦說不完。沙娃們的眼淚淌不干。
現在我要說,我寫的這個人和這個群體與民歌中的群體幾乎沒有什么本質的區別。他們以開采石油這種謀生的手段,從地下采出了石油。兩手粗糙的他們像一個經驗老到的針灸師,精準地知道大地的穴位里,哪一根神經最容易觸動以能源賴以發展和壯大的時代病痛;他們又像一粒粒渺小的沙粒,把自己的靈魂投放到大地的最低處,貼著地面,不斷地依靠現代科技的力量深入到大地的心臟,傾聽輕微的滾動磨娑所迸發出的劇烈吶喊。
這個世界上,那么多的人貼著大地,把自身的苦難溶進不同的角落、層面,發掘出源源不斷的能量,讓車輪飛轉,讓機器轟鳴,讓時代光鮮,讓一些人的功德疊加,至于他們在無人注目的角落,在深不見底的層面,流了多少淚,淌了多少血,我們統統看不見。我們只看見,一天天加速繁榮的時代,把你我所不了解的疼痛悄然遮蔽。
在車輪轉動之前,在引擎開啟之時,在菜肴高端之際,在很多個時候,我們先應該低頭,默默感恩,為那些被忘卻和忽略的疼痛。
他是我姐夫,一個40出頭的男人,看上去卻像一個50多歲的老漢。在我心目中,他是一個戰士,一個沒有武器只有力氣的戰士;他們更像一群斗士,一群沒有任何盔甲,骨頭卻堅硬如鐵的斗士,一群最終被時間和苦難斗得只剩下一張飽經風霜容顏的落寞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