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儲瘋子

2010-01-01 00:00:00老于頭
翠苑 2010年3期

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不不,嚴格說來,在我工作之前,醫院已經有人在叫他瘋子了。

關于他瘋子的來歷,說法不一。有人說,他從來都著對襟中裝,不穿醫院統一的工作服;有人說,他看病人之前,都要先喝一口白酒,才能開出處方;也有人說,他給病人開出的處方,藥量之大,讓其他中醫心驚不已;更離奇的說法是,他常常無緣無故地痛打老婆,還讓老婆寫保證書;稍微有點信實的說法是,他在全縣的中醫學習班上,做了反對中西醫結合的發言,被局長罵了一通等等。正式參加工作之后,在一次酒后,從醫院辦公室仇國平主任的嘴里,我聽到了最原始的說法。

上世紀80年代末,華東地區爆發“甲肝”,不懂醫理的百姓,把“板藍根沖劑”當作防治“甲肝”的靈藥,大量搶購,醫院發霉的存貨都賣脫銷了,連中藥房藥庫的板藍根藥草,都被百姓搶購一空。陳院長立刻組織醫院的采購人員,分成三個小組,到各地采購板藍根。這個時候,他得知了消息,立刻來找院長。他是從三樓一口氣跑到五樓的,平素刻板的頭發亂著,表情氣急,口氣堅硬:“陳院長,我叫你一聲院長,我是學中醫的,你也是學醫的,你心里應該懂得,這個,板藍根從藥理上,根本沒有防治肝炎的作用。老百姓是不懂,在以訛傳訛,我們是懂醫的人,不應該推波助瀾啊。陳院長,我叫你一聲院長,我建議在醫院門口貼個告示,把其中的道理告訴老百姓,省得老百姓瞎害怕,也省得老百姓瞎糟銅錢。”

陳德興院長眼睛直定定地杵著他,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那句話沒有出聲,是仇主任后來照著嘴型猜出來的:瘋子。

我生平第一次跟他面對面的接觸,是在我確定了進傳染科之后。

那是上世紀90年代初,傳染科還躲在醫院的西北角落,一個獨門獨戶的院子。據方志記載,這里原來是大戶人家的后花園,四周的病房原先是花匠們住的地方,理由是,大門的一側,有座老式水塔,青磚砌成的,是澆灌花卉用的。院子中間,栽種著很多不知名的小花小樹,密栽密長。春天一來,花紅樹綠,心情隨花木的開放而奔放,舒暢。

當時的醫學界以及各級醫院,對“病毒性肝炎”所知不多。肝炎僅僅分為甲肝、乙肝、非甲非乙型三類,化驗也只能做到黃疸指數跟谷丙轉氨酶,臨床痊愈的指標就是它們。很多病人經過治療之后,谷丙轉氨酶始終無法正常,總是比正常指數超過一點點,臨床習慣性地稱為“小谷丙”。

記得那年春天,一個鮮亮的日子,我跟著柴元方主任查房,面對眾多病人的“小谷丙”,柴主任面呈無奈,我當然更沒辦法,眼睛望著院子里的花木,就聽到住院將近三個月的高生平說:“柴主任,能不能開點中藥我們試試?”

柴主任立刻異議:“我這里是西醫,沒有這樣的先例,你想吃中藥,出院再吃。”

高生平喉嚨勒了起來,他那年25歲,乙肝,在食品公司殺豬,是街上有名的城痞子:“出院吃藥誰給我報銷啊。”

老農民周兆庚說話了:“聽說儲名醫就在你們醫院,請他來看看,可能會有辦法呢。”

柴主任生氣了:“你是醫生,我是醫生?聽你的,聽我的?萬一吃了中藥出了事故,誰負責呢?”

又是高生平:“吃中藥我簽字,吃死了不要你償命。”

柴主任很無奈,回到辦公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生了半天悶氣:“于醫師啊,寫個會診單,去請儲伯達來會個診。”

“陳伯達?”我拿著病歷的手一滑,差點掉地上。

“是儲伯達,喏,就是儲瘋子。”柴主任依然陰著臉,“對了,想吃中藥的一律簽字啊。”說完出了辦公室大門,悶氣還留在屋里。

中醫科不設病區,只有門診。我拿著會診單來到門診,一棟建于上世紀70年代初,外形像灶頭,給人夯里夯氣感覺的建筑。

才要進門,忽然從醫院大門的方向,敲鑼打鼓涌來一群人,氣勢像極了古代行軍的方陣。走在最前頭的,拿著一面錦旗,因為風吹的緣故,看不清楚內容。他們從我面前涌過,步伐踏實,向樓上走去,就聽有人小聲說,送給儲醫生啊,跟著望望。我本順道,自然跟隨。

中醫科門診在三樓最西面,門北窗南。順序過去是中藥房,針灸科,理療科。一上三樓,潮氣甚重,一路過去陰逼逼的,墻壁上的水泥大塊剝脫,灑滿了一地。因為人多,我根本無法擠到前面,只好在人群后面豎起耳朵聽聲。從鑼鼓靜滅之后的人聲來往里,我隱約聽到有人驚呼:“跪下來了,叩頭了,叩了三個。”“啊喲!那么多紅蛋啊!”“五個蛋,養的兒子。”“聽說吃了30帖湯頭就能養了。”“你以為儲名醫的名頭是虛弱佬?”

這陣歡鬧足足有半個鐘頭,等所有的人群都散去,我來到門診。還未進門,就聞到有奇妙的香氣。大門開著,病人分幾排,有站有坐,完全擋住了位置其中的醫生,只是能聽到非常文雅的聲音在叮囑誰,是道地的吳語鄉音:“藥要多泡少篤,就吃頭煎,早晚分兩次,晚上一頓,熱水燙溫了吃。飲食不忌嘴,要多睡,5帖以后來復診。你走好啊!”

我不敢打斷他的治療過程,只是心里熬不住,急切地想知道,這個被其他醫生稱為瘋子的人,到底是何等模樣。此時,我發現了奇妙香氣的來歷,是他窗臺上的一排綠色盆景,沒有花。其他都不認識,唯一能說得出名字的是仙人掌,因為它有刺。一定是熱烈的春光,催生著綠色植物莖葉的揮發,混合了屋內的文雅之氣,才會有這奇妙香氣的誕生。

終于輪到我了,可以近距離看到他的容顏舉止了。他端坐在椅子上,穿著中式的對襟上衣,亮青色的,有點發白,淺灰的直筒褲子,白棉襪黑布鞋。大約中等個子,偏瘦,看面相50歲不到,眼角有細微的紋理,頭發后梳,有板有形,黑白斑駁,略微髹頂,五官并無離奇之處,眉毛偏長烏黑,眼睛里能讀出阿彌陀佛。陽光從窗外的天空照耀下來,照著他的背影跟側影,背景是一排綠色的植物,他就像一株綠色的植物,不卑不亢,一種渾天然的親和力。我心里想:有這樣的瘋子嗎?

我把會診單遞過去,他看了看,對我說:“我上午還有病人,下午一上班就過去,好不好?”

我點頭離開,轉身的時候,我發現他正對面的墻上,貼著一幅毛筆字,字飛跡揚,不能識體,但三個字我能讀出來:致中和。里墻有面簇簇新的錦旗,寫的是“妙手誕麟,華佗再世”。錦旗下面的方桌上,擺著一只竹籃,盛著滿滿一籃子紅蛋。

果然不差,下午我剛到病房,他來了。因為要進病房,我幫他拿來一件白色的工作服,他一把推開:“我不穿那東西!”。

第一個會診就是高生平,見到儲伯達親炙,他立時收起了全身的痞氣,變得文靜起來。

儲伯達先問病史,再看病歷,最后給他切脈,嘴里喃喃說道:“肝屬木,肝屬木……”

我不知道哪里來的急智,忽然插嘴:“肝屬木,喜條達。”

儲伯達忽然直身,有點意外,聲音明顯高亮:“你懂五行?”

喜歡文史的人,對中醫都會有自然的好感:“大學里學過。”

我們前后回到醫生辦公室,一起洗手的時候,他忽然問我:“你曉得中醫的中是什么意思嗎?”

我脫口就回:“中國的醫學,跟西醫相對的。”

他輕輕地搖搖頭,回到辦公桌前,我們相對而坐,他輕聲地告訴我:“于醫生啊,你理解錯了。知道《中庸》嗎?”

我回答:“聽說過。”

儲伯達仰起頭,抑揚頓挫地朗誦起來,把隔壁的護士都吸引過來了:“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忽然想起了他門診墻上的字,正是致中和。

朗誦完畢,他解釋道:“我們中醫的‘中’,是‘致中和’的‘中’,‘中和’是世界萬物存在的理想狀態,通過各種方法達到這一理想狀態叫‘致中和’。面對病人,我們中醫跟西醫不同的是,講究如何讓病人經過治療,達到自身理想狀態,從而能強身體,御百病,而不是僅僅著眼于眼前的疾病。持中守一而醫百病,也是同樣的道理。所以,中醫講究五行,講究陰陽,講究氣血津液。簡要概括的話,我們常常講到的辨證施治,就是致中和的致。”

有小護士嬉笑著插嘴:“儲醫生,你不肯穿工作服,也是致中和嗎?”

儲伯達的表情變得嚴肅起來,帶著正經,講話的聲音小了一些:“在古代,醫易同源,講究天人合一,醫生的穿著,也是為了……”

護士們笑著一一離開了,誰也沒在意他在說些什么。

我忽然想起了一個長久以來的問題:“儲醫師,我不太明白,中醫的證,為什么不是癥呢?”

儲伯達笑了,笑得很開心:“于醫生啊,你這個問題問得很好,說明你是個愛動腦筋的人。好,我來解釋你聽,中醫的‘證’,為什么不是西醫的‘癥’,你對比一下,西醫的‘癥’,有個病字頭,表明是疾病引起的外在表現。按照西醫的說法,‘癥’就是一個疾病的病理生理的外在表現,它是局限的,局部的。我們中醫的‘證’呢,是證據的證,證明的證,它表達的,不僅僅是疾病的病理生理,還包括病人自身的情況,譬如病人的胖瘦,嗜好,性格,行為習慣,甚至工作跟家庭情況,發病時候的天氣早晚,陰晴圓缺等等,都在這個‘證’中,你看‘證’,是個言旁,言正為‘證’,用我的話來講,能對醫生講的一切,且不能是謊言,都是‘證’,都對治療有幫助,它們,都是可以納入陰陽五行之中的東西,于醫生,你能明白了嗎?”

老實說,我不是很明白,但為了那點虛弱的自尊,我還是點了點頭。忽然又擔心他會反問我,再搖搖頭。

儲伯達溫和地解釋說:“我舉個例子吧,嗯,就說今天吧,你們為什么要請我會診啊?”

我畢恭畢敬回答:“因為病人的‘小谷丙’啊。”

儲伯達問我:“你想過道理沒?”

我搖頭。

儲伯達似乎在回憶,緩慢地一字一句地說道:“《金匱要略》是這樣說的:夫治未病者,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四季脾旺不受邪,即勿補之。中工不曉相傳,見肝之病,不解實脾,惟治肝也。”

儲伯達說完,見我眼神發愣,知道我沒有明白,自己也笑了,輕輕點點頭,對我說:“于醫生啊,這不是短時間能通曉的,我簡單地講吧,在中醫看來,肝屬木,喜條達,脾屬土,能生木,肝氣的上升,需要脾氣的推動,所以,中醫治肝病,先實脾,用土話講,叫夯實基礎。反觀你們的用藥,眼睛僅僅盯在降谷丙的藥物上,像強力寧,其實也是甘草的提煉物,只是針對肝臟的,就像書上說的‘中工’。而我的方子里,除了針對肝臟的藥物,會有健脾理氣的藥物,這樣對降低‘小谷丙’有較為理想的效果。”

因為內容太多,我更加糊涂了。靜靜地反思了半天,把他所有的話聯系起來,隨之卻產生了更大的疑問,我認真地問道:“儲醫生,聽你剛才的話,你對西醫也很了解,為什么你會反對中西醫結合呢?”

我話音剛落,儲伯達臉色頓變,再也不理我,低頭開他的藥方,直到離開也沒有說一句話。

他的藥方很快起了作用,高生平就是生動的例子,他服用了儲伯達10帖湯藥,谷丙指數就正常出院了。我更加不解:為什么叫他瘋子呢?

這個疑問不久就有了答案。說不久,也是一年之后的春天了。因為,在這“不久”之中,我也慢慢地成為了醫院的另類,在很多常人眼里,有半瘋的可疑。我在工作之余,喜歡看中醫書,雖然不能全明白。柴元方主任看在眼里,會半帶譏諷地對我說:你要改行啦?我不精通古文,有一段時間買了一本《中庸》天天翻閱;我不會寫毛筆字,就用鋼筆抄了兩句話,壓在我自己辦公桌的臺板下面:不偏為中,不易為庸。不止這些,在這“不久”之中,有關儲伯達的很多信息,慢慢地匯集到我的心里。他家世代行醫,祖傳的醫術;他是上世紀80代全市評選的十大名醫之首,每月有市政府發放的津貼;他的長子在將要畢業那年,忽然失蹤了;他的次子雖然學的是醫,卻是西醫,未遵父命,讓他傷心很久;她的夫人曾經是她的學生,跟他學了中醫,也做了中醫;他好酒,常常一邊看醫書,一邊喝酒,還會喝著喝著哭起來;最新的奇譚是,他跟醫院的醫教科長張志高打架了。

那天下午,將要下班的時候,春意的天空忽然陰郁了起來,似乎是憂愁上心了。我因為“三基本”考試報名,來到醫院的辦公大樓,剛到一樓,就聽到樓上有爭吵聲音,我繼續往樓上去,剛到二樓,就聽正對樓梯的醫教科里,儲伯達高聲質問張志高:“我一直沒點頭,你哪能背著我做這種事體呢?”

張志高似乎理屈氣短,聲音也小了許多:“儲老師,儲老師,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

“那我的道理你講了嗎?你這個小人,太齷齪了。”儲伯達罵聲響亮。

“儲老師,儲老師啊,你不能罵人啊,我是為醫院好,也是為你好啊。”

“放你的稻草屁!走,我們一起找院長去。”話音剛落,就看見儲伯達揪著張志高的衣領,出了醫教科的門,要往三樓拉去。

此時,醫教科隔壁的護理部,忽然竄出一人,上前就拉儲伯達的手,嘴里高聲喊道:“儲瘋子,你放手,你個瘋子。”

我定心一看,是護理部主任林秋芳,她怎么會拉偏架的?

我還沒還過神來,我身后的樓梯“噔噔噔噔”一陣亂響,從后面沖上來一個人,上去就去揪林秋芳的頭發,嘴里也不干凈:“你個小婊子!你放手,男人的事情你插什么橫杠啊,你個不要臉的小婊子!”

我有過耳聞,終于看到真面目了。這就是儲伯達的老婆闞菊花,也是本院的中醫。

四個人撕打在一處,嘴里相互罵著,終于觸及了皮肉,最終被拉開的時候,臉上都掛了花。事情過去了一個月之后,處分出來了,闞菊花被調到了中醫院,張志高跟林秋芳夫妻扣除一季度獎金,儲伯達沒事。

不久正好是端午,醫院辦公室仇國平主任來我家喝酒,我奶奶是他的姑媽,他跟我父親是姑表親。從他的嘴里,我得知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當時,社會上掀起一陣經商熱潮,流行“時間是金錢,效率是生命”,醫院也在所難免,向衛生局提交了申請,辦起了自己的制劑室,生產院內制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儲伯達。說來跟我們傳染科有關呢,醫院希望儲伯達搞一個保肝降酶的協定處方,然后照方制劑,分裝之后,賣給病人,名字就叫“儲氏強肝液”。主意既定,就請張志高去跟他協商,一是他分管,二是他曾經是儲的學生,做過中醫,后來改做的醫教工作。張志高以為篤定,選個晚上去見儲伯達,誰知道儲伯達張口反問:“虧你是學中醫的,辨證施治你不懂啊?協定處方!肝炎有熱重濕重,有陰黃陽黃,都用一個方子?你這是救人還是害人?”

張志高當然很失望,院長那里如何交代呢?他靈機一動,想起肚子里沒有被煙酒爛光的方子,東拼西湊,搞了一個協定方子出來,牌子還是老師的“儲氏強肝液”。方子交到了陳德興院長手里,陳院長不知道究里,吩咐中藥房照方采購,準備大干一場。中藥房的主任俞建設跟儲伯達是鄰居,就去跟他趟喜,要儲伯達請客。

我問仇國平:“一起打架的,為什么把闞醫生調到中醫院?為什么儲伯達沒有處分呢?”

仇國平神秘地一笑:“小于啊,我讓你猜,你知道儲醫生每月看多少病人?創多少效益嗎?”

這個問題倒把我問住了。

仇國平來了興趣,他借著酒興,扳著手指,一五一十:“他每天最少接診二十個病人,以一個病人平均五帖中藥計算,每帖算5塊錢,二十乘五乘五,就是500元,一個月多少?15000元啊,這是最少的。中藥的利潤比西藥大,就算平均對半,凈利潤就是七八千多元。他每月工資才300多元,另外100多元的津貼是政府財政給的,你想想,你算算,他就是個財神啊,一個人就養活了整個中藥房,你想想,你算算,陳院長會放他走嗎?敢處分他嗎?”

回想起第一次去門診請會診的那天,他確實很忙。但是,如果細細地剖析自己真實的內心,心里多少殘存幾分不以為然,即使親自領教過他的學識跟手段。我想,在我們這樣的國家,中醫有悠久的傳統,在西醫進入之前,都是中醫在統治醫療。生病之后,慣性使然,我們的老百姓也是首選中醫,尤其農村人跟文化層次較低的百姓。也許,也許不過是名氣使然而已。我把心里的疑問說了出來:“我聽說他是全市的十大名醫之首,真有那么神嗎?”

仇國平兩眼放光,臉色通紅,像醉未醉,大聲問我:“你知道他是怎么進入我們的醫院嗎?”

我不知道。

仇國平開心地笑了:“你不知道吧,那好,我今天說段書你聽聽。”

“粉碎‘四人幫’之后,鎮江專區為縣里派來了新的縣委書記,這位書記姓趙,名為民,徐州人,50多歲,人高馬大,辦事爽利,喝酒更爽。大概是來本地的第二年正月,忽然訴有腹痛,持續不止。去當時的縣醫院就診,全局組織會診,考慮‘闌尾炎’、‘膽囊炎’、‘結腸炎’、‘腎結石’等幾種可能。當時的醫療條件非常差,連B超都沒有,無法確診到底是哪種疾病。外科有人提議剖腹探查,但書記的家人不同意,因為書記的心臟不好,怕麻醉意外。內科建議先用消炎藥物控制病情,減輕痛苦。三天過去了,還是腹痛不止。局長建議轉院到鎮江,書記說了,如果轉到上級醫院,一旦確診是某個簡單的疾病,只怕上級醫生會笑話我們,我這做書記的臉面無光啊。束手無策的時候,中醫院有人給趙書記出了主意,到縣里祖傳的儲家診所去請儲醫生來看看。趙書記同意了,請來的正是儲伯達。”

“儲伯達請來的時候,大概30多歲,穿著中式對襟藍布褂子,布鞋布襪,走路一步一擺,講話的語速也比常人慢一拍。有人說不對啊,儲醫生應該有60多歲啦,儲伯達說了,那是我父親,年事已高,只在家坐診,不再出診。有人征詢趙書記的意見,趙書記認真地上下打量過之后說:行,就他了。后來,在整個事情結束以后的答謝宴會上,趙書記說了一句話,我至今還記得,趙書記說:看儲伯達第一眼,我就想起了我們小時候,常常聽長輩講故事,故事的第一句話往往是,從前啊……這儲伯達,就像是‘從前’里面走出來的人!”

“從前里面走出來的人!”我自言自語地重復了一句。

“既然趙書記同意了,儲伯達就開始診病了,先是望聞問切,還學著西醫一樣按壓了腹部,并且仔細看聞了趙書記早晨的第一次大小便,等這一切過程完成之后,就有結論了:膽石癥。然后他問趙書記,是想早點好呢,還是晚點好。趙書記奇怪了,當然想早點好啊。儲伯達說了,想早點好的話,要吃點苦頭。趙書記不明白,儲伯達解釋說,就是用藥上量會偏大,反應會很大。趙書記忍痛拍拍自己胖胖的腹部,對儲伯達說:干他球!”

“儲伯達先開藥方,一共3帖,藥材種類確實不少,有先煎,有后下,都是儲伯達親自煎的藥,這是口服的;同時,給趙書記針灸,燃艾的那種,布滿了全身,聽他說是沿著足什么脾經分布的;另外,還在趙書記的腹部外敷了他自家的膏藥,真真是三管齊下啊。第一天藥物下去,趙書記痛得更兇了,輾轉不能平伏,一點沒有進食,臉色灰黃。家人開始有疑問了,儲伯達說,反應越重,效果越好。第二天下午,趙書記說,痛都集中到一點了,在右下腹了。到第三天,趙書記的臉開始有亮色了,說話有中氣了,想喝稀飯了。儲伯達對他說,你今天的大便,要在便盆里,家人不解,他也不解釋。等到下午兩點左右,趙書記忽然大解,家人遵照吩咐拿來便盆,一陣稀溏之聲,夾雜著‘的篤’聲音,一旁的儲伯達說,好了,下來了。等趙書記大解完畢,儲伯達吩咐他的家人,去衛生間把便盆里的大便用水稀釋了,慢慢倒掉,注意最后的殘留。果然,在篩選了一刻鐘之后,便盆里剩下了四五粒黃豆大小的石頭,儲伯達指著它們對趙書記說:就是它們惹的病。”

“后來呢?”就是一個探案故事,我真是聽入迷了。

后來的事情毋須多言了,趙書記發話,儲伯達正式成為人民醫院的一員,并且成立了當時的中醫科,成員有她的愛人闞菊花,還有現在的張志高。在進入醫院之前,儲伯達提了兩個條件:第一,他要穿中式對襟長褂,不穿醫院統一的工作服;第二,他要到省人民醫院進修一年西醫內科。

“啊!他學過西醫?”

仇國平點點頭,我也像明白了什么。

這一年的金秋,應上級衛生部門要求,縣人民醫院開始創建二級甲等醫院。醫院出于效益的考慮,把中醫科,針灸科,理療科合并成一個科室,依然叫中醫科,任命儲伯達做主任,并為他添了一名徒弟,是剛剛畢業于醫科大學中西醫結合專業的本科生,名字叫高強。據傳聞,儲伯達開始堅決不肯,后來因為小兒子儲至良畢業分配,分到了醫院外科,由大外科主任親自提攜授藝,儲伯達才勉強首肯了整個事情。

為了宣傳跟等級醫院的需要,醫院準備每月出一期醫訊,因為我喜歡文字,也因為總負責的是仇國平,我被委任以總編輯,每個科室有一名通訊員,每月要寫一到兩篇稿子。儲至良是外科的通訊員,我們年紀相差不大,一來二去,很快就熟悉了,成為了同事兼好友。印象奇怪的是,只要一談到他父親,儲至良就會偏離這個話題,不止一次。

這一年的年底,雪下得很大,想徹底漂白被世俗穢染的世界一樣,無休止地下著,天地同色純白純真,心為境融。那一晚,我在科室值班,把最后一期的醫訊編好,看著題頭的1995年,想起很快就是1996年了,我虛歲該30了,不禁感慨。閉上眼,寒冷緊附著上眼瞼傳入眼球,再傳入腦髓,不覺一凜。有人敲門,進來的是儲至良。

儲至良滿臉無神,一屁股坐我對面,似乎在措辭,講話乏了力道:“于醫生啊,想要請你幫我一個忙了。”

我問:“什么事情啊,說。”

儲至良看看四周,湊近我,低聲說道:“我爸爸已經一個禮拜沒回家了。”

“啊!”我大聲驚呼,立刻又壓低嗓子,“去哪里啦?”

儲至良起身:“你跟我來。”

我看看窗外的大雪,有些莫名,見儲至良已經出了辦公室的大門,下意識地跟著他向外走去。一路“嘁哩喀喳”踩雪,忽左忽右拐彎,不經意間來到了醫院最西北的角落,能看見一座很高的房子,從墻面看是舊宅,有一條小巷子深入進去,能聞到混雜的苦香,來到一扇高高大大木門前,帶著銅環的那種。儲至良敲門:“爸爸,于醫生來看你了。”

門一用力就開了,撲面的是刺鼻的酒氣,夾雜著各種草藥的氣味,令人作泛。這是醫院的中藥倉庫,四處堆滿著各類草藥,有筐,有箱,有桶,有捆,還有保險柜。只在東南角落里,留有一席空地,有一張凌亂的床,床頂吊著一盞昏暗的黃燈,床上坐著儲伯達,他身周以及床下擺滿了酒瓶,“二鍋頭”的那種小扁瓶。再看儲伯達,從來沒有的臟糟過,全身上下的衣著表情都是。看到是我來了,勉強轉臉看看我,苦嘆一聲:“做什么驚動于醫生啊,又不是什么光漂的事情。”

我強忍著作嘔,走過去坐在他床上,手不知覺摸到了墊被跟蓋被,削薄,不覺高聲說道:“儲醫生啊,你就這樣過夜啊,凍壞了怎么辦?”

儲伯達眼淚居然含在了眼睛里:“凍死了拉倒,省得壞了名聲。”

我轉頭問一直站著的儲至良:“到底怎樣回事情啊!”

儲至良看看父親,看看我,對我說:“你問他。”

儲伯達喝口酒,對兒子說道;“既然你驚動了于醫生,我問你,你覺得你媽媽應該那樣做嗎?”

儲至良也面露不滿:“就是媽媽不對,你也不能打媽媽啊。”

我心里一緊,預感定非小事,一時不語。

儲伯達痛罵一聲:“臉都丟光了。”忽然伏倒床上,嚎啕大哭起來。

在費了很大心力勸停儲伯達的大哭之后,父子倆才相互補充著把事情交代了清楚。事情本身很簡單,調動到中醫院的闞菊花,跟中醫院的制劑室合作,搞了一個止咳的合劑,借用了儲家的名頭,叫做“儲氏止咳液”,分裝成一百毫升的小瓶,賣給病人,效益很好,闞菊花提成。等儲伯達知道,已經半年了,夫妻倆大吵了一架,相互不服。儲伯達的道理還是那套,要辨證施治,不能害人。闞菊花的道理是,兒子要結婚,家里需要錢,明明有生財的路,且光明正大,為什么那么死犟呢。

儲伯達是在聽到這番話之后,動手打的闞菊花,然后就離家,吃住在醫院,一直沒回家。

在紛飛的大雪中,我同儲至良回往科室,在路上,我猶豫了很久之后,還是開口了:“聽說,你媽媽是你爸爸的學生?”

儲至良悄聲地回答:“是我爺爺帶的徒弟,包辦婚姻。”

儲伯達的回家是名正言順的,儲至良元旦結婚。夫妻倆穿一身新衣,被主持婚禮的人戴上彩幅,一書“視而不見”,一書“父子同樂”,媳婦是“一心為公”,儲至良最有意思,上書“公而忘私”。我想起儲伯達回家的傳言,是因為闞菊花寫下不為例的保證書。不管了,現場那么熱鬧,我隨著醫院的職工一起涌上前,開心地捉弄他們父子。儲伯達被迫挎上灰鏟,一手鑼一手棒,被我們推擁著沿酒席繞圈,邊走邊敲,一敲一聲:“我是扒灰公。”

哐!

“我是扒灰公!”聲音越發洪亮了。

哐!

春天總是一個讓人心花燦爛的季節,因為是熬過漫長的嚴冬久盼而來的。我被春天帶著,被工作帶著,被30歲帶著,一如既往,不卑不亢。有一天,剛剛上班,就有人找我。我看著他面熟,尤其是臉上五官的某個缺陷,讓我記憶翻騰,終于想起來了:“你是豁嘴,謝金榮。”

他的嘴右上唇有一條瘢痕一直上沿到鼻孔,我們是小學同學,十多年沒見了。他過來猛拍我的肩膀,大笑著說:“你個大頭,記性真好。”

看豁嘴穿著,就知道他是這個時代先富起來的人。一問果然,初中畢業之后就開始跑船,目前自己買了兩只大船跑運輸。他來找我,是想找儲神醫看病。我答應了,查房之后,帶著他到門診去看儲伯達。

儲伯達的門診里,依然人頭憧憧,來到門口,香氣不顯,酒味刺鼻,久聞之后,倒也撩人。等排隊的病人慢慢散去之后,我看到,儲伯達依然是一身對襟的中衫,臉色也依然和善,左手燃著煙,右手正伸向抽屜,掏出一瓶“二鍋頭”,滋滋地啜了一口,再放進抽屜,關好,才對我說:“于醫生,找我有事體啊?”

他的對面,坐著一位精干的年輕人,看模樣大概比我小三四歲,他抬起頭,笑著對我說:“于醫生,我認識你,在醫訊上,我是高強。”

謝金榮開始說病史。

兩年前的秋天開始,少腹間斷性的隱痛,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并發癥狀。開始并未注意,但每次房事之后,疼痛會加重。先是在本地醫院就診,都沒有明確診斷,因為無法查到疼痛的病因。然后是到地級醫院求診,依然不得究底,疼痛依然持續存在,依然是房事后加重,嚇得豁嘴連性生活都不敢過,用他自己的話說,不是人過的日子。先后去過上海,南京等大醫院,還是沒能解決問題。實在沒辦法了,想起找中醫看看。

儲伯達并不著急,他伸手到抽屜里去拿酒,送到嘴邊,滋滋地啜一口,放酒的時候,我驚奇地發現,他的抽屜里,碼著數瓶“二鍋頭”,整整齊齊。關好抽屜,他問高強:“《萬病回春》里怎么說的腹痛?”

高強回答:“不大記得了。”

儲伯達慢慢說道:“寒、熱、食、血、濕、痰、蟲、虛、實。”

不待高強說話,儲伯達開始背書了:“關于腹痛,《癥因脈治》說:痛在胃之下,臍之四旁,毛際之上,名曰腹痛。《醫宗必讀》說:腹痛分為三部,臍以上痛者,為太陰脾;當臍而痛者,為少陰腎;少腹痛者,為厥陰肝及沖脈、大小腸。《醫學舉要》說:腹痛一證,分無形、有形。大抵在臟者,以肝脾腎為主;在腑者,以腸胃為主。《景岳全書》說:痛有虛實……但當察其可按者為虛,拒按者為實;久痛者多虛,暴痛者多實;得食稍可者為虛,脹滿畏食者為實;痛徐而緩、莫得其處者多虛,痛劇而堅,一定不移者為實;痛在腸臟中,有物有滯者多實,痛在腔脅經絡為實,不干中臟而牽連腰背,無脹無滯多虛。”

我們都被儲伯達流利的背誦跟抑揚頓挫的節奏震住了。

儲伯達看看我們,忽然對我笑笑:“于醫生啊,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問過我,為什么不贊成中西醫結合呢,記得嗎?”

我肯定地點點頭。

儲伯達這回大大方方地拉開抽屜,拿起一瓶酒,滋滋地啜了數口,才滿意地舒暢著呼吸,對我說:“我一直在想,怎么樣才能形象地回答你的問題,我現在有個比方,還不是最恰當的,譬如爬山吧,中醫相當于一步一步從臺階爬上去的,沿途的每個風景,細節,以及身在其中的人物,都是你親自體驗的,經驗的取得是第一手的。西醫相當于坐的纜車,沿途的風景跟細節,導游圖上已經都做過說明,你只要看到之后,記在心里,細節,人物,以及傾注的情感,都不充分,是被動的,這樣的經驗來自書本,來自他人,是第二手。雖然最后都是一樣的到達山頂,可是啊,這過程不一樣,根本就是兩條道路,怎么能結合呢?”

儲伯達說完,自己也搖頭:“還不準確,還是沒有說到點子上。來,先看病。”

望聞問切之后,儲伯達搖搖頭,對我們說:“于醫生啊,你這個同學的病,生得有點意思。”

我不解。

儲伯達說了:“高強,你來切切他的脈。”

高強三指寸關尺按下,稍做思考,對儲伯達說:“數而弦。”

儲伯達反問:“脈數而弦者,當如何?”

高強回答:“脈數而弦者,當下其寒,可溫之,”

儲伯達繼續:“若綿綿痛而無增減者,寒也。喜寒者多實,喜熱者多虛。至于治療么,無非是,外邪者散之,內積者逐之,寒者溫之,熱者清之,虛者補之,實者瀉之,泄則調之,閉則通之,血則消之,氣則順之,蟲則追之,積則消之。他么,就是你剛才的話,溫之。”

儲伯達說到這里,忽然由踱步改立定,是要對我說話:“對了,對了,就是剛才的意思,你看啊,中醫的治療,目的不是對抗,是和,是一元調和,而西醫的治療,在于對抗,什么抗生素、抗病毒藥物、抗腫瘤藥物,都離不開一個抗,是二元對立,這也是中西醫不能結合的主要癥結所在。”

儲伯達說完這番話,搖搖頭,跟謝金榮小聲說了幾句,等他點頭答應之后,儲伯達落座,拉開抽屜,拿出酒瓶,美美地啜一口,長舒聲息,對謝金榮說:“你的治療很簡單,”高強立刻拿過處方,握筆準備記錄藥方,儲伯達搖搖手,“這個病不要藥物,你到街上,買兩斤粗鹽,記住啊,是粗鹽,買回來之后,每晚睡前,在鐵鍋里炒熱,再用棉布包起來,在自己的肚皮上,沿臍周按摩,當心溫度,不要燙破皮膚,但要有熱感,每晚一刻鐘到半小時,堅持兩個禮拜,懂了嘛?”

我跟謝金榮肯定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但謝金榮反應比我還快,立刻回答:“懂了懂了,”又對我說,“你等我一下,我出去下就來。”說完就疾步出了大門,

高強畢竟是學過中醫的,他想了一會,似乎明白了一點:“咸能入血,咸能歸腎,咸能補骨,又因為鹽性寒,所以炒熱,是不是這樣?”

儲伯達慢慢地點點頭,又自顧自地說話了:“不說遠的,就說這個病人,病人病人,西醫看到的是病如何如何,治療的時候,想的是病;中醫呢,看到的是人如何如何,治療的時候,想的是人本身能夠起哪些作用,怎么結合呢?這是最大的區別。”

我忽然插嘴說話了:“儲醫師啊,這正是需要結合的原因啊,兩者能夠結合,不正好互補嗎?”

儲伯達沒有理睬我,又去咪酒,再是踱步,依舊神采:“于醫生啊,這個問題我也在思考,也許我學中醫太久了,太理解它,太熱愛它,所以并不希望破壞它,不管怎樣程度的結合,都是對中醫純潔的破壞。嗯,我寧愿它自己毀滅掉,也不要被結合掉,算是留個全尸吧。”

儲伯達說這番話的時候,深沉動情,直接刺中的是我的心,我被他打動了,高強也是,因為我們的沉默一致表示了贊同跟敬意。

我稍微轉轉自己的頭,又看到了墻上的“致中和”三個大字,被人重新裝裱過了,還配了鏡框,掛在原地。鏡框下面,也是一幅字,毛筆寫的,奇怪的,是一句英文,像中國人穿戴起來摹仿的卓別林。我仔細看了半天,寫的是:Some birds aren't meant to be caged, that's all. Their feathers are just too bright。我在心里想翻譯成中文,卻似乎總不準確。高強看在眼里了,立刻過來:“你愛看電影嗎?這是一句電影臺詞,外國的。”

老實說,我對外國電影很不熟悉,平常也沒時間看,高強見我發愣,開口繼續:“這部電影叫《刺激1995》,我有錄像帶,”小聲地貼近我耳朵,“是從好同學那里翻錄來的,盜版的,非常好看,真的,非常好看,你想看我借給你。”

我反問他:“這句話怎么翻最準確?”

高強看著字面,有手指點著每個詞,慢慢地說道:“有的鳥是不會被關住的,因為它們的羽毛太美麗了!”

我正想再問幾句,謝金榮急匆匆進來了,手里拿著幾條“紅塔山”香煙,身后跟著一個人,兩手搬著一箱“紅星二鍋頭”。謝金榮有點激動,話說不連貫了:“儲—醫—師,謝謝你,小,小意思,你,收下。”

出了門診,謝金榮塞了一條“紅塔山”給我。一起往回走,我想起來了:“剛才儲醫師跟你說的什么悄悄話?”

謝金榮臉上泛起紅暈,讓我不解,回到我的辦公室,關上門,謝金榮才輕輕開口:“這個儲醫師真神了,一句話就說對了我發病的原因。”

我想知道究竟:“什么原因啊?”

謝金榮要俯身過來,我對他說:“你坐正了說,這里沒人聽到。”

謝金榮磨蹭了半天,告訴我:“儲神醫問我,你是不是野合過?”

“啊?真的,快說說怎樣回事情。”作為男人的好奇心被調動了起來。

事情很簡單,3年前的大夏天,謝金榮跑船來到蕪湖,大概是下午5點左右,有船娘過來逗他,他沒忍住,就在船甲板上,背著太陽,搞了一回,大汗批批,連喝三杯冷水,忍不住又做了一回才罷了。

確實是此后開始的腹痛,所以,儲伯達開口一問,謝金榮就知道肯定行了。我當然還是不行,后來遇到高強,我問道理何在,高強笑笑回答:下午五點屬酉,酉屬金,金生水,他本身是在水面上做的,又喝了冷水,水氣泛濫了,浸入脾胃腎臟,再慢慢浸入營血。所以……”

我還是不行,但謝金榮行了。兩個禮拜之后,來醫院告訴我,腹痛消失了。

這是第一次,我目睹了儲伯達治療一種疑難疾病的全部過程,直到痊愈。回憶每一個細節與對話,我還是不能相信這是事實。我還是不行。不是我不相信他,而是我不相信自己。如果說中醫創造的是奇跡,那么,西醫能創造什么?到目前為止,我沒有找到跟奇跡相稱的詞來回答,直到此刻的現在,現在的此刻。不止于此,未到年底,醫院的櫥窗里貼出了公示,儲伯達當選為市里的政協委員,若有不同意見,請與XXX聯系,電話是XXXXXXX。我一時不知道究理,只是奇怪來得很突然,也像一個奇跡。后來才隱秘地知道,他為市里某個領導治好了“怪病”。

應該是秋末了,屬于冬季的絲絲寒氣已做了先頭部隊。某個下午,將要下班時分,門診來了幾位表情嚴肅的人,問明身份之后,悄悄告訴他,市里某位領導身體有恙,請他上門親診。

領導姓歸,40多歲,剛從省里來到本地擔任市長。結婚多年,一直無后。無后的原因很簡單,歸領導患有陽痿。之前四處求醫,各色壯陽藥物吞服無數,依然無效。偶爾會好一段時間,可不能持久。所以……

儲伯達詢問病史非常把細,這不僅僅因為他是市長,更重要的是,他有直覺,市長的疾病被誤診誤治了。

歸市長皖南人,從小極苦,營養不良,靠用功讀書才考上大學。大學畢業后先做文秘,靠著小心謹慎跟日日勤勉,才登臨目前的位置。長期的用腦過度跟精神緊張是陽痿的主要原因之一。剛結婚的時候,因為妻子是城市人,自己是農村人,自卑情緒始終貫穿。這是心理因素。等稍微有點位置了,奉承他的人多了,各色壯陽藥物過度了。舌體胖大,舌苔黃膩,脈洪數,這是治療原因。體檢的時候,儲伯達發現,歸市長的兩個乳房很大,體內雌激素過多了,應該是肝臟的滅活功能存在問題。這是病理原因。歸市長個子不高,身體偏胖,腹部膨隆,這是身體原因。綜合以上各種因素,儲伯達開出的藥方是,鍛煉,節食,針灸加疏肝理氣的藥方。針灸是腎俞,關元,氣海,中級等穴位。藥方是柴胡疏肝散的加減配合逍遙丸。同時,針對歸市長肝臟的問題,加服了保肝藥物。一周之后,開始有效了。每天針灸的時候,歸市長會跟儲伯達聊很多話題,深入之后,歸市長對儲伯達產生了由衷的好感,不止于治療疾病的因素。

過完年就是“兩會”,“兩會”結束消息,儲伯達被增選為政協副主席了,無黨派的知識分子。醫院見識也快,未及一月,儲伯達成了醫院的副院長之一,分管中醫,藥房跟輔助科室。

儲至良告訴我,在儲伯達正式就任副主席跟副院長之前,他懇求過父親,讓他一律推辭。儲至良的理由很簡單,父親的個性根本不適合做行政工作,將來一定是活受罪。儲伯達當時是這樣回答的:“兒子啊,爸爸也知道自己個性太強,不會轉彎,那么,你想過沒,如果我在位置上,以我的個性跟處事方式,也許能影響跟帶動身邊其他的人,起到一點良性的作用呢?這樣想的話,別人來做,還不如我做呢。”

當選的第二天晚上,就有人上門拜訪了,是仇國平,俞建設親自引見的,來自安徽B州的中藥材供應商黃老板。黃老板出手闊綽之極:“孔府家酒”是一箱,“紅塔山”是10條。那晚,儲伯達發了人來瘋,把三個人都狠狠地臭罵了一頓,黃老板的名片直接擲下了樓,剝得仇國平跟俞建設一點面子都沒剩。出門之后,黃老板對著兩人破口大罵,罵他們吹牛,說起來跟儲院長交情如何如何,卻是這樣的下場。罵得兩個人心里直后悔,拿了黃老板的煙酒,遭這樣的辱罵。心里又罵起了儲伯達,眼睛當燈泡用,不識好壞,老昏頭了。

因為做了副院長,又是政協委員,會議就特別多,市里局里院里。儲伯達有自己的原則,上午的會議一律不參加。有一回,陳德興院長親自到門診來請他,同去市里參加一年一度的衛生工作會議,儲伯達指指圍堆在門診的病人,對陳院長說了:“病人是什么?是衣食父母,是醫院存在的保證,我怎么能丟下他們呢?”

說完他繼續埋頭看病,陳德興被儲伯達一番話弄得臉色發青,忿忿離去。讓人想不通的是,中午的會議餐,儲伯達騎車前去照樣參加,認識他的人多,喝酒是來者不拒,下午照例人抬回家睡覺。次數多了,醫院里有人在背后叫他儲饞蟲,他得知后也就一笑,回人說:我是饞的啊,饞才算人啊。私底下,他跟高強這樣解釋過:“他們是不動腦筋,真以為我饞啊。開大會啦,分組討論啦,有卵用!真正能解決問題的地方,反倒是在飯桌上。有什么問題,我可以直接說,大家都熟悉,講話也有用,吵架都不怕,那么多人在,我講什么提議,總要關關我的面子吧。”

秋天來了,市里的衛校招了一批中專生,三年制的臨床中醫生,儲伯達是任課老師,主講基礎理論。開學的第一堂課,儲伯達說了:“你們立志一輩子做中醫嗎?如果想好了,就坐在這里聽我講課,如果心里想著先混個文憑,到了單位再做西醫,就不要坐在這里。記得我的話,中醫跟西醫是永遠不能結合的。”

衛校的校長得知以后,直接就告到了張寶田局長那里,張局長聽完原話,照例一笑:“你不知道他的外號叫瘋子啊,他的話你也當真計較啊?”

事后,張局長跟儲伯達說:“儲主席啊,你目前的地位算是市領導了,你的講話有時候就代表政府的政策跟原則,在大庭廣眾的時候,講話要注意方式跟分寸。”

儲伯達反詰:“張局長,你弄混了。我在學堂講課的時候,我就是一個老師,不是領導。老師對學生講話,就要講真話,講真話也需要注意方式跟分寸嗎?再這樣注意,那樣注意,中醫都被蛀光了。”

張局長不笑不語。

抬杠未久,儲伯達跟張局長又抬上了,這一次抬得煙火發杠,儲瘋子的名頭更大了。事情的緣由是這樣的,有一天門診,儲伯達在修剪盆景的枯葉,看到枯葉,想起深秋已過,冬天又要來了。有人敲門,進來的老者頗有些仙風道骨,大概跟老儲醫生年紀相仿。儲伯達看著面善,一時不能讀破,心里忐忑,只能請坐遞茶,老者落座之后,開口了:“伯達,還記得我嗎?”

儲伯達陪著笑臉:“看看面熟,一時想不起來。”

老者說了:“你爸爸沒有告訴你,我救過你的命嗎?”

啊呀!

有50年了,當時自己大約5歲,忽然全身發瘡,行醫多年的父親以為是一般濕疹,內服以清熱解毒的藥物,外敷自配的去毒膏藥,一直未愈,且有加重之勢。不得已,只好恬著臉,去就教于當時城里的另外一名醫生,擅長外科跟皮膚病的周齊直,就是眼前的這位老者。周齊直一看皮疹,已經潰爛了,而正常的皮膚也開始硬化了,中醫叫禿瘡(是少見的皮膚角化癥)。立刻給予自配的紫云膏外敷,內服補中益氣的方藥,一月之后,全身潰瘡不見,皮膚光滑如新。解放以后,儲伯達的父親儲尚洪跟周齊直,為了公私合營跟評選名醫一事,過節不淺。現在父親已經辭世,周齊直也該有80多歲了,親自到醫院來尋自己,一定是大事。

周齊直喝了幾口茶,聲音豁達地說話了:“侄爺啊,我叫你一聲侄爺不為過吧。我跟你爸爸的事情么,都過去了,那個時候,大家都有做得不到的地方,過去了就不計較了。唉!你爸爸過輩也三年了吧。我么,也快了。現在碰到一個事體,萬不得已了,只要來求教你侄爺了。”

事情說來話長。

解放后,原來的私人藥店跟藥鋪有幾種結果,一是公私合營,像儲伯達家的藥店,就是在1956年公私合營之后,不再有自己的牌子。儲伯達的父親成為縣供銷社的工作人員,但他不用上班,仍舊自由地在家坐診,傳授心得,收取診金,不再賣藥。二是經營不善,后繼無人,慢慢就關門大吉。三是周齊直這樣的,既沒有合營,也沒有關門,而是代代相傳,現在由第三代,第四代傳人在坐診看病了,草藥也是自家買賣。近年以來,各級衛生行政部門,都在非法行醫的問題,周齊直家的診所就成了非法經營的醫療機構,屬于取締的范疇。不僅醫療活動不能照常進行,連后代繼承的問題也相當突出,因為,周家的第五代后人已經沒有人愿意苦心孤詣10多年來學習家傳絕技了。即使學會了,也沒有資格參加全國的考試,領不到衛生執業許可證,所學而無用。還有藥的問題,譬如,周家獨門的紫云膏,數10年以來,雖然治愈了很多疑難雜癥,但以理性科學的眼光來研究,既無法檢測到所含成份,也沒法說明治療原理,更無法解釋療效的產生。

儲伯達明白來意了。

第二天,一大早,儲伯達來到衛生局,手里拿著昨晚草成的《祖傳中醫秘方保護和臨癥心得繼承的若干建議》,找到了張寶田局長。

每天一早,是局長最忙的時候,可儲伯達是政協副主席,再忙也不敢耽擱他。關起門來,儲伯達坐穩,對張局長說:“不好意思啦,要耽擱你一點時間了。我想請你聽我講個故事。”

不管張局長是如何的坐立不安,面露慍色,儲伯達緩緩地把自己孩童時代得病以及治療的過程說給了張寶田局長。

看張局長有些定心定神了,儲伯達才從包里拿出自己起草的文章,遞給了張局長:“關于中醫祖傳秘方的保護問題,我寫了幾條,希望局里能考慮一些歷史原因和客觀因素,做好保護工作,不要在倒臟水的時候,把孩子一起倒掉。”

張局長本來就不耐煩,加上儲伯達的最后一句話,刺痛了張寶田,他有些惱火,聲音不大份量大:“儲主席,這話就不對了,我們也是按照上級的指示跟精神,在不折不扣地做這項工作的,又不是我們自作主張。”

儲伯達也來了氣:“張局長,什么叫上級指示?什么叫不折不扣啊?難道上級指示你們不管三七二十一,不管是真是假,也不逐戶鑒定,都屬于非法行醫?那些真正有傳承意義的秘方怎么辦?多年形成的臨癥心得怎么傳承?你們這是工作嗎?你們這是瀆職!你們是在做斷子絕孫的事情!”

數10年以來,張寶田局長從來沒吃過這樣的“沖頭”,想忍想忍沒忍得住,話難聽了:“儲主席,我是看你年紀大,尊你一聲儲主席,你以為你是誰啊。現在我沒時間,我還要安排其他工作,如果你真的有情況匯報,可以去醫政科,或者等你們政協例行檢查衛生工作的時候,你可以再拿出自己的正式提案來。”

這話說大了,援引張局長事后的懊惱:捅了胡蜂窠了。儲伯達桌子一拍開始罵人:“張寶田,你算什么吊毛局長,敢說這樣無知無識的話,你懂醫嗎?你不要嚇我,我曉得你們背后都叫我瘋子,好!好!好!我今天就瘋一次你們看看。”

說完,他開始給政協的主席和另外幾個副主席打電話,然后又一個電話打給歸市長,要他們來衛生局現場辦公,協商有關中醫祖傳秘方的保護的現場會。幸得歸市長腦筋靈光,摸透了儲伯達的脾氣,一個電話打給張寶田,讓他立刻無原則口頭道歉。同時,派自己的秘書趕到衛生局,連勸帶拉地帶走了儲伯達,帶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儲伯達以政協副主席的名義,提交了議案,事情的結果是,衛生局派專人,對城市的所有私家診所逐一鑒別。周齊直以及幾家真正行醫的診所,保留了行醫的權利,發放了行醫資格證書。在儲伯達的建議下,周齊直愿意獻出自家的秘方,自己制作,在醫院給需要的病人使用,收入由周家跟醫院分成。

這樣一來,儲瘋子的名頭更加響亮了。當然,也有人在背后開始叫他刺頭了。說刺頭這兩個字的時候,牙齒咬得嘎嘎響。

來年春天,寒春時長,溫差較大,老人病多。陳德興的老母親也身體不適,來醫院之前,她就對院長兒子聲明,她不相信西醫,要看中醫,要看儲伯達。陳德興院長曉得母親的脾氣,只好順她的意。儲伯達仔細地詢問了病史,做了周到的體檢,結論是外感風寒,脾胃有滯,開出的是最簡單的藿香正氣散。先服3帖,并不見效。再服3帖,還不生效,這可是儲伯達數10年未有之遭遇。儲伯達把診治過程細細回憶了一遍,并無不當,自然想到了藥物本身,就起身來到中藥房。

儲伯達按照藥方的組成,把一味一味草藥拿出來,放在手上,看看聞聞,再搓搓捏捏,臉色拉下了。他來到自己的門診,當著陳德興院長的面,責問聞訊趕來的俞建設:“俞主任,你講實話,這批藥材是哪里進的?”

說著把一直捏在手里的藿香跟甘草往桌上一扔。

俞建設臉色大變,身形前后搖晃。

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儲伯達像忽然消失了一樣,沒有惹出絲毫動靜出來。整個醫院一下就沉寂了,似乎被抽去了靈魂,按部就班到無聲無息。瘋子一旦沒有什么瘋狂的異舉,瘋子的稱呼只怕要名不符實了。但是,瘋子終究是瘋子,平靜是暫時的,在我們都無視存在和隨意消遣的時間里,儲伯達真的瘋了。通知我去探病的,是儲至良跟高強。

因為是同行,又是親人,那個下午,精神病院的醫生破例為我們打開了封閉的大鐵門。這是一條長長的走廊,我們的右邊,是長長的鐵柵欄,柵欄外面的陽光濃烈著;我們的左邊,是一間一間隔開的單間,有小鐵窗可以直視里面;我們向遠遠的深處走去,門外是那么強大的陽光,而我依然汗毛豎豎,雞皮栗栗。走到盡頭,帶路的醫生停住了腳步,指指小鐵窗:“在里面呢,你們看看吧。”

儲伯達,看習慣的頭發削到貼皮,青青的頭皮貢獻出以前深藏的巨大的頭顱,依然是對襟中式布褂,直褲,白襪黑布鞋,還是那么清爽,還是那么和善,似乎還年輕了幾歲。他身處正中,踱著他慣常的小步,眼光停在空氣中的某處,明明眼見他好像是看到我們了,我們的眼睛渴望著與他相遇,可他只是一忽忽,并未與我們的眼光銜接,又緩慢地察看過去,似乎在追蹤丟失在空氣中的明亮。他嘴里在念叨著什么,停頓的時候,會有我們熟悉的會心一笑,似乎正在做生平值得驕傲的大事,如果巧遇所有的聲音都能寂滅的瞬間,能聽到三字一句的背誦:醫之始,本歧黃;靈樞作,素問詳;傷寒著,金匱藏……李唐后,有千金……脈診法,瀕湖昂……

醫生介紹說:“從來了之后,天天背誦這些東西,我們也聽不懂。只要他不發作,我們就隨他去了。”

高強先流淚了,他背誦過這些《醫學三字經》。

儲至良也哭了,為了父親曾經的遭遇。

只有我對期間發生的一切茫然無知,但我也哭了,為眼前的場景跟之前灑脫自信驕傲正直的他形成的巨大反差。我想知道,這其中究竟發生過什么。直到很久以后,結合了我身邊認識的很多人匯集給我的信息,我再慢慢地聰明地聯系起來,形成邏輯鏈條,才終于明白,儲伯達的犧牲是多么的崇高啊。

藿香甘草事情之后,儲伯達電話找到了安徽B州的藥材供應商黃老板,說是想去B州對藥材市場做個調研。黃老板當然是求之不得,專程陪同。到了B州以后,儲伯達要求獨自進行調研,讓黃老板去做他自己的事情。儲伯達在B州逗留了半個月,最后拿出了了一份東西,以確鑿的材料證明B州的中藥材市場充斥著大量的假藥跟劣質藥物,必須整頓和取締的意見書。黃老板看到這份東西,立刻就慌了神,懇請儲伯達不要上達跟公開并許諾了很多好處,儲伯達當然不同意,兩人發生了爭執。黃老板無奈,只好來硬的,派了三個手下,把儲伯達劫持到郊區的一座藥材倉庫里,限制了他的自由,要儲伯達妥協。

遵照授意,三個手下好吃好喝伺候儲伯達一周以后,黃老板親自來談判,儲伯達依然不松口。黃老板就開始發火了,停他的吃食跟煙酒,一天三頓都是方便面。又是一周,三個手下也開始不耐煩了,連方便面也不給他買了。儲伯達開始了忍饑挨餓的日子。此時,天氣開始溫暖了,藥材倉庫里的味道開始濃厚了,摻雜在一起,身處其間,無法忍受。又是兩周,儲伯達皮包骨頭,開始昏迷了。三個手下也開始煩躁了,對昏迷中的儲伯達實施了掠奪,就棄之不顧了。等黃老板再來看望,見儲伯達赤身裸體,奄奄一息了,連忙打120報病,之后逃之夭夭。

后面所有的一切,來自于闞菊花了。幸賴她慣有的撒潑勁,是常人內心看不起的那種厚顏勁道。儲伯達住院之后,闞菊花立刻向中醫院請了假,拿著儲伯達收集的材料,回到B州,一級一級舉報。

整整花費了她一個月的精力,當地政府迫于各級壓力,出面整頓了藥材市場,拘捕并嚴懲了黃老板以及三個手下,并派相關人員來到醫院,向儲伯達及其家屬賠禮道歉,表示治療的一切費用均由他們承擔,還送上了3000元慰問金。

深秋時節,聞聽儲伯達痊愈出院了,我們都想去看看他,被婉拒了。儲至良帶來的消息是,馬上就會上班。果然,10月1日之后,他來上班了。醫院的員工自發地在醫院門口歡迎他,熱烈的掌聲響亮而持久,我也位列其中。他的頭上多了一頂帽子,表情還是那么和善,窘得臉發紅,比醉酒還醉人。細細觀察他老了很多,算算年紀,應該有58歲了。啊呀!我心里一驚,還有兩年,他就要退休啦。

卻是當年的冬天,我接到口信,請我去他家小聚。那是個很奇怪的晚上,去他家的路上,很多飯店門口都亮起了霓虹燈,寫的還是英文字母,因為光怪,反而看不真切。他家在五樓,是醫院上世紀90年代初建造的老樓房。在客廳的方桌旁,我意外地發現,在座的有仇國平、俞建設、高強、儲至良,當然還有闞菊花,真正的主人,卻在廚房里忙菜呢。見我奇怪,儲至良說了:“家里一直都是爸爸做菜做飯,我跟媽媽都不會。”

大家坐定,酒菜稍足之后,儲伯達說話了:“你們都曉得,我寫了報告,醫院批準了,我,提前退休了。”說著,他從書房里拿出一疊本子,是那種黃抄紙的筆記本,大概有五本。他坐定,把筆記本放到高強面前,鄭重地說道:“高醫生啊,這是我一輩子的心血,送給你,你好好用心吧。”

高強著急了,一推本子:“儲醫師,再帶我幾年啊,你的很多絕招我還沒學到呢。”

儲伯達和善地笑笑,眼中有淚花,看看俞建設,看看仇國平,拿下頭上的帽子,嚇我一跳,頭上幾乎看不見頭發了,成了完全徹底的禿頭。他再戴上帽子,才對我們說:“講老實話,腦筋實在不行了,忘性大得不得了。像上一次,我想開個‘小柴胡湯’,就是想不起‘生姜’來。你們也曉得我的脾氣,這樣下去,會吃虧病人的。”

闞菊花急急問:“你提前退休,工資怎么算的?”

仇國平回答:“醫院已經決定,全額發放,儲醫師啊,我說我自己的意見啊,小高雖然也不錯,可是……”

儲伯達看著高強:“你先翻翻,看看有沒有對你有用的東西?”

高強正在一頁一頁翻呢,忽然問道:“記得我在哪里看過資料,在《黃帝內經》之前,中醫也有解剖的記載,到了《黃帝內經》,這些內容就消失了,為什么呢?”

儲伯達開心地笑了,正要回答問題,忽然一個響炮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儲至良說:“我想起來了,今天是圣誕夜。”

儲伯達跟俞建設都不明白:“圣誕夜?”

高強回答:“就是外國人的春節。”

闞菊花撇著嘴說了:“外國人的春節,我們放什么炮竹啊?”

儲至良說道:“媽媽,你落伍啦,在大城市,圣誕夜比春節還熱鬧呢。”

儲伯達揮揮手,想要大家安靜,可“霹霹蓬蓬”的聲音由遠而近,再由近而遠,來來回回總不肯間斷,抬眼望窗外,禮花淫人耳目,蕩人心魂。大家都選了舒適的姿勢坐穩,無奈地微笑著,祈盼著刺耳響聲之后的永久安靜早一點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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