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老家的梳妝臺——簡潔明朗的造型,清晰細膩的線條,裝有三個亮閃閃銅把手的抽屜,棱角分明的腳柱……
這張梳妝臺是外婆家的,從我記事起,它就顯得有點陳舊了,原來鮮亮的棗紅色油漆經過多少歲月的侵蝕,已變得暗淡無光,斑斑駁駁。但總是被父母擦拭得干干凈凈,桌面上的物品擺放得整整齊齊。
在我的記憶里,梳妝臺上放著一些日用品,如茶杯、罐子、鏡子、雪花膏,還有父親愛翻閱的幾本古書……
最讓我喜愛的是桌上的兩個陶瓷杯,一個放著牙膏牙刷,一個插著梳篦,還有母親編織毛衣用的棒針。杯子上有兩幅相同的圖案:一株花兒怒放的桃枝上,站立著一只俏麗活潑的花喜鵲,它正在藍天白云下引吭高歌……母親說,這是她的嫁妝,是和父親一起看中的。母親還說,桃花象征著春光無限,生命綻放;喜鵲象征著好運連連,把快樂唱響;藍天白云象征著胸襟江河,懷想高遠……
我很喜歡這兩個杯子,常常對著它們發呆。那時候,父親和兩個姐姐在田里勞作,母親在學校教書。暑假里,我常常一個人在家。悶得發慌時,我就會癡癡地趴在梳妝臺上,對著兩只喜鵲說話。
也許是“田螺姑娘”之類的故事聽多了,我常常幻想著它們能聽懂我的話,甚至幻想著有一天它們能蹦跳出畫面,變成兩個可愛的小姑娘,和我一起捉迷藏,一起唱歌跳舞,講故事……雖然每次幻想都是泡影,但我始終沒有失去對他們的情感,以至于還向母親提出將來把它們作為我的嫁妝。
梳妝臺的三個抽屜里,則排列著手套、襪子、手絹等日用品。其中有一個是我的小天地,里面放著我的玩藝兒:精致的糖紙,奇形的石子,彩色的樹葉,漂亮的畫片,還有踢的毽子、跳的皮筋……最讓我鐘愛的當然是五顏六色、長短粗細不一的用來扎辮子的頭繩了——是我在北京工作的阿姨寄來的。
那時候,我們這里的女孩子扎辮子只有皮筋和皮線,哪有現在這樣令人眼花繚亂的花結、發夾等頭飾品?所以當我的兩根小辮上有兩只艷麗的蝴蝶在左右晃動的時候,不知引來多少小伙伴羨慕的目光。她們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真希望我的蝴蝶飛到她們的頭上。當然,我不會忍心讓小伙伴們失望難過。我把她們帶到我的小天地里,讓她們在驚異又興奮的目光中挑選我給她們的饋贈。不過,我也不肯把自己的好東西和盤托出——我把自己最喜愛的,平時很少看見的雪青色頭繩悄悄地藏到了抽屜的里面。
小小的抽屜,承載著我童年的愉悅和友誼。小伙伴們輪番在梳妝臺面前照著鏡子把美麗的蝴蝶系到了自己的小辮上,然后大家抱成一團嘻嘻地笑著,心里的快樂仿佛能使梳妝臺都興奮得顫抖起來。
每天清晨,兩個姐姐站在梳妝臺前,對著臺上的小圓鏡細致而又利索地梳理著兩條長長的辮子。姐姐們的心靈手巧和母親一樣,她們會翻著花樣侍弄她們的頭發——有時,兩條辮子垂在腰間,像兩根在風中搖曳的柳枝;有時,兩條辮子被圈在了腦后,像靜靜躺著的一個“8”字;有時,兩條辮子又掛在胸前,像悠悠晃蕩的兩個吊環;有時,兩條辮子被捆在耳際,像是兩個鼓鼓囊囊的圓球;有時,一頭烏發又被她們盤到了頭頂,像一個高聳挺立的小山峰……當然,我的頭也沾了不少光,姐姐們梳理完了自己的頭發,隨即又為我忙乎起來。她們分工合作,配合默契,不一會兒,就把我的頭梳得光光溜溜,舒適美觀。
后來,有了妹妹。每天早上我站在梳妝臺前,梳好了自己的頭發,再為妹妹梳頭。但妹妹喜歡戲曲人物的打扮,常常嫌我這個“理發師”太蹩腳。每當忙乎了一早上卻還不能讓妹妹稱心如意的時候,我總慨嘆自己的手藝不如兩個姐姐。
晚上,我們一家人都在梳妝臺前的燈光下聚攏。記得那時的電費是生產隊統一收繳的,每戶人家的電燈的數量和瓦數是定死的,常常有專管員上門抽查。大部分人家都一律裝的三支光的燈泡。現在想來,那簡直沒法生活,那像螢火蟲般的亮光怎能讓人伸手舒腳?但在那個常常停電靠煤油燈照明的年代,有這么一個一拉線頭就爆出亮光的玩意已是珍稀的寶貝了,還講究什么亮度就顯得太奢侈了。但我父親就在這電燈上講究奢侈。他在梳妝臺上方安裝了一盞15支光的燈泡。母親不同意,幾次要求撤換。可父親說,你視力不好,昏暗的光線會使你的眼睛更近視的。父親善意而又執著的勸說,終于使母親默認了。
于是,一家人得以在比較明亮的燈光下幸福地生活——
母親儼然是梳妝臺的主人。她每天晚上有做不完的事情,不是備課改作業,就是打毛衣、做鞋子。那時侯,老師上課的好壞無所謂,但母親嚴謹的工作態度始終如一。
父親每天晚上忙完家務后,總愛在梳妝臺的一側坐下,翻看他喜愛的書籍。我呢,常常享受坐在父親腿上聽故事的待遇。有時,父親會不由自主地吟誦一兩句古詩文,至今我還記得他吟誦“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時那悲涼的語調,凝重的神情。
兩個姐姐則端坐在梳妝臺的另一邊。有時,她們共同看一本書:《苦菜花》、《野火春風斗古城》、《金光大道》……那屏息凝神的專注樣子,總讓父母露出欣慰的笑容。有時,她們一起做手工活,后來就跟著母親學織毛衣。我總是很羨慕她們,心里盼著自己快點長大,也能像她們一樣用自己靈巧的雙手,編織自己美好的夢想。
燈光下一家人和諧而平靜的生活,成了我童年時代的快樂和守望,仿佛家的溫馨與祥和都寫在了梳妝臺的周圍。
后來,我們家蓋起了新房。我們舍不得丟下梳妝臺,把它擦洗干凈后搬到了新房的樓上,依然放在臥室里。燈光下,依然有我們一家人在它身邊團聚的身影(這時,兩個姐姐已經出嫁);晨光中,依然有我們姐妹在它面前梳妝打扮的歡顏……
可惜的是,那一對我十分喜歡的瓷杯在搬遷新居時不慎跌落在地而破碎,我只好把它們的碎片清理好,埋在了院子里的兩棵枇杷樹下。
再后來,家里只剩下了父母雙親,雖然生活條件明顯好轉,可兩位老人還是和梳妝臺朝夕相處。父母親把它擦拭得更干凈,把全家照端端正正地放在臺上——他們時時盼望著女兒們回家看看。幸福的時光總是那么短暫,孩子們像鳥兒一樣離巢而去,歲月的琴聲已不再那么熱烈而奔放。
每次回家,看到容顏已改日漸蒼老的母親,看到身體衰弱睿智漸減的父親,心里總有一種莫名的傷痛。而這時,我都會佇立在梳妝臺前,用手輕撫它平靜而稍有涼意的身軀,默默地對它說:你是我們家幸福祥和的見證,拜托你,讓父母在你的港灣里安享晚年……
幾年前,老家已經拆遷。梳妝臺送給了親戚在蘇北的一位朋友——老式陳舊的家具放在現代氣派的新房里很不和諧,因此我們只好忍痛割愛。但有關梳妝臺的點點滴滴卻永遠收藏在我們的記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