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北京(小說)

杉木扁擔輕又輕，挑擔茶葉上北京。

這是妮子小時候愛唱的歌子。妮子學著爹的模樣挑著撿牛糞的筐子在肩上一晃又一晃。從那時起，妮子就愛上了北京。妮子就有個夢想，長大了能去趟北京。去天安門廣場，去看毛主席的像。那樣一輩子就沒白活了。

在幻想中妮子漸漸長大。長大的妮子讀了中學，然后就嫁了人。可妮子一直沒法上一趟北京。夢想也還是夢想，一直折磨著妮子。那個愿望就好像掛在篙子上一條鮮活的魚，在妮子心里撲騰。

妮子是頭犟驢。媽總是這樣罵妮子。妮子也的確是頭犟驢，為了能上北京，她和已經談了三個月對象的石頭吹了，嫁給了上過北京的三元。她總纏著三元給她講他在北京的事，連晚上都賴著不肯走。

在講北京故事的過程中，三元也給她講了許多與北京無關的事。并且做了件與北京無關的事。

幾個月后，妮子發現自己懷上了。妮子拉著三元的衣襟說，三元我們結婚吧!三元看著已經挺起肚子的妮子，心里沒了著落。那就結吧!三元低著頭說。

妮子以為結了婚，三元能帶她上北京?？墒莾鹤铀捻樤缭绲貋淼搅诉@個世界，妮子不得不再次將她的夢想擱置起來，一心一意地伺弄著兒子。誰知這個夢想一擱就是八年。奇怪的是在這漫長的八年中，那個夢想不但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逝，反而像酵母一般不斷地膨脹。在妮子的心里占著不小的份量，沉甸甸的。

妮子清楚地記著，在這八年中自己的男人回來過七次。每次來去匆匆。俗語道，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扇缃袷赖雷兞?，男人們也不戀家了，野了。仿佛北京有無窮的吸引力，讓她男人有些樂不思蜀了。于是北京就更讓妮子向往了。也成了村里更多女人的向往，因為她們的男人大多也在北京。

妮子這回算是橫下一條心。等三元打電話回來，一定要把上北京的事給定下來，表明自己堅定的立場，她不想開拖，也不愿意再等了，等不及了。這次是絕好的機會，兒子放暑假了。妮子跟三元說過很多回了，三元每次都說忙，沒空，或者條件不允許。妮子知道三元在搪塞她。但為什么搪塞她呢?妮子不太明白，也不愿意去明白。于是妮子想上北京的夢想便一次次成了泡影，一次次的精心準備也付之東流。不管了，這次我妮子橫豎都要上北京。看看你三元搞什么鬼，是不是真的忙得連放屁的時間都沒有，還真他奶奶的邪乎了。如今想看看自己的男人比古代覲見天子還難不成?想起這事妮子就一肚子的委屈，一腦門的火，旺旺地往外冒?？礃幼樱@次火是大了，要燒著他三元的屁股了。

這回上北京不再像是往常一樣喊口號了，要真槍實彈地動真格的了。

妮子翻箱倒柜，把要洗的衣服都洗了，晾在陽光下，把三元夏天穿的衣服塞了滿滿一箱，一起捎到北京去。雖然三元在北京不缺衣服，但妮子知道他總用得著的。妮子來到井口，打水拖地。她要把樓上樓下全拖遍，一塵不染。正當她彎腰的時候，桂枝鬼鬼祟祟地向她又點頭又招手，臉上還一股怪相。桂枝向妮子通報大事的時候總是這副德性。桂枝是吉寬的媳婦，吉寬在三元手下干活，三元是老板，吉寬是伙計。平時桂枝也和妮子走得近。妮子還以為北京又流行“非典”了呢!妮子揩揩臉上的汗，朝桂枝走去。桂枝是個急性子，嫌妮子走得慢，三步兩步跨過來拉著妮子往東村跑。什么事呀，慌里慌張的?妮子一臉惆然。好事，桂枝說，去看好戲呀!桂枝順勢拍了一下妮子的屁股，拍得妮子汗毛直豎。桂枝常這樣。用她的話說這叫“拍馬屁”。要想自家男人多拿工錢就要多拍老板娘妮子的馬屁。馬屁精!妮子總這樣揶揄她。當然是帶開玩笑的口吻。桂枝無所謂。她是黃村出了名的厚臉皮。

桂枝把妮子帶到石頭家的桃樹下，樹下已躲了幾個人，清一色的婦女。桂枝掏出手機，準備打電話，這陣勢搞得像解放軍剿匪一樣。帶我到這來干啥?妮子有些惱了。倘若是別家，她也不會惱，可這是石頭家。雖然那些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可在她妮子心里總是個疙瘩，散不了。

妮子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晒鹬]察覺到，并且她又打電話叫了幾個人過來看好戲。桂枝把嘴湊到妮子耳邊說，石頭媳婦紅杏你知道吧，偷人!喏，桂枝指著石頭家緊閉的門窗，上去好一會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說不定這會正在床上打得難舍難分呢?說著掩嘴竊笑?？捎植桓倚Τ雎暎切止值?，像山里的母猴子在叫。

桂枝，你騷得夾不住了吧!你有本事，也去偷一個呀!你這樣叫人家紅杏以后怎么做人?石頭雖在北京，可他總會回來吧。他要是知道了，他的臉往哪兒擺?大家都是女人，男人們都出門在外。心里缺啥，每個人都清楚。還不得啞巴吃黃連，能熬就熬著，熬不住也松松褲腰帶，不要把別人的丑事當自己臉上的光彩！

桂枝愣愣的，嘴張的老大，這回臉上掛不住的是桂枝。其他來看熱鬧的女人們也怏怏的，灰頭土臉、剛才抖擻的精神也找不著了，沒了底氣。妮子的話像針一樣，把她們心底的那點秘密都捅穿了。妮子的話太讓桂枝意外了。桂枝以為妮子會比任何人都開心。但她錯了，可她不該錯。妮子和石頭的事在黃村知道的人不多，可桂枝就是其中一個。桂枝一直認為是石頭為了和紅杏好才把妮子甩了的，原因很簡單，紅杏比她妮子漂亮，而且又有錢，任何男人都禁不住美色和金錢的誘惑，何況石頭那樣的貨色!桂枝一直認為妮子恨紅杏，因為妮子從不和紅杏說話，她煞費苦心地拉妮子來就是想讓妮子心里痛快點，發泄發泄心里的怨恨的。她以為這次拍馬屁會立竿見影的。事實上也的確立竿見影——拍在馬蹄上了。

妮子沉著臉甩下那幫子的人自顧自個兒走了。當她漸漸走遠時，鼻子一酸，哭了。她躲進屋，趴在床上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一邊哭一邊念著，紅杏啊，紅杏……妮子在哭紅杏，還是自己，或者桂枝……她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她只想哭，把這些年想哭的全都哭出來，把這些年省下的眼淚都消耗掉，一直消耗得自己筋疲力盡竭。

所幸的是，她妮子比別的女人走運，找了個老板做老公，還有條件上北京和三元住一陣了。說說心里話，把悶在心里的東西掏出來。是呀!哭什么呢，馬上就要上北京，就要見到三元了。見了三元什么事也沒有了。到了北京，要讓三元帶自己到天安門廣場，去看毛主席的像。要讓三元好好哄哄自己，要讓三元把自己攬在懷里，把這許久的孤獨和想念都融化掉，把自己融化掉。妮子這么一想心里就舒坦了。還有點臉紅耳熱，心撲撲地跳，又有了少女一樣的情懷。

妮子突然想一定要給三元捎些饅頭去，也算不上“突然”，因為她想過好多次，只是潛意識，沒有實際行動。三元喜歡吃妮子做的饅頭。北京人也吃饅頭的?？扇螂娫捇貋碚f，還是妮子做的饅頭最好吃。北京的饅頭他吃不慣。

問題是妮子家里不適合蒸饅頭。家里只有煤氣灶。沒有灶頭。這事難不倒妮子。妮子到媽家里去蒸饅頭。

妮子好久沒回娘家了。媽正洗衣服，見了妮子親熱極了。把手往衣襟上揩揩，端茶倒水。還拎著筐子摘了幾十個桃讓妮子帶回去給外孫四順吃。媽忙完后又坐下來洗衣服。中午就在媽這吃飯，別回去了。媽沒抬頭，妮子支晤著沒應聲。媽嘆了口氣。唉，老話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還真沒講錯。這一嫁出去就生分了，到媽家都不自在，像做客。媽一直沒抬頭。她沒注意到閨女正凝視著自己依舊滿是補丁的衣服和已經變成灰白的頭發。媽沉吟良久。你回來找媽有事吧?媽這回抬頭了。妮子笑笑，還是媽了解女兒，我是想借您的灶用用。媽盯著妮子，煤氣灶又沒氣啦。妮子說，不是，是要蒸饅頭給三元。媽站起來，想拿洗衣粉，可是腰卻不聽使喚，伸不直了。妮子忙扶著媽坐到一邊。妮子說，媽，我來洗。媽一邊揉著腰一邊說，你怕三元在北京餓著肚子?妮子笑笑，沒有說話。說了媽也不會理解妮子的想法。妮子是想告訴三元，外面的山珍海味雖好，可還是比不上家里的饅頭。又能當飽，又能養人。

三元一年到頭不回來，又不肯讓你上北京，他在北京該不會有事吧?媽看了妮子許久，她的妮子低頭洗衣服。媽還是忍不住地這回說出了，她很想把“有事”兩個字盡量說輕點，可在妮子心里卻像兩個硬硬的石頭，冰冷地砸在妮子心上。媽，你放心，三元不是那種人。妮子頓了頓，末了又動手洗起來。而且比剛才還快還賣力。臟水夾著泡沫不斷地在盆里蕩著，漾到了盆外濺了一地。媽其實很為自己的妮子擔心，我說妮子，這男人不能捏得太緊，也不能太放縱了。聽說在北京工地上的老板沒幾個不沾腥的，你得防著點，可別吃虧呀!媽，你別說了!妮子停了手，剛才那股子勁沒了。筋疲力盡似的。可她對媽說的話都字正腔圓，落地有聲，相當有分量。讓媽都承受不了，怔住了。媽驚訝著打量著自己的妮子，真有些陌生了。她的妮子從來沒用這樣的口吻對媽說過話，那話音在發火了。跟自己的母親發火了。媽什么也沒說，站起身來給她的妮子準備家什蒸饅頭。

媽，你不怪我吧，剛才口氣太重了。妮子拉著媽的手像小時候那樣依在她早已干癟的懷里。不怪，她什么時候怪過你呀，傻妮子!妮子看著已經掉了一顆門牙的母親眼一熱又想哭。不知怎么搞的，最近的妮子咋總想哭。媽撫著妮子的頭，你要是還像小時候那樣愛哭鼻子就不是媽的乖妮子!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了。

晚上妮子給兒子四順換了套新衣裳命令他早早地睡了。兒子睡了以后，妮子忙著洗澡。用的是茉莉香的沐浴露。整個浴室都彌漫著茉莉的清香，像初戀的氣息。三元不是妮子的初戀，妮子的初戀是石頭。聽說石頭快從北京回來了，她心里一動。并不是想起初戀，而是想到紅杏。妮子心里隱隱地為紅杏擔憂，也為石頭擔憂。

妮子換了黑色胸罩和淺綠色內褲，這都是三元喜歡的顏色。那黑正襯托著白晰的肌膚顯出分外動人。在妮子的世界里現在只有三元。她的一切都是為三元準備的，這次準備是即充分又隆重。真有點進京面見天子的架式。三元是天子，那我妮子不就是皇后啦!可哪有這么窩囊的皇后呢?

越是關鍵時候，妮子就會越緊張。這是妮子致命的弱點。妮子知道，可改不了，是本性。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妮子移不動也就不移了，順其自然。

妮子很早就拎著行李，牽著兒子在候車室排隊了。暑假旅游的，放假歸來的學子，還有外出務工的，擠得候車室滿滿的。整個候車室就像一口大鍋，人就像鍋里的面疙瘩，不停地撓動著，撓得妮子心里不安適不過氣。妮子想就要到北京了。北京是個啥樣，和黃村縣城一樣熱鬧嗎?妮子興高采烈地想著，從小想到現在，夢想終于要實現。就在這個節骨眼上她緊張了。手里冒出了汗。身上也冒出了汗。近鄉情更怯。可妮子怯什么呢?仿佛她不是上北京去看自己的男人，而是去就義，去赴湯蹈火。列車到了，工作人員開始檢票了。于是所有的面疙瘩開始往前涌動。三元在北京不會有事吧!媽的話冷不丁躥到了妮子的心口。妮子的心騰騰地跳著，不知是往上躥還是往下沉。手里的汗也漸漸冷卻了，結成了冰。前面還有五個人。妮子的雙腳僵硬了。她是被人擠著向前的。三元不會有事吧!妮子不得不面對這樣的現實。其實很早就打算如何面對這樣的局面，媽說的不錯，沒有幾個男人不沾腥。她在媽面前說了解三元，其實她不了解。女人心海底針。如今這世道，男人的心才像海底針，而女人的心卻像一團線，一團麻，咋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咋也找不到針眼在哪里。所以想套住自己的男人，套不住也套不牢靠。

妮子曾千萬次地想如何面對那種局面。可沒有哪一次像這樣這么真實的逼近自己，這樣殘酷過。那些只是臆想還有退路，而現在——工作人員伸手拿過妮子手中的票，她才如夢初醒。她尿急了。而且那感覺很緊迫，像洪水一樣就要噴出來。憋不住了。她搶過工作人員手里的車票拎著行李，牽著孩子瘋似的鉆出人群往回跑。

解完手她就癱在候車室的長椅上。整個人虛脫了。只剩下一張皮囊了。沒了思想沒了靈魂。她的思想和擔憂像行李一樣放在了地上。她不在乎人們異樣的目光，她什么都不想。她只覺得自己的累，她好想閉著眼睛休息一會。

第二天三元打電話回來了。妮子猶豫了許久還是接了。三元說稱咋沒來?妮子說，誤點了。這句說詞妮子早想好了。明天來。妮子補充道。三元說，幸虧你沒來，我們要換工地了，那里暫時沒有單人宿舍，我跟工人擠一起，你來不方便，下次再說吧。哦，我讓石頭帶件真絲連衣裙給你，好貴的，記得找他要。那不能租房子嗎?妮子話還在喉嚨口，三元把電話掛了。妮子不在乎真絲假絲，她只想和三元呆在一起。電話里的忙音像利箭嗖嗖地從遙遠的北京帶著寒氣射過來，然后妮子覺察到了疼痛。

石頭回來的事是桂枝跑過來告訴妮子的。桂枝一邊跑一邊喚，妮子，妮子，這回真有好戲看了!桂枝這回倒是沒拉妮子。而是往妮子客廳沙發上一躺。妮子正收拾行李，把準備給三元帶的衣物放回柜子里。當聽桂枝說石頭回來時停了停，然后坐在另一張沙發上，好像在猶豫什么，沒了主張。桂枝見妮子坐著沒動，就徑自去冰箱里拿了兩片西瓜，給妮子一片。桂枝體胖，覺得天悶熱得不行，看了看一臉木然的妮子索性把空調也開了。桂枝把這當自己家了。而妮子倒像是客人，妮子蠕了蠕嘴，卻不知該說什么。桂枝三口兩口就把那片西瓜解決了。未了又去拿一片大的。剛才那塊太小不過癮。怎么，去看你家三元?說這話時，那片大的西瓜也完了。她太急了瓜吃得不利索下巴上沾了西瓜籽，像一枚碩大的黑痣。妮子緩緩抬起頭看看桂枝還是沒說話。我才不去看那死鬼，一年到頭不回來，電話也不打一個。媽的，死在北京算了!桂枝恨恨地把西瓜皮砸在茶幾上，西瓜汁濺到了妮子臉上。妮子懶得生氣。她覺得桂枝也怪可憐的，比自己還苦。她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她哪有條件上北京?他男人是個老實巴交的人，一棍子都打不出個悶屁來。而且是做小工的，去了連吃飯的地方都沒有。

桂枝見妮子不理她有些索然無味。就站起身準備走。妮子，我可跟你說了，石頭回來等著看好戲噢!她又在冰箱里拿了三根冰棒逃似的走了，怕誰會拖住她一樣。

妮子沒有看好戲，她不想看，也懶得看。她甚至希望不存在什么戲。人生就是戲，自己就是戲，自顧不暇，哪有閑心去看別人。

讓人們大失所望——這出戲到底沒有上演。讓這出戲夭折的是妮子。

那天，妮子見到了石頭。想起三元的話。三元好像擔心石頭會私吞那件真絲連衣裙。石頭沒和妮子說話，也沒提那件昂貴的連衣裙，躲躲閃閃地與妮子擦肩而過。三元讓妮子跟石頭要?？赡葑硬恢趺撮_口。三元擔心石頭有那樣的心思，可妮子清楚石頭不是那樣的人，可他為什么不說連衣裙的事，難道忘了?就算忘了也不會躲躲閃閃呀!

黃昏時候，妮子又見到了石頭。黃昏星孤獨的掛在西天。西天上正燃著火燒云。血一樣鮮紅。照得漢江變成一條紅色的綢帶。飄飄渺渺地延伸到遠方，延伸到世界的外面。

青蛙呱呱鼓噪著，淹沒了知了的聲息。石頭關上門站在妮子面前。石頭拿出那條紫色的真絲連衣裙。石頭說，三元讓我捎給你的。妮子拿著站在鏡子前，情不自禁地試試，正合身，然而顏色也合妮子的心意。你男人對你真好!石頭看著妮子。妮子臉上沒有喜悅。石頭心里很矛盾，他既想看到妮子臉上幸福的表情，又有點怕。他不希望用妮子的笑來襯托出自己的失落。他沒有能力買這昂貴的東西。他內心的自私折磨著他，當然也有自卑。

妮子把連衣裙收起來后才覺得自己冷落了石頭。忙給石頭拿出一罐飲料，拿出三元的“中華”遞給石頭，真麻煩你了!妮子待客的熱情顯然讓石頭不適應。那感覺石頭一時也說不清，反正覺得站著坐著都不合適，手、腳、連眼神都沒處擱。

石頭臉上始終沒有笑容。心事重重的。石頭，你坐呀!妮子笑著說，那笑還算放得開，還算體面，盡量不讓石頭覺得別扭。石頭沒坐。我聽人說紅杏出事了。石頭心里有些激動。紅杏會有什么事?妮子斂住了笑。所以我想來問問你。石頭的目光有些黯淡。那黯淡的光掠過妮子紅潤的臉。希望能從她臉上找到答案。那是一種期盼與乞求的眼神。妮子心里一沉，她從來沒見過石頭這樣的眼神。石頭的話妮子一字字聽得明白。妮子好一會兒才露出笑臉。像綻開的花朵。聽說啥啦，啊，她紅杏好好的會有什么事值得說?妮子臉上開始有些慍色了，憤憤不平。我聽人說紅杏的事了，都在說。石頭把持不住自己的情緒了。石頭，我跟你說，紅杏是個好女人，你要好好珍惜，不要聽那些女人嚼蛆!妮子氣憤地坐在沙發上。點燃一支煙，手都顫抖了。石頭嚇了一跳，妮子竟會抽煙!其實妮子自己都嚇一跳。石頭終于找到了答案。石頭看著妮子臉上露出了笑容。他只信妮子，其他的人都在嚼蛆都是惡毒的謊言。

妮子把柜子打開，收拾好三元的衣物。她打開冰箱，饅頭還是好好的。妮子說，石頭，你哪天回北京?替我把這些東西捎給三元。石頭說，不去了。妮子一怔，不去北京，你干啥?石頭嘆口氣。妮子說，石頭，你在北京不會有人吧!石頭一驚，仿佛當頭一棒。石頭沉默半響，看了妮子一眼又閃開。怎么會?誰會看得上我啊!那話酸酸的，酸在妮子心里，妮子明白他的意思。妮子不敢接話茬，接了也白接，還傷人的心。妮子輕松地笑笑。聽說你們男人在北京都會有花花事，對吧?聽話音，妮子在開玩笑。于是就說，北京不是天堂就是地獄，咱們在地獄，沒那福氣。

許久。妮子和石頭都沉默。三元在北京還好吧!妮子目不轉睛的盯著石頭。她想從石頭臉上或眼神里捕捉到蛛絲馬跡。她不會不信石頭的話。還好，就是做得苦，不要命似的。石頭喝口飲料。妮子知道他會這么說，妮子也希望是這樣的。北京那么好為啥說不去就不去了?妮子覺的自己的話不上路，東一榔頭西一棒。沒有頭緒。紅杏一個人在家太苦了。石頭嘆了口長氣。這話讓妮子打了一個激靈。她沒想到石頭會這么說了。她多希望三元也能說這話，可是八年了，三元一句這樣的話都沒說過。她心頭掠過一絲暖流一絲感動。她希望自己是紅杏，而不是穿金戴銀守著一棟空別墅的妮子。

紅杏是幸運的。妮子低著頭。石頭站起身說，有些人卻身在福中不知福。妮子聽出弦外之音。石頭，你說什么?沒說什么，發發牢騷。石頭說。哪個人前不說人，哪個人后無人說，石頭你不要亂想。沒，我只是發發牢騷。紅杏等我回去做飯哩!說著站起身，妮子也站起身。石頭微微一笑說，這些年沒好好陪紅杏，現在補償補償。這話結結實實落在妮子的心坎上。像一團火把妮子冰冷的心融化。妮子，三元交給的任務我完成了，我走了。石頭看了看妮子，雙手插進口袋，樣子怪怪的。

妮子見石頭挪步往外走，心里像少了些什么。而且那感覺越來越明顯。

石頭!妮子終于忍不住了。什么?石頭轉過頭。妮子像孩子一樣撲到石頭懷里。妮子喘著氣在石頭耳邊說，抱抱我!石頭沒動，像木頭一樣立在那。石頭手足無措地向外張望。沒人看見。門關著。在石頭記憶里，已經九年沒有這樣的感覺了。九年，完全改造了兩個人的世界。你怕嗎?我只是想有個人抱抱我!妮子的聲音很輕，像囈語。

石頭雙腕緩緩摟著妮子的腰。妮子把頭靠在石頭懷里像熟睡的孩子一樣安靜。突然妮子全身不停的顫栗。石頭胸前濕了一大片，妮子哭了。

三元啊三元，你他媽真是個混蛋!石頭在心里惡狠狠地罵著。石頭不知該說什么，石頭用手輕撫著妮子的頭。妮子頭上若隱若現的幾根白頭發像針一樣刺在石頭的心里。哎，石頭望著窗外嘆了口氣。窗外，蛙聲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