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比死更疼

1

彭加城是三十歲之年認識白小洛的。

在這之前，他在全國各地飛來飛去，做過各種各樣的買賣，其中包括詐騙。與人合謀，一百多萬，但主謀不是他。他曾做過有錢人，在花天酒地中沉醉過，身邊的女人來了又去，反正一個比一個美麗，但是他始終單身。

他是不怎么相信愛情這個東西的，二十二歲大學畢業時，他愛上過一個比她大五歲的女人，結果是鬧得不可開交。那個老女人是有丈夫的，明明是她勾引了他，他為她失了身，但最后她卻說，是他強奸了她。

彭加城選擇了辭職，那時他是市里財政局為數不多的大學生。

然后他去了深圳。

可現在他落魄了沒錢了，他跑到了石家莊一個哥們這躲起來，他想做一個普通人，江湖上金盆洗手，因為彭加城知道，再玩下去，他的命就沒了。

他遇到了白小洛。

白小洛不是很漂亮的女人，放從前，他根本不會拿正眼看她一眼，但是他把她帶回了家，然后睡了她。

白小洛事后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要對我負責。

他就想笑，點了一支煙說，你真可愛。是啊，她居然讓他對她負責，這什么年代了，誰還對誰負責啊。

此時，白小洛上大三，愛穿淑女屋的裙子。

2

彭加城沒有想到白小洛還是處女。

你怎么還是處女?他有點奇怪地問她。

她有點羞澀地穿衣服，然后臉又紅了，怎么啦?處女怎么啦?你不是指我長得難看吧?所以才沒人要，所以才等到今天?

我不是這個意思。彭加城解釋著，他想他怎么會遇到這么單純的女人呢?她起來還糾纏著他，你得對我負責，我反正是要跟著你的，因為你睡了我。

好好好，他應付著，負責個屁!這年頭誰對誰負責啊，過兩年她畢業了遇到有錢人了，自然就會忘記他了。

上完課，她就跑過來給他做飯，她很笨，第一次做米飯居然夾生，然后逼著他吃下去，眼巴巴地問他，好吃吧?

說不好吃彭加城都不忍心，其實他做飯比白小洛好吃，不僅僅因為少年喪母，重要的是，他一個人在外多年，不學會做飯是不可能的，可他不愿意伺候女人，寧愿她把菜炒糊。

白小洛的認真讓他覺得這個女孩子果然與她人不同。買來了菜譜，對照著做，最夸張的是，還買了個天平，淀粉多少克、花椒多少粒，他只說過一次愛吃四川菜，以后白小洛買的菜譜全是川菜了。

彭加城覺得這個女孩子很恐怖。這是第一次有女人帶給他煙火氣息，大多數女人給她的全部是床笫之歡，打交道多的就是錢，不停地要他的錢，但白小洛沒要過他的錢，甚至買菜買米也全是她的。

你哪來的錢?彭加城問過她。

做家教啊，兩份，一個月可以有一千塊的收入。

他就笑了，一千塊，那不過是從前他喝一次茶的錢而已。可他看著她認真地算計著，而且從不問他去不去工作，不問他有多少錢，不問他要一分一厘，彭加城的心中，有一點點感動，所以，他只是隨口說了一句，我會好好對待你的。

他只是隨便說說而已。

石家莊，這個沉悶的城市，他不準備停留太長時間的。

白小洛對他的好，他只當她是犯賤的，也許她沒經歷過愛情，也許以后就慢慢失去激情了，像他，只迷戀女色，與愛情無關。

那天，他把另一個女人帶回了家。

是從迪廳里認識的，妖艷，美麗，穿著短得不能再短的迷你裙，纏著他喝酒，一直到他半醉。

也應該醉一回吧，那天是他的生日，他準備把這個女人當成禮物送給自己。

打開門的剎那，他呆住了。

屋里坐著穿著白衣的白小洛，一個大生日蛋糕，點著三十支蠟燭。而他懷里裹著一個妖精一個的女子。

白小洛撲過來，她撕爛了女人的衣服，又跑去廚房拿了刀，彭加城趕緊讓女人跑掉，然后從后面抱住白小洛說，姑奶奶，你要瘋啊。

最后白小洛頹然坐在地上，軟軟地好像一癱泥一樣。

他嘆息一聲，然后說:白小洛，我們分手吧。

白小洛瞪大了眼睛看著他，不，你說過要和我好一輩子的。

那是他醉后說的話，但她卻當了真。

他拍拍白小洛的頭，傻姑娘，你相信一個人可以和另一個人好一輩子嗎?

我相信。白小洛說，我一直相信。

他把她抱在懷里說，總有一天你會不再相信的。

那天他們一直做愛，直到快天亮才睡去了，他精疲力竭了，白小洛好像火一樣在他身上燃燒著，她要了一次又一次，完全和以往兩種風格。

天亮了，他發現自己被綁著，然后脖子上有刀。

白小洛說，我要殺了你。

3

彭加城睜開眼先看到一道寒光，然后看到一張清秀的絕望的臉。

你騙了我。白小洛說。

別鬧了，白小洛。彭加城以為她只是在鬧。

我沒有鬧，她忽然一笑，沒有愛情，我寧可死。

可你了解我多少?彭加城說，我今天告訴你，我是一個居無定所的人，我沒什么錢了，而且是一個逃犯，如果抓住我就會判幾年，你別以為我是個好人，我玩過太多女人了，沒有一個和你一樣這樣膩膩歪歪的。

他以為他說這些白小洛會放了他，誰會和一個逃犯在一起呢。

我不在乎，我只知道，你是我愛的男人。

彭加城側過頭看了一眼窗外，石家莊的天空總是這么暗，他說，去打開窗簾，親愛的。他覺得有什么東西從眼睛里要流出來，他的眼睛有些疼，這是好多年沒有的感覺了。

那你愛我嗎?她還是逼問著他。

他點了點頭，然后告訴她，我還有二十萬塊錢，全給你，去找個好男人吧，從此忘記我。

她搖著頭，撲到他身上，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

彭加城，這個從來不流眼淚的男人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從眼里飛奔出來，越來越多，到最后，把白小洛的衣服全濕了。

他不怪她如潑婦一樣糾纏他，不怪她曾把刀放在他的脖子上。他覺得，一個女人肯這么做，肯定是因為心里有愛情。

從那天起，他天天做飯，做好了給白小洛打電話，傻丫頭，回來吃飯吧。

是從給白小洛做飯開始，他愛上了她，甚至，她晚來幾分鐘他都要著急，眼巴巴地跑到窗戶那里看著她。

那時他們和夫妻一樣，一周做愛一次，并不是太纏綿，可是彭加城覺得，他是越來越離不開白小洛了。

白小洛畢業留到石家莊一個外企的時候，彭加城才知道白小洛為他放棄了很多機會。白小洛出身官宦之家，去哪里工作，完全可以由她而定。但白小洛選擇和他在一起，她說，沒有你，到哪里都沒有意思，你是我的愛情信仰，我愿意為你付出一切。

這話如果別人說出來一定會讓彭加城覺得發酸，可從白小洛的嘴里說出來，他覺得那么神圣。

他出去找了幾份工作，全不是很如意，關鍵是，他的身份證用的是假的，如果查出來，他恐怕一切都會失去。

讓他沒有想到的是，白小洛提出讓他自首，他頂多判兩年，白小洛說，我查了有關法律的書，兩年很短的，我等你。

放到從前，那于他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他知道，他喜歡自由，沒有自由，他寧可死掉，但現在，為了愛情，他準備棄暗投明。

春天的時候他去自首，白小洛陪著他，一直拉著他的手。

那天的天氣真是好，他一輩子忘不了，白小洛的笑臉和天氣一樣好。白小洛說，兩年很快過去的，我等你。

4

而事實上，白小洛沒有等他。

入獄半年，她寫了一封信給他，親愛的，再見啦，我出國了，嫁人了，不要等我了。

婊子。他罵她。你騙我。

他再次被一個女人騙，這次，他徹底心如死灰。

兩年很短，從監獄出來后，他離開了石家莊，然后回到上海，這時的彭加城，已經是一家裝飾公司的老板。

三十三歲，他前半生把一生的苦和痛全經歷過了，所以，他賺了錢第一件事就是娶妻生子，從此后，安渡余生。

妻叫慧賢，人如其名，一年后，生子如他，清眉善目。妻只當他是一直的生意人，而他從不說那些過去歷史，身家清白。

三十五歲，他的分店在石家莊開業，如果不是項目經理力邀他去石家莊，他不準備去那個舊城。

有客人介紹石家莊這里那里，他聽著，不答言。

沒人知道他曾在石家莊呆過一年多，那一年多，有他刻骨銘心的愛情，讓他愛過，卻又如此地受了傷。

他不停地喝酒，終于醉倒，終于吐口而出，五年前，我曾愛過一個石家莊女子。

有人問他，他斷斷續續地說，一邊哭一邊說，那個埋藏了五年的名字，終于一次次地說出。

白小洛，白小洛，白小洛……他簡直發狂地叫著她的名字。

白小洛?其中有人說，我們公司從前一個女孩子也叫白小洛，可后來死了啊，死于非典了，那時，她的全家都被隔離了。

你說什么?彭加城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死于非典?

是啊，她到北京探親，然后再也沒有回來，一家人就剩下她媽和她哥，剩下的全死了。

他呆住，只覺得自己好象傻了一樣，哆嗦著掏出自己的錢包，那里面，是白小洛的一張照片:傻傻的樣子，有點呆，穿著校服，他寧愿，是同名同姓的人，他寧愿，她還活著，只是辜負了他。

那人說，是她，就是她啊，在我們公司，人緣特別好，好多男人追她，可她偏偏就喜歡了一個無業的男人，那時，為了多掙些錢，她常常加班呢。

他的眼淚再也止不住，他只當她是負心人，卻原來只是讓他快些忘記，只是讓他早點有自己的新生活，而她卻長眠于地下了。

如果不是這次偶然，他會埋怨她一輩子嗎?而她在地下會孤單一輩子嗎?那個天天纏著他要愛情的女子，怎么會這么輕易地放手呢。是他一直不懂她啊。

離開石家莊，他飛到北京，在北京的陵園里，他看到了她的照片，和給他的這張一樣，因為他說過，喜歡她這種傻乎乎的樣子，有點羞澀，有點靦腆，那是他最初的心動，與情欲無關的一種喜歡。

他買了好多花給她，她說過喜歡花，可是他沒有給她買過。

熏衣草最多，他問過花店的女孩子，女孩子說，熏衣草的含義是:不忘。

那兩個字，是他要說的啊。

踉蹌著來到墓前，他只說一句話，淚就滾滾而下。

妻啊，我來看你了。他說。■

(責編 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