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自己的身世卞蝶衣早就有耳聞了。
還是念小學(xué)時,她的歌舞博得不少掌聲,卻也聽到了別的聲音,風(fēng)言風(fēng)語說她不是卞家人,哪來的不清楚,由一條花絨被裹著放在了淘米巷八號門口。為這,卞蝶衣曾經(jīng)苦惱過,漸漸地,她也就釋然了,這都由于在卞家長大親情一點不比三個哥哥少,再便是她越來越醉心于唱歌。
卞蝶衣自小和同一個淘米巷的聶耶結(jié)成了忘年交。那聶耶原本是文化局藝術(shù)科干部,一生致力于音樂教學(xué)和創(chuàng)作,文革那樣的浩劫中,鋼琴被砸,樂譜散失一空,獨獨有一批唱片卻讓他豁出性命保住了。那是道道地地的黑膠質(zhì)唱片,其中幾張竟是解放前金嗓子周璇的流行歌曲,卞蝶衣最早聽到她的《花樣的年華》,就是電影《長相思》的插曲。接著又聽了曾經(jīng)風(fēng)靡一時的《漁家女》、《交換》、《夜上海》、《鳳凰于飛》,她簡直如癡如醉。據(jù)聶耶說,這種和革命歌曲大相徑庭的唱法,是借助于話筒所形成的真切自然發(fā)聲,如輕柔南風(fēng)拂面,更加貼近人的思想感情。這可是周璇最早開創(chuàng)的獨特唱法,以后又被港臺的鄧麗君發(fā)揚(yáng)光大,終于成為流行曲的通用演唱方式。不過,這種演唱方式卻不為音樂老師所容,并斥之為靡靡之音,不許唱。這樣一來,卞蝶衣只得躲進(jìn)聶家偷偷地唱,幸而聶奶奶耳背,打雷都難聽見,唯一的兒子聶海豹又寄讀在學(xué)校。于是聶耶以全部心力教她練發(fā)聲,學(xué)五線譜,彈鋼琴,有人說他這是瞎子點燈白費蠟。聶耶付之一笑:“得英才而教育之,人生一大樂事也。我聶耶比聶耳還多一只耳朵,豈有聽不出她是塊上好材料的道理,笑話。”
不過三四年,一次群眾文藝演唱會上,卞蝶衣破天荒地唱了那首《花樣的年華》:“花樣的年華/月樣的精神/冰雪樣的聰明/美麗的生活/多情的眷屬/圓滿的家庭……”臺下竊竊私語著。其實就是這首歌,二十年后引發(fā)香港著名導(dǎo)演王家衛(wèi)的靈感,拍攝了聲名遠(yuǎn)播的好看影片《花樣年華》,這才有大明星張曼玉那令人眼花繚亂的旗袍翻新。掌聲響起,觀眾難卻的盛情中,卞蝶衣又唱了《夜上海》《黃葉舞秋風(fēng)》,還有鄧麗君的《月亮代表我的心》。也許,這是她平生最酣暢淋漓的一次演唱,場子里那種沸騰情景永遠(yuǎn)揮之不去,她的歌聲喚醒了大家心底里沉睡已久的東西。她不得不一再謝幕,終于捧著滾燙的面孔逃回后臺,不料迎面遇到了主持人冰冷的目光:“卞蝶衣,誰讓你唱這種黃歌的?你這不是存心坑害我們嗎?”
果然有人找上門來了。卞蝶衣著實嚇了一跳,不敢出面,倒是二哥卞更生膽大心細(xì),說來人態(tài)度和善,不像是為訓(xùn)斥來的。卞蝶衣這才鼓起勇氣走出去,才知道是歌舞團(tuán)來的人,那天有人在現(xiàn)場聽過她的演唱,力邀她明天去團(tuán)里面試一次。第二天,卞蝶衣由二哥陪同去了歌舞團(tuán),只見聶耶等在那里,并囑咐她就照平時那樣演唱,盡量放松。接著,唱了幾支歌,彈幾支練習(xí)曲,從聶耶那副笑微微的樣子,她知道自己發(fā)揮得還不錯。又過了七八天,歌舞團(tuán)才來通知,經(jīng)過文化局特許批準(zhǔn),決定破格引進(jìn)人才,卞蝶衣進(jìn)歌舞團(tuán)邊學(xué)習(xí)邊演出。她的生活就此翻開了新的一頁。
卞蝶衣排練了一出歌舞《嫦娥》,由周璇的同名歌曲改編,穿藍(lán)色羽翼似的舞衣,如夢似幻的燈光布景,年輕美麗的嫦娥領(lǐng)舞領(lǐng)唱著:“左右飛繞著祥云/遠(yuǎn)近閃耀著繁星/一簇簇琪花瑤草/散播著異香清芬/靈鵲是活躍的綠衣使/明月是瑩徹的菱花鏡/我們管領(lǐng)著這一方青冥/享受著永遠(yuǎn)的承平/說什么天長地久有時盡/說什么碧海青天夜夜心。”不過幾分鐘的節(jié)目,卻引來暴風(fēng)雨般的掌聲,日報上照片加文章,說她是一只“美麗藍(lán)蝴蝶,長長的后翅,絢麗的花斑,是美的化身”。于是,卞蝶衣成了歌舞團(tuán)最小卻最走紅的演藝明星。
閑言碎語來了。“嫦娥是后羿的女人,應(yīng)當(dāng)是個少婦,她嫌太嫩了點。”“女主角就該年輕漂亮,你這是心生妒忌吃戲醋。”“這么早出名,我看她卞蝶衣能走多遠(yuǎn)。”歌舞團(tuán)不同于學(xué)校,更不同于老卞家,卞蝶衣不明白這個道理,一時間感到很惶惑,不知怎的想起了周璇的身世命運(yùn)。聽聶耶說過,周璇就出生在這個城市,自小被人拐騙到上海,盡管后來成了電影明星,卻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難道冥冥中注定她卞蝶衣要走周璇同樣的路嗎?這心情她獨獨對卞更生說了。
卞蝶衣和二哥卞更生的感情最深。這是因為,她與大哥年紀(jì)相差大,接觸又不多,只有尊重與敬畏。至于三哥,歲數(shù)倒相差無幾,可卞宛生這個浪蕩子在外時候多,和家人反倒顯得生疏。只有卞更生,一起說話一起游戲一起吵架,才是她可親可信可撒氣的人。實話實說,卞更生是老卞家最沒出息的,相貌平平,黑不溜秋,柴油機(jī)廠一個普通工人而已。可卞更生卻最喜歡小四,最愛和她一起廝混,甚至玩得很淘氣。有一回,卞更生將一火柴盒子放在她抽屜里,卞蝶衣打開,肉嘟嘟的青蟲,渾身棘刺的毛毛蟲,爬了一抽屜,嚇得她大呼小叫,他卻正兒八經(jīng)道:“你沒聽說過,再美麗的蝴蝶也是蟲變的?”她哭笑不得,趕著他罵:“你這個毛毛蟲,毛毛蟲!”又一日,兩人在火車站玩兩股軌道上競走,她眼看取勝卻摔了下來,腳崴了,咝咝地吸著涼氣。他便走過來,溫順地彎下腰,讓她伏在自己寬闊的背上,時不時故意顛簸著,她用小拳頭捶打,可他卻嘿嘿笑著,大聲念道:“毛毛蟲送蝴蝶回家啦,送蝴蝶回家啦!”
此刻,卞更生聽她說了這心情,卻很不以為然,說她這是杞人憂天,因為她和周璇所處的社會和環(huán)境根本不同,至少在她身邊還有三個哥呢。沒有想到,卞蝶衣忽然說出一句話,那樣寒光四射的話:“三個哥哥都不是我的親哥哥!”
卞更生驚愕得合不攏嘴,半晌才回過神來:“父母親都那樣愛你。”
卞蝶衣沖動地說:“父母親也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只是你們老卞家抱養(yǎng)的女兒,這難道不和周璇的身世一樣嗎?”
卞更生說:“我知道你愛幻想,這種無端端的幻想能當(dāng)真的嗎?我說小四,千真萬確,你是我的親妹妹!”
卞蝶衣說:“連你也來騙我,算我白叫你二哥了。其實我早就知道,我不是老卞家的人,我是由一條花絨毯裹著送上門來的。”
卞更生再也忍不住了:“這都是你聽聶耶說的,這個老東西耍兩面派,給你取了卞蝶衣這個名字,暗地里又存心破壞老卞家,我這就找他算賬去。”
卞蝶衣連忙伸手?jǐn)r住他:“別胡鬧,這和聶老師無關(guān),這可是我自己探聽來的。再說,即便是這樣,老卞家也永遠(yuǎn)是我的家,爸媽仍是養(yǎng)大我的父母,你和大哥三哥仍是我的好哥哥。尤其是你這個毛毛蟲二哥,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說著說著,情緒漸漸好轉(zhuǎn),她又復(fù)是那個活潑可愛的小四了,就像一只藍(lán)蝴蝶圍著他飛旋著:“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團(tuán)里正籌備排演《孟姜女》,還是《嫦娥》的編導(dǎo),十六個男生,黑衣黑靴,是秦始皇的兇惡兵丁,又是壘起來的森嚴(yán)長城,孟姜女就在他們中間邊唱邊舞。為了爭演孟姜女,好幾個人勾心斗角。最后才定下來仍由我來演,還從上海請來了舞蹈老師,全力打造這個節(jié)目。說心里話,我可真有點怕,害怕演不好,二哥你得幫幫我呀。”
卞更生問:“一不會唱,二不會跳,你讓我怎么幫你?”
卞蝶衣想了想說:“別忘了你的電動車,晚上演出加排練,由你來接我行不行?”
這以后,卞更生幾乎天天晚上都去歌舞團(tuán),聽著樓上傳出來的美妙歌聲,不覺得夜深人倦。倒是卞蝶衣有些不安,叫他到里面去守候。卞更生不肯,說歌舞團(tuán)一個個俊男美女,一個個風(fēng)度翩翩,他自己黑不溜秋的,與其相形見絀,倒不如藏身暗影里。這么說,卞蝶衣也就依了他,一直等到排練結(jié)束。電動車風(fēng)馳電掣在沉沉夜色中,她雙手摟著他腰,臉貼在他寬闊的背上,眼睛濕潤著,心里升騰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感情。
有一回,也是沉沉的暗夜,也是排練結(jié)束的回家路上,電動車突然壞了,卞更生剛下車就瞥見幾條跟蹤的人影。不過他并無半點懼怕,反倒覺得今夜有活動一下手腳的機(jī)會了。他這個健身俱樂部的會員,打砂袋練拳擊玩摔跤,卻從未有過實戰(zhàn)的對象。正想著,一個頭發(fā)染黃了的小子靠近卞蝶衣,用肩膀碰碰她:“給哥唱支歌怎么樣?別那么假正經(jīng),你知道哥從心里喜歡你。”
卞更生在一邊罵道:“瞎了你的狗眼,你也不打聽打聽她是誰的妹子,還不給我快滾!”
黃毛小子不買他的賬,伸手去拽卞蝶衣:“人家說你是藍(lán)蝴蝶,我看你是會唱歌的花蝴蝶。跟你哥走,吃宵夜還是跳通宵,由你挑。”
卞更生說:“放開她,要不然我讓你有好果子吃!”
黃毛小子說:“好果子拿來我吃吧!”
說著掏出彈簧刀,朝卞更生直刺過來。卞更生躲閃不及,衣服劃了個大口子,裸露出結(jié)實的肱三角肌肩頭,這下他真火了,鐵拳猛揍對方下巴頦,出手實在快又狠,挾帶著一股風(fēng)聲,黃毛小子轉(zhuǎn)眼間踉蹌倒地,彈簧刀甩出去老遠(yuǎn)。
三個小痞子跟著一起上,四對一。這場力量懸殊的斗毆把卞蝶衣嚇呆了,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怎樣才好。那卞更生卻一點也不示弱,拳打腳踢,打得對方哇哇直叫。不過半支煙工夫,趴的趴,溜的溜,黃毛小子索性跪下,抱拳作揖,不由得低頭服軟著。
后半夜才回到家,樓上樓下一片靜,只有客堂里座鐘的嘀嗒聲。卞更生輕手輕腳放好電動車,叫卞蝶衣去拿紗布、紅藥水,還有熱水和毛巾。剛才盡管占了上風(fēng),可卞更生自己卻也挨了不少拳腳,現(xiàn)在便輪到卞蝶衣來照顧他了。她把他撕爛了的上衣脫掉,讓他溫順地彎下腰來,只見他肩胛肌肉拱得都成了弓形,一個弧連著一個弧,汗水就順著這些圓滑曲線流淌著,一條條地……她替他消毒,包扎傷口時,他呲牙咧嘴像個孩子似的哼哼著,時不時伸展他那結(jié)實的勻稱身體。也不知怎的,她站立在他面前卻不敢抬眼看他,她的臉觸著了他身上散發(fā)的熱氣和汗味,還看見他的褲腰都汗?jié)窳耍睦锊挥沙錆M著一點憐惜。也許他有所覺察,便伸手奪過她手里的毛巾:“還是讓我自己來吧,你也該去睡了。”
可卞蝶衣沒有走,一直等他揩完身將毛巾還給她時,她才醒過來似的接過毛巾,飛快回到自己房間里。她關(guān)上房門,來不及地把臉偎在浸滿熱汗的毛巾上,哭了。
卞蝶衣自曝身世,這件事對卞更生震動不小,不過當(dāng)他如實告訴母親時,卞奶奶卻平靜如常,淡淡地說:“這種事情反正她以后也會知道的,倒是你和她今后該有些分寸了。小四已經(jīng)不再是個孩子,如今剛有了點小名氣,別弄得兄妹不像兄妹的樣子。再說,那種事你爸也同樣不會答應(yīng)的,我知道他的心思。”至于哪種事情,卞奶奶并未說破,卞更生知道是指的兄妹戀愛,他心突突跳著,臉上一陣陣地?zé)帷?/p>
接連幾天卞更生都悶悶不樂,卞蝶衣又隨歌舞團(tuán)出外演出,淘米巷八號簡直成了一片荒漠。那天柴油機(jī)廠組織職工們春游野餐,他本不想?yún)⒓拥模赡莻€和他同庚的女統(tǒng)計員田玉紋卻拽著他報名,還跟他開玩笑道:“要去就一起去,別忘了你我多少還有點緣分呢。”
其實,田玉紋同樣心有旁騖。她和廠長的兒子素有往來,只是廠長兒子嫌她容貌一般,家里有個寡母,一直虛與委蛇地敷衍著。這回,田玉紋存心刺激一下對方,便拽住卞更生不松手,一味向著他示好。到了那一天,大巴車載著一群年輕人開向郊外,車廂里像翻了鴨船似的,又唱又笑又鬧。田玉紋牽著他的手,還掏手絹替他擦汗,引起了一陣哄笑,說她和卞更生乃是天生一對。四月陽光下,暢游過名勝后,團(tuán)團(tuán)圍在桃樹底下吃喝起來。田玉紋從家里拿來一瓶洋酒,什么牌子不清楚,倒是卞更生一眼就認(rèn)出來:“人頭馬!法國名酒,好幾百元一瓶呢。”
“再貴也是給人喝的。”田玉紋開瓶給大家斟酒時,幾個人都回絕不喝,她目光移到了卞更生身上,“卞更生,我記得你說過你們老卞家有喝酒傳統(tǒng),那你一定也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卞更生嚇了一跳:“這話是我說的,不過我家喝的是加飯酒,是黃酒,這洋酒厲害我可不敢。”
田玉紋眼珠子一轉(zhuǎn),想出個“剪刀石頭布”的主意來,暗中做了點小手腳,居然輕輕松松地贏了卞更生,逼著他喝了第一杯。事情開了頭就不好收了,“剪刀石頭布”繼續(xù)玩下去,卞更生輸多贏少,難得贏時他同樣逼田玉紋喝酒,而她也竟然捏著鼻子喝了。
就這樣鬧著喝著,也不知喝了多少,田玉紋臉泛紅潮地站起身來,說她口干舌燥想去找點水。卞更生醺醺然跟著起立:“好吧,我陪你一起去,哪怕天涯海角,我都陪你一起去。”
兩人腳步踉蹌地來到一處幽僻所在,碧草如茵,鳥語啁啾,早開的桃花半謝了。田玉紋一屁股坐在草地上,脫掉玫瑰紅坡跟皮鞋,伸直修長的腿腳:“走這么多路,喝這么多酒,我都快累死了,這腿酸得簡直不像是我的。”
卞更生憨笑道:“不是你的,難道會是我的?來,我給你揉揉也許會好些。”
說著,他當(dāng)真把她腿搬到自己懷里,輕一把重一把地揉了起來。那腿豐腴白膩、柔若無骨,比她的臉出色得多了,他不免多看了兩眼。她馬上覺察,嗔道:“別看,這可是我的腿,不是你卞更生的。”
也許他手底下重了點,她忽然哎了一聲,上半身伏倒在他身上,一只手沒有去摸腿,卻去摸他的臉,溫柔又纏綿。這樣一來,他的心火被點燃,竄出呼呼的火苗子。他力大無比地?fù)ё∷菬岷搴宓淖齑骄o貼她嘴唇,她幾乎透不過氣來,毫無掙扎地閉上眼睛,由著桃花瓣落了兩人一身……
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張揚(yáng)于雙方都不利。田玉紋的寡母是百貨公司女會計,知道女兒的事情后氣怒交加,卻又覺得生米已經(jīng)煮成熟飯,再說廠長兒子正在一邊等著看笑話,倒不如順?biāo)浦鄢扇怂麄儭o獨有偶,老卞家也同樣默許了,田玉紋既然是獨女,女會計一生的攢積將來勢必都?xì)w姓卞的。可卞更生卻不以為然,他覺得自己和田玉紋并不完全投合,桃花樹下的初歡那是酒后陰差陽錯,不能當(dāng)真的。這想法在老卞家自然通不過,難怪話才出口就招來父親卞漢葆的一頓臭罵:“放屁!人家好端端的清白女孩子,把自己身子給了你,這怎么能說不是真的?堂堂七尺男子漢,人比她高,肩膀比她寬,你卞更生又不是那日本鬼子玩花姑娘,能拎起褲子拍拍屁股就走嗎?”卞更生還想再辯說時,卞漢葆手里的竹掃帚已經(jīng)舉了起來……當(dāng)年“五一”,是老卞家迎娶田玉紋的日子,新房就設(shè)在西邊樓上,一開窗便看到那棵美麗的柿樹。
卞蝶衣巡回演出回來才知道這件事。才幾個月工夫,卞更生就像變了個人似的,難得見面他總是低頭而過。怎么回事?這回倒是那聶耶多嘴,說卞老二正當(dāng)談婚論嫁中,對方是同一個廠里的,叫田玉紋。卞蝶衣并不相信,她一直都喜歡他身上有一種特殊東西,再說兩個人之間已經(jīng)有所默契,心有靈犀一點通,他怎么能說變就馬上變了呢?
春夏之交黃昏來得遲,卞蝶衣趕到柴油機(jī)廠時,正好下班鈴響過,出廠人流中有卞更生,他身邊確實有個女孩子,肩并肩地走著。卞蝶衣貿(mào)然叫了一聲:“二哥,卞更生!”
卞更生走過去:“找我有事嗎?”
卞蝶衣信口編個謊,把卞更生從那女孩子身邊騙走,又把他引到了人民公園,在長椅上坐定。她情緒有點沖動道:“就是她嗎?一般化,我看她配不上你,盡管你黑不溜秋,盡管你毛毛蟲一條。”
卞更生老僧入定般端坐著,不開口。
卞蝶衣一口氣說:“你為什么不理我?為什么親口說喜歡我偏又去和她結(jié)婚?既然你今天變心為什么當(dāng)初要對我那么好?你說你說你倒是說句實話呀!”
卞更生垂下眼皮不看她:“對不起,小四,我們今生今世還是做兄妹吧。”
沒有再多話。
可卞蝶衣還是從那黯淡神色讀到了他的落寞和無奈,不由得心里一酸,嘆道:“依你的話,好吧,我和你卞更生今世今生親兄妹!”
結(jié)婚以后的卞更生愛上了喝酒,端陽節(jié)那天的團(tuán)圓飯桌上,數(shù)他喝得最多,連腳步都蹣跚了。老大一家和老三起身走了,小四被卞奶奶叫進(jìn)廂房去,母女倆自有她們的體己話,客堂間煙氣人氣,混沌沌的。田玉紋獨自在收拾桌子,她把碗盞折在盆里,豁朗朗豁朗朗一片響著,卞更生走近她身邊道:“今天你說了不少,連大哥都夸你能干,會當(dāng)家。”
田玉紋用手趕了趕酒氣:“我真要是啞巴,那你卞更生還不知道被人欺侮成什么樣子呢,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卞更生沖著她吐了口酒氣:“你的心就那么好?連我的工資、獎金都拿走了,要不是你田玉紋,我用得著星期天下鄉(xiāng)去給人打工修機(jī)嗎?我知道你和老卞家兩條心,還不是因為結(jié)婚時我媽把你的衣服挪到了我衣服的下面,我說的對不對?”
田玉紋忙伸手去掩他的嘴:“你小點聲好不好?隔墻有耳,你怕她們母女聽不見?我的小祖宗,快睡你的覺去吧。”
其實卞更生也覺得睏倦,跌跌沖沖地爬上樓去。開了燈,他站在衣櫥鏡前,只見鏡子里有個黑不溜秋的酒鬼,接著便一頭倒在床上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直覺得口干舌燥他才醒過來向坐在床沿上的那個人道:“水,我要喝水。”
田玉紋起身倒了杯熱茶,親口吹了一會,這才端到他嘴邊。很顯然,田玉紋不顧疲累特意化了晚妝,那桃花樹下的風(fēng)韻似乎又回來了,難怪半醉半醒的卞更生邊喝水邊看她。于是她索性伏倒在他身上,粉色睡衣里的乳房就像兩只小松鼠蹭來蹭去的。果然,他忍不住抓著她擎杯子的手,柔聲道:“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田玉紋說:“再生氣我還是你的老婆呀!其實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她,可我不會總是讓你看冷臉子的,更不會像她那樣一刻不停地馬上找男人去。告訴你卞更生,別看她溫婉秀氣,這種人騷就騷在骨子里!”
這回輪到他掩她的嘴,那成天搬弄鐵件的手,大而有力,幾乎把她捂窒息了。田玉紋竭力從他手里掙脫開去,氣咻咻道:“你別總是護(hù)著她,我說的可都是真話。要不然索性結(jié)束我們的婚史,你再去找她卞蝶衣吧。”
“看你,好端端的又打翻醋罐子了。”他說。
“只不過,”田玉紋繼續(xù)說道,“她的棄嬰身世就此公開曝光,再不就是人們誤會老卞家演出當(dāng)代版的《雷雨》,無論是哪一頭,這種花邊新聞肯定會轟動全市,滿城風(fēng)雨!”
他突然明白了,這其實就是當(dāng)初父母親不同意的要害所在,盡管他和她并無血緣關(guān)系,可說到底畢竟是眾口鑠金,人言可畏呀!他酒醉中不由驚出一身冷汗,只得快刀斬亂麻結(jié)束這個危險的話題:“實話告訴你,我不想吵架,現(xiàn)在我只需要你。”
說罷奪過田玉紋手里的杯子,幾下扯掉她和自己身上的衣服,燈光里,他那結(jié)實的裸身越發(fā)顯得明暗凹凸。這簡直是一陣熱烘烘的旋風(fēng),田玉紋果然馬上回嗔作喜,緊緊地抱住他:“有人說男人最好的衣服是一身肌肉,現(xiàn)在這衣服終于歸我了。”
這下他便當(dāng)真發(fā)起狂來。
這狂一發(fā)就是兩三年。
其間,老卞家風(fēng)生水起,卞奶奶去世和淘米巷八號拆遷,該是最大的變故,一家人風(fēng)流云散、各奔東西已是大勢所趨。
卞更生苦惱的是自己的兩口之家。這些年國營企業(yè)不景氣,柴油機(jī)廠也不例外,光靠手頭那點積蓄,買房子談何容易,可這一步卻又非走不可。好不容易找銀行貸款,仍不夠。幸而田玉紋說她母親答應(yīng)資助,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獨生女兒和女婿有難處,女會計算盤再精也不能袖手旁觀呀。
這天,卞更生回到家,正當(dāng)華燈初上,父親向他問起買房子的事,說錢不夠他可以把自己那一份拆遷補(bǔ)貼給兒子,好在卞漢葆已決定去小四家,小四和聶海豹待他很好。卞更生不由問道:“小四真要和聶海豹結(jié)婚嗎?”
卞漢葆說:“那當(dāng)然。聶家也要拆遷,海豹的老子已經(jīng)買了兩處房子,兩代人不住在一起。至于小四他們的房子怎樣,還沒來得及細(xì)說呢。”
一時無話可說,卞更生便轉(zhuǎn)身上樓。房間里衣櫥鏡子揩得晶亮,圓桌上擺一只火鍋,四碟小菜,學(xué)大飯店樣子桌子當(dāng)中玻璃缸里點半支紅蠟燭,多少有些燭影搖紅的情調(diào)。
樓梯聲響,田玉紋跟著上樓來了。剛?cè)ミ^高級美發(fā)廳的她,將一瓶西鳳酒放桌上道:“今天有什么事讓你這么高興?”
卞更生把廠長批準(zhǔn)將空倉庫借給他作過渡房的事說了,連帶也把他自己的猜想端了出來:“這么爽快就同意,這會不會是廠長兒子在暗中幫了你田玉紋一把?”
田玉紋拿一支筷子敲了他一下:“看你骨頭輕的!你這算不算是打翻醋罐子?實話對你說,我田玉紋別說是廠長兒子,哪怕是市長、省長的兒子,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不在我心上了。”
卞更生說:“嗨,田玉紋這么三貞九烈,我還沒想到過呢。”
兩杯酒落肚,卞更生提到了女會計資助買房的事,氣氛突然為之一變,田玉紋臉無表情道:“你這是拿根棒槌當(dāng)針(真)認(rèn)!根本沒這回事,這全都是我瞎編的!”
卞更生瞪圓眼睛:“什么瞎編不瞎編,你說你媽資助買房,還說她馬上退休后要和你住一起,現(xiàn)在我才終于明白,這是你虛晃一槍借此拒絕我爸來同住,我說的對不對?”
田玉紋說:“你愛怎么說就怎么說,反正就這么回事。”
卞更生又說:“我明天就去找你媽,哪怕出利息,她也得給我這個女婿一點面子吧。”
田玉紋咬住嘴唇:“不行不行。據(jù)我知道,我媽已經(jīng)找了……對象,百貨公司的副總?cè)ツ晁懒死掀牛覌屗隙ú粫偻饽缅X了,你去找她也是白搭。”
卞更生氣極反笑道:“天要落雨娘要嫁。這幾年你天天都在幫你媽說話,可老卞家丁點小事,你卻一直記恨在心,總是和我格格不入,存心不讓你男人像個男人的樣子!”
田玉紋覺得自己委屈極了:“沒良心的,你不看看人家一個個撇得多干凈,哪像你木知木覺傻不哩嘰的?如今我這么做,還不全是為了你,為了我們的孩子……”
卞更生說:“少拿孩子來說事,三年你屁都沒放一個,偏偏今天倒有了孩子,我根本不信你的鬼話,沒人會上你的當(dāng)。”
“不信你來看看這里。”她拽過他的手去摸自己肚子,卻被他一巴掌掃開。他力氣真大呀,這一巴掌掃得著實不輕,她哭了。
卞更生心里煩得厲害,起身走下樓去。田玉紋在后面叫他,他不理睬,徑自推著電動車走,一直走進(jìn)微微涼意的秋夜里。走了一段路才覺得有點餓,才停車走進(jìn)一家夜排檔去。夜排檔門面小,生意倒不錯,男人紅鍋掌勺,女人里外打點,夫妻倆上陣,呼應(yīng)周旋著。卞更生坐下來,要了兩個小炒,一瓶雪花啤酒,正要吃喝時,一個年輕人走過來。高個子,板刷頭,可他并不認(rèn)識。那人卻自我介紹道:“我認(rèn)識你,那年路上打架你留給我的印象太深了,我覺得你才是個真正的男人,讓我們交個朋友吧。”
卞更生終于認(rèn)出黃毛小子,不過黃毛不見了,變了個樣子。這種人他原本不想搭理,可對方一味巴結(jié)著,他也就點點頭:“好吧,一起喝一杯,也許這就叫不打不成交。”
一屁股坐下,又叫了兩個菜兩瓶酒,黃毛小子這才說自己一直是卞蝶衣的歌迷,她每次演出他都去捧場。又說卞蝶衣這些日子和一個男警官在一起,這究竟怎么回事。卞更生聽厭了,揮揮手道:“喝酒歸喝酒,別管那些閑事,她愿意找誰就找誰,人家的自由嘛。”
黃毛小子又說:“大哥你能跟她說個事嗎?只要她同意,我可以介紹她和深圳的音像出版公司簽約,找人給她寫歌出碟,加上全面精心包裝,保證比現(xiàn)在更走紅,成為一顆閃閃的巨星。不過有一條,她得遠(yuǎn)離那個男警官……”
不等說完,卞更生就手按桌面,聲色俱厲道:“怎么了,身上哪里又癢癢了?實話告訴你,她永遠(yuǎn)是我卞更生的妹子,誰也休想欺侮她。滾吧,你給我快滾吧!”
黃毛小子溜走后,卞更生又要了一客揚(yáng)州炒飯,吃了個酒醉飯飽,然后站起身來,覺得有點頭重腳輕。曾經(jīng)自命千杯不醉,他難道就此賴在排檔里?定了定神,他才走出門去,讓冷風(fēng)一吹,人倒清醒了不少。可上車走了一段路,那胃里忽翻江攪海著,一陣陣的難受。他忙下車來,沒等到找好地方就吐了,簡直是搜腸刮肚,吐光后才覺得好過點。朦朧中,身邊有個長長的黑影,一動不動,他揮了揮手:“不怕熏著你,怎么還不走開?”那黑影仍然悄立,于是他有些生氣,伸出手去推它,直覺得它又冷又硬,原來是根水泥電線桿!好像有嗤笑聲,難道電線桿成了精怪?他很不高興道:“叫你走你偏不走,有什么可笑的,想笑你回家笑去。”笑聲沒有了,他便沖著電線桿撒了泡尿,重新騎上電動車。恍惚間,一點迷濛紅亮出現(xiàn)在面前,正想剎車卻已經(jīng)遲了,車子好像是勒不住韁繩的馬,一頭栽進(jìn)溝里,他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卞更生醒來的時候,最先映入他眼簾的竟是卞蝶衣!離他那么近,她的呼吸都能感覺到。見他睜開眼睛,卞蝶衣高興得喊道:“你快來,你快來呀,他醒了!”
應(yīng)聲來的是聶海豹!這難道是一場夢?卞更生吃力地抬起身子,看著周圍,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里,自己躺在一張單人床上,便問:“我這是在哪里,你們怎會和我在一起的?”
卞蝶衣說:“剛才你連人帶車摔在溝里,那里正在修馬路,你怎么就沒看到紅燈?海豹說你酒喝多了,你也真是個馬大哈,深更半夜還在外面閑逛,是不是又和田玉紋吵架了?”
卞更生仍然問道:“告訴我這究竟是什么地方,我好像從沒來過?”
卞蝶衣這才原原本本告訴他,說他從夜排檔出來時,醉得不像樣子,正好聶海豹路過那里,便一路跟蹤著,親眼目睹他出了不少洋相(他忽然想到那突如其來的嗤笑)。后來又看到他摔進(jìn)溝里,幸好那溝不深,便索性把他背回他們的新家。
卞蝶衣所說的新家其實是一座帶庭院的舊宅,離那道溝并不遠(yuǎn),原本由文化局一老干部住著,今年老干部去澳大利亞和女兒一塊住了,于是聶耶先把它租下來,作為兒子和卞蝶衣的新屋落成交付前的過渡房,至于兩人的婚禮也就稍稍推遲。這下,卞更生心里方才豁亮,他不由向聶海豹投去感激的一瞥,多少有些忸怩道:“真要謝謝你,要不是你我恐怕就躺在溝里過夜了。”
聶海豹說:“當(dāng)時我還真有點背不動你,那么沉!幸好你很聽話,在我背上一動不動,不知道你是暈過去還是睡著了。”
卞更生連連說著:“謝謝你,真要謝謝你。”
聶海豹一陣爽朗大笑:“用不著謝,別忘了我聶海豹已是老卞家的第五片羽毛。”
卞更生茫然不解:“什么第五片羽毛?”
卞蝶衣?lián)屵^話頭:“是我的話。三個哥哥和我都是一只鳥身上的羽毛,可他把自己也算了進(jìn)去,說他是老卞家的第五片羽毛。”
又說了一會話,聶海豹有公事開車走了。卞更生和卞蝶衣好久沒像這般單獨相對了,為打破這難堪的沉寂,卞更生提出來看看這舊宅,于是卞蝶衣扶他走了出去。月光下,粉墻黛瓦,漏窗回廊,金魚池和假山石,一派江南古典園林風(fēng)格,就差執(zhí)卷吟哦的書生和琴幾后面的佳人了。卞更生深深地吸口氣,不由贊道:“好,這簡直是八洞神仙住的地方!”
卞蝶衣說:“海豹說這就是月里嫦娥的廣寒宮,他和你倒是一個腔調(diào)。”
“他說得好,”卞更生忽想起什么,問道:“聶海豹這個人,并不像我原先所想的,不知道你們倆怎會走到一起去?”
卞蝶衣笑笑:“其實這多虧了你,要不是你在公園里說了那句話,我還真不會去東大橋呢。那地方我一直都很喜歡,高高的石橋,長長的流水,看不見來源和去處。當(dāng)其時我腦子里混沌一片,根本不曾留心我身邊還有個人。”
“誰,是聶海豹嗎?”
“是他。盡管平時不大交談,可他還是認(rèn)識我這個幾乎在他家學(xué)歌長大的女孩子。他不懂我為什么一直在橋上站著,手扶石欄桿,一站就站了一兩個鐘點。也許他怕我出什么事,他也就在邊上守了一兩個鐘點。后來他試著和我說話,又陪我一步步走下橋來。一路上他念詩給我聽:如果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生氣/煩惱時要保持平靜/請相信快樂將會來臨……后來我才知道這是普希金的詩。他還告訴我他是我的歌迷,《孟姜女》首演那天他特地趕來,送了一束花,我最喜歡的百合花和雛菊。”
“這些事你對媽說過嗎?”他拽她一起坐在回廊的長椅上,“媽生前最擔(dān)心你的婚事,她怕你這只美麗藍(lán)蝴蝶被人抓去做了標(biāo)本賣錢。”
她說:“你還記得那年端陽嗎?媽把我叫進(jìn)她房間去,給我說了兩件事。一件是,媽說我不是她親生的,還把那條百蝶圖案的絨被子找出來給了我,由我自己好好保管。另一件事,媽向我道歉,說她不該反對你我戀愛,她不知道我會那樣在乎你。幸好后來有了聶海豹,他也是媽從小看長大的,媽這才放下心來。”
他不由低下頭去:“說到底都怪我自己軟弱,缺少勇氣去愛,后來又不該那樣傷你的心。”
她扭過臉去,聲音木澀道:“別說了,我知道你心里總是在自責(zé),一直折磨著自己,可你為什么對我不直說呢?比如今天肯定是你和田玉紋慪了氣才出來喝酒的。其實,酒不是什么好東西,它讓高興的人更高興,讓憂愁的人更憂愁,你不知道海豹背你回來時,你臉色蒼白,一身泥土,倒像是剛從墳?zāi)估锱俪鰜淼乃廊恕?/p>
聽到這里,他頭埋入兩只手掌里,不由得嗚咽起來。他聽她走開去,又回來,把一條熱毛巾塞給自己。當(dāng)他把毛巾還回去時,驀地里,他看到她眼睛里的淚,映著月光一亮一亮的。他正想開口,她卻搶著說:“我不知道該怎樣讓你高興起來,好吧,我給你念普希金的詩:我們的心向往未來/現(xiàn)在則令人悲哀/一切都是暫時的,一切都會消逝/而消逝的又使人感到可愛。”
他仍苦著臉一言不發(fā)。
她又說:“那就讓我給你唱支歌,好不好?”
他點點頭:“就唱你最愛唱的那支《月亮代表我的心》。”
不過她沒有馬上就唱。她起身走開去,半晌才回來,已經(jīng)換了一身海藍(lán)色翼紗衫裙,襟上小紅花,款款地走入庭院,走入一片如水月光里,仿佛又是當(dāng)年那個清歌舞袖的嫦娥了。她交握著雙手,微微側(cè)著頭,就那樣曼聲地唱了起來:“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不移我的愛不移/月亮代表我的心……”
他笑著為她鼓掌。她深深一躬,又為他唱了第二支《花樣的年華》,第三支《明月千里寄相思》……終于唱不下去了,她淚流滿面,泣不成聲。
他走過去,不由伸出胳臂擁抱她。一瞬間,時光倒流著,她仍是他繾綣可愛的小四,用毛毛蟲逗玩的小四,崴了腳由他背回家的小四。真可惜,人不能總是孩子的天真,可真正的情卻可以穿越時空不老不死的。于是,他情不自禁地低頭去吻她,小心翼翼地吻她,她的嘴唇是他等待已久了的春天。她并未拒絕,反倒依戀地貼著他胸膛,即將被融入他身體似的。一只夜鳥飛過,驚叫了一聲,也許正是這叫聲驚動他,他才松開了手,把她輕輕推開去:“對不起,還是讓我永遠(yuǎn)做你的二哥吧。”
盡管來得有點突兀,可她還是明白他這是想到了聶海豹,想到了她未來生活道路上不能有他投下的陰影。她心里充滿感激,雙手捧住他的臉,再次吻了他:“好吧,聽你的,我的毛毛蟲二哥。”
他如釋重負(fù)地松了口氣,慶幸自己總算沒失去最后的一點定力。
卞更生到家才知道昨夜田玉紋邊哭邊下樓時,不留神踏空一級樓梯摔了一跤,人當(dāng)場暈了過去,卞漢葆打電話叫來救護(hù)車送她去醫(yī)院。
卞更生騎車趕去醫(yī)院,梁醫(yī)生告訴他病人只是暫時休克,只不過她那兩個月的身孕卻有流產(chǎn)危險。“不信你來看看這里”,她的話并不是謊言,他們果然有孩子了,他心里酸甜苦辣,央求梁醫(yī)生務(wù)必保住孩子,付多大代價都行。梁醫(yī)生走后,他才躡手躡腳走進(jìn)病室去,正輸液中的田玉紋見他就轉(zhuǎn)過臉去。他悄悄坐到床沿上,和解地伸出手去抓住她的手,不讓她掙脫。田玉紋哭了,斷斷續(xù)續(xù)道:“你還知道要孩子?你心里根本沒有我和孩子,你跟她去一起過吧。”
卞更生少不得低聲下氣,一邊安撫妻子,一邊讓她看自己額頭上的創(chuàng)可貼。果不其然,田玉紋追問這是怎么回事,卞更生便把溝里脫險說了一遍,少不得繪影繪聲。這苦肉計果然奏效,田玉紋心痛自己男人,卻又硬撐著架子:“摔死了活該,欺侮自己的老婆那算是什么好漢。”
卞更生說:“真的摔死我,那你就成了望門寡婦,沒出世的孩子也成了沒爸的孤兒!”
田玉紋說:“孤兒也好,寡婦也好,反正你卞更生的良心早就讓狗吃了。”
氣氛一點點緩和下來,以后便是田玉紋出院,在家保胎靜養(yǎng)。不過她仍挺著大肚子四出看房子,終于看中桃園公寓,七十幾平米,一年后交付使用。她又催著卞更生簽合同,付首期買房款,然后籌劃去柴油機(jī)廠空倉庫過渡的事。說也怪,經(jīng)過這場家庭風(fēng)波,尤其女會計決然改嫁百貨公司副總,什么都沒給她留下,由此田玉紋好像對人生有了些許憬悟。
那一日,卞更生忙了一天回到臨時的倉庫家,田玉紋已經(jīng)先睡下,可卞更生仍沉浸在白天的激動里。他把卞蝶衣和聶海豹接父親去“神仙洞窟”居住,說了一遍又一遍,最后才道出那桃園公寓首期房款里有卞漢葆給的錢……田玉紋不出聲,只是伸手關(guān)了燈,由著秋天的月亮在窗外窺探。薄暗中,她拽過他的手放到自己凸起的肚皮上:“你覺得他在里面翻筋斗嗎?”
他索性頭枕在她肚皮上:“唔,我還聽到他叫我爸爸呢。我想他一定是個男孩,像我,也像他爺爺。”
她說:“依我看她是個女孩,像我,也像她姑姑小四。”
當(dāng)初罵“騷就騷在骨子里”的是她,如今要肚里孩子像小四的也是她,女人就這樣善變多變,好像那天上的一朵云,永遠(yuǎn)讓人難以捉摸。其實,變得最多的卻還是她的這句話:“爸一直住在女兒家,別人會怎樣看我田玉紋呢?等搬了新房子,我們把爸接過來一塊住。”
誰說太陽不會從西邊出!
孩子出生,男的,正如卞更生所想。滿月酒宴,小四姑姑演出在外沒來,由聶海豹送來了賀禮。
與此同時,晚報上刊出一條消息來,周璇的小兒子在這個城市里找到了周璇生身父母的家,親人終于共慶團(tuán)圓云云。那么,小四卞蝶衣離她徹底解開自己身世謎實現(xiàn)多年愿望的那天,還會有多遠(yuǎn)呢?卞更生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