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慈父

有人稱我父親是長江善人，因為他的經歷和人生與長江歷史相融相交，編織出許多美麗的畫卷，畫卷里嵌著父親許多動人的“善”故事。在中央電視臺、《北京青年報》和《三峽晚報》的報道中。又稱父親是“抗戰老兵”，因為他曾在一場對抗戰全局產生重大影響的“宜昌大撤退”奮戰中挺起中國人的脊梁，為抗擊侵略者入侵作出應有的貢獻。

悲痛啊!2009年12月11日在父親剛登上一百歲生命階梯的一剎間，這位世紀老人便永遠閉上了那雙目光溫善的眼，停下了那雙步履艱難的腳而與世長辭。

那天下晚人民醫院重癥監護科張黃二醫生下班后久久不顧回家，她們默默地站在父親的病床邊。憂慮地望著父親慈祥的臉龐，細心地觸摸著他處處針眼的手背……時間滴滴嗒嗒地在消逝，他倆終于忍不住哀嘆道：“明天我們來上班，就看不見這位善良的老人了!”

此話如針扎心，頓時我淚如泉涌。猛然張開正在給父親按摩腹部的雙手。去緊緊抱住父親，用臉和嘴不住地貼吻著父親的臉頰和額頭，想把父親對自己六十多年的骨肉之愛和我對父親深深的骨肉之情永遠刻藏在我的感覺中，流進我的血脈里……傷心的眼淚滴在父親的脖子上也打濕了父親的衣襟，我一遍又一遍哭喊著：“爸，你醒醒，再看我一眼，我要對你說。我會銘記你的教誨，你經常給我說的，也是你在病床上強調的那句話，你聽了以后點點頭，放心而去哦……”

可是昏迷的父親不動也不聲，只有那側邊的呼吸機還在咔嚓咔嚓地響，又像是在哼哼地哭。

“一生為善澤子孫，百歲高齡駕鶴去”這幅對父親百年人生的高度概括和真實寫照的挽聯是一位熟知并欽敬父親的作家特意為父親書寫的，它高高地掛在父親的靈堂遺像兩側，十分醒目感人

冒著嚴冬雨雪，趕來吊唁的鄰居和親朋摯友絡繹不絕，個個都虔誠地對著父親的遺像下跪，點香，燒紙，其中那些現已為數不多的老者們，更無一不是由子女和老伴攙扶而至，有幾位老人還沒進門就在樓梯間邊爬樓邊哭喊：“王爺爺啊!你怎么突然走了?我們再和誰去暢敘衷腸喲……”一位九十二歲的老人傷感地說：“廷琳兄。你是多么善良多么好的人啊，當初不是你從重慶把我搞到宜昌來，我哪有今天的老來福哦?”另一對七十多歲的老人眼淚巴巴地說：“我這個從小無爹無娘的女孩，如不是伯伯伯母把我當女兒一樣看待，給我安個家，我今天還不知在不在人世間哦?”趕來吊唁的同學中有人“罵”我混蛋，埋怨我不將父親去世的消息告訴她。否則她第一時間就會趕到這里，還說“王爺爺這么善良的老人我難道不應該跪著磕頭?”一幕幕傷心的場面，一句句感人的話語，不斷刺激著我的神經，淚水把我的眼睛沖刷得又紅又腫。

朋友們見我們兄弟姐妹個個都那樣悲傷，又反過來好心勸我們節哀：“王爺爺是順頭路，心地善良，才活到一百歲，‘人活七十古來希’，人生有幾個人能這樣高壽哦?眾所周知你們兄弟姐妹個個對他老人家都那么孝順，這都是王爺爺用善良修來的福哦!”

眾人難過一陣之后。便都坐下來帶著哽咽聲回憶父親生前的善故事，三天三夜的靈堂前，“善良”、“仁德”、“慈祥”幾乎成了父親的代名詞，提升著父親高尚的人格品質，他們的口耳相傳又豐富了我對父親過去的了解，我深切地感到父親做的那些好事都是一般人難以做到的。

夜深人靜，大地仍在沉睡，我和侄兒、妹妹們都在極端的困倦和傷悲中東倒西歪的打盹，突然，聽見嗝咔幾聲響，我從迷糊中驚醒，這聲音又好似父親的咳嗽聲，我帶著疑惑，急忙從靠椅上站起，走到靈桌前，原來爸爸在提示我，香爐的香快點完了，我支撐著虛弱的身體，在香爐上添了一柱香，又跪在靈桌前給父親燒著一疊紙，又一疊紙，對著父親的遺像我心中呼喊一遍又一遍，眼珠透過淚水又穿過紙錢升起的煙霧，我仿佛看到父親復活，他慈目善眉的樣子對我說：“別哭了!只要記住我的話，你就會笑口常開……”我的眼淚又涮涮流了下來，對父親答道：“爸，你放心吧，我會牢牢記住你的話——你這一輩子給我們留下的最后一句話‘要淡然財富，不要把金錢看得太重，要永遠把良知和親情放在首位，要做善良的人’。這句話是你一生的座佑銘，更是你100年來以此做事為人的烙印哦。”

爸啊，“種善根，添福壽”這不只是佛教的信念，也是符合哲學上的因果范籌。因為你一生為善，所以你長命百歲，你遇難呈祥，你子孫孝順，你口碑感人。

雨雪輕輕地落在玻璃窗上，又慢慢地滑落走開，他們在敲打窗戶暗示“現在是五更時分，再過幾小時父親就要火化了。”

父親遺像前那明晃晃亮晶晶的蠟燭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炬引照我穿越時空，從父親故事開頭的地方走過父親一百年的人生歷程去感受父親的慈悲和善良，去領悟父親的平凡和偉大。

1910年正月初一，四川南江鎮迎新春的鞭炮聲把父親迎接到這個世上。在那軍閥混戰的苦難年代，父親憑著旺盛的生命力，在爺爺和奶奶的苦育下頑強地成長。八歲那年爺爺為躲抓壯丁。從房梁上摔下傷了性命。從此年僅28歲美貌賢淑的奶奶便吃齋念佛終生守寡誓將父親及弟妹撫養成人。家族的長輩們認為我父親天生聰明，能干，便捐出一些錢財讓奶奶送父親念書。懂事的父親十分體貼家境的貧寒，一邊讀書一邊勞動，每天天剛亮就背著背簍沿著田間路坎拾狗牛糞，割豬食草。然后匆忙地踏著青石板路趕往學校，放學后還要下地幫奶奶干農活。在學校里，有錢人家的弟子常常請父親幫做習題和考卷，這樣，他們便把可口的雞鴨魚肉送給父親，父親用荷葉和菜葉將自己舍不得吃的美味食品包好帶回家給弟妹打牙祭。

由于父親讀書刻苦，年年考第一，學校準予他提前畢業，親友們又湊銀元由族長出面送父親到縣中讀書，在那里父親一樣年年獲喜報，喜報送到鄉下，鄉里鄉親贊口不絕。

在父親就讀的那所中學，有一個名叫羅玉如的苦命而發奮的女學生，她那嫵媚動人的外表里包裹著剛強堅毅的性格，這個女學生就是我們五個兄妹的母親。母親三歲就失去了父親。外婆帶著她改嫁到名叫羅天成的窮書生家，母親十二歲時，外婆也離世而去，從此母親靠繼父每日給窮人抄寫書信獲得的那點微薄收入度日。在“狗不耕田，女不讀書”的封建農村，女孩子想念中學是很難的事情，繼父自身有一定的文化，明白知識對人生的重要，他四處湊錢，培養母親讀中學，但時常又苦嘆力不從心，母親深知繼父的苦衷，便在學校勤工儉學，她早早地起床，給學校老師燒洗臉水和開水，還包給幾個老師洗衣服，這樣每月掙的錢，不僅可解決自身的學費和生活費。還可以節省一點孝順體弱的繼父。母親聰明勤奮，成績一直很優秀，不僅獲得老師的好評，也深受同學們的喜愛，經常有同學圍著她請教。久而久之，母親感到自己消化理解知識的時間太少，于是，在學校偏僻處尋找到一個枯井，把枯井作為自學的不受干擾的最佳去處。每天她干完活，課余時間就獨自躲到兩米多深的枯井底貪婪地學習，然后胸有成竹地從井底攀越到地面去干她該干的事。

也許是老天有意安排，一天，父親因在籃球場打球時，看不慣富家子弟仗勢犯規，抱起籃球離開球場，無目的地在校內溜達，不知不覺地走到母親常去的那口枯井邊。突然，他用力拍著球，想發泄心中的悶氣，不料那球碰到一塊石頭，猛地躍起朝枯井滾去，父親急忙跟隨，那球撞到井沿便漸漸停了下來。父親走到井口邊。正彎腰去抱球，卻驚奇地發現，井沿上端有一根繩子在晃動，他立馬俯身朝井內望去，看見母親正拽著繩子往上攀，從此母親下井讀書的秘密被父親揭開了，當知道和母親是同鄉時，父親非常興奮，從那以后，這兩個品學兼優吃苦耐勞的窮學生，便從相識到相知，直至相愛。

還在父親十四歲時，家族長輩就催他成婚，到中學快畢業這年提親的就更多了，自從認識了母親，父親反對家庭包辦婚姻就越來越強烈。至于母親那就更不用說了，上門求親的來來去去，沒有間斷，母親受到當時女性運動的思想影響，對包辦婚姻極為抵觸，疼愛她的繼父一次次順從她的心愿，謝絕媒人，其實誰也不知，父母這兩個胸有大志的青年早就山盟海誓“非你不嫁，非你不娶”。

一個深秋的午后，母親心急如焚的找到父親說：“怎么辦?快畢業了，羅氏家族決定將我嫁給馬鄉長，馬鄉長迫不急待的要上門接親，這次連父親也點頭了，繼父說，如果我嫁給馬鄉長。這一輩子就不愁吃不愁穿，他死了也能閉眼了。”父親聽了這一席話，一時六神無主，最后他咬咬牙，終于用樹枝在地上寫了一個“逃”字。為了忠孝，父母猶豫再三，最后決定雙雙跪在奶奶面前央求，父親連連給奶奶叩頭，血都流出來了。吃齋念佛的奶奶心疼地望著跪在自己面前的這對戀人。左右為難，是棒打鴛鴦還是違背族規，最后慈善的奶奶點點頭說：“你們走吧，但不論到哪兒。都要行善積德啊。”當時父親十九歲，母親比父親小半歲，父母臨走時給外公留下一封長長的沁人肺腑的感恩信，信中有一句話讓看信的外公止不住的垂淚，信上說“殺身難報父母恩。我們時刻記住你。”從那以后，我的父母在外無論怎么艱難。總是堅持給兩位老人寄錢，還時常抽空返鄉探望，也幾次接老人進城居住，直到雙方老人相繼去世，在那十里八鄉，人們都稱贊父母是孝男孝女。

父母逃到重慶，見報上刊登民生公司招練習生的消息，便及時報考，在一百人中挑選十名，這叫百里挑十啊!父親很順利地被選上了。同時母親也在公司附近的一家私立醫院當護士。有了工作，兩人興奮不已，他們將第一個月的工資一半寄回了鄉下。

父親工作努力勤學好問，為人誠實，尤其在一次洪水泛濫中，用聰明和智慧對公司獻計獻策，保障了公司木工廠的木料免遭損失。由于他的才能和品德，他很快在眾人中脫穎而出，并引起了民生公司總經理、愛國實業家盧作孚的注意和重用，提前將父親從練習生轉為職員，并以誠實可信為理由，讓他替代工廠會計職務。

9·18事變爆發。由于蔣介石不抵抗政策，引起全國人民的憤怒。血氣方剛的父親認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除工作以外，他抽空參加當時的抗日聯盟會，在聯盟會組織，他積極刻鋼板，印發傳單，有時同會員們上街宣傳。在一次同盟會的活動中。聽說成都某軍閥辦了一個軍校，軍校畢業可以直接上前線打日本，于是父親和母親商量，決定辭職去讀軍校，當盧作孚接到父親辭職報告后，便和父親進行了一次語重心長的談話，盧作孚首先肯定了可貴的愛國熱情，但同時也讓父親認識到抵抗日本不僅僅在于上前線作戰，當前把份內工作干好。振興中華的工業、運輸業等經濟事業，提高國家的實力，這同樣是在抗日，叫做實業救國……

父親明白這個道理后，工作更加出色，很快被公司提拔為會計主管，并且盧作孚還安排父母同他做鄰居，一個門棟進出，一個灶堂做飯，一個時間上班，上下屬關系親密無間。之后幾年里，父親又跟隨民眾、民生、民權等大船來回穿梭，在重慶至上海之間的長江上勤奮工作，為我國航運事業積累了寶貴的經驗，同時他的工作績效和財務綜合能力也得到提高，更贏得了眾人和總經理的贊賞和信任。

1936年。為加強宜昌港的財務管理，父親被調到宜昌港主持會計工作。

1937年，日本帝國主義侵華戰爭迅速升級。

1938年秋天，上海，南京，武漢相繼失守，國民政府決定遷退四川。為此從我國沿海和沿江轉移而來的大量難民、孤兒、傷員以及民族工業設備如潮水般匯集在入川必經之地——宜昌。當時宜昌成了民族生死存亡的運輸生命線，國民政府任命交通部部長及民生公司總經理盧作孚為這次“大撤退”的總指揮，盧作孚又指派父親為這次“大撤退”的總會計。父親看到港口那堆積如山的物資和如潮的難民，深感形勢的嚴竣和任務的艱巨，立即托人將母親和哥妹送回重慶。臨行前，父親對母親說：“唉，我們剛來到宜昌，又不得不暫時分別，不過，我早就想直接和日冠對戰，這次大撤退，也就是在與日本鬼子正面較量，如果我不幸犧牲，那也是為了國家”。母親牽著四歲的大姐，抱著幾個月大的哥哥，帶著苦澀的笑臉說：“我們會天天求菩薩保佑你的，別胡思亂想，會平安無事的。”

在盧作孚的戰略指揮下，民生公司在宜昌的全體職員和宜昌人民同仇敵愾，全力投入這場生死悠關的，也是世界戰爭史上罕見的“大撤退”。二十多艘輪般和八百多艘木船日夜不停地在日軍飛機連續轟炸和掃射中奮戰四十多天，將幾萬人和十幾萬噸物資搶運到四川。

這次“大撤退”表現出了中華兒女熱愛祖國不畏強暴英勇頑強不怕犧牲前赴后繼的民族精神，為長江歷史寫下了輝煌的詩篇，也為民生公司形象增添了無窮的光彩。父親回憶說：“當時根本顧不了耳邊傳來的防空警報，冒著敵機的狂轟濫炸，勇敢奮戰，當時時常看到從甲板上被炸傷炸死的同事和難民落入水中的尸體，那時心中更痛恨狗日本，更毫無顧忌地夾著皮包提著筆竿和帳本從船上到港岸，從機器設備旁到擁擠不堪的人群中奔走。那一段時間沒有吃上幾口好飯，沒有睡上幾個好覺，甚至有一次緊張得連小便也撒在內褲里，冰涼冰涼的。”

這次“大撤退”的成功，使日本鬼子更加氣急敗壞，事后日軍軍界在戰略檢討中一直認為沒有在占領武漢之后強取宜昌，這是日本軍方的一個重大失誤。

同年年底，江水低落，還有少量的貨物仍需在這枯水期轉運，混亂而喧鬧的宜昌城基本恢復平靜。父親緊繃的神經也慢慢得到松馳。一天晚上，剛送走了一艘夜間裝運的船，他經過躉船走下跳板，發現跳板腳下有一個系著的麻袋露出水面，他從水中扯起麻袋，解開一看，麻袋里有個小皮箱，他把小皮箱提回家剛打開便驚呆了，里面全是白花花的銀元，那一夜他通宵未眠，心里七上八下，這從天上掉到自己手中的銀元是誰的?為什么沉在水中?是當初從上海、南京、武漢來的富貴人聽到防空警報后，由于驚恐逃生而不得不丟下的?還是在爭先恐后擁擠上船時無意中遺失的呢?為什么放在一個不起眼的麻袋中?……但總而言之，不是自己的，千萬不能要，第二天。父親便把這箱銀元交給港口的理財部。并口口聲聲地說：用它去支援抗日。

人們對父親將撿來的銀元急著交公這種處理方法有各種議論，有的肯定這是拾金不昧的愛國行為，有的卻說他太老實太傻。父親在世時，我們兄妹當著父親的面笑話父親，說他當時的做法是好心辦傻事，因為在那種兵荒馬亂的年代，交上去的銀子真的會用去支援抗日嗎?可父親卻冷靜坦誠的答道：“不是我的，我沒有要，良心無愧疚，活得自在。”

也許經歷了這場生死奮戰之后。父親更加領悟到生命的真諦，也許民生公司愛國實業家盧作孚倡導的“愛國愛人愛知識”等民生精神在父親的腦子里落了戶生了根，也許是父親牢牢記住了奶奶的臨別衷言“一輩子要行善積德”，也許是以上諸多因素的匯合，從那以后，父親所做的每件事，所對待的每個人，甚至于所說的每句話，無不打上“責任”和“善良”的印記。

宜昌“大撤退”事件不久，日冠瘋狂進攻宜昌。民生公司為了保證父親的安全。又將父親調回重慶，就在回重慶船上，路經萬縣時。父親收留了一男一女兩個孤兒，父親在百忙之中四處尋找他們的親人，終于其中一個回到了在四川資陽的親戚家。臨別時那女孩痛苦流涕不愿離開父親，后來聽說她在1961年饑荒中餓死了。父親聽到消息后既傷心又懊悔，另一個男孩后來當了兵，下落不明。在這之后，父親又曾關愛過一個孤兒，就是本文前面提過的來為父親吊喪的七十多歲的老人。

父親住重慶北沙陀。一天中午時分，家里正準備開飯，一個老太婆跌跌撞撞地跑到門口討要，母親便給了她一些飯菜。那老太婆感激涕零的說：“謝了謝了。今天我過生日，有這么好的熱菜熱飯，值了值了……”她一邊彎腰鞠躬，一面退著轉身離開了。此時，父親從里屋走出輕聲對母親說道：“剛才我聽見那叫花子說她今天過生日，討了一碗飯就那么興奮，著實可憐哦，干脆叫她回來洗一洗，你去找件衣服給她換，然后與我們同桌吃頓飯，也算給她做個生，看上去她與我娘的年齡差不多，看見他我心里就想起娘。”母親照父親的意思辦了，那老太婆坐在桌邊，一口飯一把淚地吞咽著，父母還不住地往她碗里添菜。那老太婆臨走時，硬要給父母下跪，父親急忙扶起，說：“使不得使不得，你和我的娘歲數差不多，就當我給我自己的娘做生吧……”老太婆不住地念叨：“你是好人，你要活一百歲。”這件事被公司傳為佳話。

現在，我只要見著乞丐就嫌臟，恨不得躲得遠遠的，最多給點錢叫他快走，而父親卻將乞討者請進門給吃給穿給享受，這樣的善事一般人豈能做到?盡管認識我的人都說我心善人好，可比起我的父親簡直太渺小了。

1952年，全國性的三反五反運動快結束了，一天晚上，我聽見父母倆的對話，在我九歲幼小的心靈里感觸很深。母親嘆息著說：“唉，你太冤枉了。”父親說：“你還在心疼那兩枚金戒指吧?”母親說：“那倒不是，我在想，這又不是你一個人吃了喝了，上面的人下來，還有過年過節你們辦公室的那些同事，都在一桌吃吃喝喝，為什么這個吃喝帳全部賴在你的頭上呢?要你一個人賠償呢?我看，這次反貪污反浪費，一開始，工作組就盯著你這個財神爺，斷定你這個財務主任是這一次運動要捉的大魚，天天發動群眾檢舉揭發，又逼著你老實交待，還幾次到家里來搜查，查來查去什么結果也沒有，有一個到家里來搜查的工作人員甚至說：這就是當會計主任的家?沒想到這么簡陋，工作組大呼小叫，一無所獲，下不了臺，就只好抓住你開了幾桌酒席，浪費公家的財錢請客吃飯。要你賠償，這些人的心真夠壞的。”可父親卻一字一句回答道：“正因為我是會計主任，所以要賠這些吃喝款。如果我不同意，不簽字，那些酒宴都擺不成。不就一點事都沒有?可每次上酒樓，都是我點頭同意拿公家的錢開支。給大家吃喝這不是我失職了么?我沒有負到會計主任責任，沒有保護好公家的財錢，當然后果由我承擔啊，賠這筆錢，是應該的嘛!以后，吸取教訓就是了，只是委屈了你，把你的戒指用來抵債了。”父母的對話讓我從小明白了一些道理：做人要做老實人。做人要有責任心，做了錯事要敢于承擔責任。

1954年夏。宜昌遭到百年不遇的洪澇災害。那時，我已經十歲，哥姐都在重慶讀書，家中，我是老大，當時我們住在一馬路中段南湖邊一棟地勢低洼的平房里。前兩天，江水一直漫到街上，放學時我們踩著水回家，但這天天剛亮，突聽四處驚叫，爸爸趕緊把我們喊醒，我用手揉著雙眼坐在床上一看，呀!水快把我的床淹沒了，滿屋就像后面那片湖水，家里的小東西都七零八落地漂在水中。爸爸說：“趕快起來搬到馬路對面樸叔叔樓上去。”父親把正在生病的母親和我幾歲的小妹妹抱到飯桌上坐著，又去捆床上的東西，我和八歲的大妹妹，踩著水在家里幫著父親忙來忙去，當我們將一條長桌子翻過來和已經飄在水上的大木盆一起當“船”放上一些東西往街對面推的時候。扛著被子的父親說：“你們聽，隔壁的陳奶奶好像在哭。“我們把東西一樣一樣的放到街對面那棟小樓房的伯伯家，”返回家里，好一會了，還不見爸爸進屋，媽媽一邊咳嗽一邊吃力地問：“你爸怎么還不回來，上哪去了?”我說：“爸叫我們先回來，他上隔壁陳奶奶家去了。”又過了一會兒，病痛中的母親長唉短嘆地叨念著：“你爸再不回來我要暈倒了。”這時三歲大的小妹妹依偎著母親哇哇地哭了起來。看著母親和妹妹那副樣子，我心疼極了，正準備去隔壁叫爸爸，這時，見爸爸滿身污泥急匆匆地踩著水跨進屋來，還沒有等母親開口，便搶先說：“知道你們等急了，可別人家更難啊，一個老大娘和一個孕婦，她男人的船被困在武漢回不來，見她母女倆哭得傷心，我臨時找了一個漢子，一起幫她們搬到街對面了，這才……”人到中年身體并不強壯的父親上氣不接下氣的對著母親訴說著，母親聽了這席話，蠟黃的臉上露出了寬容的表情，父親欣慰地將自己的背彎在母親面前，低聲說：“來，我背你過街……”

我一手扶著座上的小妹一手拉著慌亂中的大妹。望著父親背著母親在黃濁的水中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的樣子，便低聲對倆個妹妹說：“爸爸是先幫助別人，再才來背媽媽的。”

我上初中的時候，寒假的一天，母親叫我去公司找爸爸，我剛跨進父親的辦公室，正巧看到一個其貌不揚眼圈發紅的中年婦女，硬按住一個與我年齡差不多的女孩給父親下跪，一邊按一邊說：“快給王伯伯磕個頭，要不然今年過年咱娘兒倆只好喝西北風了……”父親和身邊的同事趕緊拉住那個女孩，父親說：“快回去吧!你媽不容易，你要聽媽的話，把學習搞好。”我瞪大眼睛問爸爸：“她們怎么啦?”爸爸沒有回答，他身邊的同事告訴我：“她們感謝你爸爸為她們做了好事。”過年時，那女人又帶著女兒上我家拜年，后來我才知道原來她的丈夫在外有了新歡拋棄了她娘倆。法院判的生活費，她丈夫又不肯給，她三番五次找到公司領導和工會，仍未解決問題。我父親出于同情決定每月在她前夫的工資中扣除她倆應得的那部分，由她直接到財務領取，這樣，她倆生活就有一定的保障。那女人對我說：“你爸爸把那個不要臉的人狠狠地訓斥了一頓又扣了他的工資，為了我們母女你爸爸把他得罪了。”從此我知道父親并不是對誰都那么和藹可親，在惡人面前。他的態度是鮮明的，是不怕得罪人的，是有正義感的。

真是無巧不成書。后來我在宜昌第五中學念書，上初三時發現每次去學校食堂買飯總有個矮矮的頭發花白的炊事員對我特殊化，我明明只買二兩，他總是給我三兩或者四兩。要不然就多退飯票給我，遇到此事，我總是開口說：“打多了，找錯了。”但他總是笑瞇瞇揮手說：“快去吧快去吧，是對的，沒有錯。”我十分納悶，后來才知道，這個服務員就是那個被拋棄的女人現在的丈夫，這使我特別不好意思，以后，凡看到這個炊事員在窗口值班，我總是叫我同學給我去打飯。我把自己的想法和做法告訴父親，父親表揚我做的對。父親說：“他是為了感謝我們，但我們做好事并不是為了獲得別人的回報，否則就毫無意義了。

每當我想起《漁夫和鯨魚》的故事，總是會想起父親對我講的那席話，就會像父親那樣熱心幫扶弱者，不圖回報，這才是真正的善人。

有一個在解放戰爭年代痛失妻兒的解放軍革命老前輩，在部隊入川經過宜昌時，偶爾遇見了我，根據這位軍官的主觀推斷。確定我就是他在戰亂中失掉的女兒，曾三番五次地請假由成都軍區返回宜昌，急切肯求父母準予他將我帶走。我母親婉拒他的請求，這竟使得那位老前輩日夜不安，深深地陷入痛苦和思念中，其精神上受到嚴重的創傷。父親知道這一切后，便對我說：“只要利于解放軍前輩的身體健康，減輕他失去親人的痛苦。你就認他為干爸，你就叫他爸爸，我不在乎什么。”前輩的眼淚奪眶而出。我考上大學后，父親仍教誨我經常去看望軍爸，要以優異的學習成績和政治上的進步去寬慰他的心，要我時刻記住：沒有革命前輩個人利益的犧牲，就沒有我們今天的幸福生活。

父親啊!你總是用一顆純樸善良的心設身處地的為人著想，不貪婪，不自私。多么高尚和令人敬佩啊!

而今想穿一件新衣服簡直是輕而易舉，然而對于當時讀初中的我而言，就是一種奢望了，雖然父親是財務主任，但他一貫公私分明，再困難。也不為自家挪用公款，我母親常年生病。除大姐在大學申請助學金，其余四個姐妹都在念書，全家只靠父親一個人的工資維持。為籌集學費。減輕父母的負擔，每個寒暑假我都會到西壩捶石子或者到居委會領一些力所能及的針線活干。平常我和妹妹們穿的衣褲鞋襪經常是港務局的宿舍那些大姐和阿姨奶奶送的，記得在學校同學們常笑話我穿的棉襖是在“賣豬油”，笑我的鞋子是在“開天窗”。終于有一天，只有我一個人做了件新的短袖衫，妹妹羨慕不已，還守著媽媽哭了一場，我自然是愛不釋手，尤其我一穿上身，別人都說好看，我更是心花怒放，對著鏡子照來照去，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可是我竟把這件心愛而難得的衣服偷偷借給我的一位好朋友穿，因為我覺得這一位從小失去父母跟著親戚長大而眼下又剛剛考取文工團的女同學，她比我更需要一件像樣的衣服在穿著講究的文藝圈里生活。時間一周一周的過去了。紙總是包不住火的，我把那件寶貝衣服借給朋友的事被父母知道了，他們不但沒有責怪我，反而欣賞我的想法和做法。當那朋友領取了第一個月的工資，自己做了一件新衣服，將穿過的我那件衣服還給我時，父親高興地說道：“朋友之間，就應該互相體貼，真誠相待，這樣的友情才持久。”母親還說：“你的朋友就當是我多生的一個女兒吧。”

80年代初。為支持小妹妹和妹夫倆獲得本科畢業證。父親建議將其念小學的兒子路兒放到我家撫養。那幾年幾乎每次見到父親，他就對我千叮萬囑。“你要把路兒當成親生的那樣心疼哦。”看著父親疼愛外孫的表情，我認真地說，您放心，我一定比親生的更心疼。他的臉上就露出了笑容并點點頭說。我知道你心善這樣我就放心了。如果我能配得上父親那樣稱贊的話。那也是父親的身教嚴教。從小我親眼看到姑姑和幺爸受到父親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幫助。父親常說長姐當母，長哥當父。兄弟姐妹之間要不圖回報的互相關心互相愛護。1976年父親將重慶一套老房子賣掉，一分不留地把錢全部送給了幺爸，原因是幺爸身體不好。子女眾多，比我們家更困難。父親疼愛弟妹的行為深深地感動著我，鞭策著我。

父親教會我們做善人的事例不勝枚舉。父親的態度和期望，就是我行為去向的紅綠燈，凡事符合“善”字，他就高興表揚稱贊，凡是自私的行為。他就批評指責教訓，父親退休后，和鄰居們和睦相處，哪家有人病了，就親自或者叫我們代他去看望。誰家發生了事情，他總是要去關問。一天晚上。為了勸和一對打架的夫妻，父親連飯也顧不上吃，回家的時候雙腿摔傷，他一邊在傷口處擦碘酒。嘴里一邊說：“只要他們再不吵鬧我多摔傷幾次也無妨。”街坊鄰居提起他，無不稱他為善人。就在他生命的最后幾天，聽到大家對保姆的各種議論，尤其是對她只顧自己的家事照顧父親失職造成父親重病深感氣憤時，父親還為保姆開脫，他在痛苦中強行睜開眼睛對我們說：“你們不要責怪保姆了，作為母親，牽掛他的兒子沒有錯，我自己年歲大，抵抗力差，還欠她幾天的工資你們要一分不少的補給她。”

父慈子孝，父親不是用金錢把我們慣養大的，而是用那顆金子般的責任心把我們愛撫大的。這是我們兄妹五人的共同感悟，沒有父母灑給我們那份執著健康的愛，我們姊妹五個，不會在清貧的家境里，在困惑的年代中個個上大學，事業都有成。而我們也不會對父母懷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父親的愛同時表現在對我們知識的培養和意志的鍛煉。

在我四五歲時候，父親因忙于航船很多天才能回家一次。他與我們聚少離多，但他每次回家對我們的第一句話就問你們認了多少字。所以此后每次知道他要回來。我就站在江邊冒著江風等待!每看到父親站在向岸邊靠攏的船頭向我招手時，我就立刻會大聲地呼叫“爸，我又認識了好多字哦!”因為那樣，爸爸總會興奮地把我舉得高高地，親吻著說：“是個愛學習的乖孩子，真乖!”。

1950年，我上小學一年級，爸爸在局機關上班。離開船上的工作了。每天晚上下班回家不論他有多么疲倦。也要認真檢查我和妹妹的學習情況。不按老師和課文的要求做作業；不做完作業；亂寫亂畫作業；做錯了不改正作業，就不要想早早睡覺，父親會收起和善的面孔，裝出滿臉怒氣，如果再不聽話，還會偶爾給我們吃一點皮肉之苦，他和母親不僅僅是我們親愛的長輩，也是諄諄教導的老師。

我有一段揮之不去的記憶，它不僅鞭策著我順利度過十七年的學生時代，也成為我這一生學習知識、掌握知識、深化知識的動力。

我十一歲時，那個寒冷的冬天，我放晚學回家，見母親又病在床上，我急忙放下書包。照母親的吩咐。做好一家人的飯菜，給妹妹們吃完后，又給媽媽煮藥，待把洗碗掃地等家務干完，天色已晚，但我還是忍住凍裂紅腫的雙手提筆做作業，寫著寫著感到又冷又困，作業還沒有寫完。兩只眼皮就直打架，呵欠接二連三，不由自主地將頭趴在桌上，似睡非睡地捏著筆。床上的母親見我那副樣子，一邊咳嗽一邊疼愛的說：“你今天太累了，明天早早起來做作業吧，這樣會受涼的。”聽母親這么說，我趕緊收起書本，洗臉洗腳就上床睡覺了，心里僥幸地想著：“爸爸回來見我睡了，總不會在這大冷天的把我抓起來吧。再說放學后我做了這么多事，夠能干的，他還應該要表揚夸獎我才對咧!”我躲在床上想著想著。好不容易冰冷的被子漸漸暖和起來，這時聽到父親的推門聲，我先緊張了一下，心怦怦直跳，瞇著眼睛假裝睡的很熟很香。爸爸先開口說話了：“今天加班，現在才回來，他們都睡了?作業都做完了嗎?”母親沒有吭聲，只管咳嗽，父親便去找飯吃了。

我輕輕用手把被子掀開一條縫，悄悄朝外望去，天呀!父親正端著碗一邊吃飯一邊用捏筷子的手在翻閱我的書本，我摒住呼吸，突然爸爸似乎用一種吼叫的聲音說：“作業沒做完，怎么讓她睡了?你這個媽是怎么當的?”母親有氣無力地說：“今天又是她自己做的飯，忙完了家務，天色又晚了，我看她困得很。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天氣又這么寒冷，就叫她去睡了，明天她會補起來的。”爸爸說：“那怎么行，當天的作業要當天完成，不能欠帳，”緊接著又轉過身對著我的床喊道：“起來起來起來，起來做完作業再睡。”母親非常著急地說道：“算了，她也可憐，才十一歲，睡得熱呼呼的，喊她起來，寒冷難熬啊!下不為例。”父親更生氣地說：“可憐可憐，以后沒有出息才叫可憐。”說時遲，那時快，我感覺一只冰冷的手捏住我的耳朵往上拎。“起來，我知道你在裝睡，怕苦。怕冷，舍不得這暖暖的被窩，我給你講過那么多古人刻苦學習的故事，你一點都沒有聽進去吧，古人把長頭發吊在屋梁上，一打盹，頭發扯的疼，又提起精神背書……”我摸著擰疼的耳朵。又想起母親剛才那些疼愛自己的話，在被子里哭了，這時，屋內突然安靜下來，我以為爸爸原諒我了，心中暗暗慶幸，以為憐愛我的爸爸吃飯去了，便再一次地掀開被角，卻看見爸爸正彎著腰在煽火盆，他那吃了幾口橫放著一雙筷子的飯碗。在桌子上靜靜地擺著。頓時，我明白爸爸生火盆的用意了，不知是慚愧還是委屈也不知道是害怕還是感動，我用手擦干了眼角邊的幾滴淚水，推開被子，下了床。

在昏暗的燈光下，我正寫著字，父親端著燃起的火盆放到桌子的下面，又親自握住我的雙腳，小心翼翼地放在火盆兩邊，然后就在我身邊盯著。那時，一股暖流從腳尖緩緩地升到頭頂，它一直陪著我做完了作業，預習了功課。當我輕松愉悅地再次上床睡覺時，父親一雙有力的大手，幫我把身上的被子壓的嚴嚴實實的，我把頭蒙在被子里眼睛又濕潤了，心里直說道：“親愛的爸爸，我會蓋好被子的，爸爸，你快吃你的飯喝點開水吧，你上班累了一天，這么晚了，以后在學習上我再也不偷懶了……”

五十年以前的情形和感受，還歷歷在目，點滴在心……

一滴水可以映出太陽的光輝，這就是父親的愛。

從那以后，在學習上，我努力不再讓父母為我操更多的心，在初中高中大學期間，不用說補考留級，就連七十幾分的成績都不沾我的邊，對我來說，最差的成績就是體育田徑課，僅有80分。

不久，父母收到哥哥從重慶寄來的信。信上說：母親多年生病不起，父親家庭重擔太沉，想放棄考大學的打算，參加工作，還幫補家庭。父親急忙給哥哥回信：“你一定要向你姐姐那樣，考上大學!”后來。哥哥真的被名牌大學錄取。

我初中畢業那年，母親仍在病床上度日，為減輕家庭負擔，我瞞著父母考取了市文工團，當文工團通知我回家轉戶口時，父母才知道此事，他們焦急萬分地對我說，你一定要向你哥哥姐姐一樣，考取大學，后來，我也被四川最高學府錄取。

文化大革命以后恢復了高考，我的小妹妹也獲得了大學本科畢業證書。大妹因工作順心而未參加高考。我們兄妹不僅刻苦讀書而后也事業有成，兒女們打心眼里也孝順父母，這一切，除了國家和人民的撫育，就要歸功于我們慈愛的父母了。父親不但要求我們努力學習，更要求我們在生活等各個方面培養吃苦耐勞的精神。他常說能吃苦耐勞是生存的保證。

在考大學之前，國家最困難的時期也是我們家最難熬的日子，當時有限的計劃口糧要保證患結核病的母親的營養。我還將少體校每天補助的雞蛋和學校食堂的好菜都省下來給母親吃。父親見我們一個個瘦癟癟的，心中隱隱作痛，果斷決定上東山開荒，種紅薯高粱和玉米，加上星期天，還有平素下班放學后的時間，五十歲的父親率領“家庭開荒隊”堅持爬上東山搬石頭，挖荒土，挑糞水。種起了紅薯和高粱。到豐收時節，大家樂開了花。還送了不少紅薯給鄰居分享。父親樂呵呵地說：“只要有不怕苦的精神，什么困難都可以克服。”為了鞏固和發揚這種精神，父親鼓勵我們在不耽誤學習的前提下，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勞動幫補或節省家庭開支。比如當時所有的鄰居們家家戶戶雇人挑水，每挑五擔畫一個“正”字，一個月一起算帳，可我們家哪有錢去雇人挑水，無論春夏秋冬都是我和大妹妹從一樓抬到三樓，有時候甚至是我一個人挑到三樓。除此以外，我們還手持書本坐街邊叫賣涼茶，頭頂烈日在工地挑土捶石，踩著積雪去公廁洗刷尿灌，打著赤腳站在湖中清洗衣物，提著籃子到電廠篩拾煤渣……對這些至今難忘的“家常便飯”，我們從來都不感到苦和累。反倒覺得習慣，快樂!

文革期間，我大學畢業，分在“地無三里平，天無三日晴”的貴州大山區。父親一封封牽掛的信，像雪片一樣飛到我面前。我樂觀地告訴父親，艱苦里也有歡暢，不久，我帶著這種特有的欣喜和驕傲，回到了父親的身邊。父親高興地說。我知道再苦再累你也挺得住。我知道你從小就堅強。父親啊，這種堅強的性格給予我們的幸福感和滿足感不正是你讓我們磨煉出來的嗎!

年復一年。父親雖然滿頭銀發，但他時常在我們的陪同下到江邊漫步，每當望著滔滔的江水他總是依杖凝思，好似在回憶長江和他的過去。他每天所看的電視節目，除了新聞聯播、焦點訪談、走進中國、百家講壇，便是海峽兩岸，很少看電視劇。他常常講的一句話就是“現在的人太追求金錢，如果一個人事事對得起社會，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這不比擁有金錢更幸福嗎?”他人雖老但夢還在，每看到海峽兩岸節目的時候，總愛說“我要是能活到祖國統一坐飛機去看一看游一游，見到更多的骨肉團聚，那我這輩子才叫真正的幸福噢”。平常兒女們有好吃的，首先就想到送給父親，只要有一點時間，也都爭著去看望父親。懷著深沉的感情和愛與父親親切聊天，千方百計讓父親爽悅快慰。街坊鄰居幾乎每天都有人陪父親在家里打麻將。父親的晚年生活恬淡而幸福。

最近一年多，我在與父親聊話中，感覺出他對我的身體和經濟狀況不如其它兄妹而流露出的擔心和憂慮，他對我說：“我是地中雪瓦上霜再活也沒幾年了。見你瘦成這樣經濟比他們都差，我心里……”我理解父親對我的牽掛，因為老人不可能在子女面前一碗水端平。雖然五個子女都是自己的肉，但感情的砝碼總會偏向困難大的、條件差的。于是我坦誠地對父親說：“你不是常說金錢不重要。良知親情最重要嗎?我非常贊同你的觀點。知足常樂啊!人住他的高級樓，我住我的貧民窟。人坐他的小轎車，我刷我的老年卡，人有他的追求。我有我的理念，我知足，我快樂，我有他人不具備的精神享受……”父親聽了后打著哈哈。眼睛笑成一條線，說道：“經濟上不與別人比，事業上要比別人強，這是你的性格，好好好，這樣我就放心了。”看他那樂樣，我心里真夠甜的。

啊!父親當時說話的神態和笑臉不就在我的面前嗎?不就是這閃爍的蠟燭照耀的遺像嗎?我深深地對父親鞠了一躬，說：“爸，你這百年，活得值啊!你無牽無掛地走好吧!”

12月15日，滿載親朋好友的車隊，在漫天雨雪中，沉痛地向殯儀館駛去，我在最后的一輛大中巴的尾座。在晃動中，我吟誦著寫給父親的挽聯“一生為善澤子孫，百歲高齡駕鶴去”，同時也回味著父親一百年的滄桑經歷和人生美德。

魚貫而至的車隊。一排排停在殯儀館前的院壩里。

我走出車門，抬頭望天，呀!金燦燦的陽光普照大地，若不是親臨奇景，真叫人難以置信，這哪里是剛才令人悲凄的雨雪天?這分明是耀眼的艷陽天呀!我情不自禁地對天呼道：“爸啊，你看見這奇觀了嗎?你一生為善，今日剛到此，空中就處處飄著五彩祥云。莫非是神話中的神靈顯身，伴著妙音仙樂來接你去哦!”

肅穆的吊唁大廳，一層層的花圈擺滿四周，一排排的親友站在我們五姊妹的背后，我們看著面前父親的遺體，撕心裂肺地哭喊著呼喚著，那淚水真像決堤的洪水，擋攔不住。大廳內回蕩起沉重而緩慢的哀樂，我悲痛已極，斷斷續續地聽見“王廷琳老先生，生于1910年正月初一，逝于2009年12月11日，享年一百歲，王廷琳老先生公私分明，認真負責，一絲不茍。王廷琳先生的子女都很優秀……”報社劉小康宣讀悼詞。不久。又傳來一個人的聲音：“我們奉宜昌市政府的委派來參加王廷琳先生的追悼大會……王廷琳老先生的事跡，曾在中央電視二套、四套、十套以及香港鳳凰臺的《人物》欄目中多次反復播放……”這是市政府代表宜昌志朱主任的聲音。

我目不轉睛盯著父親那慈祥的面龐淚如雨下。

隨后，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要將父親的遺體送去火化，我們兄妹五人肝膽俱裂，擠開人流，擋住開往火葬場的汽車，伸出顫抖的手最后一次去輕輕撫摸父親那緊閉著眼睛的善臉，最后一次回報給父親的深情。火化場外，我仰望蒼穹，似乎看見仙鶴展開翅膀。駕著父親在彩云間穿越，時隱時現地飛向極樂世界。

送走了慈父，我獨自到父親生前常去的長江邊。聽見江濤細語聲：你想念父親的時候，就來到我身邊吧!因為長江攝下了你父親繁忙而勞累的身影，錄下了你父親慈善而謙和的聲音，留下了你父親艱難而剛硬的腳印，他是長江的兒子。更是長江的老善人!

責任編輯：吳華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