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座山

2007年，父親走完了他歷經(jīng)艱辛的八十年人生旅程，依依不舍地告別了他為之戰(zhàn)斗和生活了四十多年的葛洲壩。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圍繞在他身邊的兒孫們。今年的6月28日是父親去世三周年祭日，按照習俗，身為長子的我本應到墓地祭奠父親，但工作原因不能成行，只能在千里之外的工地，以此文追尋父親如山的身影。表達對他老人家深切的懷念之情。

父親是座無語的山

父親生前的同事或領導一致認為父親性格內向，不善言辭，不善交際，更不善于阿諛奉承，只會埋頭苦干，忘我工作，默默奉獻，不爭名利。對此評價，我認為比較中肯，但又覺得不是十分準確和全面。父親平時的確少言寡語，性格內斂，但在為人處事的原則問題上卻一點不“內向”，甚至言辭犀利，全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讓我產生這一想法的，是發(fā)生在葛洲壩工程泄水閘大會戰(zhàn)時期的一件事情。

當時，幾十座泄水閘閘墩如雨后春筍般往上直躥，巍峨的閘墩爭相直插云霄，傲然聳立在二江河床之上，場面蔚為壯觀。那時我還是一名澆筑工，為確保混凝土澆筑不停倉，我們一般吃飯不出倉，飯菜都送到倉內。一天中午，我正在泄17孔高達50多來的閘墩內一邊啃著饅頭一邊振搗著混凝土，一個工友突然從上面的跳板上蹦下來對我說：“你快上去，對面要打起來了，好像是你父親!”我快速爬到倉口，向對面的泄18孔閘墩望去，眼前驚險的一幕令我目瞪口呆。

滿滿一罐混凝土。在高架門機鋼絲繩的牽引下，從天而降，向吊罐下方的父親直撲而來。父親卻昂首挺胸，企圖用身體阻止吊罐入倉。大有“泰山壓頂不彎腰”的氣勢。

“快停下!”我急得一邊大喊一邊氣憤地將手中的饅頭打了過去。但相距較遠，我?guī)筒涣烁赣H一丁點兒忙。這時，下落的吊罐掛了一下父親頭上戴著的柳條安全帽帽檐，父親用手沒有護住，安全帽被掛飛了。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上，緊緊地為父親捏了一把汗。

吊罐終于停下了，但舌戰(zhàn)仍未停止。“老東西，快讓開，我們要下料澆筑了!”現(xiàn)場調度員氣勢洶洶地責罵著父親。父親當仁不讓地反駁道：“我沒時間踉你扯淡，這條縫不補好。就是不能開倉!”

調度員又吼道：“我有開倉證，影響了澆筑你能負責嗎?”父親也理直氣壯地大聲說：“小洞不補后患無窮。出現(xiàn)了掛簾和蜂窩麻面你敢負責嗎?”

原來，沖毛工為倉面沖毛和排水方便，將墩頭倉面下口的一塊小木條撬掉忘了補上。閘墩墩頭是迎水面，部位十分關鍵，質量要求非常高，連丁點兒汽泡都不能有，此縫不補將會造成嚴重的質量事故。父親作為一名普通的模板工本來可管可不管，但他認為不補就是自己的失職，所以就出現(xiàn)了這一幕。

當時有位領導趕到現(xiàn)場把調度痛斥了一頓，并表揚了父親。

說實話，父親向來是逆來順受，能忍則忍，能讓就讓。但這次父親的形象在我心中一下子高大起來。回家后，我將此事悄悄告訴了母親。“真是一頭犟驢，不要命了?!”母親嘮叨著，但晚餐還是多炒了兩道菜，為父親備了壓驚酒。

吃飯時，母親嗔怪道：“吊罐不認人，你不要老命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這一大家子怎么辦?”父親嘿嘿一笑了之，沒有應答也沒有多說一句話，慢慢地自斟自飲。

餐桌上的煤油燈將父親獨自飲酒的身影映照在了墻壁上，黑暗里，父親的身影顯得高大而偉岸。我忽然覺得，父親就是一座無語的高山，一座使我永遠仰慕的高山。

父親是座無名的山

父親是新中國第一批水電建設大軍中的一員，在幾十年的水電生涯中轉戰(zhàn)南北，參建了一座又一座大中型水利水電工程。因父親一生為人低調，淡泊名利，就像一座默默無聞的高山而名不見經(jīng)傳。但父親獲得的榮譽卻不少，年年被評為當時工程局的先進生產(工作)者，在當年葛洲壩泄水閘大會戰(zhàn)和大江截流戰(zhàn)役中分別榮立二、三等功。父親不僅不爭名利，而且到手的名利也不要。如在泄水閘大會戰(zhàn)中父親本來已被評為一等功了，但他堅決讓給了年輕人，說要多鼓勵后生。又如那時單位每年過年都要進行救濟，也就是現(xiàn)在的幫貧扶困，但有的人為得到救濟款常常又哭又鬧，爭得臉紅脖子粗，父親非常看不慣和瞧不起這樣的人。雖說當時我們姊妹兄弟五人都在讀書還未參加工作，只靠父親一人工資和母親當家屬工的一點微薄收入，生活很拮據(jù)。但每次父親都會將到手的救濟金再送回去，單位領導總是感慨地說“如果都像老萬這樣講風格就好了”。

父親雖說名不見經(jīng)傳，但也曾上過《人民日報》名揚天下。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正是葛洲壩大江電站施工緊張繁忙的時期。那個年代提倡過革命化的春節(jié)，越是過年越要組織大干。過春節(jié)時，父母、姐姐還有我和大妹五人都在工地加班大干著。家里只剩還在讀書的小妹和弟弟。大年初一上午，一位新華社記者在單位宣傳干部的陪同下直奔我家進行實地采訪，問家里有幾口人、父母和哥哥姐姐都是從事什么工作的、過年怎么都不在家等?小妹一一答記者問，令采訪的記者十分滿意。末了，記者又問“父母都不在家，你們吃飯怎么辦?”“我媽都做好了，熱一下就行了。”小妹邊說邊跑進廚房揭開了鍋蓋，跟進來的記者一下看呆了，滿鍋的玉兔、玉狗還有小豬等形狀的饅頭小巧玲瓏、栩栩如生，讓見多識廣的大記者們贊不絕口。笫二天早晨，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新聞聯(lián)播》欄目播報了這位記者的專訪，以我們家為典型代表，反映了葛洲壩建設者春節(jié)不休息大干創(chuàng)高產的精神風貌，其中重點介紹了父親的事跡。新華社發(fā)了通稿，《人民日報》等國家級大報和省級報都及時轉發(fā)。

父親是一名普通的模板工。又稱“猴子工”或“架子工”，大壩澆多高他們就要將模板立多高。那時生產手段落后模板工的勞動強度非常大，模板都是自己一塊塊地扛上大壩倉面，然后再一塊塊地拼接安裝好。與此同時，模板工還得將自己懸掛在倉外，緊拉條、補縫面、拆模板、搭排架。像個猴子似的在臨空面不停地攀爬著，哪里最危險哪里就有他們的身影，所以模板工的安全風險最大。據(jù)相關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模板工的傷亡數(shù)量在水電建筑行業(yè)排名第一。當時的流行語是“好男不當‘架子工’，好女不嫁‘猴子郎”’。因此，能轉行的轉行了，會跳槽的跳槽了，有“后門”的也都溜之大吉了。而父親從始至終干了一輩子的模板工，一直干到退休的前一天。

那天下午5時許，父親從葛洲壩大江工地下班回來洗漱后換下身上的工作服，前往隊里看第二天的分工，隊部勞資員正好碰見父親，“萬師付，恭喜你，你光榮退休了，從明天開始你不用上班了!”勞資員邊說邊跑進隊部辦公室，把《退休證》拿來交給父親。

“哦，好，好!”父親簡單而平靜地應答后，雙手接過了自己的《退休證》，又習慣性地朝自已所在班組分工欄走去，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勁，忽然想起了自己手里的《退休證》，然后微笑著轉身回了家。

“我退休了。”父親一進門就冒出了這么一句話，讓我們一家人都感到很突然。正在做飯炒菜的母親一下愣住了，怔怔地問道：“你說什么?”父親望著發(fā)楞的母親又重復了一句“我退休了!”語氣顯得更加肯定而又平靜。

“好。早該退休了。辛苦了幾十年，也該享享福了!”我高興地說著。

模板工的退休年齡是55歲。父親是正點退休，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母親瞪了我一眼。憤憤不平地一邊炒著菜一邊說：“他們憑什么欺負人，為什么有的人退休提前兩、三個月就通知不上班了?你道好。老老實實干到最后一天。”

父親一生任勞任怨，寵辱不驚，不爭名利，這就是父親的品格，他怎么會為此而計較呢?!

父親是座無形的山

“悄悄地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正如詩人徐志摩描寫的那樣，父親走了，悄悄地走了，他不愿驚動別人更不愿拖累兒女，在耗盡最后一點心血的時候，靜靜地閉上了雙目，永遠的離開了我們。

父親離開我們整整三年了。雖然他沒有給我們留下豐厚的物質財富。但卻給我們留下了一筆寶貴的精神遺產和一座無形的山——愛的大山。

父愛如山，他教會了我們要像山那樣無論座落在什么地方都能頂風傲雪，剛毅堅強：

父愛如山，他教會了我們要像山那樣無論遇到再大的困難都能站穩(wěn)腳踉，挺直脊梁。

父親站著是座山，倒下也是一座山。父親一生跟著江河走，從淮河到漢江，從漢江到長江，他老人家終身與山為伴，與江為舞。熱愛生活，勤勞節(jié)儉，這是父親的生活態(tài)度；誠實誠信，友善相伴，這是父親的人生原則；踏踏實實做事，老老實實做人，這是父親的終身信條。

父親雖然走了，但父愛這座無形的山無時無刻不在感召著我們，尤其是父親那種寬厚仁慈、淳樸無華、忍辱負重以及愛憎分明、永不低頭的大山般的品德不僅受到許多人的敬重，同時無形中，我們作為兒女的也一直被父親的這種品德有形無形地影響著，并使我們永遠銘記和受益終生。

責任編輯：陳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