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父親一起收麥。父親的脾氣顯得特別粗暴,總是不停地打驢。父親的粗暴曾經讓哥哥上吊自殺了。看著父親還如此粗暴,
麥熟一晌,麥子們說熟都熟了。真快,太陽還在天空上火一樣烤著,所有的麥子張開著刺一樣的麥芒,刺向迎面而來的陽光。太陽辣得熏人眼,誰也不去凝視那令人暈眩的光。麥子們沒有一滴汗水,麥子們整齊地站在那里,等著那些種植他們的農人來收。
我喜歡看麥子們熟透時這一派壯觀的場面。村子被無際的金黃色圍攏著,村莊里那些剛剛拆除的舊房屋被麥子掩蓋了。麥子們堅卓而自足地挺立著,顯得傲然、豁然。這時所有的風都吹不動麥子的想法。他們已經不喜歡風了,無論風從哪一方吹來,他們都拒之門外。不是以前了,他們擋不住風的誘惑,那種隨風搖擺的輕狂是因為幼稚。
麻雀們箭一樣從麥地上空飛過,抵達不遠處的一株白楊,白楊的枝葉茂盛,隨即就不見了身影,只聽到叫聲顯得急躁。
人們開始忙碌起來,螞蟻一樣,一群一群的螞蟻,站在原地猶豫著不知去向。
農人們恨不得一下子把麥子收回家,以備食用。儲存是人們的天性。地頭上擠滿了人,他們拿著空口袋等待,臉上寫滿了焦急,汗珠子從額上不停地下滑,而一只知了的鳴叫更加加劇了人們不安的情緒。孩子們戲耍著,他們從來不為大人們分憂。眨巴著小眼,看著田野里叫收割機的東西出神。
收割機隆隆響著,混濁的聲音傳到人們耳朵里,這個笨重的家伙騰起的塵埃天昏地暗,像一個天大的旋風在田野的上空旋轉著,夏天的美麗一下子被這個家伙毫無羞恥地破壞了。不過,這個很賣勁的家伙確實給人們帶來了希望。在這個炎熱的時光里,收割機不肯歇息,現在是它們的黃金時間,一個小時能掙農民四五百元錢。錢現在是好東西,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個簡單的道理機器也明白。所以它們即使吼破了嗓子也不肯休息,另一個村莊的麥子也在等著它們,時間是無法言說的珍貴。太陽依然猛烈,曬得人們頭上滿是汗水,有人開始詛咒太陽,有人開始咒罵收割機走得太慢。
父親在套他的驢,他要用驢車將我們兩天兩夜割完的麥子拉到麥場上。
父親套驢時總是大聲吆喝他的驢,好像他的驢不聽話似的,其實他的驢特別聽話,父親的破嗓子一聲吆喝就進了車轅。聽著他的猛烈吆喝,仿佛對這個家的一些事,或對我們不滿似的,有時還罵他的驢,狗操的東西,打死你。罵得特別兇。
其實這個家沒什么難管理的,我們都是非常聽話的孩子,凡事都依著父親,我們知道父親的脾氣,當他發牢騷時,我們的情緒總是低落得很。
這時,我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出我的房間,走到父親跟前,極不情愿地幫助父親套驢。我已經兩天兩夜沒合眼了,我特別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覺。可是早上吃飯時,父親對母親說割下的麥子要盡早拉回來,拉到場院上去,夏天的天空狗一樣的臉,說翻就翻。母親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吃著飯。這個家早就是父親說了算,母親從來沒有拿過什么主意,我們都是他的兵,任他隨便指揮。
我沒精打采地幫父親套上驢車,這時父親顯得有些情緒穩定了,不像剛才那么兇了。驢在轅內不停地嚼著鐵環子。這是我們家的驢,跟隨父親已經七八年了。我七歲那年,特別渴望我家有一頭驢,我連續不斷地給父親提出這個想法時,父親總是眼不看我,不說買也不說不買。我清晰地記著那天我給父親提起這事時,父親正細心地給小豬仔喂食,小豬仔拼命地吃著父親給它們煮好的黃豆。父親的神情專注而旁若無我。我氣急了,扭頭就走,順腳踢跑了一枚地上的石子。父親看了我一眼,繼續喂他的小豬仔。
我還記得我為什么產生這么強烈的要父親買驢的愿望,是因為每當我放學回家路過小勇家的地頭時,總看見小勇他爸用他們家的驢做活。他們家的驢是白灰色的,不太高大,然而小勇他爸站在驢屁股后擦地時的神情,真讓人氣憤,自高自大,仿佛別人誰家也買不起驢似的。我實在看不慣那種神情,路過他家地頭時,我就故意把頭別到一邊,我恨不得撿一塊磚頭甩到他家的驢屁股上。有一次,小勇他爸似乎窺破了什么,故意給我說,二小過來坐一坐。我氣不打一處來,猛回一句,我不坐你那拖蛋驢。小勇爸急了,立即沒有了平時的傲慢,張口大罵,小子,我操你媽,你敢瞧不起我。小勇爸大概那時有五十歲吧,黑紅臉,被我一氣血紅到脖子上,憤憤地說,你過來,我擠掉你的蛋黃子。我急中生智真怕挨揍,趕緊說,瓜叔你摸一摸頭上是啥東西。瓜叔就是小勇他爸。小勇他爸摸頭之際,我貓腰跑走了,只聽到小勇他爸滿嘴的臟話,“啪”一鞭抽在驢的屁股上。
小勇他爸的驢是散隊時買的。隊上時,小勇他爸是車把式,隊散了沒有牲口趕了,他自己就到牲口市買了這頭白灰驢。小驢能吃能干,又特別聽話。常言說:十驢九不退,小勇他爸的驢就后退。誰家要使用,牽上就走,只要你說一句這是一頭好驢就行,然后再送給小勇他爸一支“荷花”牌香煙。小勇他爸這時就樂得合不攏嘴地幫你套上車,然后很高興地把驢送出家門。父親不知因為什么原因不與小勇他爸說話,兩人水火不容,雖說是不出四服的本家,也撮合不到一塊兒。父親的本能,從不愛占別人的便宜,有了需要用驢干的活,挑個壟溝、擦地,母親就說雪他爹,你給他瓜叔張個口,咱們用一用驢。父親梗著脖子說,誰稀罕他那玩意!倒補給我錢我都不用。母親不敢往深里勸,也就不言語了。
過了大概有五六個月吧,父親在飯桌上突然說,二小,咱家也買一頭驢吧。那時我的全部心思已用在了學習上,對買驢這事已不感興趣了,我沒心沒肺地說,你愛買不買。父親聽我這樣回話,把筷子一拍,起身進了屋。母親忙說,看你怎么那樣給你父親說話,沒大沒小的。我知道父親生了氣,匆匆吃了飯,悄悄返回里屋取下書包溜走了。我當然看到了父親躺在炕上時,坑沿上豎起的兩只臭腳。放學后,我想到了父親買驢的事,我自言自語,不知父親買了驢沒有。我路過小勇他爸家的地頭時,看見小勇他爸與狗灶叔談什么事情。他的驢就在地頭上高興地吃草。我心生一計,悄悄溜過去,解開拴在車尾上的驢繩。驢明事似的悄悄向遠離村莊的地方奔去。驢跑走了。我回家了,回家第一眼就看到了我家的二門后石柱上拴了一頭我沒見過的驢,黑灰色的,見我進來想躲開似的蹦了兩下。我想,這一定是父親剛買回來的,是我家的驢了,我看見父親正拿著一把鐵梳子要給驢梳理。父親沒理我,我悄悄地繞過驢屁股向屋中走去,我還回頭看了一眼我家的驢。由于高興,我老是做錯作業,干脆合上書本,趴在窗前看我家的驢。這是一頭很不錯的驢,身高身大,純灰黑色,兩只黑色的眼睛,靜靜地注視著父親,父親正耐心地梳理著它身上的亂毛。我家的驢比小勇他爸家的驢漂亮多了。從這以后,小勇他爸再也不用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了,我們家有了驢,真正的一頭驢。我看到父親給驢梳理完后,用水桶提過去半桶水,驢將嘴伸進去,喝了一陣,抬起頭來看看我父親,繼續喝。喝完之后,父親就去廂房取玉米,趁機,我溜出屋門跑到驢前,伸手摸驢的肚子。父親走出來,忙喊,別動,踢到你了。我知道父親已經沒有火氣了,就很認真地給父親說,咱們家的?嗯,咱們家的。父親堅定地說,臉上有一絲笑容。隨后那一絲笑容很快就消失了。父親隨手搬過來一只凳子,將盛玉米粒的竹筐放在凳子上。驢聞了聞沒有吃,然后看一看父親。這時我看到驢兩只誠實的大眼睛,沒有虛假,真好看。人就沒有這么真實的眼睛。驢安安生生地去吃玉米了,咔嘣,咔嘣的聲音,讓你聽得出驢長著兩排堅實的牙齒。父親說,這是一頭好驢,比你瓜叔家的驢還好,驢的原主人要去他兒子家居住,他的兒子在城市里,城市里沒有土地,沒有法子就把驢牽到了驢市。見我圍著他的驢轉,就把我攏住,先夸了他的驢,然后給我說了很多怎樣喂好一頭驢的方法,最后以最低價格給了我。母親在廚房喊我們吃飯,我離開了驢,父親還呆著看驢吃玉米粒。我知道他要等著驢把玉米粒吃完再吃飯。飯桌上我問母親,咱家有那么多錢買驢嗎?母親說,是你父親喂豬仔攢下的,已經三年了。你父親是一個有心勁的人,莊稼人如果沒有心勁是過不好日子的。
我匆匆吃了午飯,給父親盛上飯,喊了聲爸爸吃飯,就回屋了。我還沒有做作業,我得抓緊時間,我不能總陶醉在父親買驢的興奮里,凡事都得有一個結果,下午老師還看作業呢。在這里我要說明一下的是,這段時間我哥一直住在舅舅家,舅舅家沒有兒子,讓我哥過去陪一段時間。
驢特別怕我父親。父親說拴馬,跟我裝車去,我正式的名字叫拴馬,我哥哥叫拴牛,哥哥年前就死了,是上吊死的,我認為是父親逼死的。那是一個漆黑的夜晚,哥哥拴牛隨同父親從山西拉回一車煤,我看到了哥哥萬分疲憊的樣子,我哥哥拴牛就一頭鉆到了我現在居住的房間里休息。這時我聽到父親像狼一樣吼叫,他責備我哥哥沒有及時把煤車卸掉而損壞了車轱轆。我哥哥覺得我父親特別沒有父愛,就偷偷上吊了。那時我哥一點也不習慣暴烈的父親,如果他早適應了,就不會上吊了。哥哥死了,我竟發現父親沒掉一滴眼淚,還是我母親掉了足夠有一碗的眼淚。我知道母親為什么那么傷心,我哥哥特別好,又勤懇,又會體貼人,每次家里有了好吃的東西,我哥哥總是給我放著。他這樣一個好人,怎能與我父親那樣的人在一起呢?
跟我裝車去。父親很冷地又說了一遍,就舉起驢鞭子向驢的屁股揚去。父親的驢鞭是根竹棍,父親揚了一下,驢就走了起來。趁驢還沒走遠,我折回廚房,喝了一大瓢涼水,這時我才覺得有了點精神。我跟在父親的車后走著,我們要到三里以外的曹家墳那塊麥地里裝麥子。那是一塊沒人要的地,高低不平,又是沙土漏地,父親舍棄了許多好地一口要下來了。隊長正愁沒人要呢,這塊地打發不下去也得照樣拿公糧,父親說要,隊長抑制著內心的興奮說,好!多給你搭幾畝地。父親要下了那塊多給了五畝地的沙土漏地,覺得特別便宜,那一段時間父親臉上的笑容總是不斷。那是一塊沒人稀罕的地,剛種上那陣子一畝地只產一百多斤小麥,父親費了好幾個冬天的時間,把道岔那塊地的好土用驢車拉過來,在上面墊了足有半尺厚。這是項不小的工程,父親硬是干完了,我和哥哥都在上學,我們都沒有幫上父親的忙。
我家的驢走得慢。我放慢了腳步,跟在驢車的后面。父親在車上坐著,他的舊草帽快遮住他的眼了。我聽到路旁的人們沖著我父親小聲地說,這個細茬子,老牛筋,過不好日子才虧呢!父親好像聽到了。他用力抽了驢屁股幾下,驢走得快了。
天氣依然炎熱,沒有一絲風,一些鳥停止了飛翔。我看到無際的田野上有三分之二的麥子收回家了。一輛軍綠色的中原2號收割機還在不停地收割著剩下的三分之一,收割機揚起的灰塵將收割機緊緊包裹著,我看著收割機飛快地吃著麥稈、麥穗,有點得意的樣子。我羨慕極了,我特別愿意用這個家伙,將我們家沒收割完的麥子收了,那樣我和父親就省下一些力氣,用來打場了。
我這樣想著,只是想象而已,我始終沒有向父親建議。我知道說了也是白說,還不如不說,我立刻終止了這個無用的想象。迎面碰上了小胖,小胖是我的同學,我們非常要好,我們倆曾經一起把生產隊的叫驢搞得陽痿了,這是一個秘密,至今誰也不知道,隊長一直蒙在鼓里。后村的草驢發情,牽到我們的隊院,叫驢看都不看一眼。隊長圍著叫驢轉來轉去,眼睛瞪得燈圓,望著叫驢的陽具,叫驢就是不把它的陽具放下來。后村的人臭敗了一陣,牽上草驢走了。隊長氣急了,猛一腳踢在叫驢的屁股上,我操你媽。叫驢猛向前抖動了一下,驢理解似的朝隊長看了看,它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然后低下頭去,目光專注地看一個地方不動彈了。過年讓小勇他爸把叫驢殺了。叫驢的部件一件件擺放在生產隊的席子上。我和小胖認真檢查了叫驢的陽具,陽具上有道道柳條抽出的鞭痕。這是在一個夏日的中午,人們都在午睡,飼養員也不知到哪里去了,我們正在隊里的榆樹上捉知了,那只叫得最響的知了飛跑了,沒捉到,而且老榆樹的枝還掛破了我的背心。我們垂頭喪氣地正要往回走,這時看見拴在老榆樹上的叫驢,放下了它的陽具,長長的陽具堅挺著。我們急中生智,用柳條狠狠抽了這個陽具,陽具迅速收回,叫驢猛跳了幾下,我們就迅疾逃離了現場。這始終是一個秘密無人知曉。
小胖說,拴馬,給你爹說說,用這個鐵家伙割了算了,現在誰家還像你們家那樣啊,你爹老是拽牛尾巴,凈給咱們農民臉上抹黑。我說不行,昨晚我們已經提過了,沒門,我父親就是不答應。小胖穿著一件新的汗衫,特別干凈,后背上印著“大男人”字樣。
我默默走著,大約過了四十分鐘,我們才來到我家的麥地。一地的麥個子,像打敗了的敵人的尸體一樣躺倒著。我父親的農活在隊上是一流的,父親割出的麥茬子又矮又齊,捆出的麥個子,中間卡,兩頭,麥穗兒齊齊的,連一個倒穗都沒有。
父親說,你踩車吧。父親的口氣有些緩和,我覺得心里輕松下來。他用鐵叉往車上摞,父親還是那么能干,他已經是六十多歲的人了,讓我產生一絲敬意。這幾年也確實虧了父親了,母親常年有病,我們一直上學,沒有人幫父親干多少活,全家的飯碗只有父親一人擔著。他也真夠累的了,想到這,我的眼眶熱起來。拴馬,你發什么呆?父親在車下吼叫起來,我猛地發現我的周圍堆了不少的麥個子,我必須盡力把它們放得有條理,父親的快捷,使我不得不一改往日的勞動習慣,我必須配合父親,動作慢了,父親甩上來的麥個子會堆得老高,不能及時安置。時間不長,我的體力已不支,就感到我的腰開始疼痛起來,特別難受。我恨不得馬上跳下去,逃離現場。太陽一電桿高了,太陽一出來就燙得要命,我感到渾身的灼熱,像在蒸籠里勞作。天空沒有一片云彩,湛藍、湛藍,太陽在天空自由地釋放著它的熱量,好似要把大地烤出個洞來。很多飛蟲躲到樹陰里去了,只有燕子在空中飛來飛去,它們不斷地吃著從麥地里飛起的小蟲。有時它們從我的眼前飛過,我聽到了它們飛翔時的快樂聲音。站在高處,我有一種心曠神怡的感覺。在農村很少有站在高處的機會,此刻我看到我的村莊,沒有前幾日那么好看了,那么整齊有秩序了。到處堆滿了新鮮的麥稈。那些老母雞趁機興奮起來,在麥根旁不停地啄著殘余的麥粒。一段破墻,一座廢棄的面粉坊在陽光的照耀下都顯得面目丑陋。人們在丑陋的街道上穿行著,趟起的灰塵飛起又落下。
麥子們走了。留下了一地的麥根。麥根的表情好像一對和藹的老伴,突然失去了一位,麥根們無奈地等待著另一個夏天將它們帶走,或者跟著風離去。已經很久了,它們一直承受著這種被遺棄的不幸。金黃漸漸褪去,臉上蒙上了衰老的皺紋。而現在它們還強烈地反射著太陽的灼熱光芒,看久了有一種頭暈的感覺。我盡量不視那些麥根,我把目光移向別處,我的動作很快慢下來了,父親不停地在地上喊著我,動作利索點。我覺得我快癱軟下來了,麥個子堆得很高,驢也不聽話。驢在偷吃莊稼,這是父親最不能容忍的,父親將鐵叉子抽在驢臉上,驢猛—驚,躲避著,這時車身也隨著猛一晃動。我聽見父親說,光吃不能干。我知道這是指的我。
我不知道為什么近幾年父親的脾氣變得越來越暴躁,做什么事情又沒有耐心,這與他往日的性格大相徑庭。我的記憶中,父親是很愛我們的,在我們兩歲的時候,父親干完地里的活回到家,就抱起我們舉過頭頂,并用他濃密胡茬的嘴巴扎我們的小屁股,然后把我們的小腿放在他的兩肩上。我們不知道那是什么方式的愛,我們直樂得合不攏嘴,用小腳直踢父親的頭顱。父親還時常背著我們到鄰村看電影,看戲,那時我們覺得父親有使不完的力氣。
生活不是一帆風順的,意外的事情也有過,父親給生產隊喂過幾個月的牛。老飼養員突然得暴病死了,隊長一時找不到別人,就讓父親先喂著,父親剛喂了十來天就死了一頭大黃牛。不知死因,后來屠夫說牛肚里有一根大鋼針,這話傳到社員的耳朵里,有的說是父親故意放的,有的說是別人放的暗中栽贓父親,總之父親是背上了黑鍋有口難辯。還有一次是房基地的事。村長為霸占我家的房基地,就想法把我們家拱到別處去。我們家的房基地臨著街面,村長家的兒媳婦是個赤腳醫生,村長想在我們家這塊地蓋二層樓,讓他的兒媳婦開一個藥鋪。父親是一個倔強的人,自然是不答應了,從此惹怒了村長。我家有什么事不但不辦,還故意刁難。由于村長的存心不良,隊上大黃牛之死這件事,父親被打成“現行反革命”,至今我還記得他戴著紙糊的帽子游街的情形。那年我家喂了一只山羊,春節前母親要父親給村長送禮去,現在想來,可能是母親為了來年父親不再游街,或者說少游兩次街。母親對父親說給村長一個面子,回回頭賠個禮。父親更是火上澆油,父親叫嚷著讓母親住嘴,父親把我們家的暖瓶摔碎了,父親說我做錯了什么?
父親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跟母親大吵一頓,母親氣得說不成話了,父親還在一旁大喊大叫著。我聽到父親說過這樣一句話,這個家讓你們給毀了。我實在摸不著頭腦,我們還是孩子,我們又做錯了什么?我哥哥實在受不了父親的暴烈才上吊的。這個血的教訓,為什么不讓父親改一改自己的脾氣呢?
麥子已經裝得很高了,站在高高的麥個子上,我都有點頭重腳輕。我討厭父親這種勞動方法,有多少農活,恨不得一下子干完。我看見父親用鐵叉甩最后一個麥個子時,眼珠子都憋得往外凸,極強的勞動能改變一個人的面部表情。最后一個麥個子被父親甩了三次,都滾下車去了。接著父親又用力往上甩,但是每甩一次,高度都降低五厘米。我看見父親的臉通紅,加上汗水交流,父親的臉色很難看。是不是父親覺得在我面前的失敗感到不快,父親的牙齒咬得咯吱響,我還清晰地聽到父親口中噴出一個“操”字。父親終于放棄了,父親放棄了,就像一個被打敗的人,臉上顯得無光無彩。父親將鐵叉子遞給我,然后父親沖著太陽的方向小了個便,太陽的強光照射在父親的小便上,小便又將亮光反射到我眼里,是那么刺眼。
父親還是只揚了一下驢鞭,驢車就動起來,驢顯然是興奮,起步很快。驢車每過一個畦岸,就劇烈地顛簸一下。這時太陽有電信塔高了。
我家的打麥場在村子東邊。因此我們是迎著日出的方向走的,太陽光芒強烈地照著我的臉。我的頭,我的頭發里像藏了無數根針在亂動,我實在受不了,我不止一次地用手去抖摟,想把那些針抖摟下來。我感到燠熱,父親走在驢頭旁,由于車子裝得高大,我只能看見父親的破草帽一左一右地晃動著。路上我聽到許多人說,呵,裝得這么高呀。父親一言不語只顧走路,驢默默地吃力往前走著。
驢很聽父親的話,有時只靠眼神它們就配合得非常默契。驢聽話的原因是驢曾經犯過一個致命的錯誤。它剛到我們家第二年,由于驢年輕氣壯,它時常把它的陽具放出來,看到那些綿善的草驢它就沒命地奔過去,不管車上拉著什么東西。父親惱火了,一日父親把我家的驢拴在老棗樹上用木棍狠狠敲擊它的皮肉,后來又讓獸醫把它的蛋子割下來。父親真是狠心,驢有十來天不精神,吃得很少,我走到近前驢就用嘴蹭我的身子,目光直視著,好似祈求我給它保護。我有什么辦法呢?我對驢說,我也沒有辦法,全是你的錯,你不應該太放性了,你應該克制自己,像一只狡猾的狐貍,該出手時就出手。驢好像懂了我的語言似的,眼里流露出懊悔的神情。驢被騸了,自然就少了許多麻煩事,這就是人與動物的區別,人可以主宰動物。
我們一上午來回了好幾趟,快到中午的時候,太陽光的強度更加猛烈了,一些麥芒被曬得四處飛揚,灼熱與勞累侵襲著我的全身,不知道我是怎樣堅持下來的,我特別想喝一大瓢涼水,可地里的水泵都停止了,沒有一家澆地的了,都顧著收麥,其他的莊稼現在還不需要水。井臺旁的出水口黑洞洞地向外面延伸著,像等待命令發射的炮口。大部分麥子都收割了,只剩下一地的麥茬,一些麥鳥擦著麥茬在低飛,那里肯定有它們要吃的蟲子,不然它們不會冒險作低空飛行。很多人都回家了,只有少數人在等待著收割機,田野顯得安靜些了。
我的心情特別煩躁,我想跳下去一走了之,驢走得太慢了,這樣的速度什么時候能讓我們家走上小康之路?可是讓我興奮的事情馬上來了,是由于錯車。小勇他爸開著裝滿麥子袋的三馬子飛快地從對面駛過來,父親怕三馬子撞著驢頭,(本來父親與小勇他爸就有隔閡,有什么事都躲開)就向路旁牽引了一下驢頭,不料,車的外輪子軋上一塊磚頭,驢車馬上翻了,一大車的麥子全翻在了路溝里。我被摔出一丈多遠,我感覺屁股一陣疼痛,但是我還是馬上站立了起來,看著一片狼藉的麥個子發呆,不知所措。只聽見父親怒罵著小勇他爸的背影,父親氣憤極了,他恨不得給小勇他爸兩鞭子,可小勇他爸已經開進了村莊。小勇他爸早就把他的驢賣掉了,買了個三馬子做起買賣來。有一次我坐小勇他爸的三馬子到縣城新華書店買書,覺得跟坐驢車的滋味完全不同。
父親扭回頭來沖我喊,還站著干什么,還不過來搬車!這時我才發現我們的驢車還躺著,驢都快壓得喘不過氣來了,驢難受地躺著,等待著有人來救。
我和父親用盡了身上的全部力氣,才把驢車推正,因為事故,驢顯得也不高興,驢無精打采地一動也不動,等待著我們重新將麥子裝上車。你想象,在炎熱的夏天這么一折騰,麥粒們,三分之二都掉在了地上,有的麥個子已被摔散。父親的臉色難看極了,父親一邊整理摔散的麥個子,一邊罵真他娘的倒霉。鄰居小三從這里經過,打趣說,怎么你們在這個地方打頭場了。父親聽了小三的譏笑,氣得不得了,翻著白眼珠子罵小三,我給你娘打了頭場。小三管我爹叫叔,我爹罵他他不生氣,反而還高興。我不知道怎么突然高興起來,一點疲倦都不存在了,我抑制著內心的興奮,不讓表露在臉上,我的動作可笑極了,我有一點一心二用的神態。
太陽的光線直直地照著我們,照著父親。我看到父親的臉流著汗水,我突然覺得父親比以前明顯老了許多,父親的動作有些遲緩。驢撒尿了,我實在不愿意驢在這個時候撒尿,驢將它的排尿器放下來,我看到它的排尿器也有點疲倦。驢尿流出來了,而不是尿出來的,尿液垂直地流在地上濺起泛黃的尿沫,尿沫反射著騷黃的光,讓人看著惡心。驢尿不斷地流出來,不斷地擴大,眼看著驢尿流在了摔掉的麥粒上。有一些麥粒已經浮在了驢尿上,立即失去了金黃的光澤。這時只見父親氣哼哼地舉起鐵叉向驢屁股上猛叉,一邊叉一邊嚷叫你狗操的瞎尿,不長眼。驢一時不知怎么回事,驚了似的飛跑起來。我們正在裝上車的麥個子一時沒用繩子捆上,在車上顛得顛三倒四,不遠滑下一個,不遠滑下一個。沒等驢進村就掉完了。父親在后邊追著,邊追邊喊截住它個狗操的,打死它——!過路的人看我家的驢跑得飛快,誰也不敢上前攔住,只遠遠地躲避著,并小聲說拴馬家的驢瘋了,真來勁!
我找了小胖家的人力車,將丟棄的麥個子拉到我家的場院。回家看見父親仍在拿驢出氣。父親把車卸掉,將驢頭綁在了一個老榆樹上面,找來了小三家的馬鞭,猛勁地抽起驢來,父親每抽一下,驢頭就劇烈地仰一下,驢的身上都抽出了水。母親看見父親跟驢斗氣,說,你跟它一樣著干什么,它是牲口,你是人。父親頭也沒回地說,你甭管,你要愿意挨兩下子,你就過來。母親知道父親的脾氣,轉身進廚房做飯去了。小三聽到父親啪啪地抽驢,覺得實在不忍心聽下去,就端著碗過來勸父親,叔,不要再打了,平日這驢蠻聽話的,不能因為一次錯就照死里打。我從屋里的玻璃上看見驢的眼里蓄滿了淚水,可能是父親已經打累了,才放下馬鞭,如果父親不累,他會把驢打死的。
母親很快做熟了午飯,我不想吃飯,我想好好地躺一會兒,我覺得我的骨頭快散架了。
父親沒有馬上吃飯,他走進他的屋,我聽見父親摔碎了一只茶杯,然后再也沒聽到任何聲響,可能父親睡著了。我也想好好睡一覺,可是我怎么也睡不著,我的肌肉酸疼,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上午干活時也沒像這樣。
我突然想到了小胖他爹——軍。軍是一個大老板,是我們鄉首富,軍包攬著我們省的電信工程,雇用著百八十個民工。我想麥收一過,就跟著軍去干活,我不想像父親一樣,死守著黃土,一輩子干下來還是兩手空空。我像做夢一樣想入非非,我忘記了渾身的疲倦和疼痛。
突然,母親在院里喊我們,拴馬,快起來蓋麥子吧,天要下雨了。我沖出屋門,抬頭張望,只見南面的天空鍋底似的壓下來,看樣子不久大雨就要來到。父親從北屋沖出來,他挾著厚厚的一卷塑料布,沖在前頭,我跟著父親。一陣冷風吹過來,吹得我有些胸悶。父親跑在前頭,他的褂子由于沒系紐扣,在風中飄揚著。我們沒跑幾步大雨就來了,雨點嘩嘩砸著我們的頭頂,砸著大地,發出撲撲的聲音,在土地上留下很深的印痕,然后又被接下來的雨點沖散。我們的衣服很快濕透了,但是我們誰也沒停下來,我們朝放著我們全家一年口糧的場院跑去。我聽到父親不停地喊著,老天爺,我的麥子。我們用了大約半小時才跑到場院,我看到我們的麥子已經濕透了,穿過麥子的雨水,沿著場院向路旁流去。我們已顧不得這些了,我和父親緊張地抻開塑料布向麥子的頭頂遮去,由于刮著風,我們的動作笨極了。由于上午的翻車,我們的情緒不好,放麥子時我們就沒整好,而是雜七雜八,難看極了。我們費了好大力氣,終于將麥子的中間部分遮好,天就不下雨了。烏云急劇地在天空翻滾著,有幾只勇敢的燕子已經鉆到縫里去,大地顯得十分安靜,那些傲然的反射陽光的麥茬此時已顯得毫無銳氣。田野里沒有其他的人,只有父親和我像落水雞,立在場院,面對淋過雨的麥子想主意。父親說,天不下雨了,我們得揭開剛剛蓋上的塑料布,不然麥子的熱氣出不來,會把麥子蒸壞的。父親已沒有了上午時的怒氣,一臉的平和,我從來沒發現過父親這時更像我的父親。我立即響應,幫助父親,把剛蓋好的塑料布揭下來。天空根本沒有放晴的意思。按著父親的另一個想法,我們把麥個子一個個立起來,麥穗朝上,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不把麥粒捂壞。我們連續干了三個小時,才把上午拉過來的麥個子立完。這期間我沒聽見父親發牢騷……
以后接連幾天都沒晴天,又不間斷地下了幾場雨,我們沒有機會將麥穗上的麥粒取下來,麥粒在麥穗上就開始發芽了。那年,我們家連種子都沒留下,整整吃了一年發了芽的麥子面。
需要向讀者交代的是,那天下午我們往家走,父親突然滑倒就再也沒有起來。由于父親的去世,麥收后我出門打工的愿望也落了空。
作者簡介:
白慶國,男,1960年代出生于河北新樂市農村,農民,詩人。曾在《詩刊》《北京文學》《詩選刊》《中國詩人》《詩歌月刊》《文學港》《大眾閱讀報》等雜志發表詩作。有作品入選《中國年度詩歌》《中國詩歌精選》。系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此篇系小說處女作。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