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簡汶始終處于感情的漩渦之中。兒時的伙伴春草那純潔的形象縈繞不去,可庸俗不堪的現實又讓他痛苦萬分。是什么使他深陷痛苦?他到底要追尋怎樣的一種婚姻?
1
二菊發現房主簡汶不同平常,他眼睛帶著笑,兩頰微紅,像有什么喜事似的。他吩咐她把菜理好放入冰箱,她知道他今兒有事外出,在外面吃午餐;可是與朋友約會,不應該這么激動??赡苡惺裁聪彩?。
她又開始打掃室內衛生,畫室是重點。她似乎摸著了主人的生活規律,簡老師除了吃飯睡覺,其余時間幾乎都是在畫室里度過,或畫畫,或看書,或閑坐抽煙。每天那只大海螺都積滿煙灰、煙蒂,有時還撒落在地板上。她一走進畫室,就聞到一股煙味,于是她打開窗子。這時簡汶也不會反對,待二菊離開以后,他又會把窗子關上。后來二菊知道他怕聽外面噪音,打掃完畢,便又把窗子關上。幸而陽臺上有一盆鐵樹,可以端進來幫助凈化室內空氣。
二菊剛來的那陣子,每次都要清理出許多廢紙,都是些柔軟的上好宣紙,宣紙上畫的都像是同一種風景,多數只畫了大半。她發現有一張完整的畫,畫上是一個人在放風箏,還有一只狗,身子不像狗,兩眼圓溜溜的,朝天上望,神氣活現的,扔掉多可惜。于是,她把它折疊起來,帶了回去,被男人拿到書畫市場上賣,開口價100元,他原以為喊價高了,只想要個三五十塊陪老婆進餐館撮一頓,就心滿意足了。誰知買主一分不還,丟下票子樂呵呵捧著畫跑了。這下簡汶在一對農民工眼中變高也變得神秘了。不過二菊給男人潑了冷水,咱們靠雙手掙錢,不要有非分之想。男人說你撿廢紙撿回來的,有啥錯?二菊說哪有錢經常讓你撿到?二菊這種態度,暗含著她對房主的好感和維護。她還是簡汶的前妻李小娜找來的鐘點工,去年李小娜與簡汶離婚后,仍讓她留在簡汶這兒。李小娜不放心,還打電話問她情況。二菊一直捉摸不透:她與他離婚了,怎么還這樣關心他?二菊本來不打算再干下去,因為簡汶曾經為那張畫的事問過她,他像是在什么地方看到了這畫。她沒有說把畫撿回家,簡汶以為那張畫是被別人撿去的,雖沒再說什么,但她看到他一臉陰云,心中有點忐忑不安。一年多來,簡老師沒有虧待她,從來不對她擺架子。
她很少見他再畫畫,常常見他抽悶煙,像是有什么解不開的疙瘩,兩只眼圈都罩上了灰暗的陰影。她不懂他的心事,只是覺得他挺孤單。這些日子,她不放心,有時晚上還和丈夫遛過來,看看他屋里燈光是不是亮著。最近一個月來,二菊看到簡汶臉上出現笑容,又提起筆來畫了,心里也高興。
二菊走進畫室,準備向簡老師告辭。簡汶手里燃著煙,正在端詳一個月前畫的姑娘。他讓她看過的是這幅畫,問她像不像農村姑娘?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說不好。簡汶不滿意地搖搖頭,她知道他喜歡說實話。不過二菊確實一時反應不過來,后來反復琢磨,才有個看法:“水鴨子變不了白天鵝?!蹦挠型辽灵L的姑娘出脫得這么洋氣?除非她在城里呆久了。她大膽說出了自己的看法。簡汶似乎對這一問題已不感興趣,只是禮貌地點點頭,他皺著眉看畫上那個姑娘,幾乎沒有注意到二菊離去。
這張畫緣起于他在紅磨坊歌舞廳認識的女友。一個月來,他心里幾乎被這位女友所占領。開始,簡汶對她的鐘情,不僅因為她在他眼里有安妮娜的影子,還在于她的本名與他兒時的小女友的名字相同。她從青草地上走來,身后是遠村河流,身邊一簇簇紅的黃的野花,灰暗的天空漸漸廓開,呈現一片亮色。二菊眼里的洋氣,指她被染過的棕色發型,白皙皙的面部皮膚。而簡汶頗欣賞她那微微前隆的額頭與薄薄的寬嘴唇,這有點像他在美國密西西比州結識的女友安妮娜。而身材缺乏線條感,是農村姑娘的先天不足,他已以寬松衣褲作了適當處理?!皣u,太實!”簡汶不止一次地自嘲。而現在,他漫不經心地加重野花的色彩,黃色變成紫紅色,紅色變成黑色,畫面漸漸又暗下來。他覺得應該把這束野花和人物置于城市的陽光或燈光下,以摩天大廈為背景,或者變成娛樂城的招貼畫。
如若是平時,他會斷然焚稿。他不再將不用的畫扔掉,而準備積聚在一起燒掉。而目下,他在還沒有確定新的畫面構思時,大概不會把它扔掉。他回想一次次沉迷于對她的情愛感受和聯想之中,不由得露出自嘲的笑。
她曾勾起他童年的記憶,流連小女友草兒的真摯之情和兒時的單純有趣。他覺得這是好事,因為近年來他沉湎于古畫中質樸乃至帶有稚氣的人物和夢見的童叟無欺的事情。這是他的理想世界,他正在醞釀這方面的創作。
簡汶的父親是位作家,1957年被打成右派,60年代父母被下放到蘇北農村西塘后生下了他。他自幼喜歡青草水邊,常常隨房東任叔撐船河上。村上有個小女孩叫春草,大人有的叫她春兒,也有叫她草兒的。她和簡汶同一年出生,大3個月,可是春草像天生是大地的女兒一樣,小小年齡,對五谷雜糧、草木蟲魚、水禽野鳥,無所不曉。她像個大姐姐帶著簡汶在村頭地邊跑,簡汶也愿意和她一塊兒玩,向她問這問那。春草不厭其煩,有問必答,并主動向他介紹各種植物的名稱。簡汶感到和春草在一起,有許多便利,他想到哪兒玩,她就帶他到哪兒,倆人形影不離。簡汶七歲那年,父親被落實政策調回省城。在回城前的那天晚上,母親怕春草不讓簡汶走,便要簡汶瞞住春草。簡汶心內也難過,那天和春草一塊兒玩到天黑,分別時是含著眼淚跑回來的。其實,春草心里已有數。第二天早晨,她沒吃飯就跑了過來,見屋子空空,便哭著直奔河邊。
這時,簡汶一家及起居什物都上了水泥船,要走七八里水路趕到公社所在地的鎮上,搭乘去省城的汽車。任叔踩響了柴油機,船兒在嗒嗒的馬達聲中離岸行駛。突然,簡汶喊停船,大家轉頭看到岸上春草正哭著喊簡汶。母親向春草擺手說,回去吧,春兒聽話,簡汶要趕汽車哩。春草依然不停地招手,急得直跺腳,喊簡汶。簡汶又叫停船,他明白春草的意思,是不讓他走,他感受到她那種心急如焚。母親又說,乖孩子,回去吧!以后汶兒還來哩。母親還讓簡汶說,簡汶像沒聽到似的,他知道他無力讓船停下,只是直愣愣地看著春草,希望她不要那么急切痛苦。
春草看到簡汶的船離她越來越遠,便欲追船在岸上跑了起來。三月的河岸草色青青,時有野花鼓起骨朵。春草一邊跑,一邊傷心地哭喊著簡汶,一串串淚珠落在草葉上。簡汶站在船尾,無奈地看著河岸上春草向他招手,眼眶里噙滿淚花。這時,父親說話了,要任叔停船靠岸。任叔降低機器馬力,船速剛慢了下來。突然,春草爹從后面趕了過來,他朝任叔揮手說走吧,走吧!于是,任叔又加大馬力,船頭犁開波浪,兩邊河岸迅速向后退去。春草哭得更厲害,拼命沿岸奔跑,后來哭聲漸漸隱去,只見南風鼓起她的小紅花褂,在綠草叢中閃動,還有那只揮動的小手。簡汶一家都很感動。他一直呆呆地看著,直到春草的小紅花褂成了一片,一點,漸漸消失了。他仍立在船尾,依稀可見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春草,揮著手喊他。
這一幕,成了簡汶記憶中抹不去的痕記,它有時會從自己的靈魂里發出聲音,發出光亮。
2
10年前,簡汶獲得全國青年繪畫作品大獎賽二等獎的作品《春》,其靈感及形象資源,都源于小春草與她奔跑的青青河邊。
這年,他28歲。簡汶有繪畫天賦,而上大學讀的是哲學專業,主要原因是不負父親的遺囑,后來他感受到哲學有助于提升繪畫境界。畢業后,他被分到財經學院馬列教研室做教師,而他的主要精力卻用于繪畫上。他靠自學掌握了繪畫技法的基本功,還拿到了美術專業的學士學位。
簡汶得知獲獎的消息,打電話要告訴的第一個人,就是李小娜,那時正處于他對李小娜的熱戀之中。
他倆是在一次旅行中偶然認識的,李小娜長得漂亮,舉止不俗,她說話時嘴角、眉梢閃忽著一股韻味,楚楚動人。她原是戲校畢業,做過幾年演員,后來進了市文化局。簡汶第一眼對她就有了感覺。他總是主動找她,李小娜只是禮節性應酬,有時還找個借口推托。但簡汶并不灰心,仍癡癡地追她。
毫不夸張地說,李小娜身后的男人,平均每個月要增加1個。不過,她不是隨便的女人。她會以不亢不卑的態度,回絕一個個男人。遇上不甘心的男人,她會以自己已有情人給予忠告。簡汶第一次與她約會,剛坐定片刻,李小娜突然抱住他的手,頭也向他偏移過來。簡汶一時無所措手足,只覺得一股芬芳的氣息向他襲來,當他順勢吻她的頭發時,卻遭到她拒絕。李小娜倏地抽回手,正經地直了直身子,看著走出咖啡廳的男子。簡汶這才明白,原來李小娜是演示給這位追逐她的男子看的。李小娜轉過頭,看到簡汶臉色尷尬,便賠笑招呼說,對不起!簡汶不在意地笑笑。他感到追戀李小娜,有點像在鋼絲上走險,他眼前還飄過情殺的恐怖場面。他出了點兒冷汗,但一想到自己還被李小娜掛著,不由得臉上浮現自嘲的笑。李小娜還以為是剛才演戲影響了他的情緒,便主動找茬說話,并流露出她喜歡真誠的男人。也許這是女人擇偶時的普遍要求,李小娜沒有回絕簡汶,就在于她看中他的真心。
李小娜一直和兩江大學藝術學院的教師侯中耀保持著親密關系。她和侯中耀自幼家住在一個大院,又是幼兒園與小學的同學。成年以后,免不了往男女愛情方面想。高考時,侯中耀上了中國美術學院,李小娜因考分低,只上了戲劇???。侯中耀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約李小娜出去玩,表白對她的愛。要是平時,李小娜定會平靜對待,因為侯中耀并非李小娜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她不喜歡他說話油腔滑調,使她真假難辨。而在這些日子有點自卑的李小娜,被侯中耀的表白所感動,竟微微點頭。侯中耀拉住她的手,在一棵梧桐樹下停住。她讓他靠近,被他摟住,在他“小娜,我愛你”的甜言中,給了他初吻。侯中耀走后,李小娜后悔起來,她對他愛情的可靠程度,不那么放心。在侯中耀大學畢業那年,李小娜已在劇團工作。一次周末,李小娜帶著女友楊茜一道與侯中耀打網球。楊茜在上海戲劇學院表演系讀大四,比李小娜更有姿色。侯中耀表面鎮靜,只是暗中盯了幾眼,分別時卻交換了聯系電話。第二天,他就聯系楊茜,要與她單獨見面聊聊,楊茜這才說,我要陪留學回來的男朋友。侯中耀懷疑這是李小娜故意放的線,因為自此李小娜宣布與他之間戀愛關系終結,并說咱倆還是做兄妹合適,你成了名可不要不認我這個妹妹。而侯中耀還是說,小娜,我真的愛你。不知是他還沒有找到更好的,還是真的戀著李小娜。
類似于簡汶這樣的男人,在李小娜對象庫中,少說也有過七八個。簡汶與侯中耀的條件差不多:高校教師,有專業特長;個頭也一樣高,模樣各有特點。她感到簡汶的性格有點特別,一時還說不清楚??伤l現他的眼神是那么清澈,他話語不多,句句可信。他不用甜言蜜語討好她,主要是用眼神苦苦地追她。他打電話和她晚上約會,常常被她說有事而拒絕。他沉默了片刻,低聲說,我只想看到你,明天也可以。李小娜仿佛看到他那苦苦哀求的眼神,心有所動,就答應和他見面。他見到她時,會向她投以感激的笑意。她開始淡淡地盯他一眼,他又像孩子似的一笑,這時眉宇間藏著的那股剛毅和執著也緩緩松動。大約三五個回合,李小娜開始狠狠地盯他一眼,簡汶覺得她的目光猶如一顆帶電的流彈,觸動了他的遲鈍與僵硬,使他的神經變得敏銳,生命的血液涌動。孩提時母親垂直的目光,溫馨地撫育他成長。男人走不出女人的目光。
簡汶時而回味李小娜盯他的眼神,暗自為她對他的感情升溫而欣喜。李小娜問他的話,也多了起來。當他說到姑媽在美國,李小娜饒有興趣地問得特細,像作調研似的,諸如“關系一般還是親密”、“她的家產與收入來源”、“她的家庭成員及親屬”等等,弄得簡汶結結巴巴,像個回答不上問題的小學生。他只是說,姑媽正幫他聯系去美國學畫。李小娜微皺的眉頭舒展開了,兩眼盯住他說,好事啊,祝你留洋成功。簡汶覺得她的嘴角、眉梢也瞇瞇地盯住他,帶著那股韻味向他襲來。他隱隱地感覺到什么,又顧不得去細想,他被自己迷戀上的女人的氣息所籠罩。他開始陪她逛公園、逛商場。其實他最不愿意閑逛,但知道她喜歡逛,半天逛下來,簡汶也感到沒白陪。他見她笑聲不斷,她還逗起他久違的笑聲。她高興地拉住他的手,走累了,不由自主地搭住他的胳膊,他享受和她零距離接觸的快樂。
令他印象尤深的,她幫他選了幾條漂亮的領帶,替他佩戴時,他感觸到她那溫馨的母性的目光。
他隨她來到皮包柜臺。他也揀了幾個皮包,幫她試背,自己離開她幾步,觀察整體效果,外人還以為他是服裝設計師。
李小娜畢竟是演員出身,右一個翻身,左一個亮相,動作輕松優美。她一直看著簡汶,眼前還浮現出另一個男人,他倆雖然都是搞美術的,但做事風格迥然不同。簡汶認真細心,追求做事質量,而侯中耀沒有這么耐心,他雖然也有搞藝術的人的架勢,但還是從實處著眼。若是他買包,不會這么折騰,只要讓她滿意,臉上有笑容就行。不過這時候,李小娜有點兒入境,感覺到一種超越一般購物的樂趣,其中也流露著年輕姑娘愛美的天性,炫耀美的自負。
簡汶沒想到李小娜試包成了她的美的展示,他頓然悟出女人身上的美需要發掘,他第一次看到她那種輕盈的體態,伴隨飄來的她那盯他的眼神。他覺得目下的李小娜與剛才為他扎領帶的李小娜,恍若兩人,卻是一個完整的女人。而平時她的身姿體態的美,往往被遮蔽著。
最后,李小娜買了一只深紅色扁形小包。她又背在身上時,簡汶覺得她失去了剛才的時尚風采,他笑笑,李小娜沒有覺察出他笑中藏著的無奈。
兩人約會次數多了起來。以前,簡汶總是微笑著看李小娜,她問什么,他說什么,李小娜說時,他免不了也學著附和。現在,李小娜常常傾著頭聽他說,他一開口就是藝術。李小娜喜歡聽他談藝術信息、藝術見解,因為她是文化干部,免不了做些“順手販賣”。而她對他關于生活的看法,則覺得他書生氣,總是打斷他的話說,生活與藝術是兩回事,你真天真浪漫。簡汶朝她笑笑,不再說什么。他知道很少有人會贊同他的觀點,李小娜屬于大多數人之一。他也想過兩人之間交流存在障礙,但知音難求,他只覺得她說話時眉梢、嘴角的韻味是迷人的,她為他打領帶時那種溫馨的母性的目光,還時時浮現眼前。他清楚她是因為他的苦苦追求而對他好的,她既然對他已經有意,他不應該辜負她。而令簡汶不甚滿意的是,兩人關系雖熱,但沒有實質性的表現。比如,她的臉倚著他肩膀,他轉過臉貼近她的臉,想觸及她帶韻味的眉梢、嘴角,她便迅速抬起頭來。她喜歡他摟住她的腰際,有時他的手悄悄向上移動,她應該會感覺到的,直到他的手撫住隆起的部位,她才抓住他的手背,慢慢挪開。每次他摟住她時,幾乎都會重復這樣的動作。簡汶意識到,只能隨李小娜這樣一步步發展下去。
這天,李小娜接簡汶的電話,她坐在辦公椅子上說:“嗯,簡汶,祝賀你!我也剛剛聽說,局里領導都很高興,我正要打電話給你哩……嗯,你獲了大獎,是要好好慶賀,什么,你訂了‘荷花包廂’?晚上6點?不,6點半吧,我有點事。好,6點半,我準時到?!彼f到“荷花包廂”時,聲音壓低了些。坐在旁邊的兩位同事知道,李小娜第一次把她和簡汶的戀愛關系公開化。簡汶獲了大獎,她臉上也增添了光彩。李小娜帶著一臉榮耀,走進了荷花包廂。
簡汶見李小娜做了發型,托出了俊俏的臉蛋,她像是專門為他打扮的。他高興地說,小娜,今天你真美。李小娜只是對他笑,嘴角、眉梢那股濃濃的韻味在向他溜溜地閃忽哩。他靠近她,她已把臉微微仰起,眼睛瞇起。他摟住她,先輕輕吻她的眉梢,再吻她的嘴角,仿佛在慢慢品嘗一直誘惑他的那股韻味。他剛要把嘴唇移向她一直翕動的雙唇,服務小姐端菜進來。兩人入座,簡汶見李小娜雙唇還在微微翕動,這才感到沒有和她配合好,便表示歉意說:“對不起!”
“你們文人心細,動作自然慢3拍?!崩钚∧壬埔獾刈I誚,很快端起杯子說,“祝賀你,簡汶,今兒是你大喜的日子!”
“謝謝,小娜!”簡汶飲了一口,又接著她的話茬說,“你通曲譜,能歌善舞……”
“那已成為歷史?!崩钚∧葘φf起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她打斷簡汶的話說,“拿大獎,全國就幾個,你們才是干大事,我們女同胞就做做綠葉啦?!?/p>
簡汶隔了一刻才說:“你幫助我,我非常樂意?!?/p>
李小娜淡然一笑。
“我真的很愛你,小娜?!焙嗐胝f。
“我也愛你,簡汶?!崩钚∧日f。
簡汶第一次聽到李小娜說愛他,感動得面部肌肉微微顫動。
在李小娜的心目中,簡汶的地位刷地升高了,與可供她選擇的其他男人相比,占絕對優勢。但她看到簡汶還和往常一樣,大獎似乎沒有激起他心頭太多的波瀾。她故意問:“簡汶,你激動么?”
“激動呀?!?/p>
“為什么激動?”
他看著她笑,感到她明知故問。
“說呀,為啥激動?”
他只得說:“因為你愛我?!?/p>
李小娜雖然感到答所非問,心內卻甜滋滋。她給他夾菜,笑著說:“今兒我要讓你高興?!?/p>
簡汶看了看她,她含情脈脈,又盯了他一眼。
用完餐,李小娜隨簡汶來到他住處。她說:“今晚,你想要的,我都給你。以后可要領了結婚證,我才能答應你?!?/p>
簡汶說:“明天,我倆就去領結婚證。”
李小娜撲哧一笑說:“看把你急的,你父母知道咱倆的事啦?”
簡汶也笑了。
第二天,兩人先與雙方父母見面。這些日子,李小娜一邊準備婚事,一邊為簡汶獲獎張羅著請客,忙得不亦樂乎。
以前,簡汶常常為這一年而得意,他和李小娜的結婚紀念日也成了慶賀日。后來,他為這種舉動而感到庸俗可笑。這不僅因為李小娜已與他分手,而且他對自己的獲獎作品也不那么看重,變得淡漠了。
3
簡汶稱姑媽扶他走上了繪畫道路。他的姑媽是個畫家,1985年,她從美國回來探親,簡汶正在上中學。他本來喜歡畫畫,姑媽看了幾幅素描,夸獎他有繪畫天分,每天都騰出時間手把手教他。簡汶幾經點化,頓然開竅,他開始有了藝術感覺。他很想去美國跟姑媽學畫,姑媽口頭答應,接著又叮囑他要打好基礎,學好國畫,然后再借西洋畫提升自己。簡汶理解姑媽的用心,暗自立下奮斗的決心。他上大學時,就制訂了“繪畫道路三部曲”:第一,掌握繪畫技法;第二,熟悉國畫,走進國畫;第三,兼通中西,走向世界。大學畢業前,他已走了第一步。中國歷代繪畫作品浩如煙海,不了解中國古代哲學,難以入境,他感到有點隔膜,因為他在大學的興趣,基本上傾注于西方哲學。因而,他先是系統地學了吳昌碩、高劍父、齊白石、徐悲鴻、潘天壽、李可染、傅抱石、陳之佛、李苦禪、劉海粟、林風眠、朱屺瞻、吳冠中、張大千、范曾等一大批近現代畫家的作品。他雖尚未走完第二步,卻有意外驚喜,他的獲獎作品,主要是受近現代繪畫藝術的影響。他把獲獎的事寫信告訴了姑媽,姑媽很高興,專門打來遠洋電話表示祝賀,她還讓他寄去相關資料。兩個月后,簡汶接到消息:美國密西西比大學藝術學院畫家和西方美術史家威廉·康辛教授,同意接受他去美攻讀碩士學位。
這段日子,簡汶正在為工作調動犯愁。他本想調入兩江大學藝術學院,李小娜和他專門宴請侯中耀,請他做院長的疏通工作,實際上是讓他不要反對。院長那兒,她和簡汶又專門登門拜訪。可是,學校人事處有規定,引進教師必須具有碩士學位,何況簡汶本科又不是美術專業。后來經文化局黨委研究,同意將他調進市畫院。調動手續還未辦完,市畫院知道他要出國留學,便又停辦。簡汶不想再辦,李小娜說不辦,你就成了無業游民。經她上下活動,最終達成簡汶以留職停薪的方式去美國。而李小娜舍不得丟掉現有職位,放棄了以陪讀身份隨簡汶出國的打算。
三年后,簡汶沒有把碩士學位的課程修完,又回到這座城市。
他全身心地投入對西方繪畫經典作品與現代藝術思潮的了解和研究,對西洋畫的技法,特別是色彩、光影及對比效果的學習和把握,并學西洋畫法到戶外寫生。威廉·康辛教授十分器重他,他完全可以留在美國。他也曾為此彷徨過,但既定的繪畫道路與藝術追求,迫使他回到自己的土地,回到東方文化之中。尤其是李小娜稱有病催他回國,又使他提前結束了學業。他不會忘記在告別晚宴上,威廉·康辛教授攤開雙手表示遺憾。這個動作,在穿越太平洋回國的飛機上,還在他眼前晃動,可是他后悔也來不及了。而當他真正后悔的時候,威廉·康辛教授攤開的雙手卻也顯得無能為力。
他有點怏怏不快。
他眷戀密西西比河邊,那靜靜的乳青色的河流,寬闊寂寞的綠草地帶,對岸是一片原始森林,凈潔透明的天空。他常常來這里寫生,并感到有一種貼近生命的新體驗。這條比美國歷史要早得多的河流,美國人稱為“老人河”。密西西比,屬印第安語,是大河的意思。簡汶作了一幅《河流》的油畫,畫面突出印第安人古樸彪悍的生命形象。威廉·康辛教授對這幅畫頗為欣賞,推薦在美國地理雜志發表,并入選藝術學院AA現代畫展。姑媽也為他的油畫創作成績而高興,但還是鼓勵他在中國畫方面發展。他突發奇想,從三峽漁人或黃河艄公聽密西西比的風雨濤聲……他尋思中國畫的創意。
他在回國之際,整整一天獨自坐在河邊,籠罩于淡淡的傷感和離愁之中。他這位異鄉人,似與這里的草木河流結下不解之緣。
他在這片草地上認識了安妮娜,她是杰克遜一所小學的教師。去年春天,她帶學生上野外課,認識了簡汶。她喜歡密西西比河,喜歡看簡汶在河邊寫生,每逢星期天,她就如期而至。簡汶感到和安妮娜在一起,非常愉快。她自我介紹時說,再過一個月就是她21歲生日。簡汶見她喜歡畫,在第四周時說,安妮娜,如果你喜歡,我為你畫張肖像,送給你做生日禮物。
“喜歡,謝謝!”安妮娜高興得跳了起來。簡汶讓她坐在綠草地上,背后密西西比河在陽光下閃爍。安妮娜平靜下來,臉上帶著怡然的表情。她那嫩白健美的皮膚,飽滿的天庭,可愛的鼻子,微微張開的嘴,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蘊含一股柔美的甜意,在她那熱情單純的目光里,世界像水一樣清澈透明。簡汶以特殊的感覺,細膩地畫出了安妮娜。安妮娜看了十分驚喜,說你畫工真棒,我沒這么美。簡汶說你就這么美,很像美麗的天使。
安妮娜心動地看了看他。她邀請簡汶參加她的生日宴會,簡汶感到有點唐突,再說他也不習慣人多的場合,便以學校有課推辭了。后來,簡汶接受了安妮娜又一次真誠邀請,去了她家作客。他看到安妮娜把他畫的肖像掛在臥室里,裝幀得十分精美。她快活地告訴他,每天睡覺前都看上一眼,很快就進入密西西比河的夢鄉。簡汶也為自己的素描受到她這般青睞而興奮,他說要重新為她畫一幅精致的肖像,才不負她這么重視。
自此,安妮娜來到河邊,簡汶便放下手中畫筆,兩人并肩坐在草地上,看密西西比河,兩人一樣喜歡水。安妮娜說,她12歲那年,父親帶她到河上劃船,她身體像在水面上飄了起來,從此她愛上了密西西比河。長大后,每周不去河邊走走,就感到難受。簡汶眼睛里閃現光彩,安妮娜的感受勾起他侃侃而談,什么“人與草木為伍”呀,什么“生命是一條河流”呀,他還信手拈出賈寶玉所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所以更易于和水親近。安妮娜不完全聽懂他那不很準確的英語所要表達的生命哲學,但她很認真地聽著,時而會請他重新表達,直到她明白他說的意思。簡汶也很耐心,說到“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時,有點卡殼。安妮娜一點也聽不懂,她體諒到英譯的難度,便不再追問。簡汶一臉興奮,執意要把中國這句名言告訴安妮娜,索性把這句話分解表達,終于使安妮娜感應到了,她非常驚奇和興奮,贊揚賈寶玉的偉大。簡汶又告訴她,賈寶玉是中國古典小說名著《紅樓夢》里的人物,安妮娜說一定要找這部小說看看。兩人交流,很默契,三四個小時,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簡汶想隨游船到河上看看,安妮娜說自己駕駛小艇,更能感受密西西比河。簡汶說好啊,我請你出游。安妮娜溫情地看了看他。
安妮娜穿了一身淺藍色的防水運動服,領著簡汶登上小汽艇。簡汶感到局促不安,他本該租船買票,旅游公司卻說他沒有辦理人身保險而拒絕出租。安妮娜出面為他擔保,才讓他上船。安妮娜不僅付了租船費,還為他租了一套防水救生衣,他要給她錢,她不肯收,說中國有句話叫“盡地主之誼”。簡汶沒有預料到出租的只有汽艇,但他已感覺到在這大河上劃船與在小河小湖上劃船不一樣。安妮娜解釋說,那年父親確實是帶我劃船,因為河上有風浪,風險大,也有劃船出事的,于是,后來旅游公司取消了劃船項目。簡汶從未開過汽艇,安妮娜讓他兩手抓緊船幫把手。她駕駛很老練,小艇平穩地駛出大約一英里之后,在平靜的河灣慢了下來。
河對岸是一片林子與潔白的沙灘。
安尼娜轉過臉問:“想上岸么?”
他知道自己駕駛以小時計費,租金很高,便一邊說“不了”,一邊端起相機為她拍照。
安妮娜落落大方,從不同角度做了幾個姿勢,簡汶連叫“OK”。
“你駕駛快艇這么好,經常來么?”他隨便問。
“剛學會的那陣子經常來,現在少了。”她興奮地說,“小艇飛起來,才刺激。不要怕,抓牢把手準沒事。”
小艇速度加快,激起兩道長長的浪花。簡汶俯著身子,不敢看兩邊高出船幫的波浪,只覺得有水濺到身上。安妮娜減慢速度,兩邊凸起的浪峰隱去,船身又浮出水面。
安妮娜轉過臉來說:“沒事吧?”
他趕緊挺起身說:“沒事,你開得真棒?!彼娝桓陛p松自在的樣子,心里驚嘆不已,沒想到這位外表恬靜的姑娘,在密西西比河上如此勇敢鎮定,而自己一個男人卻顯得懦弱無能。
安妮娜笑著說:“多出來幾次,你就習慣了,也會駕駛的。”
簡汶知道她在安慰他,也笑了笑說:“謝謝你,安妮娜?!?/p>
小艇返回是順流,安妮娜轉過身,船尾向前。她一邊掌舵,一邊和簡汶攀談起來。她說馬克·吐溫出生在密西西比河下游的河邊小鎮,她喜歡看他的小說、散文,他把密西西比河寫得很美。簡汶知道美國作家馬克·吐溫,但沒有看過他寫密西西比河的作品,頗想找來看看,但讀原著感到吃力,故只是附和。他拍下了她講述馬克·吐溫作品的生動情境。安妮娜為他畫出這條河流的作品而祈禱,并叮囑有作品問世,也讓她一睹為快。
他感受到安妮娜的興趣和素養,她對這條古老河流的感情,不是一般對家鄉河流的熱愛,而是一種生命的親近和依賴,這也是80后年輕一代的生命意識。他為她這種現代生命體驗而引以崇尚。這次游歷,他對她刮目相看,并觸動了他的創作靈感。油畫《河流》的構思,正萌發于此。
又到了星期日。簡汶請安妮娜吃飯,安妮娜滿口答應,并說要嘗嘗中國菜。兩人在中國餐館吃了午餐,又來到河邊,并肩坐在草地上。
今兒安妮娜與上周駕駛小艇的安妮娜,判若兩人。她盤起棕褐色的發髻,穿著米黃色的寬松的罩衫,束著腰帶。簡汶感到有一股摩登氣息撲面而來。她依偎著他的肩膀,發髻觸及他的面頰。他沒有動,只是低垂的目光緩緩向她移動,看到她那健美的手張著,差點兒就挨著自己的手。他正要抬手去拉她的手,她的手卻向他移了過來,兩只手像雌雄兩只鳥親昵地抱到一起。她向他的胸前靠近,他捧起她的手,輕輕用鼻子吻了吻,然后貼近自己的面頰。她的身子順勢向他胸前傾斜,他只得松開手,以胳膊攬住她。她又轉過身來,朝他嫣然一笑,那微微張開的寬寬薄薄的嘴唇,在露出的一排潔白牙齒的襯托下,鮮亮而有彈性。
她坐在他的腿上,那漂亮深邃的藍眼睛向他傾注著愛意,似乎一切都向他敞開著。他很感動,嘴唇微微顫抖。她那也在顫動、性感如奏著生命之音的唇片,渴望他的靠近。他輕輕吻她的臉頰、眼角,然后停留在嘴唇,兩人熱烈地親吻。她摟住他的脖子,將他推倒在草地。兩人廝扭著熱烈地親吻。他仰抱住她的腰際,胸部觸及她那豐滿的乳峰,她松開腰帶,讓他觸摸。他揭開充滿誘惑的半隱的尤物,簡直美麗絕倫,他一時目光發直。簡汶有止步于絕美的癖習。也許出于對美的崇拜與虔誠,也許安妮娜的美麗大膽和純真使他動了真愛之心,他燃燒的情欲開始減弱。他用手指輕輕撫摸富有彈性和處女光澤的乳峰,然后又充滿愛意地把它半掩起來。她以奇怪的眼光看他,主動說:
“簡汶,我愛你?!?/p>
簡汶也看著她說:“安妮娜,我也愛你。”
安妮娜撫著他的鼻子說:“你快樂么,你不想么?”
簡汶停了片刻,認真地說:“我已有妻子。都怪我,沒有早些告訴你?!?/p>
安妮娜見他一臉歉意,便不介意地笑笑說:“不不,也沒有什么。”
兩人又并肩坐著,默默看著密西西比河。
簡汶還在為安妮娜對他的愛而感動,他只能把對她的愛深藏起來,他感到幸福又痛苦,心里仍縈繞著對她的歉意。
安妮娜有點灰心,她想為簡汶和他妻子祈禱,時而又揣度他的妻子,她說:“簡汶,你妻子一定很漂亮,與你是同行吧?”
簡汶沒有吭聲,很快轉移話題說:“安妮娜,我已畫了一幅有關密西西比的作品,名字叫《河流》。下周日我參與學院籌辦畫展,再下周日,邀請你參觀?!?/p>
安妮娜高興地拍手說:“太好了,我多么想一睹為快,一定為你的大作品喝彩!”
大約在一周后,簡汶接到李小娜電話說提前來美國探親。本來兩人商量好,她準備在圣誕節前來美國,而她在電話里解釋說年底文化局工作忙,走不開。然而,辦簽證手續至少也需要一個月,她卻到臨行時才告訴他。他雖然沒說什么,但也隱隱意識到這三四個月來與李小娜的交流疏淡了,他對她的來信,往往僅以幾句作應付式回復。李小娜所乘航班抵達杰克遜機場,正是星期天下午。
簡汶打電話給安妮娜,說下午有事,只能上午陪她參觀畫展。在AA現代畫展大廳里,安妮娜流連于簡汶的《河流》,反復與他交流。簡汶送她一本印有《河流》的《AA現代畫展作品選》。中午,簡汶和她匆匆用了午餐,便送別。
他又從包里取出為安妮娜精心繪畫的肖像,還有那天在密西西比河上為她拍攝下的照片。安妮娜高興地接過來,粗略地瀏覽,時而發笑,嘴唇張開時,她那自然情性寫在臉上。簡汶覺得她在這一瞬間特美,有一張照片就捕捉了她這樣的瞬間美。她看到這張照片時,還笑著瞥了他一眼。簡汶看了看表,她才把照片收起來說:“謝謝你,簡汶,你真的給了我很多幫助,很多快樂。”簡汶說:“你也給我帶來了很大幫助,很多快樂?!焙嗐肟吹桨材菽纫酪啦簧岬仉x去,他沒有想到這是和她的最后一面,安妮娜留給他的是她對他那愛慕的目光。
李小娜來美探親,是有意對簡汶進行突然襲擊。她未能隨簡汶陪讀,就與簡汶約定每半個月通一次信。從今年以來簡汶對她的潦草應付中,她不能不懷疑他有了外遇。她不想失去簡汶,因而只想化解矛盾,收回他的心。從兩人在機場相見后,她對他的情愛依舊,關心備至。盡管簡汶的感受是親情大于愛情,但他畢竟還沒有與李小娜離異的想法,因而也不拒絕她的情愛。李小娜只有在他想做愛的時候,才會抓住他的手,要他坦白有沒有艷遇?簡汶說沒有,她不信,直到簡汶生氣了,她才讓步賠上笑臉。李小娜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官,在簡汶去上課時,她翻箱倒柜地尋找蛛絲馬跡。
一次,簡汶的手機丟在家里,她聽到信號聲,打開短信,全是英文。開頭稱“親愛的簡汶”,接著內容,她就看不懂了。她搬出簡汶的英漢詞典,頗費力地查閱了好一會兒,才大體弄清短信內容:“這個星期天,我想開車陪你去看馬克·吐溫故居,可以嗎?”她從署名“安妮娜”看得出約他去玩的是位女士。李小娜思考了片刻,首先把安妮娜的手機號碼記下,然后擬了回復:“我是簡汶的妻子,這個星期天他沒有時間,我想見你一面,上午10點鐘,我在中國御廚茶社坊等您?!彼椴坏健坝鶑N”的英文單詞,就以“餐館”代替。短信發出后,就把草稿與安妮娜的短信統統刪除。
星期天上午,李小娜早早來到御廚的茶社坊。她戴著項鏈、手鐲,從來沒有打扮得這么雍容華貴,引人注目。她心里不踏實,最擔心的是與安妮娜對話。這幾天,她背著簡汶查詞典,把要說的逐字逐句寫在本上,背誦。然而,她對英文單詞和語法太生疏,安妮娜對她說的這些句子,能不能聽懂,她毫無把握。她本想找個華人學生做翻譯,但又怕被簡汶知道。她剛到的那天晚上,簡汶接風,她說要吃中國菜,他便帶她到了中國御廚。于是,她有了到中國餐館請華人幫忙的念頭。御廚女老板是福建人,見大陸來的中國人倍感親切,李小娜和她聊了一陣子,便說她與一個美國朋友會面,怕說不好英語,要請位華人朋友在旁幫助溝通,費用另付。女老板隨即叫來臨時在餐館里打工的大學生小包,李小娜單獨遞給他中文紙本,反復叮囑了一番,她的神態平靜多了。
安妮娜萬萬沒有想到接到的是簡汶妻子的邀請,一時間頭腦像被鏤空了似的。她不想見到簡汶的妻子,再說杰克遜有兩家中國餐館,不清楚她說的是哪家中國餐廳,但最終還是準時來到了簡汶請她吃中國菜的御廚,小包領她到茶社坊。李小娜站起身,以不太流暢的英文與安妮娜打招呼,兩人對面坐下。小包坐在一邊,請安妮娜點飲料。安妮娜點了一杯簡單的橙汁。李小娜對她打量了一番,她比自己年輕,沒有像她這樣刻意打扮,有一種自然的氣質和美。這時,服務小姐端來橙汁與李小娜要的一壺西湖龍井和一個果盤。李小娜說,請安妮娜小姐嘗嘗中國茶。小包很快作出翻譯。簡汶陪安妮娜喝過西湖龍井,她覺得味道不錯。李小娜接著說,簡汶不止一次說到過安妮娜小姐,老公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我給你帶來一件中國禮物,希望你能喜歡。她從包里取出一件蘇州絲綢襯衫,捧著送給安妮娜。安妮娜作出禮節性的表情,卻又不知所措。小包又重譯了一遍,要她收下禮物。安妮娜勉強地接下李小娜手里的絲綢襯衫。
李小娜一邊喝茶,一邊說:“我和簡汶是同行,我倆興趣相同,相敬如賓,當初他追我追得很苦,現在我和他愛得很深。”小包朝她看看,示意她按紙本上的話說。他沒法把她臨時發揮的都譯出來,只是簡要譯為“兩人相戀相愛”。
安妮娜一邊吸著橙汁,一邊看著李小娜,她一時捉摸不透她為什么對她這樣熱情,在潛意識里覺得她與簡汶不一樣,她與她之間像隔著一堵墻。當李小娜再三說兩人相戀相愛時,她禁不住問:“簡汶怎么沒來?”
“噢,導師叫他去了?!崩钚∧冉铏C沉下臉說,“我知道你對簡汶有好感,但你要明白他是有妻之夫,男女之間交友免不了有出軌的,何況我不在他身邊?!?/p>
安妮娜聽了,低下頭。
李小娜加重了語氣說:“他是來貴國求學的,我不愿意看到因感情問題而影響他的學業。所以,我希望安妮娜小姐能夠配合,不要再與簡汶聯系?!?/p>
安妮娜支吾說:“我們只是普通朋友?!?/p>
李小娜又變得語氣緩和地說:“我知道你倆是普通朋友,我只是希望你能理解我,幫助我。你作為簡汶的朋友也會這樣做的,今兒我和你相識了,只要你能理解我,幫助我,我權當你是我的好妹妹?!?/p>
安妮娜雖然不習慣李小娜這一邏輯思維,但感到她愛著簡汶,她要她幫助的態度是真誠的,何況,簡汶也對她說過他有妻子。安妮娜猶豫了片刻,終于說:“我答應你的請求?!?/p>
“我相信安妮娜小姐說話算數,可是——”李小娜還是一臉焦慮,說,“他可能還會給你打電話,怎么辦?”
安妮娜沒想到李小娜考慮這么周到,使她無所適從,譏笑說:“你說怎么辦?”
李小娜認真地說:“建議安妮娜小姐調換新的手機號?!?/p>
安妮娜感到李小娜要求太過分,她只是說我會考慮你的要求。她沒有等李小娜說感謝的話,就告辭離去。
李小娜捧著絲綢襯衫追上去,安妮娜含著淚,頭也沒回地走了。
簡汶預料安妮娜會來短信或電話,回來后急忙拿起手機看,可什么信息也沒有。他走下樓梯,撥安妮娜電話,可按鍵時又猶豫起來,這時李小娜在門口急切地叫他。他又一想,既然安妮娜沒有聯系他,他也暫時不去找她,省得小娜疑神疑鬼。再說李小娜對他特別好,身居異國他鄉他不忍心傷著她。直到李小娜回國后,簡汶給安妮娜打電話,才發現她一直和他聯系的手機停機了。他懷疑李小娜動了他的手機,對安妮娜說了些什么,后悔沒有將李小娜來探親之事告訴安妮娜。他準備到安妮娜家里去找她,但一直猶豫和徘徊,沒有下定最后決心。
李小娜告訴他說懷孕了,身體不好,急著催他回國。她本意是要簡汶拿到美國藝術碩士學位,只是不放心他,怕他再呆下去和安妮娜的關系繼續發展,怕他拿到了學位離開了她。簡汶能夠感覺到她那充滿妒意的焦慮不安的心。他對李小娜雖有不滿,但這個時候又做不出對她負心的事。再說他對獲得洋學位,并沒有一般留學生非得不可的愿望,因而對提前回國沒有太多遺憾。
最后,他沒有去成安妮娜家。他俯下身子,與安妮娜經常坐的那塊草地吻別,然后揮一揮手,悄悄地離去。他珍藏起安妮娜對他的那份情意。
4
李小娜越來越覺得簡汶像變了一個人,成天坐在畫室里苦思冥想,周三下午單位集中學習,他也懶得去。他對她也不再像出國前那么熱,表面上客氣,笑容里像是帶有譏意。開始,李小娜只是略露苦笑,因為她身體好好的,也沒有懷孕,她還不想生孩子,采取了嚴格的避孕措施??墒菚r間長了,李小娜忍受不了簡汶的冷漠,時而嘀咕,人回來了,心還沒回。簡汶開始不吭聲,后來李小娜說話語氣更重了,他才不得不說:“你說我的心在哪兒?”
李小娜說:“你的心在哪兒,你自己清楚?!?/p>
簡汶說:“你已經切斷了安妮娜和我的聯系,還懷疑什么?”
李小娜說:“‘抽刀斷水水更流’,我哪有這個能力切斷你倆的關系?”
簡汶覺得無話可說,嘴唇直打哆嗦。他一直想問她采用了什么手段,使安妮娜離去的,卻又無法啟齒。這時,他趁勢說:“小娜,無論你怎么對付我,我可以忍受,你不應該這樣對待安妮娜……”
“對她怎樣了,心疼了,是么?”李小娜像是獲得了證據似的,以責問的語氣說,“你還這么護著安妮娜,你能說你心里沒有她?”
“可她在大洋彼岸,離我們這么遠。”
“可你心里有她。”李小娜變得傷心地說,“當初是你追我,我感到你誠實可靠,才和你結婚,為你的工作調動、出國留學,跑上跑下,可你倒好,看上了洋妞,差點兒把我甩掉……”
簡汶看到李小娜第一次這么袒露心跡地和他吵架,不計較她對他的中傷,急著解釋說:“小娜,你別誤會,假如我真想和安妮娜談,還會回來么?我回來,不就是為了你!”
李小娜這才不吱聲。
簡汶還準備說,自從回國之后,他再也沒有與安妮娜聯系過。他見她不再說,自己便也沒再說。他遞上面巾紙,幫她拭去快要落下的淚。
李小娜略露笑臉,又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說:“還有,局里領導問,你回來后有什么打算?局領導對你寄予厚望,如果知道你目前的精神狀態,領導會怎么看呢……”
“我只是畫院的一名創作員,不必要局領導這么關顧。”簡汶最不愿意看到李小娜借領導架勢說話的姿態,這時,她的嘴角、眉梢之間總會閃動著一種榮耀。
“領導關心是壞事么?別人想領導重視還得不到哩。”李小娜一臉不快,她已習慣于這么說話。
簡汶只是淡然一笑。他把李小娜太多的功利性歸結于她的職業,不與她爭辯。但對于她對安妮娜的做法,還是耿耿于懷,因為他心目中的安妮娜是位純真坦率的姑娘,很容易受到傷害。他為沒有去安妮娜家里探望,后悔莫及。他又后悔沒有留意記下安妮娜的地址,連想給安妮娜去信道歉的機會都失去了。這種后悔和歉意一直在他的心里縈繞著,后來化為驅之不去的郁悶。
又一年過去了,李小娜仍然未見簡汶畫作。他去了長江,也到了黃河,但采風回來,他說沒有找到感覺。李小娜感到不可理解,她也做過演員,獲取藝術感覺雖沒有那么容易,但對于像他具有藝術天賦和實力的人來說,不應該這么難。于是,她想到他常?;瓴桓襟w的樣子,回國兩年了,心仿佛還未有著落,怎會有感覺呢?她甚至懷疑他失去了創作激情與能力,但又發現他的創作欲望未減,剛花了三千多元買回全套《中國美術大全》。李小娜分析再三,對簡汶再次沖擊全國大獎信心不足,因而在局領導面前避而不提簡汶。
她又通過關系問兩江大學人事處,沒有學位證書的留洋碩士能否調進?回答是原則上不可,除非校長特批。她又找到侯中耀,試探此類人才調進,需“校長特批”的基本條件。侯中耀笑笑說,要求研究成果突出,要有學術著作,在本學科最高級刊物上發文章,獲省部級二等獎以上,還要有在研重要項目……李小娜打斷他的話說,作品獲全國二等獎呢?侯中耀仍然笑著說,高校不需要創作人才。這等于給李小娜潑了冷水,她不高興地說,你不用忽悠,我去找院長。侯中耀說,我沒有忽悠你,學校政策就是這樣。他又給了她一張名片,上面寫著:兩江大學藝術學院副院長、××省雕塑藝術協會副會長。李小娜看了心里一震,笑著說,恭喜,恭喜,侯院長,還有侯會長。這下,李小娜心里開始不平衡,對簡汶產生了不滿,沒想到他獲了全國大獎之后,就像皮球似的癟下去了。剛才她還為沒有讓他拿到美國碩士學位而后悔,現在則后悔不應該支持他去美國留學,她把簡汶停滯不前的原因,歸于去了美國。
不久,文化局一位副局長退居二線,市委組織部采取自薦與推選的方法補上這一缺額。李小娜在第一時間得到這一信息,當天晚上,她特準備了幾個簡汶愛吃的菜,稱要陪老公喝幾杯。簡汶并不喜歡李小娜這么殷勤,因為殷勤之中是對他施加壓力。他只顧吃菜,不會主動舉杯。李小娜看著他,笑了笑說:“老公,喝酒呀?!?/p>
簡汶這才端起杯來,笑著和她的杯子碰了碰。
李小娜說:“老公,機遇來了!”
簡汶以為她又要催他拿出作品,去參加評獎,低頭不語。李小娜卻說了自薦與推選市文化局副局長的事,他也不介意。
“《春》雖是前一屆獲獎作品,但在去年全國評獎中,我市剃了個光頭,因而機關上下仍對你充滿敬意……”李小娜又舉起杯來祝賀。
簡汶不明白她今天究竟要說什么,不由得看了看她,卻正觸及她那股熱切期待的目光。她的目光告訴他,她多么希望他去報名自薦市文化局副局長。
“我看你是最合適人選,別人沒有你的優勢?!?/p>
“小娜,你不用操心,我不是當官的那塊料子?!?/p>
“只有不會畫畫的,沒有不能當官的?!?/p>
“畫畫的當了官,哪有時間再畫畫?”
“真是木頭腦瓜。”李小娜不滿地盯了簡汶一眼。
簡汶佩服李小娜說話流利,時而還迸出火花。他朝她舉杯。
李小娜又哀求說:“老公,我建議你不要輕易放棄機遇,就算為了我,為了這個家著想,你去報名吧!”
簡汶臉上笑容消失了,不吭聲。
李小娜知道沒戲了,臉也變冷了。
簡汶表示歉意說:“小娜,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確實不會當官,不當官過得自在些……”
李小娜也沒再說什么。
她開始還為簡汶放棄競爭副局的機遇而惋惜,后來也不在意了,但簡汶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也下落了。
自此,李小娜不再催簡汶拿參賽作品,簡汶感到安靜了許多,卻也受到李小娜的疏離。以往,她下班回來,都要說些市級機關里的“今日要聞”與小道消息,如今很少再和他談論什么。每逢結婚紀念日,她會主動訂餐,在荷花包廂激勵愛情與事業,可是現在她卻只字不提。簡汶想提醒她,但見她面孔冷淡,也就不再問她。不過,這天晚上,她還是買回了幾個菜,簡汶拿出一瓶紅酒,主動給她斟上,她淡然一笑,飲了一口,便吃起飯來。這時,簡汶真的想和她好好聊聊,即使再聽到催他拿參賽作品,他也不會反感??墒撬齾s很快吃完,坐到了電視機前。簡汶希望她像以前一樣高興,便表白說,小娜,你放心,我會拿出比《春》更好的作品來的。她又付之一笑,連臉都沒有轉過來。簡汶不會燒菜、料理家務,還是李小娜維系家庭正常生活。下班之后,她不再早早回到家里,到了星期天,她常常整天在外面蕩著。給簡汶準備的中餐,也變得簡單,常常是買一袋大娘水餃放在冰箱里。
5
李小娜沒有十分知心的女友,有了什么事,總是找少年哥兒侯中耀,再說,侯中耀又是她的初戀情人,如今又是有頭有面的人物。以前,李小娜在電話里與他聊天或談事,盡量避免見面?,F在,她主動提出要和他見面,侯中耀在與她見面前就嗅出她和簡汶之間出現了情感危機。可見了面,李小娜則說簡汶有條件競爭文化局副局長,他卻放棄了,話語之間流露出惋惜與灰心。侯中耀只是笑笑,一直不吭聲。李小娜捉摸不透他笑的意思,他已和比她還小8歲的學生結了婚,還有必要嘲笑她嗎?侯中耀不想介入她倆的矛盾之中,李小娜喋喋不休地傾訴時,他的意識處于休眠狀態,這就使他下意識的笑帶有神秘性。
侯中耀是個大忙人,能陪李小娜兩三個小時地坐著,實屬不易。李小娜兩次傾訴之后,變得心灰意懶。侯中耀臉上仍掛著笑容,哼唱起來:
“我們要好好度過每一天?!?/p>
李小娜見他還是小時候那副德性,生氣地看著他。
侯中耀說:“你不用以這種眼光看我,我是認真的?,F在市畫院的專業畫家,有幾個不在賺錢?改善生活,提高生活質量,才是最根本的目標?!?/p>
李小娜聽出他的話音,可以讓簡汶畫畫賣錢,她懶得再和他說這些,再說他也不一定愿意干。她試探侯中耀說:“你搞雕塑,可以賺大錢?!?/p>
侯中耀沒有忌諱說:“我們有一個雕塑藝術研究中心與一個城市形象設計公司?!彼纸o他的名片,上面刻著“中心主任”、“公司法人代表”。他還聘請她做公司的公關經理。
李小娜說:“機關干部不能參與公司經營?!?/p>
侯中耀又笑笑說:“你拉到業務,我們三七分成?!?/p>
“這樣,你不虧了?”
“誰讓我是你的侯哥哩。”
李小娜有幾分感動,又問:“你正經地告訴我,簡汶一張畫能值多少錢?”
“你是說簡汶自己賣,還是讓我們公司代售?”
“你們公司代售價?”
“至少一個整數?!?/p>
“一張畫,至少要畫一天,100元,少了些?!?/p>
“你丟了一個0?!?/p>
李小娜見侯中耀有三個指頭彎曲與拇指搭成三個“0”,驚訝地說:“這么多呀!”
侯中耀說:“按簡汶出手的東西,可能比我說的還要翻倍?!?/p>
李小娜笑著說:“侯哥,你不會忽悠我吧?”
侯中耀說:“你說這話,最好不要叫我侯哥?!?/p>
李小娜仍笑著說:“開個玩笑,我哪能不信侯哥。我只是擔心簡汶不愿意干?!?/p>
她有點興奮,覺得心路寬了許多。她本來對生活沒有奢求,兩室半一廳的住房,眼下還能將就著住。但一看侯中耀住房四室兩廳,使用面積幾乎是自己住房的兩倍,更不用說小區建筑品質與周邊環境的整體檔次升級。住在這個小區的人家,大都用保姆。別墅里的主人,一般用一女一男,并且大多年輕力壯,女保姆做飯帶寶寶,男工搞清潔衛生護花養草。侯中耀家里有一個小保姆,將來住上別墅,十有八九要增加一個男工。而在她家里,雖找了一個鐘點工,家務料理還是由她頂著。她真有點兒坐不住了。這擁擠嘈雜的住宅小區里半舊不新的房子,將是他倆的永久住處。她剛剛知道,簡汶因獲大獎的特殊津貼被取消了,每月僅領取中級職稱的工資,自己每月的工資加獎金都超過了他,而他抽煙還花去五六百元。李小娜一想到這些,就對簡汶不滿,感到不能再讓他這樣下去了。既然沖刺不了大獎,就得畫畫掙錢,她準備與他把話挑明。
下班后,李小娜買了幾個菜,就回到家里。這段日子,李小娜都是不聲不響地自己用鑰匙開門,今兒,她破例按了門鈴。
這些天,簡汶沉浸于中國畫的筆墨趣味之中。貫休、董源、范寬、米友仁、馬遠、法常和尚、倪云林、趙孟■、董其昌、徐渭、朱耷(八大山人)、石濤、華■、鄭板橋等歷代畫家的作品,與西方畫家的作品相比,別具一格。他弄不懂中國畫為什么沒有走向世界。今天捧著朱耷的繪畫作品全集,依依不舍,他為這位明室遺子的天才畫家,對內心悲狂的冷表現與寫意變形的高超技法而振奮不已。展開的一幅是《荷石水禽圖》,旁邊還攤著凡·高、高更的畫冊。剛才,他仰在椅子上琢磨著,似從中悟出了某種相通之處,閉合已久的靈泉仿佛伴隨頭頂一圈圈煙嵐而開啟,突然又被李小娜按響的門鈴所震落。
開始,簡汶還嘀咕著誰不電話聯系就跑上門來,開門一看是李小娜,不由得心里一熱。他接過她手里的塑料袋,走進廚房。這些日子,盡管李小娜不理他,并不愿意回家,但她仍然在生活上照顧他。他從內心感激她這些年來對他在生活上的照顧。以前,李小娜不要他下廚房,會說你忙去吧。今兒,她不吱聲,他又插不上手,獨自站在一邊。
簡汶說:“小娜,你一天工作下來蠻累的,怎不打電話叫二菊來?”
李小娜抬頭看了看他,接著話茬說:“我想找個保姆才好呢,可是錢呢?你每月工資除去生活費用與抽煙,剩余的錢付給鐘點工還不夠呢。該我命苦……”
簡汶沒想到今天李小娜說話這么尖刻,便轉身走出廚房,又回到畫室。他揣摩李小娜不高興的原因,是自己不再享受市政府的每年兩萬元的特殊津貼,不由得得一笑了之。他沒有心思讀畫,合上畫冊,在房間里踱步。而一會兒,他眉宇間又聳起一種驚喜,這幾天獲得的藝術興趣的思維仍在慣性地滑行。他正進入某種體驗與期待,靈感之鳥隨時會不翼而飛。
餐桌上擺好了菜,李小娜叫簡汶吃飯,并讓他去廚柜里取來紅酒。簡汶主動舉杯,李小娜也面帶笑容飲著。簡汶一直想和她溝通,卻欲語無言,便殷勤地斟酒。李小娜終于說話,問他最近忙什么?簡汶以為她又要催他拿出報獎作品,也沒有了以前那種逆反心理,正視她說:“最近研究中國畫,中國古典畫太偉大了?!?/p>
李小娜不想聽他說這些,便打斷他的話說:“男人是應該干大事,如果干不了大事,就要掙大錢,大錢掙不了,小錢也不能不掙?!?/p>
簡汶感到她這話等于沒說,他談畫的興致正濃,沒有顧得去領會她的話外之音。
李小娜接著說:“現在提倡文化市場,你們畫家的作品也要打入市場……”
“那是畫匠們干的?!焙嗐氩恍家活櫟卣f,“大作品的終極價值,需由后世人鑒定?!?/p>
李小娜不同意他的看法,說:“你隨意畫一張,拿到市場上也能賣個一兩千,清高只能守窮?!?/p>
簡汶以為她隨便說說,不想與她議論。他有了幾杯干紅助興,又回到對中國畫的微妙體驗的亢奮中。他目光灼灼地看著李小娜,又像是自說自話。妙語如珠而沒有邏輯,時而還無言,盡在情態神色之中。他愈來愈入境,眉飛色舞,激情跌宕,還有點兒迷狂。李小娜很難再插上嘴。她只能聽懂一半,更感覺不到簡汶激情上演的背后,可能涌動著一種創造欲和靈感,孕育著一場藝術創造奇跡的誕生。而李小娜只是覺得他今天有點兒神經兮兮,不得不中斷他的講話,宣布晚餐的結束。她見他有點掃興,臉部肌肉還抖動著。
她讓他收拾餐桌,自己去臥室拿了干凈的睡衣,洗浴去了。簡汶見她走出衛生間,直接去了臥室。她沐浴以后的容姿體態顯出幾分俏麗和性感,他跟了進來。她朝他一笑,眉梢和嘴角又閃現韻味,仿佛在向他溜溜地招手哩。他抱住她的腰,她推開他,坐到床頭,打開電視。他走到床邊,摟住她的脖子,她用遙控器擋住他臉,要他去洗浴。一個月前,他被她拒絕之后,一直離著她。今兒見她有意與自己和好,他也就主動靠她,和她親熱。他匆匆洗罷,便上床摟住她親吻。他真有點兒憋得慌,可謂一觸即發。然而,當他由上而下,欲進入實質性階段時,她攔住了他。
“喂,我給你說的事,你同意么?”李小娜握住他的手。
“什么事?”簡汶顯現激情突然受阻的窘迫。
“畫畫賣呀。你只管畫,由我來經銷。”李小娜溫情脈脈地看著他。
“什么?畫畫賣錢……”簡汶用十二分驚奇的目光看她。
“難道不可以么,你們畫院除了你,還有誰不畫畫賺錢?”李小娜推開了他的手。
“你不是要我沖刺全國大獎么?”簡汶故意說。
“總不能吊死在一棵樹上,現在誰不苦錢,單靠工資我們就永遠住在這中不溜兒的房子里,有了孩子,找保姆,住在什么地方?”李小娜的眼圈濕了。
簡汶這才明白她在餐桌上說的一段話的意思,他被她的真實傾訴所動,手指滯留在她的乳邊。
“答應我,畫吧?”李小娜讓他的手撫摸她的乳房。
“先畫一兩張吧?!焙嗐霟o奈地說。
這時,他的激情消減了大半。
一周后,李小娜把簡汶的畫交給侯中耀。侯中耀抖開宣紙,只見一幅猴戲蟠桃,淡設色。他嘖嘖稱道:“不輕易為之而為之,出手再快也比別人強?!崩钚∧扰陆o價低了,說他可畫了兩天,其實她并沒有看到他畫。侯中耀笑她外行,告訴她中國畫有了構思,一氣呵成。否則就不會這么自然而有韻味,應該說還帶點兒洋味,把西洋畫的色調、光影融入中國畫的筆墨之中。李小娜從小時候起,就習慣聽他這么對她講述,她感到侯中耀談畫比簡汶說的容易懂。
“按你所說,簡汶畫畫有進展,還有希望競爭全國大獎么?”
“咳,競爭全國大獎又是另一碼事,中國畫壇強手如林,新人輩出,好比摸福利彩票,中一次大獎,就很幸運啦。”侯中耀詭譎地笑著,接著又捧起畫說,“滿幅喜氣、福氣呀,好禮品,好禮品!”他讓人送去字畫店裝裱,又叫來公司會計,付給李小娜現金2000元。
李小娜雖又感到侯中耀在忽悠她,但對簡汶能否再拿大獎,頭腦里一片空白。她還是覺得一幅畫賣出2000元,是最現實的。她知道侯中耀不會虧待她,他要把這幅畫送人,她不想打聽個中隱秘,但后來還是知道這畫送給了一位廳長。
6
周末晚上,李小娜應邀參加侯中耀的一個宴請,他告訴她是宴請某廳尤廳長。她喜歡出現于這種場合,在發廊做了發型之后,就來到潮州菜館的包間坐下。李小娜今年33歲,正是身段體態表情最能體現成熟女人的風騷的年齡,她身后仍少不了幾個追隨者。
侯中耀與尤廳長一前一后步入宴桌。李小娜看到這位尤廳長,不由得微笑里有點兒尷尬。那是去年一個星期天下午,她在商場里轉悠,發現一個年紀不小的男人一直跟隨她。她第一次看他時,他取出剛買的一件淺灰色夾克,問是否合他穿,李小娜帶著奇怪的眼光打量著,心想這件檔次不低,就是嫩了點兒,嘴上卻說還行。她二次看他時,他盯住她,朝她笑,李小娜覺察到他對她的意思,便繃著臉斷然而去,也許如果他年輕點兒,她還可能以微笑表示謝意。真是人不可貌相,長相丑的可能是才子,穿著儉樸的可能是富翁,年紀不小的可能是大官。這時,李小娜心里不是滋味。而這位叫尤凱的廳長,畢竟官大度量大,他平靜地對她笑笑。沒待侯中耀介紹,尤凱就向李小娜伸出手,李小娜又一笑,才沒有了尷尬。
“你們認識?”侯中耀說。
“嗯,見過一面,但還不知道和你在一起啊?!庇葟d長說。
“我們廟小,李小娜是市文化局市場科副科長,當然,她是和我一起長大的鐵妹?!焙钪幸f。
“可不是青梅竹馬吧?”尤廳長高興地說,引得三個人一陣笑聲。
侯中耀讓李小娜挨著尤廳長坐下,囑她陪廳長多喝幾杯。
李小娜說:“我不會喝,不到之處還望尤廳長諒解。”
尤廳長不介意地笑笑,他見她畢恭畢敬,剛做的發型仿佛也顯得一絲不茍,便說:“大名鼎鼎的藝術家邀我來小聚,我不敢怠慢,我樂意和搞藝術的交朋友,都放松些?!?/p>
侯中耀急忙舉杯附和說:“尤廳長是文化人,骨子里喜歡藝術。”
尤廳長應酬之后,與李小娜聊了起來。他說與他們黃局長是大學同學,也是同鄉。李小娜說:“原來尤廳長也是位文才。”她知道黃局長今年52歲,潮州人,中山大學中文系畢業。尤廳長向她舉杯,樂滋滋地看著她。李小娜喝了點兒,故意問:“廳長怎么親自到商場購物?”尤廳長說:“我是單身貴族,沒人管我?!崩钚∧扰e杯,讓尤廳長喝酒。這時,最好的一道菜澳洲大龍蝦端上來了,兩人的目光都投向這只海鮮之王。潮州人嗜食澳龍,李小娜嗜食龍蝦,更嗜食澳龍。侯中耀把大龍蝦最鮮嫩的部位挾給了尤廳長,李小娜也不客氣地挾取剩余的一塊,慢慢品嘗,最后又美美地喝下一碗龍蝦湯,拭嘴。接著上菜,她再不伸筷,只顧陪尤廳長聊天。侯中耀插不上話,有點兒不自在,如果硬拉回主客話語權,又怕傷了尤廳長的雅興。于是,他讓助手取出簡汶的《猴戲蟠桃》,并叫服務小姐打開壁燈,這一下可把尤廳長的目光吸引了過去。他轉過身站了起來,遠觀近瞧,最后微微點頭。他問:
“簡汶,是誰?”
侯中耀剛要說是李小娜的老公,站在尤廳長側后的李小娜咳了一聲,著急地向侯中耀直搖手,她對尤廳長說:“是我市一位青年畫家。”
“對!簡汶是著名青年畫家?!焙钪幸终f,“我倆是哥們兒?!?/p>
尤廳長相信侯中耀的話,他倆都是搞美術的。他舉杯向侯中耀表示謝意時,還是說:“要尊重畫家勞動,即使朋友也需付酬,下不為例?!苯又?,他對李小娜說,下月要去日本考察,準備帶些中國畫作為禮品送日本朋友,請她幫助聯系畫家。他又問侯中耀付酬標準,侯中耀說給日本人可畫些臨摹,每幅1500~2000元。尤廳長說臨摹也不能馬虎,每幅不少于兩千吧。他問李小娜可否?李小娜說廳長定下的事,我照辦。侯中耀說小娜辦這類事,準會使尤廳長滿意。尤廳長高興地點頭,侯中耀湊近,兩人交談的時間不短,李小娜也沒聽清楚交談的具體內容,只見侯中耀高興地舉杯致謝,助手與李小娜也站起干杯,可謂給這次宴請畫上圓滿的句號。
尤廳長與大家握手告辭。
侯中耀留住李小娜,她臉頰微紅,余興猶在。
“今晚挺開心吧?”
“不要廢話,有事快說?!?/p>
“尤廳長所需要的畫,讓簡汶臨摹,臨摹比他創作要快得多?!?/p>
“假如我找其他人畫呢?”
“你……嗯,你最好給簡汶畫。”
“為什么?”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p>
“你又在忽悠?!崩钚∧刃π?。
侯中耀也笑笑,沒再說什么。他感到今天弄巧成拙,早知李小娜不愿公開簡汶夫人的身分,何必還叫她來,讓尤廳長和她搭上。他有一種預感,是由他而造成的,他對李小娜的反復叮囑,正是力圖阻止這種預感變為現實。
李小娜回到家里,沒有與簡汶直說,只是說有一個去日本考察團,要帶些中國畫做禮品,出價每幅不少于2000元。簡汶沒吭聲。李小娜又說臨摹也可以。簡汶問臨摹古代還是現代的作品?李小娜說都可。簡汶說臨摹古人作品,功夫不比自畫一幅少。李小娜笑他,說你就不能降低點兒要求,反正不署名。簡汶說臨摹不署名。錢還不算少。
就在周內,尤廳長讓秘書聯系李小娜,正式付款訂貨。當天,尤凱撥響李小娜手機,問了情況,又邀請她在周六下午去打網球,李小娜以不會婉言推脫。在上周胳膊相挨的宴桌上,尤凱已向她透露了自己單身,他約她見面,再往深處聊,免不了問起她的戀愛婚姻。這正是她目下想要回避的禁區,以此既保持她與他之間的距離,又不失去她對他的吸引力。
這天晚上,李小娜與簡汶正式商談。她從包里拿出一條中華煙,簡汶眼睛一亮,很快又以奇異的目光看李小娜,她從來沒有給他買過這么好的香煙。李小娜告訴他考察團要畫的事已搞定,并領回了訂金。
“哪個單位,給這么多錢?”簡汶問。
“錢多不好么?”李小娜一臉不高興,想了想又說,“考察團成員不是一個單位的。”
“你是與誰聯系的?”
“你問這么細,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呀,我總不能蒙在鼓里做事吧?!?/p>
“沒想到你也不糊涂。我說清楚,你就畫么?”
“嗯?!?/p>
李小娜仍然像在尤廳長面前回避自己的先生一樣,在簡汶面前也避而不提尤凱,她說:“侯中耀與市級機關有聯系,是人家找他畫,他把這項業務轉給了我們?!?/p>
這似乎在簡汶意料之中,他說:“侯中耀有個公司,怎會把錢給別人賺?”
李小娜又不高興地說:“人家賺錢的機會多,哪會像我們走一步,沒一步。再說哪有嫌錢賺多的,還不是他關照著我們?!?/p>
簡汶想說,應該說他關照著你,他和你是青梅竹馬。但又怕傷著李小娜,他憋得臉微紅,只是說:“恐怕不是人家找他畫,而是他需要畫給當官的送禮吧?!?/p>
李小娜說:“你不相信我說的,什么意思?”
簡汶又說:“搞藝術的,怎能不擇手段賺錢?”
“你說侯中耀?真是好人做不得?!崩钚∧扔悬c急,反問,“你憑什么說他不擇手段?”
簡汶從畫院同事那兒不止一次聽說,侯中耀在藝術之外的功夫驚人。他晉升副教授之后,借老雕塑家、他的碩士導師的名望,組建省雕塑藝術協會,導師任會長,他任常務副會長。繼而謀取兩江大學藝術學院副院長,成立了一個學術機構——雕塑藝術研究中心與一個經濟實體——城市形象設計公司。繼而又在電視里做了一個著名青年雕塑家侯中耀的專訪,其實他的雕塑作品平平。他憑借精心打造的頭銜,進入政界和商界,很快成了受到尊重的有頭有臉的人物。他與相關廳局長交朋友,拉關系,免不了要送些字畫、古玩之類,他還為這個城市的頭面人物親自塑像。打開局面之后,城市形象設計等各類項目,可以說唾手可得,而項目經費又有很大的空間,大多數項目是組織別人做,他當老板。李小娜得以滿足的賣出每幅兩千元的畫或臨摹畫,與侯中耀做一尊數十萬的標志性雕塑相比,無疑屬于小兒科。簡汶最為反感的是,近年來文化市場以假亂真之風甚盛。他曾在夫子巷字畫店看過,大大小小的店鋪基本上被仿作所覆蓋,只有幾幅古畫標明臨摹。大多是冒充二三流畫家的現代畫仿作,還有一幅他的《春》的仿作,底蘊全無。大多被模仿的畫家對此表示默認,認為自己的作品被模仿是好事,有助于擴大自己的知名度。簡汶不以為然,一件優秀的作品被大面積復制,恰恰是對藝術的褻瀆。這僅是他個人的看法,又奈何?誰去想象買主把偽作掛在客廳或送人,而多數頭頭腦腦們還誤認為真跡,滿以為自己身上增添了文化氣息。
李小娜等待他說。他對她幫侯中耀說話,特別反感。他說:
“我問你,侯中耀有沒有拿畫送禮?”
“這有什么大驚小怪?人家為了拿到項目還送錢呢。你就以這個說他不擇手段,真是書呆子。”
簡汶生澀地笑笑說:“給他作交易的畫,我不會畫的。”
“你是什么意思,人家沒有給你錢嗎?侯中耀還惦念著你,你怎把他看得這么壞?”李小娜又解釋說,“再說,這次確實是為去日本考察團畫的?!?/p>
簡汶說:“反正侯氏公司的事,我是不會做的?!?/p>
李小娜看到他態度這么堅決,失望地回到臥室。簡汶從來沒有以這樣的冷面孔待她,她鼻子發酸,眼里有了淚水。她沒有想到,簡汶拒絕這項業務,還出于一種嫉恨的心理因素。前些日子,李小娜疏離他,他懷疑她和舊情人侯中耀又有了聯系,侯中耀官運、財運通達,正是她所向往的,今天終于知道她和侯中耀打得火熱,內心一直惴惴不安。
簡汶走進臥室,見李小娜伏著枕頭啜泣。他想去安慰她,沒等他靠近,李小娜就爬起來,抹了抹眼角,從衣櫥里抱了一床薄被到客廳沙發上睡。簡汶隨后跟出來說:“我睡沙發吧?!边@時,李小娜的手機響了,她按鍵接聽,大概對方在問說話方便么,她毫不避諱地說:“方便!”簡汶看著她轉身進了臥室,沒聽清她后來說了些什么。
第二天一早,李小娜就離開家。她在外面吃了早點,然后去發廊排隊做發型。11點來到海鮮館,尤凱請她吃澳洲大龍蝦,即使她不與簡汶鬧翻,也可能抵擋不住澳龍的誘惑。一向赴宴姍姍來遲的尤廳長,已經坐在席上等候。他也剛理過發,一身休閑服,李小娜覺得他比上次年輕了許多。尤凱站起來,從身邊捧起一束玫瑰,送給李小娜。這使李小娜有點措手不及,遲疑不接。
“這美麗的花獻給美人,沒有別的意思。”尤凱開玩笑說。
“尤廳長真浪漫。”李小娜喜歡人捧她,樂滋滋地接過玫瑰。
“哎呀,尤廳長,尤廳長,我耳朵都起繭了,能不能不叫官銜,尤其是在這種個人化的場合。嗯,朋友約會,平等相待,不要被稱呼拉開距離?!?/p>
“那我應該怎么稱呼你呢?”
“就叫我老尤,或者‘凱’也可以?!?/p>
尤凱見李小娜還抱住花站著,便叫來服務員把花收起,并讓沏茶。他問李小娜愛喝什么茶,她說隨意,尤凱說來一壺菊花茶,好么?李小娜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她坐在與尤凱隔開三張坐椅的位置,尤凱朝她看看,不由得“唉”了一聲。
李小娜笑著說:“尤廳長……”
尤凱提醒她的稱謂說:“唉!唉!”
“噢,凱——”李小娜臉頰泛紅,立馬改口說,“凱廳長為什么嘆息?”
“你看這……距離呀,或者說是一道鴻溝,當然不是代溝?!庇葎P打了個手勢請李小娜喝茶。
李小娜聽懂他說的意思,喝了口茶說:“領導畢竟是領導,機關干部這么多,有幾個能當上廳長。”
尤凱那雙小眼睛眨巴著,心里滋潤潤的,接著說:“領導也有難言苦衷,古人說年長官大,有身如桎,有心如棘。當官的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我很想做一個無拘無束、自在度日的平民百姓,享受人生的樂趣?!?/p>
李小娜朝他笑笑說:“我只知道很多人想當官,盼望不停地晉升,你廳長官當大了,卻要下來,真正把你削職為民,恐怕你就一輩子抬不起頭來,還不如下崗工人哩。”
“我是說我個人生活的欠缺?!庇葎P樂意聽李小娜奚落他的話,感到她向他靠近了,他嘆息說,“白天忙于工作挺好,晚上回到家里就感到空蕩蕩的。”
“多大的房子?”
“五室兩廳?!?/p>
“你夫人和孩子呢?”
“離了,女兒在澳大利亞讀大學?!?/p>
“你倆復婚,這屋子就不會空蕩了?!?/p>
“只怕今生是不可能了,冷戰了8年,雙方為了小孩,也是為了顧及自身的影響,才一直拖著,離了,雙方都感到輕松?!庇葎P接著又說,“離婚時已作了房產分割,歸她的另一處住房小些,我補償她50萬?!?/p>
李小娜的目光落在那瓶拿破侖XO干邑白蘭地上,那是尤凱帶來的,她只喝過國內組裝的XO,而這瓶是原裝的。澳龍加正宗的XO,她從未享用過。廳長畢竟是廳長呀,簡汶一輩子也不會給她帶來這頓高級美餐。當尤凱邀她“先喝點兒”,李小娜才不好意思地收回下意識的目光。她喝了點兒,味道確實不一樣。尤凱欣賞她品酒的姿勢,李小娜問他看什么,他說想起貴妃醉酒。李小娜說你可不能把我灌醉,尤凱說開個玩笑,哪能哩。這時,澳洲大龍蝦端了上來,尤凱招呼李小娜乘熱吃。他把龍蝦最鮮嫩的部位送到她的盤子里,而在李小娜眼前浮現侯中耀把這龍蝦鮮嫩的部位夾給尤廳長,尤凱又把它小心翼翼地送給了她。她不由自主地挪動一個位置向尤凱靠近,尤凱也向她挪動一個位置,殷勤地幫她移動盤碟,李小娜內心感動,盯了他一眼說:
“有屈廳長大駕!”
“不放下架子,怎靠近女人?”
“像你這樣的多情種,后面少說有一個班吧。”
“開玩笑啦,我只想找一個心愛的人?!?/p>
他又給她夾菜,看著她吃。李小娜在他的目光里吃了一只澳龍的大半,最后只喝了半碗湯。尤凱遞給她玉米餅,她嬌聲說“飽了”。她看尤凱喝湯吃餅的目光,表明她的心已在靠近他。她感到尤凱有人情味,比簡汶會疼愛女人,尤凱固然比自己年長20歲,但正是他年長,才更會疼她,珍惜她。
“現在該聽聽你的情況啦?!庇葎P用餐巾抹抹手說。
“我……”李小娜苦笑說,“我還能怎樣?”
“不會是單身吧?”
“與單身沒有什么區別,已到了崩潰邊緣?!?/p>
“你受委屈了。”
尤凱握住她的手,李小娜沒有拒絕。他又坐進隔開的一個空位,欲摟住她。李小娜抓住他的手說:“尤凱,你不會騙我吧?今后你還會這樣待我么?”尤凱說:“小娜,你把我尤廳長看成什么人啦?”他吻她的手,她順從地依偎著他。
一周后,李小娜與簡汶辦了離婚手續。三個月后,她和尤凱結婚。
當簡汶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名的時候,李小娜從他的面部表情與微微顫動的手中,能夠體會到他是不得已與她分手的。而李小娜留給他的是怨恨未消的一瞥。李小娜心目中理想的老公是有一定地位的官或名人,她本不想離開簡汶,因為她覺得他是忠實可靠的男人。既然簡汶辜負了她的一片苦心,那就怪不得她另擇所愛。她嫁給尤凱,也是對簡汶愚頑、不聽勸告的懲罰。
7
簡汶與李小娜分手后,常常思念安妮娜。他又后悔沒有留下安妮娜的家庭地址,無法和她聯絡。那天安妮娜帶他去家里,給他留下的印象很深,如果他去美國,準能找到她家。由此,簡汶又生再去美國的念頭。他想直接與威廉·康辛教授聯絡,但考慮越過姑媽不妥,于是,先給姑媽打越洋電話,說了自己重訪威廉·康辛教授的打算。姑媽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問他和李小娜的關系,她像是知道他倆離了。姑媽說李小娜在美國對于你和安妮娜的事,干預得有點過分,她考慮維護你倆夫妻關系而遷就了李小娜,也按她的意愿與安妮娜談了。安妮娜知道你回國,她本想送行,姑媽說沒有必要再受分別之苦,于是,安妮娜忍了,她聽姑媽的話。姑媽稱李小娜缺乏道德感,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她為做了傷害安妮娜和簡汶之間感情的事,向簡汶表示歉意。簡汶的眼睛里剛露出熱切的希望,卻聽到姑媽說安妮娜已經有了男人,她剛接到明天參加她婚禮的邀請。簡汶再沒說什么,如果他在美國,也許會去找安妮娜,去向她道歉,向她求婚,去爭取最后一線希望,而現在不可能了。他失落的眼神里含有對李小娜的怨恨,癡癡地站著遙望,默默祝福這位真誠善良的異國姑娘。簡汶唯一的感情寄托破滅了,好長一段時間一蹶不振。
簡汶一直獨居,一般女人跨不進他的生活。他覺得自己不會給女人帶來多少實惠和好處,害怕再出現第二個李小娜,而獨身避免了爭端和煩惱,落得個輕松自由,但也感到空蕩蕩的。
他對中國畫的寫意藝術,特別是對朱耷、華■等幾位明清畫家的作品,已有比較深入的理解。他開始投入創作,卻激發不起靈感和新的直覺活力,每次畫作還未完成,就毀了,他懷疑自己的創造能力衰退。畫室里除了有幾塊他感興趣的石頭之外,其余就是些畫冊、書籍。他除了看書,變得無所事事,畫室里常?;\罩于一片煙氣的空虛之中。
他緊靠椅背仰著臉,一口一口地慢慢吐煙,久久地望著一圈一圈的煙緩緩地升騰,然后飄散。一支接著一支,每天一包煙已遠遠不夠。如果每周再去一次酒吧,每月工資就不夠花了。他再一想到這房子還有李小娜一半,離婚協議書上寫著,并已作過公證,禁不住有了危機感。他不得不考慮畫畫賣錢,只有中國政府養著畫家,畫家靠賣畫為生,沒有什么不光彩。他決定臨摹古畫,賣給夫子巷字畫店,每幅只得600元。賣價低,他也無奈,因為每月不畫兩幅,日子過不下去。后來,店主笑嘻嘻地說他的畫,行情不錯,每幅增加200元,要他多畫。而他擔心臨摹多了,更可能導致靈感枯竭而變成畫匠。他還不知道收購他畫的,仍是李小娜,店主為她守口如瓶。一次,他接到李小娜電話,她笑著說他“是蠟燭”,還提醒他抓緊積蓄付房款,言外之意還是催他多畫,一半錢讓店主賺了,是他自找的,怪不得她。
時間久了,簡汶免不了想女人。開始是與在酒吧認識的女郎聯系,因開銷太大,很快就不再來往。后來,他忍受不了沒有女人的孤苦,又生續娶的念頭。他想過再找女人,當以本色為上,最重要的是真誠和理解,只要心與心相通就夠了??蛇@樣的女人到哪兒找呢?他又是不善于交際的人。寂寞中,草兒的影子又浮現腦際。
他大學畢業工作的那年,去過一次西塘,還買了一臺當時流行的袖珍收音機送給春草,他想春草一定會喜歡的。這一年,他倆都是24歲??墒且娏嗣?,他簡直認不出她來了。那天晌午,房東任叔領他去了春草男人家里,任叔跨進門后,笑著說:“春草,你看誰來了?”屋內,一個胖乎乎的婦女坐在一張挨著飯桌的板凳上,敞著懷,正在給孩子喂奶,目光落在咬著自己乳頭的孩子的臉上。她抬起頭來看簡汶,全然是以鄉下人打量城里人的眼神。任叔又說:“不認識?這是你從小的好朋友簡汶呀!”這時,她臉上才露出些笑容,抱住孩子站了起來,被孩子咬住的乳房露著,像是被吮吸大了,往下耷拉。簡汶說:“春草,坐下吧。”她坐下后,目光仍落在孩子的臉上。她不主動說一句話,小時候總是擺出一副姐姐樣子的春兒,已經無影無蹤。簡汶問孩子多大,她說剛滿周歲。簡汶打開送給她的袖珍收音機,她也是讓孩子拿在手中。他順勢說就算是送給孩子的生日禮物吧。春草高興得咧開了嘴,簡汶第一次看到她這么開心。任叔小聲告訴他,春草第二胎才生了個兒子,被罰了五千。簡汶離開西塘后,嘆息不已,春草這么年輕,怎么變成了一個抱著孩子的豐乳肥臀的村婦?但小春草仍在他的心靈里、在他的夢里,他在尋找心儀中的大春草。
簡汶與叫春紅的女友,是一個月前在紅磨坊結識的。他開始挑了長相俊俏、體態裊娜的一位秦小姐,而挨著秦小姐的春紅也使媚眼勾他,并帶有一種企求憐愛之意。還沒待簡汶表態,秦小姐就拉她一起過來,她倆是好朋友。簡汶掏出一包三五牌煙擺在面前,兩位小姐挨著他,他讓她倆抽煙。秦小姐端詳煙牌,知道簡汶不是款爺,她從自己包里掏出女式煙盒,抽出一支自個兒點著。簡汶向春紅端起煙盒,她笑笑說不會抽。簡汶也恭敬地朝她笑笑。他吸了口煙,表情和姿勢才隨著散去的煙霧舒展開來。他似乎忘了在什么場合,背靠沙發,頭微仰,眼瞼微垂,夾煙的兩指微曲,帶有幾分男人的瀟灑,頓時提升了這包間的低俗的氛圍。
他在欣賞秦小姐抽煙的姿勢。她那搽過指甲油的手指夾住細長的煙支,連續吸了兩口,才深深舒了一口氣,鼻孔微微翕動,兩道淡白的煙柱迅速延伸。她故意翹起抹著口紅的薄薄的嘴唇,仿佛一切不順心的事都隨煙而去,只剩下身體的輕。他看得入神,覺得很美。她知道他在看她。
服務生送上果盤,問還要點什么。簡汶說來瓶王朝干紅,秦小姐搖著他的胳膊說:“HO,我要XO。”簡汶知道每杯XO是80元,他便叫另來兩杯XO。秦小姐笑著說他“小氣鬼”。簡汶倒了一杯王朝干紅,與兩位小姐碰杯,秦小姐端起杯,她說春紅不會喝酒,來杯酸奶吧。簡汶剛要叫服務生,春紅說不用了,她拿過空杯倒上酒,與簡汶碰杯說:“我也陪大哥喝點兒?!?/p>
簡汶欣賞地看她,喝完了小半杯,桃紅已爬上面頰。他發現她那微微前隆的額頭與薄薄的寬嘴唇,似有兩分安妮娜的面影。自此,他對春紅有了好感。簡汶猜她的家在農村,春紅點頭說進城已四年,因打工不得意剛進入歌舞廳,并稱簡汶沒有看走眼,秦姐是紅磨坊的第一塊牌子,我可仗著她哩。
秦小姐得意地笑笑,自飲了一口。簡汶凝視那玫瑰酒色映襯著她那張畫眉抹紅的臉蛋,他想這就是紅顏與紅顏的不幸。直到秦小姐催他喝呀,他才端起杯子,秦小姐也隨著舉杯一飲而盡,簡汶也不得不喝光。他又給杯子斟上,回敬她。秦小姐爽快,又端起另一杯XO一飲而盡。簡汶喜歡她的性格,看她盡興的迷離情態,禁不住眼睛里放出光彩。秦小姐摸著空杯,問酒呢?簡汶便叫再來兩杯XO。這時,秦小姐依偎著簡汶,把手撫住他的手背說:“這才像爺們兒。”
春紅一個人坐著。她不笑也罷,一笑顯得更尷尬。秦小姐抱住她說了幾句,轉身去撥弄卡拉OK點歌唱了。簡汶主動與春紅說話,她卻不冷不熱地說,去唱歌呀。簡汶說不會唱,他問她喜歡唱什么歌。她說喜歡《小草》,只會唱《小草》。簡汶問為什么,她說她就是小草,她的原名就叫“春草”。簡汶聽了一震,情不自禁地說:“怎么不叫原名?叫‘春草’多好!”春紅驚奇地盯了他一眼,她說“春草”土氣,姐妹們都說叫“春紅”好,就“春紅”、“春紅”地喊開了。這時,秦小姐讓簡汶和春紅點歌,她已唱起《情已逝》。接著,簡汶給春紅點了《小草》。
音樂響起,春紅不得不唱:“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她唱得雖不合節拍,但挺憂傷,仿佛自己就是可憐的小草,聲音還可以,簡汶鼓掌為她捧場,他覺得她表現自然真實。
后來,簡汶邀請秦小姐跳舞。簡汶舞步是李小娜帶出來的,他倆戀愛的日子,不少晚上泡在舞池里。在舉行婚禮的晚宴上,李小娜還拉著他當眾表演探戈,贏得掌聲如雷。如今他對舞步已生疏,不過在這種場合完全能應付,秦小姐也只會簡單的步子。他的右手摟住她的腰際,身體隨腳步一左一右地擺動,她也跟隨他晃著,她似乎習慣于這樣晃著。這種簡單的老式舞步,大概因為最能獲得異性感覺效果而不衰。簡汶這才感覺到秦小姐身體的裊娜輕柔,勝過當年與李小娜跳舞的感覺,也許是因為李小娜懂舞蹈,她總是要他順從她。他也明顯感到秦小姐沒有李小娜的氣質,但他又不喜歡李小娜的好強。
一首歌曲很快完了,簡汶舞興未盡,想繼續與秦小姐跳,但又怕冷落了春紅,便向她做了一個邀請的動作,春紅說不會。他稍坐片刻,秦小姐播放一支慢四的音樂,兩人又悠悠地晃起來。
簡汶像是剛剛踏入女人的世界,秦小姐的身體吸引著他。他不由得摟緊了她,漸漸跳起貼面舞。貼面舞是情人跳的,他與李小娜跳過,與酒吧女郎也跳過,今天與秦小姐跳,別一番味道。秦小姐喜歡他身上的氣息,伏在他的懷里,兩張臉貼得很緊。簡汶感到身體變輕,隨同她的身子浮動,像久旱的禾苗受到了滋潤,打蔫的葉子舒展開來,葉尖上掛著水珠。這就是女人身體的魔力。秦小姐問他太太管得嚴不嚴,他支吾著,又像是沒聽著,他處于沉浸狀態。接連放了三支樂曲,她推開了他。已經12點多了。
秦小姐對簡汶說,明晚再來吧,手里撥弄錢包。這個晚上,簡汶花去包括小費880元,而他臨摹一張古畫要用兩天。他手機里輸入秦小姐與春紅的電話號碼。
第二天,簡汶與春紅在電話里聊了聊,他不叫她春紅,稱春草小姐。春紅在電話里笑著說:
“你不是喜歡秦小姐?她可是城里的?!?/p>
“我喜歡鄉下春兒,嗯……草兒。”
“什么春兒草兒,春草太土?!?/p>
“草葉上露珠,新鮮呀,真呀?!?/p>
“哼,你說我是露珠,你不也想踩么?”
“你誤會了。”
“我不信你不愛洋妞,喜歡土妞?!?/p>
“你不土呀?”
“因為我叫春紅?!?/p>
簡汶沒想到她口齒伶俐,善辯,他說看來我倆要當面交流。春紅立即響應,說好啊。
第四天,簡汶撥通秦小姐電話,邀請她到專業舞廳跳舞。秦小姐急匆匆地說不可能,前兩天在紅磨坊還能找到我,往后幾天,我已有約。她沒容他再說,就帶著幾分傲氣掛了電話。簡汶很不高興,覺得秦小姐高傲輕浮,春紅雖然沒有她漂亮,但還算樸實,更主要的是,被她的本名春草所累,他企圖找到兒時草兒的大姑娘的化身。他約她見面,并讓她定時間、地點,她說中午在銅鑼灣酒家。簡汶說好吧,我請你吃飯。她說銅鑼灣有小包間,兩人說話挺方便的,你來就知道了。
銅鑼灣雖是中低檔酒店,小包間里沒有衣帽柜,沒有電視更沒有卡拉OK,只有一張餐桌和一張長沙發。服務小姐把簡汶領進一個小包間,春紅已坐在餐桌邊。簡汶還沒有到這般條件的酒店吃過飯,但一想到春紅是鄉下女孩,便打出笑臉說,你是這兒???春紅說也不,和朋友在這兒吃過兩次。她又說,別嫌這兒條件差,起點160元消費,不計時間,我看你也不是大款。簡汶感到她是為他考慮,也就點頭笑笑。兩人用餐以后,春紅叫來服務員收拾餐桌,她點的半只老鵝與一盤牛肉,還剩有大半,便讓打包。簡汶這才明白她特意點了這兩個菜的原因,她說晚上不用買菜了,他會意地笑笑。服務員又送上一壺茶,然后把門帶上。
兩人坐到沙發上。簡汶點起一支煙,深深吸了兩口,感到四肢舒展開了。他剃了個平頭,穿著棕黃的粗布休閑裝。春紅朝他笑笑,說他不像做生意的,簡汶說所以我不是款爺。春紅說他也是有錢人,簡汶不再說什么。他問她家里還有哪些人,春紅說前年父親患病后臥床不起,還有個弟弟讀中學。家里沒有錢供她和弟弟上學,她只得退學出來掙錢供弟弟上學,弟弟讀完高中還要上大學。簡汶又問她比秦小姐小幾歲,春紅笑了起來,說小秦只能做我的妹妹,她今年25了。簡汶又問她和秦小姐還在不在一起,最近忙不忙?春紅說秦小姐可忙啦,打她電話的男人特多,可她盤大款,有一個款爺要包她……簡汶問她聽誰說的,春紅說是秦小姐親口告訴我的。
簡汶若有所失地望著煙縷。
春紅朝他身邊挪了挪。
簡汶扔掉煙蒂,手臂放下時正觸著她的手,她的手張著,兩只手自然握住。
他似有一種久違的親切感,仿佛又回到兒時和春兒拉手,眼前握住的是長大了的春兒的手,不知是模擬還是幻覺,簡汶自己也弄不清楚。
她的臉側著朝他,她那方形臉盤并不惹人,簡汶老是看她那微隆的額頭與寬嘴唇,盡管找不到與安妮娜接觸的感覺,但由于她有像安妮娜之處,哪怕一丁點兒像,也會引起他的注意和好感。她眼睛微閉,舌尖在唇片之間蠕動,等待他去親吻。簡汶看她模仿影視愛情鏡頭的姿態,暗自發笑,安妮娜不可能這樣。他又把她當著長大了的春兒。春紅耐不住,睜開眼,奇怪地瞪了瞪他。
簡汶笑著說:“春草,喝茶?!彼o她倒滿杯子。
春紅盯著他說:“我是春紅,以后不要叫我春草!”她感到他不吻她,可能就是他把她當成春草的原因。
簡汶問:“為什么?”
她說:“不為什么?!?/p>
他見她氣呼呼的樣子,故意挨近她,又握住她的手。
春紅依偎著他,發出嘆息。簡汶問她有什么心事,她說家里又來電話,弟弟需要錢開學。簡汶不再吭聲。她看了看表,說晚上還要去歌舞廳。簡汶勸他不要去娛樂場所,她說不去,喝西北風,弟弟學費你又不給。簡汶喊買單,最后給了她200元,和她抱了抱。她又叮囑:“下次見面,記住叫我春紅?!?/p>
假如是他兒時的春草進了城,也會嫌棄自己的名字么?簡汶有點茫然,但丟開兒時“春草”情結,農村姑娘進城打工的目的,就是要擺脫貧窮,她們一心想賺錢做城里人,也無可非議。他這么考慮,也就理解春紅。再說,他已經見過兒時春草,令他大失所望。春紅若不是在城里干了幾年,脫去農村土氣,他也不可能喜歡她。他想想春紅在電話里說的句句也是實在話,否則,如何解釋秦小姐會在自己心里揮之不去呢?他開始懷疑自己思想是不是在虛幻的童話里,或者自己成了想的與做的不一樣的偽君子。他又想,戀愛交友,也要真實可靠。春紅雖然一心要脫盡土氣,但還有農村姑娘的質樸。他多么希望春兒草兒的純真質樸猶如遺傳因子一樣,不會輕易丟失。正鑒于此,他要和春紅繼續交往下去。
他與春紅又一次約會,本想還在銅鑼灣酒家,不料春紅卻說那里檔次低,到娛樂城KTV包廂,下午消費打折。簡汶邀她和秦小姐一道來,春紅“嗯”了一聲??墒且娒鏁r,春紅說秦小姐已被款爺帶走了。簡汶心想兩人都不會唱,她又不會跳,這卡拉OK豈不虛設?然而,春紅走進包間,第一件事就是放快三樂曲,扭起迪斯科。簡汶這才感到自己擔憂是多余的,她畢竟是在歌舞廳混的。他點起煙,欣賞她的姿態。
她穿著一身黑,敞著懷,露出時尚的紅兜肚與半裸胸罩。她扭屁股的動作比較生硬,蕩漾著一種低俗的性感。一會兒,她停了。簡汶問她為啥不跳,她說待最后把燈光調暗再跳。她讓簡汶點歌,簡汶說:“春紅,就你點吧。”她聽到他叫春紅,開心地笑了。她點了七八首愛情歌曲。她知道簡汶會跳舞,便讓他教她。簡汶挑了三步、四步的曲子,教她步子如何踏著音樂節奏,身體隨著步子擺動。她有點心不在焉,老是盯住他笑,身體擺不起來,常常踩著他的腳。他耐心地教他,她執意讓胳膊和胸部晃動,他聞到她身上一陣陣香水味,香水質量不那么好,他鼻子有點過敏,時間長了受不了,便說休息一會兒。她似乎覺察他怕聞香水味,便掩起胸,她在胸罩上灑了太多香水。
簡汶抽出一支煙,她按住他的手,說我怕聞煙味,她給他送上紅酒杯。她陪他喝了兩杯,桃紅又飛上面頰。他又拉著她練舞,老是看她的臉,他覺得那兩朵桃紅很美。她見他心不在焉,有意踩著他的腳,唉地一聲抱住他的胳臂,那一對軟綿綿的尤物,觸著他的胸部。他不由自主地摟住她的腰,跳起貼面舞,終于觸覺到那兩朵桃紅的溫熱。她也抱住他的腰,跟隨他搖晃。他說她很聰明,找著了跳舞的節奏。她卻說男女抱在一起都會這樣。簡汶暗自發笑,并不認為她的話粗俗。她還說沒有和秦小姐抱在一起的感覺好吧?他說挺好。他覺得春紅不像秦小姐那么輕柔飄逸,使他有一種身體之舞的享受;她是以身體的健實豐滿吸引異性,他已感覺到她身體內部隱隱的騷動。當他用鼻子親她面頰那朵桃紅時,她突然摟住他的脖子,向他瞇著眼,舌尖在嘴唇邊蠕動,他終于捧住她的臉,湊上來熱烈地親吻。他把她抱到沙發上,她解開胸衣。他鉆進她的懷里,雙手觸摸她的乳房。她譏笑他,怎不嫌香水味啦?他解開她的胸罩,說法國香水味道好。她說你給我買呀?
他答應著,目光落在裸露的一對乳房上,他以觀察人體的敏銳的目光,分辨出她這一對尤物雖然豐滿,但明顯缺陷是乳頭偏大,既不如李小娜年輕時的那么細膩而有質感,更不如安妮娜的那么精美而有光澤。然而,簡汶生活中這美好的一段時光都過去了,現在他落入和春紅這樣的女人交往。他見她胸部微微起伏,兩眼火辣辣地盯他。他雙手又去撫摸,她舒了一口氣,乳房隨著他的手指起伏。當他用鼻子貼近它時,她用雙手捧起他的臉頰。他見她目光低垂,說給我480塊交弟弟學費吧?他答應,然后臉頰就埋在她的乳房之間。她讓他的手伸向她的私處,盯住他的眼睛問:“想呀?”他有點顫抖。她又問:“你行不行?”他點點頭。她說你們男人自稱生猛,實際上是陽痿。她在譏笑中很快撥開他的手,說這里不行,下次吧。
這時,帶班的推開門,進來看看,問還需要什么。熒屏無聲地閃忽,樂曲早已放完。
8
簡汶終于與春紅約定中午11點半見面,地點是在她住處附近的購物中心門口。他本想先去賓館訂好房間,她說那附近賓館多,中檔、低檔的都有,白天房間空著哩,待見面后她帶他去賓館開房間。他說直接去餐館,請她吃飯。她沒答應,讓他來購物中心再說。她提醒他不要忘了帶銀行卡,購物中心什么都有,也有法國香水。他想說吃了午飯再逛,最好先到賓館,然后再去購物中心,這樣時間從容些??墒菦]等他說,她卻掛了電話。他帶著銀行卡,準備給她買點禮物,他還沒有給她買過東西。只是還不明白,午餐時間約會,為什么偏偏忽略了午餐?
這已經是第二次與她打電話約定。
第一次,她在電話里笑,說你還激動啊,等兩天吧。簡汶知道女人會吊男人胃口,但沒想到春紅也會這樣。
自昨天他和她在娛樂城泡了一個下午,他感到春紅已經越出他心儀中的春草形象,或者說,他對她的有關“春草印象”已經消失。一個進城掙錢的農村姑娘,已經被城市娛樂圈所打造。
簡汶從娛樂城回來,一直心神不定。當他盡量鎮定下來,走進畫室面對那幅畫時,開始意識到自己的愿望不切實際,幼稚可笑,人來到這個世界上越走離自己越遠,童年及小春草已變得不可企及。
他躺到床上,腦子一片空白,恍惚中響起KTV音樂節奏,一身黑的春紅戴著紅肚兜和半裸胸罩,向他不停地晃蕩著。他觸及她的敏感部位的感覺,以及她那句直露無余的床上話,他覺得她是一個身體健實的成熟的女人,雖粗俗卻顯得無遮無蔽,而更能發揮女人身體的特有功能——這是女人身體本能的魅力,也是陷阱。他抵擋不住春紅的身體的誘惑,是她像一匹母性的黑馬,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她那種健實的野性的身體的誘惑,他把她想象成一個健全而去蔽的女人身體本能的顯示,而這對于他這個已婚男人來說,還是新奇的、神秘的,急于想嘗試的。他這個處于性孤寂中的獨身男人,一心想春紅的承諾兌現。他知道她已不是處女,但她一再說自己是姑娘。
已是晚上11點多,他耐不住撥了她的電話,未接。春紅說過通電話時段:上午9點至11點,下午2點至5點。她曾告訴過他,她白天在家沒事,晚上才到歌舞廳上班,這時候,她可能還在KTV包間。這一夜他憋著,在恍惚中入睡。第二天上午9點以后,簡汶才撥通她的電話。他知道她現在還住在表嫂家,有一次,他在9點前與她通電話時,聽到小孩的聲音,她告訴他是表嫂的孩子,表嫂上班早,她要幫表嫂送小孩去托兒所。
她和他在電話里閑聊。
她又說她是個直率人,不像城里人拐著彎子說話。
他表示默認,他覺得她去蔽,也應該包含她的性格的直率。他還問她:“你不想嫁人么?”
“誰娶我,誰養得起我?單買衣服化妝品,每月就要花兩三千。”她說,“你為什么喜歡我?”
“喜歡么,不要問為什么。”
“我不信,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p>
“你身上有特別的東西?!?/p>
“你快說,好的還是壞的?”
“壞的,你太性感啦?!?/p>
春紅這才舒了一口氣:“你們男人呀?!?/p>
簡汶再次與她約會,她很干脆地同意了。
這天,空氣里灰蒙蒙的,能見度較低。簡汶打車來到購物中心,正好11點半。他環視四周,沒有看到春紅,便在商場門口的廣場上來回踱步。過了近一刻鐘,他才看見她從身后走出,笑著說你來了。簡汶見她步子不停地向商場內走,便也跟著她進去。走過化妝品柜臺,他想給她買香水,她說回頭再來,先上樓看包,最近商場到了一批新款皮包。他見她肩上沒有背包,意會到她要他買包。兩人登上階梯電梯。她目光落在他的牛仔褲上,笑著說激動吧?他感到她這話問得不合時宜,只是笑笑。
六樓是皮件,她挑了一只橘紅色大豆包,挎在肩上問他怎么樣?簡汶說你喜歡就行。他不想參與意見,在潛意識中又不能不與李小娜比較,她的身材和氣質與李小娜不在一個檔次,當然,她比李小娜年輕。她讓他去付款,這只包1288元。
他只準備給她買1000元左右的禮物,不打算再去化妝品柜臺。可她卻拉住他發嗲,你說話要算數呀。商場人員都朝他倆看,簡汶感到不好意思,只得隨她。她很快取了一瓶法國香水600元,又挑了一支高級口紅269元、一瓶美白凈斑精華露280元。簡汶只接過法國香水的付款單,他從來還沒有這么較真,內在激情也消減了大半。
他開始感到這場幽會的荒唐,后悔自己喪失理性的沖動,他不值得為這樣的女人付出這么多的時間和感情,可是事已至此,他還是無奈地跟隨她。
她將法國香水放入新買的皮包里,然后把橘紅色大豆包挎在肩上,高高興興地走出商場,像是什么東西也沒有買。
她徑直向前走,前面是大馬路。簡汶問去哪個賓館,她放慢腳步,說你跟我走呀。她立住腳,可人行道綠燈還亮著,簡汶說走啊。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
“你不會恨我吧?”
簡汶感到莫名其妙。
“你這人有點特別……嗨,是老實人。”
簡汶見她的目光暗淡,眼角擠出幾絲笑,很難看。
她見綠燈亮了,隨行人一道過馬路。午飯時分,路上行人稀少。剛穿過馬路,她手機響了,便從包里取出接聽。簡汶聽到是男人的聲音,他頓然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她已答應:“嗯,兩點鐘趕到?!?/p>
“你到哪兒?”
“改天吧,今兒有點急事?!?/p>
“打電話的男人是誰?”
“嗨……老公!”
簡汶終于明白自己被騙了。他哭笑不得,一時手足無措,被一種淪落感和恥辱感所籠罩。他恨自己輕信了這個女人,想奪回皮包和法國香水,她卻牢牢抓住,大步向前。他自認倒霉,欲撒手離開,與這樣的女人較真,被熟人看見是不光彩的事。
他看看路上沒有熟人,又跑上前去攔截,責問她為什么騙人?
她一邊說是你自己情愿的,你已經占了我的便宜,一邊掙脫開跑了起來。
他仍跑著追上去,一把抓住包帶不放,她打電話叫老公來,他打斷她按鍵,責問她為什么說自己是姑娘?
她說我不是姑娘你還理睬我么?她拼命奪包,咬他的手,他只得松手。
他又責問她為什么玩弄別人的感情?
她說我也不想這么做,但沒有辦法。
他又追問原因,她沒有回答。
她跑不動了,在小區門口停住。
巷道口一會兒聚集了一堆人。簡汶低著頭,他不愿意觸及居民們鄙視他的目光,人們似乎看出了他倆有不正當關系,誰相信他受騙呢?再說這樣的事也說不出口,即使說出口,他也是跳進黃河說不清。簡汶只是舉著被她咬破的手背,另一只手抓住包帶,他說她肩上皮包是他剛買的,有發票為證。
一個平頭胖子突然立在簡汶面前,先是一拳打開他抓包帶的手,接著又一把抓住他衣領說:“你這個狗男人,一心想勾引我老婆……”
圍觀者嘩然。
她背著包,站在一邊。
簡汶一時無力辯駁,不敢抬頭。他的脖子被平頭胖子拽得像只小雞,喃喃地說:“請你不要打人!”
“打人怎的?我就是要打你這個狗男人?!?平頭胖子仗著人們的竊竊議論,使勁推搡他。
她走過來,讓男人松手。
平頭胖子瞪了她一眼說:“騷貨,還不去接小孩?”
她轉身時,看了看簡汶,他差點兒被摔倒,那西服上面一個紐扣被拽掉了。
一個多事的老頭對簡汶說,打110吧。簡汶本不想為了兩千塊錢而驚動公安,顯露自己并不光彩的事,但事已至此,只得撥了110。他沒想到自己會落入今天這種受辱難堪的境地,他點起一支煙,臉上沒有表情。平頭胖子也抽著煙,右腿得意地晃動。
大約10分鐘后,110警車把兩人帶走。
岔街派出所民事調解室里,坐有七八個人,多數是農民工模樣,正在審理的是一對已領了結婚證的街道青年之間的糾紛。大家目光都落在新來的這位穿著洋氣、氣質不凡的中年男子身上,他屬于光顧這兒的稀客。調解員看了簡汶和平頭胖子的身份證,讓兩人等候。
簡汶坐不住,時而跑到過道里抽煙。他又后悔不應該報警,不,不應該一時氣憤追著她,如果那時撒手,就不至于受平頭胖子的污辱與圍觀群眾的誤解,大半天了,還熬著,何況成敗未卜。他這時才體會到“該撒手時需撒手”的道理。衣兜里煙抽完了,他更是熬不住,便請清潔工買包煙。這個男工朝他笑笑,打量著他。過了好一陣子,才把香煙買回來。
天色暗下來,室內亮起燈。調解員問他倆為什么要公眾打架?簡汶弄不懂為什么這么審理,他說:“我沒有動手,是他打我呀?!?/p>
“為什么問題發生糾紛?”
“他老婆拿走了我的東西。”
“什么東西,價值多少?”
簡汶囁嚅著說:“一只皮包,一瓶法國香水,一共1888元。”
在場的人表示吃驚,有人“噓”地小聲叫“要發!發!發!”給簡汶買煙的清潔工也在外面聽著。執意要與男人分手的女青年也回頭笑著看了看簡汶。
平頭胖子回答調解員說,這是我老婆的東西。簡汶說有買的發票為證。調解員看了看發票,讓平頭胖子“叫賈春草”。
簡汶聽了一愣,戶口本上她還叫春草,賈春草,他兒時小女友叫田春草。
賈春草承認說:“是他主動送給我的?!彼谧詈笠慌盼恢?。
簡汶說:“賈春草騙了我,我要取回自己的東西。”
調解員說:“這由你們雙方協商。”
簡汶說:“如果他們會給我,就不會騙了。”
調解員退場。一會兒,來了一位科長,他叫“簡汶”,看著簡汶說“市國畫院畫家”。他接著問,“為什么要給她買這么貴的東西?”
簡汶說:“她自己挑的?!?/p>
科長說:“可見你倆關系不一般。”
簡汶說:“我是獨身,與她做朋友,她說她是姑娘?!?/p>
科長說:“交友要慎重啊。你是高級知識分子,她與你怎么會有共同語言呢?”他讓平頭胖子把東西退還簡汶,賈春草已離開現場。
平頭胖子仍說:“他引誘我老婆,香水皮包就是物證?!?/p>
簡汶突然想起一句俗語,說:“不要‘惡人先告狀’,是你老婆騙我的,你倆合計行騙……”
“不要吵了!”科長先對簡汶說,“你認為你受騙上當,這件事就讓媒體曝光,好么?”
簡汶不吭聲。
科長又對平頭胖子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賈春草怎么能隨便接受這么貴的東西?”他讓兩人再去反思。
簡汶不滿意科長各打五十大板,問他為什么不查他倆行騙?科長笑著反問,他們怎么騙你的,你又不是孩子,拿出足夠證據,我們當然會處理查辦。簡汶一想到他和春紅在娛樂城KTV包間的情形,他怎么好意思提供這些細節呢?再說每次約會都是自己主動打的電話。自認了吧,這事怪不得別人,只恨自己天真糊涂,一時沖動,陷入泥潭。他同意調解員關于乙方查大志(平頭胖子)因動粗打人而賠償甲方(簡汶)944元的意見,可是平頭胖子只同意退出一瓶法國香水。調解員感到為難,征求簡汶的意見。簡汶實在不愿意再在這里僵持著耗下去,等平頭胖子取來賠物,便在關于公眾爭執動粗的調解協議書上簽字。他還按調解員要求,寫上“保證以后不再追究”,又簽字,按了指印。
簡汶離開岔街派出所時,已經晚上八點多,他還沒有吃中餐。他感到肚皮與腦袋都是空空的,兩腿無力地游蕩在路邊,右手插在褲兜里,指頭無意識摩挲著法國香水光滑的瓶身。他臉色冷淡,嘴角卻掛有幾絲消失不了的自嘲的笑。
他走上橋,從褲兜里拿出法國香水,在手心轉了幾下,扔向河里。
身后一輛出租車向他輕按喇叭,他招手上車,去住處附近的餐館。
9
岔街派出所的清潔工是二菊的男人。晚上,他回到家里,告訴二菊在派出所讓他買煙的中年男子的事,并描繪了他的衣著和模樣。二菊剛去過簡汶住宅,見門還鎖著,她擔心他上午外出會發生問題。她沒聽男人說完,就認為簡老師受女人騙了,趕緊打電話給李小娜,李小娜讓她陪她去找簡汶。
李小娜先撥簡汶手機,提示關機。她又打電話問岔街派出所,值班人員說早就處理完了。她便開車沿著從岔街派出所回來的路上尋找。二菊說她知道有這種勾引男人、騙取錢物的女人,上午簡老師出門時她曾有點擔心,后悔沒有提醒一下。李小娜心內比較亂。
她嫁給尤凱后,心里一直藏有對簡汶的歉意。她和尤凱結婚的那天,尤凱特地把侯中耀送的那幅《猴戲蟠桃》掛在新房里。她開始把前夫的真實身份瞞著尤凱,后來尤凱知道她前夫就是這位畫家,便立即拿下這幅畫,并責怪她不應該瞞著他,使他在她前夫的籠罩下和她結合,他似有一種戴了綠帽子的郁郁不快。李小娜不理解怎么廳長的心胸也是這樣狹窄,她覺得沒有什么虧待他的,要說對不起的是簡汶。她感到簡汶淪落的重要原因之一,是身邊沒有女人,如果她不與他分手,至少不會發生今天這樣的事。如果在當初發現簡汶和安妮娜的關系時,她提出離婚,簡汶又會是另一番景象。而讓她不使手腕拆散他倆的關系,她做不到,而今天她又不能不為此感到隱隱不安。
車子轉了一個多小時,未見簡汶的蹤影。后來,李小娜猜測,他十有八九在哪家餐館里喝酒。她先去竹園附近的兩家酒館,那里清靜些,她和他關系僵化時,他常常獨自在那里喝酒。已過晚10點,兩家酒館都打烊了。在車子往回開時,二菊發現路邊有兩個人圍著看什么,便讓李姐停車看看。二菊下車一看,癱在地上的果然是簡老師。兩個戀人似的年輕人說他是醉漢,正準備打110報警。
李小娜走上前,蹲下來,看到簡汶西服上的一個紐扣沒了,扣洞也變了形,半握的右手背上有一道牙印,滲出血絲,蒼白的臉上與衣袖上沾有穢跡,他顯然是神志不清跌倒的。李小娜叫“簡汶——”沒有應答。他嘴唇微微顫動,像是呻吟著,嘴角仍滯留自嘲的笑意。李小娜又忍不住叫道:“可憐的簡汶!”她用紙巾拭去他臉上的穢跡,然后請年輕人幫忙把他扶上車。喝醉了酒的人,身軀像沒了骨架,幾個人好不容易把他拖上車,兩個年輕人先走了。這時,尤凱打電話給李小娜,問她在哪里?李小娜說她在醫院里看病人,遲些回去。
李小娜扶住簡汶,往他口里灌冰鎮綠茶,灌了幾口,他嘴唇蠕動起來,喝完一瓶,他漸漸睜開眼睛。李小娜叫他,他只是嘴唇動了動,他的眼神顯得困頓而枯竭。李小娜抱住他的頭,輕輕撫慰著,他微微閉上眼。
簡汶迷迷糊糊地感覺到女人的手指的滑動,他那僵硬的、受傷的、近乎變得麻木的肌膚,仿佛受到一股泉流的滋潤,眼睛里開始有了一線生機。他看見李小娜朝他笑,并嗅到她懷里的氣息,突然,像觸發了什么似的,他掙脫著退縮,眼神又變得凝滯、恐懼,十分焦躁不安?;秀敝g,他眼前閃現著——
在無音樂伴奏中,一個半裸的女人向他不停地晃蕩著……她時而狐媚妖艷,向他招手;時而像母夜叉,一心想迫使他就范;時而和善傷感,乞求他的憐愛;時而露出猙獰面目,得意地譏笑他“你這個老實人!”
他害怕這個女人,轉身逃避。他看見抱著孩子的村姑(田春草)在親昵地向他招手,他像獲救了似的向她跑去……
他使勁推開李小娜,跑出車廂。
李小娜感到委屈和灰心,坐著不動。
二菊尾隨簡汶,不停地呼喚簡老師說:“你剛才醉倒在路邊,是李姐扶你上車……李姐開車找了你一個晚上,你不能這樣對待她……”
簡汶趔趄著走。
二菊走上前,看見他眼眶里滲出了兩滴淚。
作者簡介:
姜耕玉,男,生于江南東壩鎮,長于蘇北鹽城。種過田,當過兵,做過職員,現為南京東南大學教授。已出版詩集《我那一片月影》《雪亮的風》等,專著《紅樓藝境探奇》《藝術辯證法》《漢語智慧:新詩形式批評》等,詩歌作品《漁舟唱晚》被選入“義務教育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語文課本。曾在本刊發表報告文學《可可西里,我為你哭泣》。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