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歷史的橋連接了過去和現在,連接了領袖的傳奇和城市的變遷,也連接了一些妓女人生改造的烙印。作家阿成擅長在亦實亦虛、亦真亦幻中刻畫人物,追尋歷史,構筑別樣的小說藝術,讀來清新獨特,耐人尋味。
8.12平方米
聽說霽虹橋要拆了,太可惜了。那種感覺就像故鄉的老屋要被拆了一樣。非常無助,身子非常輕。霽虹橋是一座純粹歐洲建筑風格的橋。我清楚地記得它建于1926年。像美國舊金山的金門大橋和澳大利亞的悉尼大橋一樣,它是幾代哈爾濱市民引以為驕傲的橋。市民們總是要津津樂道地向外地客人介紹這座橋,介紹這座橋有什么樣的特點,為什么叫霽虹橋?
是啊,為什么叫霽虹橋呢?
我曾經在城建部門工作過六年,耳濡目染,這方面知識多少拐帶了一點兒。我試著說一下。首先是這座橋的位置特殊——天下有位置不特殊的橋嗎?沒有。但是這座橋正好位于哈爾濱的道里區、南崗區和道外區這三個區的交界點上,它還是橫越松花江之濱綏鐵路的跨線橋,是一座一橋多用的橋。所以它像市委常委一樣有地位。很早以前,它還是一座木結構的橋。之后,當地政府決定在原址上修建一座永久性的橋梁。領導說話不像草民,說了,就建了。由當時僑居在哈爾濱的俄國建筑師斯維利道夫和橋梁設計師符·阿巴力兩個人合作,共同設計這座樣子很歐式的橋。
我再試著介紹一下這座橋的樣子。
這座橋的兩側各有一個對稱的橋塔,看上去頗像微型金字塔。鐵橋欄上有好幾個鑄造精美、鑲嵌著“飛輪”標志的中東鐵路路徽。估計是鐵路方面也出資了。這座橋有令人稱奇之處,整座橋沒有一顆鉚釘,一個螺栓。為了兌現這樣一個匪夷所思的構思,這座橋的建筑花費了大約30萬大洋。
還有,這座橋為什么起名叫霽虹橋呢?我再試著說一下。
這座橋落成舉行命名典禮,是1926年11月28日。時任哈爾濱工業大學校長的劉哲先生,在時任哈爾濱特別市市長儲鎮的請求下,欣然為該橋題名。劉校長援引了杜牧《阿房宮賦》“長橋臥波,未云何龍?復道行空,不霽何虹”中的“霽虹”二字,為此橋命名。那意思八成是:霽虹者,謂雨止云散,長橋如虹。
我再報告一下以上我這點知識是如何獲得的。
我過去開大辮兒(無軌電車)的時候,經常從這座橋上駛過。那時候我二十多歲,應當算年輕。但我在心里稱自己是漢子、成熟的男人、犀利的男人、獨立的爺兒們。我一生也未被稱過“男孩兒”或“男生”。我覺得這樣的稱呼太奶嘴兒了。
書歸正傳。
我開大辮兒的時候,經常在這座橋上看到一個人。不知道他應該被稱作中年人好還是中老年人好。這個人就是這座城市的市長。我只要開著大辨兒經過這座橋,只要時間恰好碰得上,總能看到他從霽虹橋上款款地走過,他穿一雙千層底兒沖呢面兒的中式圓口布鞋。然后,這雙腳下了霽虹橋,去了緊挨著道里菜市場的市政府上班。下班,他照例走著回來。他有車,但他不坐,就這么走。
哈爾濱的市民都認識他,只要在路上碰到他,就和他打個招呼,匆匆的。之所以匆匆的,除了羞澀之外,我估計就是怕打擾老市長的正常走路。我負責任地回憶了一下,的確,沒聽說過有誰把市長攔在半道上遞上呈子告狀的。
總之,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老市長上班下班必定要走著經過這座霽虹橋。這已經成為該城市的一道風景了。讓許多騎自行車上班的普通干部看到后有點不好意思。通常,當干部的人心理都復雜。
后來,我改開小面包車了,我覺得無軌電車上的那兩條大辮兒對我是一個束縛,車開得郁悶。開小面包車期間我跟這位老市長有三次接觸——對,不止三次,三四十次也多,檢查市容也好,拉著外地客人參觀市容也好,老市長是主講人。不然我怎么會知道一點有關霽虹橋的故事呢?有些知識是風刮到耳朵里去的。我是說,老市長與我本人有直接接觸的,共三次。
我是70年代中期,調到市政管理處開小面包車的。作為一名司機,這里我想特別說明一下,那是一輛非常漂亮的小面包車,而且是當時全市唯一的一輛小面包車。平常總有不少市民還在我的車前拍照留念。我站在一邊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我覺得這才是有滋有味兒的生活。但是,我的住房情況就與我開的這臺漂亮的車無法相比了。
我住的房子很小,連廚房在內,共8.12平方米。當年老市長管城建,包括房地局。我想,我當時應當有一種復雜的情緒,但我沒有,我是一個沒心沒肺的人,政治上也相當不成熟,沒有參政議政能力。不過,由于工作性質的緣故,有機會拉著老市長去開會,或者干其他的什么事情。說得對,我并不是他的專職司機。我猜老市長的專職司機一定很清閑。
我還說我的住房。雖然我的住房比較小,但那時候我的腦子比較空,裝著許多好玩兒的東西,不懂得去抓住機會。是,現在會了,但已經晚了。但一位懂得抓機會的科長,一次他好心地提醒我說,阿師傅,你應當寫個申請,遞給咱們市長。
我好賴不知,愣眉愣眼地問,干什么?
科長吃驚地說,傻子,要房子啊。
這位科長姓董,如果我是宗教管理委員會的主任,我就建議給董科長塑一個金身。
聽了董科長的具體指導之后,沒心沒肺的我也沒怎樣的欣喜若狂,不過還是寫了,我原則上認為這是董科長為我好。我現在已經回憶不起當初那份住房申請是怎么寫的了,我粗線條地認為,8.2平方米就足以說明問題了。當年,住8.12平方米的市民肯定有,但不會很多。不過,說實話,當時我并沒有覺得住8.12平方米怎樣的局促。我老婆也是這樣。我想,這是我們愛情的一個基礎吧。
申請書寫好以后,董科長自告奮勇替我轉遞給老市長。
具體情景是這樣的。
當時我正在前面開車,紅燈停,綠燈行的。董科長和老市長坐在后面,還有另外幾名這個長那個長的基層干部。董科長把我的那份住房申請書從皮包里掏出來,非常自然地遞給了老市長。老市長看完了以后,非常自然地掏出鋼筆,墊在膝蓋上,在上面簽了字,又還給了董科長。董科長看了一眼之后,說,謝謝市長。又非常自然地把申請書放回到自己的皮包里。然后,他們繼續談工作。這件事情就算完事了,非常簡單,前后也就三兩分鐘的時間,比申請生活困難補助要簡單一萬倍。
……
老市長是這樣批示的:請市房地局給予解決。下面是老市長的簽名,還有年、月、日。這件事情我告訴了我媳婦,我沒覺得她怎樣興奮。那個時代的女人似乎都有點木,用現在的話說有點“二”,你搞不清楚她們的興奮點在哪里。不像現在女人的興奮點都很明確,該是什么就是什么,絕對不含糊。
于是,我把老市長批的批件專程送到了市房地局。
市房地局那個大馬臉的女工作人員歪著頭看了一眼批件,又抬頭看了我一眼,低眼看了看我胳膊上戴的套袖,接著又歪頭看了一眼批件,然后才說,你回去聽信兒吧。當時我并沒怎么牛啊,但認真地回想一下,好像還是多少有一點兒牛,或者大馬臉認為我有一點兒牛。誰知道呢。那就回去聽信兒吧。
聽信兒,是中國民眾政治生活中經常遭遇的事情,許多大喜大悲的事情都是在聽信的過程中發生的。隔了三天,我被通知去市房地局。我沒想到會這么快,我馬上就開車過去了。當然也沒怎么太激動,那個時代的男人除了政治性的激動之外,純個人的激動不多。
由于是市長批的件兒,接待我的是市房地局的一位副局長。我還記得他辦公室的書架很高,好像是蘇聯房,陽光從又高又窄的窗戶射進來,有一半斜射在他的寫字臺上,而他則隱在暗處。這位副局長是一個中等個兒的瘦子,一臉的疲倦,好像有點兒冷,可能感冒了,不斷地咳嗽,但態度不錯。不知為什么,那一瞬間我有點兒同情他,我希望陽光能移過來照在他身上,這樣他會暖和些。
他說:咳咳,阿成同志——叫得很親切。我還是第一次被人稱作同志,好像我是延安過來潛伏這里的地下工作者。但我認為,他絕對不是跟我耍官腔。
他說:這個這個,這個這個,咳咳,市長批的嘛,當然要解決。但是,咳咳,阿成同志,市長批的這個這個,這個這個,咳咳咳,咳咳咳,有關個人申請住房的批件一共有200多份。咳咳,這個這個,這個這個,如果全部解決,咳咳,恐怕得著手新蓋一幢樓……
我一聽,樂了,但副局長沒樂,人家局長知道什么時候該樂,什么時候不該樂。而我呢,是幾十年后才明白這個道理的,才開始注意掌握這方面的分寸。
副局長說,怎么辦呢這個事兒?我看你就得排隊等啦。你看這樣處理可不可以?阿成同志。
這回他沒這個這個,這個這個,也沒咳嗽。
我說,可以,局長同志。
這是我第一次和市長接觸。我認為他不僅是一個好市長,還是一個有幽默感的市長。
兩個處長
我第二次和老市長接觸,應當算是間接的接觸。我先介紹一下我們處。
我們處是負責市容管理方面的職能處。有兩個處長,一個姓苑,另一個姓什么不記得了。苑處長是河南人。苑處長的優點是喜歡坐車,苑處長的缺點是太喜歡坐車了。當然,領導坐車是天經地義的,“當官騎馬,戰士走路。絕對平均主義是錯誤的。”但是,苑處長坐車從來沒有固定的去處,隨意性很強——這可能跟我們處的工作性質有關系。我們處的工作性質非常寬泛,市容管理嘛,哪兒不應當去呢?轉到哪兒都是工作,那就可城市轉吧,轉到哪兒都是檢查市容市貌。苑處長一坐上車的第一句話永遠是:小王,車開得慢一點。
你是領導,你說了算。那就慢一點唄。
開著車轉完了上午,然后轉下午。這就是我的工作,我有點恨自己,因為這比開“大辮兒”還累。有時候上午開車轉悠完了,中午就在他家吃面。用他的話說,小王,到家吃面吧。所謂的面,就是“白水煮兔子”,清湯寡水,啥也沒有。老同志真可愛,他們一律認為,吃面條就是改善生活了。所謂菜,就是將胡蘿卜削了皮,切成多邊形的小塊兒,撒上鹽、味素——苑處長叫“味之素”,甜蜜地對她老伴兒說,“放點兒味之素,放點兒味之素。”聽上去很關愛的感覺——然后再滴上幾滴芝麻油,一拌,就著面條吃。每次去都吃這個,千篇一律。不過,吃的時間久了,媽了個巴子的,居然有感情了,落下病了,幾十年過去,一直到今天,我還喜歡白水煮兔子的面條和胡蘿卜咸菜。如果是家里女人拌這個小菜兒,我照例會說,“放點兒味之素,放點兒味之素。”這倒不是說我對苑處長有多深的感情,是對生命之旅中的某些“點”的眷戀。
有時候,開車拉著苑處長“逛街”——即所謂的檢查市容,常常是逛著逛著,我從車上的倒視鏡里發現苑處長已經張著大嘴睡著了,像中了彈似的,頭往胸前一耷拉那樣睡。好啦,這我就可以瞎開了,想上哪兒上哪兒,但是不能停,一停苑處長就醒——這方面我也落下病了,直到今天,我也變得喜歡坐車瞎逛,沒有什么目的性。這正是:“跟啥人學啥人,跟著巫婆跳大神兒。”
我再試著介紹一下苑處長的個人歷史。我是這么想的,既然我的筆下出現了這么個人物,那我還是盡量地把他說清楚的好。何況,這一點還和老市長之間有一點聯系。
解放前,苑處長還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是河南某地的地下黨小組組長了。下面我要講述的有關苑處長的情況,有些近似電視劇的情節,這我可一點辦法也沒有,因為這些都是真實的。在對敵斗爭中,后來由于叛徒的出賣,整個黨小組的成員悉數被捕了。這件事發生在抗日戰爭時期。但是,讓人大惑不解的是,黨小組的成員,男男女女加起來一共有13個人,有12名同志被敵人秘密槍殺了,唯獨,把苑處長放了。那么你說,誰是叛徒?誰是猶大呢?
苑處長被敵人釋放后,立刻又投入對敵斗爭中去了。表現很好,很英勇。解放以后,論資格,苑處長肯定是老革命,官至大校,在海軍司令部任職,好像是負責海防線勘測一類的工作,反正是一天到晚跟海岸線打交道。不久,來了一個什么運動,海司有關部門接到一份檢舉揭發信——革命運動中很重要的一項,就是檢舉揭發,以純潔我們的隊伍。揭發信中說,苑處長是一個雙手沾滿了革命者鮮血的無恥叛徒,他向敵人出賣了地下黨小組的12名革命同志,致使這些同志慘遭敵人殺害。揭發者是12名河南人,他們是被敵人秘密槍殺的那12名革命烈士的家屬,是他們聯名寫的檢舉信,并摁了手印。
有關部門接到這封檢舉信后立刻介入,著手調查。
我國的調查取證工作向來是嚴肅認真的,而且相當有耐心。不過,這一項調查取證工作顯然是困難的,因為其他12名同志全部犧牲了,敵偽檔案又被全部燒毀或轉移到了臺灣。換句話說,此案死無對證。盡管我曾經一廂情愿地說過一句自以為很經典的話,即“當我們無法判定對方是好是壞的時候,可以先判斷對方是好。”但是,海司是容不得一粒可疑沙子的地方。在調查未果之前,苑處長先被免了職,并下放到了我們這座城市,安排在G區的園林科任副科長。就是說大校變成了副科長。
但是,我個人卻古怪地認為,這是海司的一個很有人情味的任命,翻譯過來的意思就是,老苑啊,別扯啦,去養養魚、養養花吧。是放了苑處長一個閑差。但是,苑處長這個人很有個性,不扯不行,非扯不可!于是,他不斷地給軍委寫上訪信,寫了很多。據說,總字數相當于長篇小說《野火春風斗古城》總字數的三倍,有60多萬字,很詳細,文字也相當吸引人。
軍委畢竟是人民的軍委,特別是老革命戰士的軍委。既然他的戰士被揭發出的問題又一時不能得到證實,被安排一個相當于副連級的副科長實在是小了點兒。于是,經與地方多次協調,苑處長被調入市容管理處任處長。當了處長那就有車坐了,盡管不是專車,但勝似專車。我們可以放縱思路權衡一下,當年苑處長在浩瀚的大海邊,從東海之濱到南海之涯進行勘測活動,濤聲、風聲、戰士的報告聲,聲聲入耳,那是何等的心情?而今浩瀚的大海是去不了了。佛說,境由心造。于是,灑脫的苑處長就把我們這座城市當成了偉大祖國漫長的海岸線,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享受新工作帶給他的愉悅。
我再試著介紹一下另一位處長。我們處的另一個處長——這里權且稱他為“賈處長”,我修養差,實在記不起他的名字了。
用今天的眼光來掂量,賈處長似乎是一個比較時尚的處長。不錯,關于他的歷史背景我知道得不多——有關領導的情況,作為下屬知道得不多,是正常的,頻率過多地打聽領導的個人情況也不好。不過,有一次賈處長坐我的車,不知是什么由頭,他跟我聊了起來。我事后想,也可能那天外面的天氣很好,紫色的丁香花開滿了所有的街道,這種蓬勃的早春之色容易讓嚴肅的、寡言少語的人有一種浪漫的心情,多老練的領導在此春景之下,在香噴噴的紫色誘惑之下,難免露出他幼稚的一面。
他居然跟我說到了大海。我心里很奇怪,這應該是苑處長的話題。看起來“三句話不離本行”之民訓是不足為信的。他眼神迷離地說,在大海邊,他光著腳丫,挽著褲腳,拾了很多色彩斑斕的卵石——或者該叫海卵石吧……
我依稀記得賈處長在夜大讀過中文。
此外賈處長還跟我聊了很多,但我只記住了他赤著腳拾卵石的這個畫面。因為,領導和群眾之間的聊天兒永遠不會是純粹的聊天。這不怨領導,怨群眾。
后來,在跟同事聊天的時候,我嘴巴不嚴說到了這件事。一個同事悄悄地跟我說,賈處長是陪同老市長和老市長的夫人去的海邊,他是給市長夫人溜須才撿的這些卵石。而且這位同事還說,這件事兒,賈處長逢人便講,不是啥浪漫,是你政治上不成熟啦,人家賈處長是向咱們這些傻柱子暗示些什么。懂不?
至此以后,只要有人給我講他在海邊拾卵石的故事,我一下子就會警覺起來。
……
關于苑處長和賈處長動手打起來的場面,我沒有親眼看到,戰斗打響的時候我出車了,好像是去給職工辦什么福利。是出車回來后,聽處里的人悄悄告訴我的。那個人滿面春風地、悄悄地說,剛才苑處長給了賈處長一個耳光。我吃了一驚,問,然后呢?對方說,沒了,沒有然后。另一位同事很“楊修”地接過話茬兒說,咋沒有然后呢?有然后。這不,賈處長到五樓找老市長告狀去了。
老市長把苑處長和賈處長都叫到了他的市長辦公室,讓秘書給他們每人沏了一杯新茶。
老市長說,這是明前茶。新茶,南方的戰友給我捎來的,你們嘗嘗,味道怎么樣?鮮不鮮?
苑處長和賈處長兩個人都很響地吸了一口,然后,異口同聲食不甘味地說,好,好,好茶,鮮哪。
老市長笑了,這就好。
然后,老市長起身走了過來,分別拉起他倆的一只手,說,你們握握手吧。
兩個人只好冷冰冰地握了握手。
老市長說,這多好,行啦,這就算和好了。走吧,我還有別的事呢。
當苑處長和賈處長快走到門口的時候,老市長在后面又追上了一句,整個官兒當不容易啊,你們倆得珍惜。
兩個人都像長頸鹿似的回過頭說:哎,哎。
……
晚上,開車送賈處長回家的時候,我好奇,忍不住,問起了這件事。
賈處長說,我當時想拿茶杯砸他的頭來著,后來一想,算了。
我說,處長,您要是用茶杯砸他,肯定給他整出血啦,腦瓜子上。
賈處長說,肯定。
說罷,賈處長是一副很不屑的樣子。
這是一個有生命力的段子,自然要在處里流傳幾天。我由于嘴欠,順嘴說了賈處長打算用茶杯砸苑處長的情節。沒想到,處里的那幾位干事一聽,都笑瘋了。一位說,這是挨完揍想起把式來啦。另一位說得更損,這是孩子死來奶了。看來,我對賈處長還是不太了解。
然而,領導就是領導。兩個人再見面該打招呼打招呼,該談工作談工作,像沒事人似的。
看來,還是老市長說得對啊,當個官兒不容易,確實需要珍惜。
隨身警衛
我先試著回顧一下歷史。
1946年4月28日,城里的丁香花開得很好,漫爛。東北民主聯軍浩浩蕩蕩,騎著戰馬進駐哈爾濱,人民群眾載歌載舞夾道歡迎。把偽政權的木牌子燒了,建立了新政權。一句話,人民解放了。一位長頭發的詩人當眾朗誦道:丁香,怒放!人民,解放!感謝,戰馬!感謝,勇士!感謝,中國共產黨!
然后,詩人振臂高呼,中國共產黨萬歲!東北民主聯軍萬歲!所有的市民都跟著振臂高呼。
解放初期,老市長還年輕。具體的歲數我說不準,但指定很年輕。他除了當副市長還兼任松江省公安廳副廳長和哈爾濱市公安局局長。那個時代比較亂哪,情況復雜,副市長必須兼任公安局局長,垂直領導,行動迅速,打擊有力。
1949年12月6日,毛澤東同志乘專列去蘇聯訪問,有重要公務。這是毛澤東第一次出國訪問。為此我搜集了一些相關的歷史信息。
據說毛澤東乘坐的這輛專列走了10天,12月16日才抵達莫斯科。在那里和蘇方進行了差不多兩個多月的談判,隨后簽訂了《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公務結束了,1950年2月17日,毛澤東登上返程的專列,又經過十天十夜的旅行,于2月27日下午11時15分,抵達哈爾濱。
這些數字都是相當準確的。
在毛澤東到達哈爾濱之前,老市長就接到了當時的東北行政委員會公安部汪金祥部長的命令,毛澤東在哈期間,由他接替汪東興做主席的隨身警衛。當年老市長才四十多歲,英姿勃發,精力充沛。毛澤東同志也很年輕,不到六十歲。老市長接到命令后,立即在全局抽調了603名干警和700多名部隊指戰員,開始做緊張的前期準備工作。
正是冬日。路邊的松樹上的松針變成了一朵朵乳白色的花。街道上,幾個小孩兒正趴在冰面上照自己的影子,不過總是模模糊糊的。除非那種純凈得像大海一樣,一層一層的像玻璃似的冰才能照得嘴臉清晰。有的小孩兒(包括幾個童心未泯的大人)在冰條上打出溜滑兒。這是那個時代原汁原味的游戲。當年城里有許多大大小小的水泡子,有混血兒在那上面溜冰。在雪路上,偶爾駛過送大面包、啤酒、香腸、牛奶的馬車,車上一定會有一把鐵鍬,車輪被大雪誤住時,可以用它鏟雪。這些車的車廂外面畫著彩色的廣告畫。那時候城里的人不多,大多是蘇聯僑民,他們幾乎無論窮富一定是穿著裘皮大衣或羊剪絨外套,腳上是長筒皮靴,手上貂皮抄手或羊絨皮手套,頭上是超大型的、差不多能裹上半個身子的,色彩絢麗的羊絨披巾(一般是里外兩條,里面一條是薄絨的,可以在逛商場時披戴,通常是乳白色的,網扣狀),水獺帽子,或者背著手風琴,或者提著薩克斯琴盒在走(不少中國人也學他們這種裝扮,一是抗寒,暖和,二是漂亮)。他們的眉毛、胡須都被呼出來的哈氣,染成了銀色。巨大的雪花在空中從容地飄浮著,仰頭看,壯觀哪。雪片片兒落在他們的鼻子上,涼絲絲的。但雪片落在他們的玄狐領子上就站不住了,風一吹它們就滑走了。他們的心里會覺得今天不錯,心情也很好,這雪可真不賴。當年,哈爾濱的榆樹很多很多,樹丫上到處都是老鴰窩。好像除了麻雀,只有數以萬計的老鴰陪著城里人過冬了。所以,早年的土著將它們視作當地的保護神。
清除的大雪在路邊堆得很高,像白色的戰壕一樣,老市長布置的那些衛士就守在這白色的“掩體”后面。在冰雪之城當警衛很辛苦啊,手腳凍得冰冰涼。為了御寒,他們會事先在腳面上抹著辣椒面兒,再穿上粗毛襪子,穿上俄式氈靴,躲在雪堆后面,保衛著毛澤東車隊從他們面前安全駛過,隨后才能坐上來接他們的馬車離開。沿途的房頂上的煙囪后面、水塔上,高大的樹上,教堂的鐘樓里,老市長也都安排了警衛。不說是五步一崗十步一哨也差不多。但在街上只有零星幾個流動哨。看上去,氣氛是那樣的寧靜而安詳。
毛澤東下了火車之后,直接驅車上那個方石路面的大坡,然后繞過圣·尼古拉大教堂,向頤園街1號駛去。速度快不了,都是雪地,滑。那時候沒有清雪這一說,簡單鏟一鏟,不誤車就行了。反正車也是少。
頤園街1號,是當時松江省委和哈爾濱市委的接待處。那時候咱這兒還沒叫黑龍江省。
頤園街就是過去的“醫院街”。解放之后全國不是有一個改街名的“運動”嗎?哈爾濱的街道也改了不少,如箭射街改成了建設街,吏治街改成了理治街,新城大街改成了尚志大街,醫院街改成了頤園街。頤園街1號是一座超大型歐式園林建筑,用東北話說,賊闊氣。原來是波蘭裔的俄羅斯木材大亨、猶太人格瓦里斯基的私邸。我這里也簡單地介紹幾句吧——主要是當時松江省委和哈爾濱市委領導這方面向毛澤東同志介紹得比較少。毛澤東同志又是一個認真的人,他在講話中就說過,“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共產黨就最講認真。”所以我這個平頭百姓冒昧地補充一下。
猶太人格瓦里斯基,是20世紀初到中國的黑龍江來經營木材生意的,事兒干得特別大,一口氣能干掉一瓶伏特加,然后生嚼一片肥牛,完事了。人說他的背后有俄國沙皇為他撐腰。他在海參崴、一面坡、穆棱等地擁有多處林場,在哈爾濱還擁有一個大型的木材加工廠。一句話,他是遠東及東北地區最有名的洋木材商人,是哈爾濱首屈一指的巨富。這樣的人住的能差了嗎?從總體上掂量,格瓦里斯基的這個私人豪宅,八成是一幢折中主義建筑,確有一種巴洛克式的奢華氣派。有一個近2000平方米的花園。花園內有水池、花壇,鋪設了卵石甬路,與長裙女士悠閑地散步嘛。園內栽植了不少高大挺拔的鉆天楊,以及松、柏、柳、榆、樺,環境賊幽雅。這幢房子是由一位意大利建筑設計師Bernadatti設計的。Bernadatti的設計得到格瓦里斯基的高度贊揚,兩人使勁擁抱了半天。聽說Bernadatti當時是哈爾濱上流社會的貴婦人的追逐對象。這就不過多介紹了。
哈爾濱解放之后,格瓦里斯基這幢私宅被人民政府作為敵偽房產沒收,改作東北民主聯軍的交際處。1948年,東北民主聯軍將該建筑移交給地方,成為松江省委和哈爾濱市委接待處。
毛澤東就下榻在這里。
毛澤東下了火車,乘車到達頤園街1號的時候天差不多要黑了,冬天天短哪,街上的路燈都提前亮了。雖然是早春二月,但哈爾濱仍是銀裝素裹,一派冬天的氣象。街上的雪得等到三月末四月初才能融化呢。氣溫很底,零下30多度的氣溫在冰雪之城平平常常。
為了御寒,毛澤東和陪同他一塊兒訪問的越南國家主席胡志明等領導都穿著毛領子的棉大衣。相形之下,松江省委和哈爾濱市委的領導穿得要闊氣一些,毛領的厚呢子大衣,頭上戴的是水獺帽子,扎著純羊絨的大圍巾,戴著皮手套,大皮鞋,頗像俄商的樣子。早年哈爾濱的工商界、文化界人士幾乎都是這種裝扮。寒地城市嘛。毛澤東不動聲色地看了他們一眼。
老市長和警衛人員早已列隊在頤園街1號的院子里等候歡迎毛澤東了。當毛澤東等領導走進大院時,老市長和警衛人員都挺激動的,這是中國人民的大救星,共和國的締造者啊。毛澤東和凍得臉兒通紅的警衛戰士逐個握手,說,小鬼辛苦啦,同志們辛苦啦。
進了樓,毛澤東站在大廳那兒環視了一圈兒說,這里可真闊氣呀。
市里的一位領導滿面春風地向毛主席報告,主席,這兒曾經是猶太富商格瓦里斯基的私宅。這個人已經被蘇聯紅軍疑作日本特務押回蘇聯去了……
看來毛澤東對這種事并不感興趣,那位領導便打住了話頭。
毛澤東又站在前廳的大鏡子前看了看,再一次說,這里可真闊氣。
說到這兒,您可能知道我為什么特外地介紹這幢宅子了吧。不僅如此,還有另外一層意思。這里先按下不表。
到了用餐的時候了。
為了款待毛澤東等中外領導,晚餐搞得相當豐富、精致,幾乎都是山珍海味、資深美酒。毛澤東走進餐廳,看了一眼餐桌上如同一款款藝術作品的菜們,以及茅臺、古井貢和幾款洋酒,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了,但也沒說什么。
吃飯的時候。毛澤東基本上沒咋吃,只在他面前的那兩三個菜里夾了點兒,吃了半碗米飯,其他的動也沒動就放下了筷子。
您想,主席都放下筷子了,其他人還不趕快放下筷子?只是他們覺得這頓晚宴好像還沒正式開始——就結束了?還沒給主席敬酒呢,敬酒的詞兒都事先打好腹稿了,改了多少遍呢,沒承想,結束了……
只有老市長從毛澤東一進大樓,就察覺到主席有些不開心。主席早早地撂下筷子在他的預料之中。當然,他的任務是負責主席的安全警衛。
毛澤東一邊往外走一邊對饒斌同志明確地說,我們國家還很窮,不能浪費,不能搞大魚大肉,山珍海味。吃米飯和蔬菜就可以嘛。
饒斌同志是當時哈爾濱特別市的市長,他立刻說,一定照辦,一定照辦。
事后,饒斌同志的腸子都悔青了。
……
接照日程,毛澤東第二天就要回北京了,同志們就想啊,主席到哈爾濱視察的機會多難得呀,省市領導就在一起商量,爭取讓主席能給咱們省留下點什么,最好能題個辭。那是多么巨大的老榮啊。立刻下令,在客廳里擺上桌子,鋪上臺布,備好筆墨紙硯。
看準時機,他們誠懇地向毛澤東提出了這個愿望。
毛澤東沒說什么,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點燃了一支煙之后,跟省市領導聊了起來,很親切的。
老市長則在樓內樓外極其認真地巡查安保工作。他必須做到萬無一失,他要對黨中央和全國各族人民負責。就是為此獻出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想在毛澤東跟省市領導同志拉家常的小小空當,介紹一下我在一份資料中看到的那段解釋性文字:
“當時,哈爾濱是全國解放較早的大城市,國民經濟恢復發展得比較快,再加上是邊境城市,所以、省市領導外事活動多,穿戴也比較講究。盡管當時還在實行供給制,但是衣、食、住、行各方面條件要比關內剛解放的城市好得多。很多干部的穿戴比過去闊氣許多,對來往的客人接待規格比較高,給人一種不夠樸素的印象。從大環境講,哈爾濱這個城市很洋化,到處都是俄式建筑,而毛澤東下榻的頤園街1號,是1922年由俄裔林場主格瓦里斯基所建,歐式住宅庭院,又是這些氣派豪華的歐式建筑中的精華,內外裝飾得富麗堂皇……”
拉家常當中,毛澤東同志問省委書記張徹同志,你們是住平房還是住樓房啊?
張徹說,主席,我們住樓房。
毛澤東說,噢——可不要上得樓來,下不去,住樓房容易出官僚主義啊。
說完,毛澤東看了一眼那邊桌子上準備好的筆墨紙硯,便站了起來,走到桌前,不假思索,為松江省的官員們寫下了“不要沾染官僚主義作風”十個字,并落上了自己的名字“毛澤東”。
松江省的官員們及服務人員都鼓起掌來。
……
其實,毛澤東在哈爾濱逗留的18個小時里,為松江省委題的詞還有:“學習”、“奮斗”。為哈爾濱市委題的詞是:“發展生產”;為哈爾濱市第二次團代會題的詞是:“學習馬列主義”。
挺晚了,主席該休息了。
當地負責接待的同志特地為毛澤東準備好了沙發床和鴨絨被褥。毛澤東的警衛理解地對負責接待的同志說,咱主席只習慣睡硬板兒床。
那就趕緊換吧,馬上撤掉沙發床換上了硬板床。預先準備的鴨絨被之類指定也用不上了,汪東興將毛澤東隨身帶來的那兩套舊軍用毛毯,一套棉布軍用被褥和蕎麥皮枕頭,替毛澤東鋪放在木板床上。
當地負責接待的同志們的眼睛都潮乎乎的,這要是古代,這可是真龍天子呀,太簡樸啦,不敢相信哪。太偉大啦。
毛澤東進入臥室之后,老市長就親自守在毛澤東的臥室門口,寸步不離。而且他覺得自己一丁點兒都不困,賊精神,兩眼炯炯有神,觀察著四周的每一個角落,每一扇窗戶,每一道門。樓外面的西北風嗚嗚地叫著,時高時低,此起彼伏。即便如此,哪怕是一根針落地的聲音也逃不過他的耳朵。
守候在毛澤東臥室門口的老市長還嚴令任何人不準發出聲響來,走路要輕,以免影響主席休息。
讀書是毛澤東的習慣。他出門時總是隨身攜帶大量的書籍,馬列的書,《史記》《資治通鑒》等等。他臥室里的燈一直亮著。老市長知道,主席是在看書呢。他了解毛澤東的這一習慣,睡覺之前,主席必須看書。
一直到后半夜,毛澤東才放下書,熄了燈,休息了。
第二天天剛亮,毛澤東就起床了,感覺主席休息得還可以。
汪東興指著守護在臥室門口的老市長對毛澤東說,主席,這一夜是他給你站的崗啊。
毛澤東立刻伸出手來,握了握一臉幸福的老市長的手說,謝謝你——
老市長真誠地說,謝謝主席!
毛澤東笑了。
按照毛澤東的要求,在臨回北京之前,他參觀了哈爾濱鐵路工廠。毛澤東這一路的安全警衛工作也由老市長全權負責。老市長那種感覺既莊嚴又甜蜜,在警衛工作中既機警又冷峻。那是一種什么樣的眼神兒呢?目前我形容不出來。
主席參觀過鐵路工廠之后,時間還有富余,但是想踏察全城時間肯定來不及。當地領導迅速地合計了一下,建議主席到哈爾濱的最高建筑、哈爾濱國際旅行社的樓頂上去,那里可以俯瞰全城。
毛澤東在滕代遠、張策、饒斌等領導同志的陪同下,來到哈爾濱國際旅行社。哈爾濱國際旅行社的整個建筑像一架俄式手風琴,月白色,是一座有旋律的歐式建筑。此種造型在中國也是絕無僅有。到了21世紀就馬馬虎虎了。
毛澤東登上了國際旅行社大樓的樓頂平臺。站得高看得遠哪。但樓頂上的風很大,吹得大衣襟獵獵作響。南方是二月春風似剪刀,哈爾濱就不是了,此時此刻的哈爾濱,正是春風入骨之月,風很硬,鋒利得很,瞬間就可以把人體吹透了。
毛澤東迎著這種剽悍得像蒙古馬隊一樣的凜冽寒風,站在樓頂上,俯瞰哈爾濱——那時候哈爾濱城里的高樓不多,完全可以俯瞰——最遠處可以看到冰封著的松花江。近在咫尺的就是那座俄人的中央寺院——圣·尼古拉大教堂。在寒風中,教堂的鐘聲間或還在響呢,遠遠近近的,肯定也傳到毛澤東耳邊了。其時,在附近的各個制高點上,包括尼古拉大教堂的鐘樓里,全都是老市長安排的荷槍實彈的警衛,這些警衛都是身經百戰,百發百中的“獵手”,都是經過老市長逐個審查的。畢竟是剛剛解放啊,城里人員的情況還很復雜。所以,凡是過這里的人都要被一雙雙鷹隼一樣的眼睛冷冰冰地審視。每一輛經過這里的汽車、馬車,都要接受檢查或被命令繞行。
在樓頂上,毛澤東一邊聽市長饒斌對哈爾濱行政區劃,以及城市布局之歷史的介紹,一邊順著饒斌的手勢辨認商業區、工業區和學校的具體位置。
毛澤東問他,“哈爾濱市有多少人口?有多少外國人?”
這是一句二問。
饒斌同志馬上報告說,全市有多少多少人口,其中有多少外國僑民,外國僑民來自哪些國家,為什么到哈爾濱來,到哈爾濱來主要從事哪些行當,他們占全市總人口的幾分之幾。
饒斌同志說,主席,他們大部分是俄國人和猶太人,還有相當數量的混血兒,這些混血兒都很年輕……
……
可能文史學家了解,在建國前夕,曾有人向中央建議,把新中國的首都建在哈爾濱。如果真就這么定了,中國作家協會指定在哈爾濱了,那哈爾濱就不是當時的特別市而是直轄市了,如此,哈爾濱得產生多少著名作家呀,而且城市的風貌得發生多大的改觀哪。其實,在哈爾濱建都挺好的,四季分明,每個季節的特點都表現得非常充分。近年來,周圍縣、鄉、村的農民都跑到哈爾濱來定居了。走在街上,我感覺有三分之二是來自社會主義新農村的兄弟姐妹,還有他們身邊那些不大點兒的小孩兒。他們穿的都挺上檔次的,鞋也都是名牌,體格也好,嗓門兒也大,腰包也鼓,三五成群,根本不尿我們這些窮嗖嗖的原住民。
在樓頂上,饒斌進一步向毛澤東匯報說,哈爾濱的市場主要是外國貨和外地產品,哈爾濱的消費需求明顯大于我們的生產能力……
毛澤東打斷了饒斌的話說,“你們要下決心把哈爾濱這個消費城市改造成為生產城市。”
……
親自給毛澤東當警衛,這是老市長一生中最引以為自豪的事情。
現在我們還回到我當年開的那輛面包車上。
既然我開的是全市唯一的一臺面包車,而且是非常漂亮的面包車,相當于現在的凱迪拉克,悍馬,或者最新款的奧運會會服,很多年輕人都巴望我能在他們結婚的時候為他們出車,拉新娘,風光風光,那該是何等的風光啊。
我記住了這樣一個風平浪靜的周末。下班之前,我特意去打聽了一下辦公室主任。
我說,主任,明天星期天有沒有什么事?
他說,沒事沒事,你該干啥干啥去吧。
我忸怩地說,主任,明天,我有一個朋友結婚……
主任說,是不是用你的車接親?
我說,可不。
主任說,去吧去吧去吧。
領導的瀟灑有時候常表現在用句的重復上,比如“去吧去吧去吧”。這讓人聽了之后心情非常好。
于是,我高興地打電話告訴我的那位朋友,一切都OK了,明天早晨9點,我準時到。
順便說一下,我這個朋友是我非常好的一個朋友。北京人古怪地稱之為“發小”,我們東北叫“光腚娃娃”,或者“撒尿和泥玩兒的朋友”。那么怎么才能進一步地解釋清楚我們是怎樣好的朋友呢?簡單地說就是,我無論做對了或做錯了什么事,他都會發自內心地、堅定不移地站在我的立場上。我之所以很少郁悶,就是因為我擁有一個像上帝一樣仁慈的朋友。
第二天早晨我到車庫提車的時候,打更老頭興災樂禍地告訴,阿師傅,今天上午處里用車,說是市長要檢查市容。
那個時代,民眾通信沒有像今天這么發達,不要說手機,家里連電話都沒有,當然我沒覺得絲毫的別扭,也沒覺得自己處在緩慢的生活中。我始終認為,悠閑與緩慢是寶貴的生活品質。但這次出岔子了。最要命的是,我無法通知我那位朋友說我的車去不了啦。我簡直氣瘋了,頭腦里的意象相當破碎。一會兒是一群參加婚禮的人焦急地站在大門口,眺望著我的車是否到來;一會兒是我那位朋友把胸前寫著“新郎”的大紅花死命地摔在地上。我想,我他媽的算完了,坐老蠟了。可是,我怎么可能違背領導的指令不出車呢?這是我的悲劇人格呀。
我氣勢洶洶地把車開到指定地點,我看到那幫王八蛋的領導正在路邊等著我哪,我恨不得用鋒利的大片刀把他們的腦袋逐一地削下來。但最痛苦的是你削不下來。他們都在笑嘻嘻地等著老市長,吸著煙,某干事還像不經意似的用手摘下沾在處長衣服上的一根纖細的小毛毛。
老市長照例是走來的,他瞟了一眼我鐵青的臉,又笑瞇瞇地看了看漂亮的車身。接下來,戲劇性的一幕發生了,老市長對曾交手過的那兩位處長說,要車干什么?讓車回去,我們走著檢查。我緊張地聽著苑處長怎么說。
處長說,要不要讓車跟著?
老市長根本沒有理會他,卻轉過頭來對我說,回去吧,回去吧。
我瞅了一下處長,處長說,回去吧,回去吧。
我立刻發動了車,打算用幼稚的、萬分感激的眼神去看一眼老市長,但老市長已經同那幾位領導走了。我看了看手表,時間是8點45分,到朋友那兒我只需10分鐘的時間,就是說,我可以提前5分鐘到達朋友那里。
……
所以,當我在看到老市長從霽虹橋上走過的時候,我下定決心要當一名作家,寫寫他。
春風行動
在老市長光榮地擔任毛澤東在哈期間的貼身警衛之前,他正在忙另外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對21世紀的中國讀者來說并不陌生。我這樣說不知道對不對。根據我平日的窺見,如加以小結的話,舊社會的苦啊,難啊,三面紅旗呀,大躍進哪,包括三年悠長的自然災害,大合唱、五支歌運動,等等,要在21世紀的年輕人不一定理解,他們沒這方面的體驗,也不想體驗。這是對的,社會之形態總要向前走,您就是戴著禮帽走路也不必一步三回頭。不過,有些事雖然也是從我父輩的那個時代漂蕩而來,水淋淋的,但某些年輕人還是了解的。
我們看看當時老市長在做些什么事情。
有人說,哈爾濱是全國解放最早的大城市之一。我糾正一下,不是之一,而是最早的,哈爾濱在1945年就解放了。是新中國了,那就得有新中國的章法,凡事得像個新中國的樣兒,得有個新氣象和新面貌。
在這里,我略微作一點回顧,對這座城市,不長。
從18世紀末開始,隨著中東鐵路修建到了哈爾濱城,哈爾濱像日本的銀座一樣,熱鬧了,華工聚居,商旅往來,各色店鋪應運而生。哈爾濱的娼妓業也隨著一下子像插花兒一樣繁榮起來。我當然不敢說21世紀的城市歌廳疑似娼妓業。就像黃頭發的不一定就是外國人。但在18世紀,妓院就是妓院,極坦率。門口有對聯,上聯是:金榜題名虛富貴。下聯是:洞房花燭假姻緣。妓女就是妓女,非常誠實。這是指中國妓院。外國妓院也像跳棋似的到處都有。當年新興城市哈爾濱的居民有一半以上是外國人,俄國人,猶太人,法國人、英國人、德國人、美國人、日本人、還有非洲人,以及瞎扯或戀愛生出的一些樣子很前衛的混血兒。簡而言之,哈爾濱的風情業較之江南更具某種異國情調。
我試著介紹一下。
哈爾濱城里的中國妓院,大多集中在道外區一帶——您聽這些名吧,桃花巷、薈芳里、褲襠街。什么綠珠、蘇小小、謝阿蠻、薛濤、杜秋娘、李師師、劉婆惜、李香君等等,紅紅綠綠的,都在那一帶工作。夏天,她們的工作方式較為迷眼。傍晚5點多鐘,西天已有彩霞浮出了。綠珠、蘇小小、謝阿蠻、薛濤、杜秋娘、李師師、劉婆惜、李香君等等,用完晚餐之后,像上戲一樣,分別對著方方圓圓的小鏡子化化妝,涂上紅嘴唇,細細地勾一勾眉毛,從腳到頭都打扮打扮。然后,由各自妓院的窯頭或伙計領著,到人多的大街上去“遛彎兒”。說得對,哈爾濱人沒有“遛彎兒”的說法,北京人才這么叫。哈爾濱的文化人稱之為散步,老百姓叫走腳,裝著有文化的商人叫走秀,盡管意思差不多,但性質不同,目的也不同。
綠珠、蘇小小、謝阿蠻、薛濤、杜秋娘、李師師、劉婆惜、李香君等姐妹并不是排著一串兒的長隊走,讓人看上去也不是那么回事兒,賣奴隸似的。她們都是三三兩兩逛街的樣子,在北市場里,這看看,那瞅瞅,問答之間,一句平常的話也能讓姐妹們笑得花枝亂顫。丹鳳眼也好,杏核眼也好,色迷眼兒也好,個個都賊能勾人兒。設想一下,當初的哈爾濱還是一座百分之百的移民城市,闖關東的,淘金的,做買賣的,在這些人當中,老、中、青“光棍兒”特多,妓女們從這些人面前,蓮步輕移,柳腰兒款擺,蘭花指那么一彈,他們心就亂嘍。
肯定,妓女們出來遛彎兒是有選擇的,重點是給北市場的那些做買賣的人看。這些買賣人在北市場都有自己門市,開飯館的、開旅館的、開茶館的、開大煙館的、還有說書館、嗎啡店、經營土特產的鋪子,等等,都搶灘在這個地方。這其中指定潛伏著某些皮袍下饑渴的商機。
不過,所謂遛彎兒也是挺辛苦的。我的一個朋友不到2公里的路還要打車呢,一步都不走。可她們得一直走到老北站廣場,那兒下火車的外地人多。她們得在老北站廣場那兒逛一圈兒之后才算結束。回去緩一緩,然后到前堂坐燈去。
作為移民城市的哈爾濱,外國妓院也很火。外國妓院不在北市場一帶落戶,如日本妓院、俄國妓院、朝鮮妓院等等,都分布在道里區的買賣街、中國三道街、地段街、石頭道街、柳樹街一帶。中國三道街有個小人書鋪,有文化的嫖客見自己喜歡的妓女正被人占著哪,就到這兒來看看小人書,一邊看表,一邊看書,等候著。地段街上的外國妓院主要是日本人和朝鮮人在那兒經營,掛的燈籠都是冬瓜形的,彩色的,大個兒炸蠶蛹似的。像街南頭的那家日本妓院“武藏野”就是那樣,一串十來個這樣的燈籠。在街北端那兒有一家頗具創意的日本本愿寺,外人以為是寺,誤以為和服是日本尼姑的袈裟呢,其實,此寺非彼寺,妓院是也。
有心人作了一個統計:當時哈爾濱城里的中國妓女加起來大約有7000多人(不算外國妓女,暗娼也無法統計)。而當年的一個小學校也就四五百人。現在哈爾濱已經解放了,7000多妓女,環肥燕瘦,假假真真,呼呼啦啦地走在大街上,這種別樣的景觀讓外來人一看,特別是從延安來的革命同志一看,娘嬉皮,這是啥城市啊?咋整成這個熊樣!非常氣憤。
氣憤是有道理的。舊哈爾濱城里不光有7000多妓女,還有不少供煙民抽大煙兒的大煙館。1919年6月22日的《遠東報》上有一條消息(大意):當年在哈爾濱的江北馬家船口一帶,就有一百多家大煙館。道外區也多的是,從門口經過,除了看到幾條骷髏似的青臉人,還能聞到那樣的一種味道。您不要以為抽大煙兒的人都沒有才華,21世紀抽大煙兒的也有不少人是明星呢。其中有一家大煙館門上的對聯寫得就頗有“才氣”,上聯是:“多抽點,少抽點,多少抽點”;下聯:“早進來,晚進來,早晚進來”;橫批:“多少抽點”。
可現在哈爾濱已經解放了呀,剛剛接管這座城市的革命同志看到這種污穢的現狀,認為這也太不像話了。
其實,哈爾濱一解放,這些風情業主馬上就感覺到,這共產黨和國民黨不是一類,識時務者為俊杰,得變變招子啦。幾乎是一晝夜的工夫,散處在道外升平街、北頭道街、北二道街一帶的妓院立馬改頭換面,改成曲藝茶社、國民俱樂部了,妓女改做女招待,招牌也換了,變成“上江土、下江貨,女招待七八個”。然后繼續營業。不過生意可差多啦,心哪,始終懸著哩,東張西望的,眼皮直跳。盡管抗不住的客人還零星地有,但遠不如1933年那樣紅火了。
根據有心人的統計:如1933年,哈爾濱共有妓院176家,鴉片煙館56所,鴉片發售所194處。如偽滿北部,共有領照妓院550家,其中日本籍妓女高達7萬多名。
簡直是瘋了。
好在日本戰敗之后,外籍妓女和日籍妓女都回國了,回去坑本國人了。但哈爾濱城里還剩下的這7000多中國妓女怎么辦呢?
老市長領著有關部門開會。
會上,老市長說,針對這種腐朽勢力,這些丑惡現象,我們必須作一個徹底的了斷。
到會的人一律使勁地點頭。
老市長講,蔣家王朝都打垮了,蔣家王朝是什么裝備?美式裝備,有幾百萬軍隊。那又怎么樣呢?
一個延安來的干部接話說,是啊,我就不信,眼前幾個搽脂抹粉兒的娘兒們就治不了啦?
老市長領著在座的同志們研究了這樣一個方案。第一,要統一認識。就是,這7000多妓女大都是苦命的女子,她們都是被迫跳進火坑里的,因此不要歧視她們;第二,這7000多妓女畢竟習慣了寄生生活,人已經墮落了,所以,對她們的改造必須是強制的。
老市長語重心長地說,同志們,這件事要從長遠考慮,這7000多妓女一旦人老珠黃,其悲慘后果將不堪設想啊。
怎么辦呢?
最后會議研究決定,把40歲以下的,沒有嚴重梅毒的,不抽大煙的,同時又沒有直系親屬和原配丈夫的妓女,送到省內的礦山參加勞動改造,并設法讓她們和礦工們喜結連理。
……
80年代中期,我專門去了那些礦山,采訪了幾位已經上了歲數的“新婦女”。
我去的是嘉蔭。當時,那兒的礦山是以采金礦為主。那些淘金漢子被人輕蔑地稱為“金狗子”。這些“金狗子”都是一些跑腿子,背景相當復雜,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們。早年礦山也有妓院,主要是外國的,中國的少。像俄國的,朝鮮的,日本的,解放后都被取締了。這些淘金漢子渴望有女人的家庭生活……
老市長決定,1949年4月21日晚上9點,由哈爾濱特別市公安局、民政局兩家聯合采取行動。
事先是絕對保密的。
這次行動共出動了數十輛大卡車、摩托車,拉著500多名荷槍實彈的公安局執法隊隊員、民政局干部(民政干部也配槍,德國20響凈面兒大匣子,皮穗兒,或者紅綢子),頂著殘春的浩蕩春風——我稱這個行動為“春風行動”。
9點到了。大批干警和民政干部迅速出動,像特種兵部隊一樣,迅速地包圍了妓女集中的地方。然后逐門逐戶地進行查封,對所有的妓女,不問老幼,就地收容。當夜就收容了妓女700多人。
開始呢,這些經過風雨見過世面的妓女以為沒啥大事兒,嬉皮笑臉地和看守調情,遞煙,稱他們為“老總”或者“大令”。她們心想,不就是辦班嘛,辦就辦唄,整的這么血乎干嗎呀?
干警在帶她們走之前,當讓她們把行李、洗漱用品、個人財物都帶上時,她們才發覺事情有點不對頭。之后,由民政干部發給她們每人一根繩子,繩子上面還拴著一個硬紙簽兒,上面,有的寫著“佳木斯興山金礦”,有的寫著“牡丹江八面通金礦”,等等。
接著,在廣場上,彎月下,一位民政領導干部開始給這700多妓女訓話。
干部說:姐妹,們——
話音未落,一個藝名叫姚冶城的妓女調皮地說,還姐妹,們。嘖嘖,應當叫親愛的,們!
另一個老妓女說,不然,還以為老總也入了咱們,這一行啦。
旁邊的一個干警喝道,閉嘴!
那位民政干部繼續講了起來(他這一生中第一次給這么多的妓女訓話)。大意是,人民政府把姐妹們從火坑里解救出來,將要把姐妹們分別送到牡丹江、佳木斯和加格達奇去,在那里開始姐妹們新的生活,從事健康的生產勞動。
這位民政干部說,在那里,姐妹們也可以和那里的礦工組成新的家庭,開始新的、正常人的生活。
話音未落,底下哭成一片,瘋成一片,鬧成一片。
但是,這種情況事先都預料到了,畢竟是強制的,理都不理她們。當夜,就把她們送上火車,分別押往牡丹江、佳木斯和加格達奇。
說得對,不會把她們安頓在這幾座城市里,而是把她們送到大、小興安嶺去。這樣子,火車到了牡丹江、佳木斯,一部分去了小興安嶺的湯旺河,那兒有一個烏拉嘎金礦,在葡萄溝。另一部分直奔大興安嶺,經加格達奇去漠河——那可老遠了,有道是“到了腰站兒,小命去一半兒”。
下了火車之后,綠珠、蘇小小、謝阿蠻、薛濤、杜秋娘、李師師、劉婆惜、李香君等姐妹再分乘卡車,馬車,特殊地段兒,車馬不好走,只能步行到了興安嶺的各個金礦點去。挺辛苦的,比“走秀”苦多了。但是,比這更辛苦的是押解干警,這一路非常不好押運哪,非常地麻煩。我知道同志們都有極其豐富的想象力,那就想想看吧,押著浩浩蕩蕩700多妓女上路,一會兒這個腳疼,一會兒那個腰疼,一會兒這個要解手,一會兒那個餓了,要吃餛飩和小芝麻餅。押解干警太強硬了呢,她們就地撒潑打滾兒;溫和些呢,她們又賴著不走,要干警哥哥背背她。總之,您想著這事兒有多麻煩就有多麻煩,您想著這事兒有多鬧心就有多鬧心。那個要吃餛飩和小芝麻餅的妓女就是藝名叫姚冶城的那位,當然她是假姚冶城,真姚冶城是南國名妓,傳說她曾和蔣中正先生結為過夫婦,因蔣母決不承認,離婚了。但是,姚冶城這仨字兒就是生意啊,很是招人好奇呀。
就這樣子,連哄帶嚇的,押往加格達奇的妓女在中途等待中轉的時候還“暴動”了一次。誘因是大茶爐里沒有開水,妓女們集體敲著搪瓷缸子鬧上了,敲得最響的就是那個假姚冶城,她是唯恐天下不亂。干警們制止不了了,而且愈演愈烈,最后,釀成了暴動。到了還是跑掉了幾個機靈的,但絕大多數都被抓了回來,包括假姚冶城。
有年輕人會問,送妓女姐妹們去的那個大、小興安嶺,在上個世紀40年代的時候,那里是個啥樣子呢?妓女姐妹們為什么這么不愿意去那個地方呢?
我試著回答一下。
這個問題讓我想起清朝的封疆大吏宋小濂初到這個地方時寫下的那一段比較客觀的文字——他是從沈陽那邊過來的,走的可能是西線。他說這一帶,“市面蕭條,人煙寥落……一任荒草迷天,寒煙鎖地……叢林疊嶂,冰雪彌天,而村落之稀疏,較之自齊至墨為尤甚云。”“齊”就是卜奎,現在的齊齊哈爾;“墨”就是墨爾根,今天的嫩江縣。墨爾根是清朝黃金之路的起點,當年李金鏞帶領員司、兵弁……由墨爾根沿清康熙年間征羅剎時的舊驛道,披荊斬棘,伐木以進……歷盡艱辛。另一說,墨爾根是蒙語,意思是“善于打獵的人”或“有智慧的人”。墨爾根可是高貴的稱號,清朝開國元勛多爾袞就被封為“墨爾根代青”。漢語為睿親王,意為英明的統帥。眾人必須如此稱呼,否則男人就要被罰摘掉他佩帶的刀箭,女人就要被罰當眾脫掉裙子。宋小濂到了這個地方很感慨,還寫了首詩:“當頭雪嶺矗天橫,如此真成出塞行。江繞萬山來大漠,天留一線接滄溟。”不過,這大、小興安嶺有豐富的礦藏,尤以出金子聞名。眾所周知,慈禧太后的“胭脂溝”就在這一地區。肯定的,世界上大凡產金子的地方都很偏僻,很荒涼,人跡罕至,到這兒來淘金的漢子,個個都有點兒類似做發財夢的美國西部牛仔,眼睛里有兇光。你想,誰愿意嫁給眼睛里有兇光的人呢?
早先,這一帶也是有妓女的。
莎士比亞說,生存還是毀滅?很經典。總會有一些人選擇了一種浪漫而冒險的生活之路,千里迢迢,來到大、小興安嶺,淘金或者當妓女。有名氣的,如漠北的五姐妹啦,淡水美人兒啦。其中蘇州的名妓有月仙、水仙、水蓮、月梅,杭州的名妓有玉仙、巧蓮,金陵的名妓有蕙美、巧茗,沈陽妓女的名字最實在,李淑芳、苑秀芹之類。最后,有不少女人就在這個苦寒之地命喪黃泉。到現在還保存著她們的墳呢,已經成了一處掙妓女錢的旅游景點了。
當時,大、小興安嶺也有一些來自國外的妓女、俄國的、日本的、韓國的、波蘭的,非洲的妓女也來過,但這個孤懸絕塞,馬死人僵的地方太他娘的寒冷啦,流放犯一樣,來自赤道的人受不了,僅做了幾單生意就凍跑了。封疆大吏宋小濂在他的文章中還順便介紹了幾個在大興安嶺一帶工作的日本妓女:“妓中之瘦者,名阿夕以桑,又名大冢石,人皆呼以石頭……其肥者,名我西母桑,人又以郎頭呼之,貌勝石頭……一名阿都克桑,一名塢滅桑,色藝均不見佳,而尋芳者則仍不絕如縷也……”日本妓女可以,抗凍,可能她們來自北海道。北海道的大雪天下聞名,與大、小興安嶺的嚴寒有一拼。
而今,形勢咣當一聲變了,眼瞅著新中國就要誕生了,并聽說新中國很正派,品行很端莊。在這種態勢下面,幾乎是一夜的工夫,那些中外妓女全走了,人去樓空啦,讓站在空房前的老客戶非常茫然。
但是,不管怎么說,妓女也是女人哪。沒有女人的金溝、金狗子們覺得凄涼,人很沮喪。他們的這種精神狀態,接管金礦的人民政府干部當然是了解的,也曾斟酌著向上級反映過,倒不是向上級要妓女,希望哪怕品行差一點的問題女人過來些也行,讓他們自由戀愛唄。但一直沒有回音兒。接管金礦的人民政府干部也曾試著讓附近的良家婦女過來,給金礦干點兒事,彼此接觸接觸。但是讓干部們頭疼的是,附近的良家婦女個個都決絕地說,寧可自縊也不嫁給這一類人。工作很難做呀,上級又不斷地催著增加產金量。剛剛解放,百廢待興。聽說朝鮮方面又急需中國的支援。當年金溝里的口號是“一兩金子養一個兵!”這讓礦上的干部們左右為難。您知道,這些背景復雜的淘金人畢竟不是天下為公的革命者呀……
哈爾濱的“春風行動”可謂一石二鳥,漸次地解決了這個尷尬的難題。
當然,人民政府的工作需要靠政策來支撐,靠雷厲風行的作風來執行。但在特殊情況下呢,也要有個靈活的態度,抑或有一點喜劇味道的“幽默感”才好。目的,就一條,把工作做到實處,落實好。這就是老市長的囑托。
我在小興安嶺的烏拉嗄金礦采訪期間——你看阿成多不容易,為這么一點小事還專門跑了一趟小興安嶺。在那里我了解到,新婦女到了金礦以后,礦山沸騰了,金狗子們都希望和新婦女們結為夫妻,紛紛踴躍地報名。但是新婦女的人數畢竟有限,分到佳木斯山金礦的新婦女為354人,分到牡丹江八面通的新婦女是157名,分到加格達奇剩100多人了,還要再往基層分呢,一層層分下去,以烏拉嗄金礦為例,他們就分到七八個新婦女(其中包括姚冶城)。而踴躍報名的礦工有150多。狼多肉少,怎么辦?這就需要有一點靈活性。干部們研究決定,先在礦工當中抓鬮,先抓出七八個礦工。那個抓鬮的場面也很緊張啊,空氣都凝固了。媽了個巴子的,誰不想有個家啊?誰不想過溫暖的家庭生活啊?幾百個“轱轆棒子”擠在工棚里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通過抓鬮人數是對上了,但是新的問題又出來了。一是抓鬮產生的這幾個礦工并不都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還有三個老頭。可老頭也是男人啊,老少丑俊就不要說了,這是抓鬮抓出來的,反悔就會出人命。而新婦女那一面呢,燕瘦環肥,年齡也有較大差距,姚冶城是最年輕的。為此礦上總不能開個交際舞會,大家先認識認識,或者搞一個沙龍,彼此聊一聊,理想啊,興趣愛好啊,問一問,你為啥叫姚冶城啊?等等。更不能硬性分配,硬性分配肯定不行。怎么辦呢?相當傷腦筋了。反復地征求男女雙方的想法和意見,就是談不攏,滯住了。最后決定,還是采取抓鬮的方法進行配對。這下都不言語了。行,認命了,看天意唄。于是,干部把新婦女和那幾個礦工面對面地各站一排,中間隔兩三米的距離,然后現場選出兩個完全不知情的礦工各拿一支粉筆分別站在男女雙方的背后,寫上1,2,3、4、5……規定不能按順序寫,第一個你可以寫7,第二個你可以寫4,隨便。
干部喊,都寫完了嗎?
寫完了。
好。干部一聲令下,各自向后轉。
1號對1號,2號對2號,綠珠對大愣、蘇小小對劉大腦袋、謝阿蠻對半拉子、薛濤對斗雞眼兒、李香君對琢磨……那場面真是有哭有笑,但誰也不能反悔,因為這種方法事先大家都同意了,都起了誓的。
不過,姚冶城命挺好的,對上了一個年輕的,就是個頭小點兒。有道是,大個女子愿意找小個男人,而小個男人呢愿意找大個女子。姚冶城高興得手舞足蹈,像撲拉蛾子似的。
干部說,這才是真正的天作之合呀。
……
我在烏拉嗄采訪的那個新婦女,是大高個子,身高有1米75,虎背熊腰的,大臉盤子,她就是姚冶城!多巧。
姚冶城的男人是個北京人,小老頭,小個子,看上去像小金絲猴,兩只天真無邪的小眼睛賊亮,他羞澀地對我說,我、我剛在該(街)上割了塊鹿肉,您在這存吧(住下之意),下晚兒咱們包鹿肉蘿卜餡兒餛飩吃,再烙點小芝麻餅……
我發現姚冶城兩口子的日子過得非常好。住獨門獨院,院子里種著各式菜蔬。采訪姚冶城之前,我還擔心人家不好意思講這段往事,沒想到,新婦女姚冶城畢竟是久經沙場的人,世事練達,很爽快。宣傳部長領我一進她家的院,她馬上就明白我的來意,并勘透了我的尷尬,主動開講,哇哇地跟我講這段往事……
最后,姚冶城問我,把我們姐妹送到礦上來的那個市長還活著嗎?死個球了吧?
我說,沒有,還活著,天天走路,我在霽虹橋上常能看到他,挺硬朗的。
姚冶城說,這老家伙,真能活,有100歲了吧?
我說,不到,90多歲,好像是。
姚冶城說,唉,真想見見他,當初就是他用大卡車把我們姐妹送到哈爾濱老站的,卡車也經過那個什么橋……
我說,霽虹橋。
姚冶城說,對,霽虹橋。當時我們姐妹坐的火車就是從霽虹橋下過的。他還在站臺上沖我們揮手告別呢,可我們都恨不得火車一下把他軋死!現在一想啊,還真有點兒感謝他呢,就是這個老東西讓我們姐妹過上了好人家的日子。行啦,你回哈爾濱代我給這個老冤家問個好吧,說烏拉嘎有個藝名叫姚冶城的老婆子,燒香拜佛的時候還求菩薩保佑他呢。
我說,好的,您有機會也回去看看吧。
……
作者簡介:
阿成,男,原名王阿成。中國作協全委委員。著有長篇小說多部,中短篇若干,《趙一曼女士》獲中國首屆魯迅文學獎。《年關六賦》獲1987~1988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及其他多種獎項。出版二十余種作品集,以及法文版、德文版、英文版等小說集。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