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小說就寫了一個勞動場景:農民,一對父子——我和父親(我還在讀書,父親六十多歲),還有我家的驢——收麥子。我熱愛這篇小說。類似這種寫勞動的小說,我都熱愛。我相信:勞動永恒。我還相信:勞動是最美的事情,是養育我們整個人類甚至整顆星球的事情。
作者白慶國是河北省新樂市化皮鎮曹家莊的農民,以前一直寫詩歌,寫得很好。著名的詩歌雜志《詩刊》曾經給白慶國發過頭條,還在“詩人檔案”的重要欄目介紹過白慶國。多年前,白慶國還在寫詩歌的時候專程來北京看過我。他說:我就是想見見你,知道你長得什么樣子。他給我帶來了一大袋花生。我種的。他說。我收的。他說。我曬的。他說。這是要送給你的花生,所有活都是我自己親手做的。他說。他這么說的時候站在我的對面。編輯部的屋子太小,堆滿了稿子,沒有他坐的地方。他就站著,說著,身體和聲音都在抖動。他想把他要對我說的話一口氣說完。他說得又快又急。他說完了。全部時間不到兩分鐘。他準備走了。我留他。我說你這么遠來了,到我家看看吧。他說不了,我已經知道你的樣子了,你這么忙。他果真轉身就走了。他走了后,我半天沒有回過神來。我想天啊居然還有這種人,而且這種人還和我一樣,都是姓白的。他走后再沒有和我聯系,就這么,已經是多年后了。多年后,我讀到了他的這篇小說。這篇小說從我讀了送審,到通過,到現在發表,又過了差不多兩年了。沒有辦法,編輯部的稿子實在是太多了。
這篇小說還很細膩地刻畫了父親的形象。在小說里,父親是慈愛的,粗暴的,甚至是壯烈的。他的命運其實就是整個中國農民的命運。他抱怨命運,不停地發牢騷,但是在勞動的時候,他決不發牢騷。父親喂小豬仔:“父親正細心地給小豬仔喂食,小豬仔拼命吃著父親給它們煮好的黃豆。父親的神情專注而旁若無我。我氣急了,扭頭就走,順腳踢跑了一枚地上的石子。父親看了我一眼,繼續喂他的小豬仔。”父親甩麥個子:“我看見父親用鐵叉甩最后一個麥個子時,眼珠子都憋得往外凸,極強的勞動能改變一個人的面部表情。最后一個麥個子被父親甩了三次,都滾下車去了。接著父親又用力往上甩,但是每甩一次,高度都降低五厘米。我看見父親的臉通紅,加上汗水交流,父親的臉色很難看。是不是父親覺得在我面前的失敗感到不快,父親的牙齒咬得咯吱響,我還清晰地聽到父親口中噴出一個‘操’字。父親終于放棄了。父親放棄了。就像一個被打敗的人,臉上顯得無光無彩。”
白慶國對父親的刻畫并沒有到此為止,因為他要刻畫的并不是他一個人的父親。小說在結束的時候來了一個大轉彎。這個大轉彎更加涵蘊且顯示出了中國農民的命運。白慶國是含蓄的。小說的精妙處就在這里。這象征著中國農民悲慘命運的一筆,別人也許會大寫特寫的,但是,白慶國卻輕輕一筆帶過了。然而,細心的讀者一定在小說的前面,即白慶國對父親粗暴的描寫中,感受到這個結局是注定的,不可逃避的。
農民靠天吃飯。人不可能戰勝天。人在天的面前是那么無力無助,但是,一代又一代農民仍然堅持在大地上勞動著。
這一切,都因為一場突然而降的大雨。這大雨摧毀了父親和我一個上午的勞動。還有之前的(包括頭一年的)無數的勞動。那年,我們家連種子都沒留下,整整吃了一年發了芽的麥子面。
“需要向讀者交代的是,那天下午我們往家走,我父親突然滑倒就再也沒有起來。由于父親的去世,麥收后我出門打工的愿望也落了空。”
這是小說最后的文字。看似輕松,細小;實則沉重,巨大。我的心一直被籠罩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