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喦小說三篇

本刊今年第1期推出了孫巖(真名孫喦)的《靈鬼》等三個短篇小說。本期我們再次集中推出他的三個短篇，希望能引起廣大讀者的關注。半年之內，連發六篇，這在本刊歷史上并不多見。作者名不見經傳，但他的小說創作路數卻格外令人矚目。這位來自天津的科技工作者專攻懸疑，不僅創作旺盛，在短短一年多時間里，給我們投寄了十余部中短篇小說，而且視野廣闊，題材豐富，寫法多變，構思巧妙，顯示了截然不同的創作風格，在當下小說創作中獨樹一幟。在處理藝術與現實的關系上，作者不忘社會關懷，將之融入引人入勝的故事當中，或許可看作當前流行的“問題小說”之外的另辟蹊徑。

真跡

柔和勻稱的光，透過原作大小的膠片和燈箱桌的玻璃臺面，明末清初大畫家陳洪綬的《紅葉題詩圖》便映到一幅明絹上，臺前還掛有一幅電腦制作、纖毫畢現的放大圖。水凌霄中鋒濕墨勾勒，枯筆干墨皴擦，一幅布局疏朗幽古、人物造型夸張的仕女圖輪廓便躍然絹上。

第一次來找水凌霄，是九個月前，那時還不在市郊的這個農家院，是在老城區的一處半地下室。雜亂的小院，土紅的磚墻，約一尺高處開了兩個長而扁的窗，根部露著灰白的潮痕，側面往下，四五級裂隙生綠苔的青石臺階，有個黑黝黝的門洞。苗子卿看了看，又折到院門看門牌，沒錯，才下階進了門洞，摸黑尋到一扇門，敲了沒人應。吱扭一聲門自己開了，里面的燈光照出來，一個女子正在畫案前懸腕書小楷。

向前邁了兩步，便看得真了——女子沒理睬他，聚精會神地繼續書寫，溫潤秀勁的文徵明體小楷。苗子卿心中一震。凡懂書畫者便知懸腕小楷所需的功力，也只文徵明、陳洪綬、八大山人這等大家才有這等手、腕、肘并與呼吸相合的深厚功力，由此使書畫筆墨有撼人的力度。難怪這女子的畫雖沉著勁煉尚有不到處，但線條森森然如折鐵紋，已鏤金刻石般撼人，也因此在一個無名畫廊見了她的畫作，便一路尋訪而來。

女子寫完一幅字，才挺直腰背，揚起頭，很驕傲的樣子，遠比想象的年輕。說不上漂亮，但十分靈秀，尤其一雙眼睛，清炯炯的如會說話一般看著他。苗子卿講了來意——來時還準備先考察一番的，這時已打定了主意，請她效仿張大千做假石濤故事，為CHS拍賣行做幾張“下真跡一等”的假陳洪綬。

清炯炯的眼睛滴溜溜地看著他，顯是懷疑CHS拍賣行做假陳洪綬的目的。行內的人都知道，一些拍賣行將假畫冒充真跡牟取暴利，但CHS這樣享有盛譽的拍賣行是不應該做這等事的啊!苗子卿解釋說，拍賣行想為一些珍貴書畫做副本，供展覽觀摩研究之用。

清炯炯的眼睛不再溜溜轉了，似乎在考慮這件事。下真跡一等的陳洪綬可不是那么好做的!書畫市場上贗品雖汗牛充棟，但神形皆肖的卻是少之又少。以造假畫論，張大千可謂空前絕后，其中尤以假石濤為最。可在真正行家眼里，兩者的氣質還是有一些差別的:石濤一生顛沛流離，張大千一生卻風流倜儻，因此不管筆墨如何相像，整體氣脈總不能如石濤般沉郁，皴筆也秀麗有余而滯重不足。陳洪綬畫作的獨特個性還在石濤之上，被稱為“高古奇駭”，要想仿制，自然難度更大。

苗子卿提出了優厚的條件，水凌霄點了頭——不管一個人多么驕傲，從這簡陋的畫室兼居所，也看得出處境的窘迫，不過她提出，需要一段時間來研究陳洪綬，不僅筆墨，還有生平事跡。苗子卿很是贊同:不把一個人研究透，如何能模仿得神形兼備?

水凌霄開始精研陳洪綬，進境之快讓苗子卿都感意外，一方面是已有相當功力，另一方面，大概是高傲抑郁的性格頗有相通處。拿了她的習作向董事局主席查爾斯·韋匯報，大受贊許，同意預支部分報酬來改善她的創作環境。于是水凌霄如同當紅的畫家時尚，有了一棟宜作畫室的農家大房——小院里一座庫房似的大房，主體用作畫室，一端架隔成兩層起居用的小屋。

水凌霄的線條、皴筆、點染等，已錘煉得和陳洪綬很難區分，可以正式仿制了。CHS拍賣行找來了圖本、古墨、老顏料，還有晚明時期嘉興的魏家絹。明絹大都粗糙稀薄，唯有嘉興魏家的獨梭絹光細勻凈，為元、明以降的書畫家、尤其是陳洪綬所喜用，費了不少周章才搞到的。

在魏家絹上深深淺淺地勾點渲染，人物純用游絲描，淺絳設色;湖石焦墨染赭，石青點苔;朱砂染紅葉，最后題款，再鈐上鋅版腐蝕成的“九品蓮臺主者”印章，一幅《紅葉題詩圖》便完成了。苗子卿反復對照審看，大抵只有他這般資深的書畫鑒賞家、還要有原作比對，方能找出少許差異了。

苗子卿欣喜不已，轉頭望水凌霄，兩臂交胸矜持地立在那里，露出孩子般的得意。二人相視一笑。他不禁沖動，一個內側旋轉，傾身伸手，做了個跳舞的相邀姿勢。水凌霄驕傲矜持的面孔忽然現出靦腆，遲疑一下，才向前輕移兩步，把手交給了苗子卿。

苗子卿的交誼舞水準一流，領著她滑步、橫移、旋轉，沒有音樂，但此時無聲勝有聲，在心曲伴奏下，兩人跳完了一曲華爾茲。

回去的路上，苗子卿覺心跳得和平時不大一樣。是清炯炯的眼睛，還有矜持上落霞般的一抹羞赧，在撥動他的心弦。

幾幅“下真跡一等”的陳洪綬作品完成了。都不是大博物館收藏、廣為人知的作品，而是傳藏帶有神秘色彩、從不曾在大庭廣眾前現身的作品。水凌霄猜測其用途多半不是苗子卿說的“展覽觀摩研究之用”，不過CHS拍賣行待她畢竟不薄，加上和苗子卿的情緣，也就未加深究。

這天苗子卿給送來額外獎金。二層一間小屋砌了個畫家時尚的大地炕，二人盤腿坐了喝茶說話。苗子卿說你仿的這幾張“陳洪綬”真是神形兼備，行里的人都認作是真跡呢，不過，不知你能不能造出“陳洪綬”來?

挑破了最后一層窗戶紙。陳洪綬的畫作精品，大都收藏在著名的博物館美術館，世人皆知，作不了假，因此CHS拍賣行仿的都是些傳藏朦朧的作品，只能私下兜售給深藏不露的收藏家，見不得人，而“造”的作品若能以假亂真，再有可信的“身世”，便可以橫空出世見公眾。

良心、職業道德感，讓水凌霄揚高了下巴，繃起嘴想要拒絕，可一股氣卻從腹里脾里直沖心房又沖到胸腔:我如此天分，勤學苦練，論畫作水準，比一些大師都不遑多讓，可世人幾個賞識來?畫作委棄無人收，弄得糊口都困難。一些蹩腳畫家的不知什么垃圾貨色，卻都熱炒到幾百萬上千萬，不就是自己不肯摧眉折腰，和齷齪的文化商人、吃標賣牌的鑒定家、還有黑心的拍賣行勾結了炒作嗎!哼，作弄作弄這些有眼無珠的家伙也沒什么不好，再說，看他們在自己造的名畫前膜拜，一擲千金地爭搶，倒是又解氣又有趣。

苗子卿又說，報酬加倍。水凌霄繃緊的嘴巴松開了，點了點原本翹起的下巴:“你不用激我，也不用哄我，我畫，是為我自己畫。我要證明自己，不比那些名家大家差。”

苗子卿放下茶杯，將水凌霄攬在懷里，輕輕撫弄著她纖巧的手指曼聲道，你的才氣委實在現今不少名家之上，等做完這件事，我和董事局商量一下，我們繼續合作，好好策劃包裝，把你的畫作推出去。

郁憤消融了，軟軟靠在厚實的男人懷里，憧憬著未來。密切合作了這么長時間，二人已情好日甚。纏綿一番，便商量如何造“陳洪綬”。

陳洪綬性情高傲，不為權勢重金作畫，生前便已千金難求一畫;卻又酷好美色，往往流連青樓為妓女作畫，不少名作便是由此傳世，還都伴有香艷故事。比如《紅葉題詩圖》，便是他納了揚州名妓胡凈粑，二人同游鐵佛寺，寺周紅葉引發雅興，一同作畫，陳洪綬還夸贊胡凈粑的《紅葉圖》畫得比自己還好。胡凈粑才貌雙全，在畫史上也頗有名氣，《揚州畫舫錄》《池北偶談》《靜志居詩畫》等都有記載;又如陳洪綬的《蓮花圖》，是為杭州歌妓董飛仙所作，當時還口占七絕一首:桃花馬上董飛仙，自剪生綃乞畫蓮。好事日變還記得，庚申三月岳墳前。

流傳最廣也最能說明陳洪綬性格的，是明末清軍進攻浙東，在圍城中抓到陳洪綬，清軍統帥大喜，令他作畫，不肯，把刀架在頭上威逼也不肯;清軍統帥聽說陳洪綬好酒好女色，于是找來絕色美人，為斟美酒，陳洪綬就畫了畫;畫了之后又悔恨不該為清軍作畫，于是覷機帶著畫逃走了。

二人商議再三，決定從董飛仙和清軍統帥這兩件事著手。陳洪綬在清軍中作了畫又帶畫逃走，這幅畫卻不知所終，可由此造一幅《美人酌酒圖》;陳洪綬為董飛仙作《蓮花圖》，是在西湖曲院風荷處，當時董飛仙騎桃花馬而來，一下子就讓陳洪綬神魂顛倒，此后更成了他的紅顏知己，可據此演繹造一幅《董飛仙騎馬賞蓮圖》。

接下來幾天，二人又反復推敲了構圖、筆墨、設色、人物特征、時期特征、材料、題款、用印等細節，還有使畫作‘流傳有序’的題跋和收藏印。

查爾斯·韋、苗子卿等在門口迎候:“章老、云老、方老，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啊。”陪同章少康、云山民、方友誨三位書畫鑒定大家進了會客廳。

坐下奉茶后，查爾斯·韋說道:“鄙行近來得到一幅古畫，從線條、皴筆、渲染、用色、構圖等特征，認為是陳洪綬的作品。不過茲事體大，鄙行不敢不格外慎重，已請權威機構對畫的材料、顏料，還有裱裝材料等作了鑒定，倒都是明末清初的。”

苗子卿說道:“這幅畫據說是陳洪綬之女道蘊一支傳承下來，從內容、題款、日期等分析，應該就是清軍下浙東，用刀不成換美人，誘使陳洪綬作畫，他又帶了逃走的那幅畫。不過這事太聳人聽聞，還要請三位前輩鈞鑒。”

三位鑒定家不禁聳然色動，先看了那幾份材料鑒定報告，然后到鑒定廳，仔細驗看這幅《美女酌酒圖》。

云山民驚嘆道:“這高古游絲描，如春蠶吐絲般圓轉細潤，還有金石韻味的勾勒皴筆，古拙夸張的人物，不是陳洪綬，還有哪個!”

方友誨又驚又喜:“構圖、筆墨、設色、人物造型，的的是老蓮風格，背景雖只寥寥數筆，卻看得出是軍帳之中，款題也對。以在下看，十之八九，這就是傳說里陳洪綬在清軍中作的那幅畫。”

苗子卿指畫上鈐印說:“這方‘章侯之印’，是明末時期陳洪綬所習用;但下面這枚‘悔遲’印，當時是不應有的，晚學再三驗看，似乎是后鈐上的。”

云山民說:“這倒符合當時情節。明亡之前，鈐的多是‘老蓮’或‘章侯之印’;明亡之后，陳洪綬悔恨未能為國盡忠，遂自號‘悔遲’，想是攜畫逃走之后，痛心亡國亡命，便在畫上加鈐了‘悔遲’印。”

苗子卿連連頷首道:“云老灼見，真是打破漆桶見光明啊!”

查爾斯·韋又讓工作人員將陳洪綬真跡上和《美女酌酒圖》上的名款、印章并排放大到屏幕上。幾人仔細比對了。方友誨道:“絲毫不差，看來是真跡了。這可是書畫界的一件大事哦!”

章少康卻未發一言，只目不轉睛地看畫。章少康是書畫鑒定界的泰山北斗，因此幾人都注視著他的顏色。

章少康又看了好一會兒，說:“有陳洪綬二十歲時的功力。”

苗子卿的汗珠都滲出來了。陳洪綬幼時就顯露出超凡的繪畫才能，十歲時摹李公麟《七十二圣畫像》，已能遺貌取神變易其法;十九歲所作《屈子行吟圖》冠絕古今，成了屈原的‘標準像’。章少康說此畫有陳洪綬二十歲時的功力，已是極高的評價了。可問題是，清軍進攻浙東是丙戌年即西歷1646年，當時陳洪綬四十九歲，功力臻于極盛，自不能倒似二十歲時，顯然章少康是說此畫有假。

苗子卿掩飾說:“章老的眼力功力真是當世無雙。晚學觀摩這畫，也發現有幾處沉著勁煉不似老蓮鼎盛時，不過想這作畫水準，與心境環境大有關系，所以大師們也有不少平常乃至失水準之作。陳洪綬當時被清軍抓獲，又被逼作畫，心境環境不佳，以致沉穩勁煉稍欠，也是可想而知。”

章少康點點頭，又搖搖頭，仍盯了畫看。

查爾斯·韋怕再生枝節，過來讓道:“章老請這邊坐。鄙行還收來幾幅名畫，要請您老，還有云老、方老法眼一觀呢。”一邊說一邊示意工作人員將《美女酌酒圖》收起，換上另外畫作。

章少康出神半晌，嘆道:“不管是哪個所畫，也算難得了，難得得很嘍。”說完便告辭說:“老朽年邁體衰，只眼還不花，容先行告退了。”

苗子卿恭敬送到門口，心想章老爺子的眼睛好生厲害，不知怎的看出毛病來了;又暗暗埋怨查爾斯·韋孟浪，一心想制造轟動效應，非要先推這幅《美女酌酒圖》，若是先推那幅《董飛仙騎馬賞蓮圖》，題的庚申年畫，當時陳洪綬二十三歲，不就穩妥得多!不過章老爺子還算沒撕破臉，有云山民、方友誨和我認定為真跡，加上CHS的金字招牌，也足以服眾了。

水凌霄在空廓廓的大房里快速地走來走去，氣嘟嘟地咬著腮，活像花豹聳了毛在鐵欄里兜圈。見了苗子卿，憤憤道:“我今天去SO畫廊，想讓他們經營我的畫，可恨那個狗眼看人低的東西，都沒正眼看我的畫，就把我請出來了。氣得我真想一把火把那個混賬畫廊燒了。”

苗子卿可知道，比地雷還容易炸的就是藝術家的自尊心，他自己何嘗不是如此!趕緊拉水凌霄到屋角一張雙人沙發坐了，一邊給她揉肩一邊勸解說:“你犯不著和那些眼孔小眼皮子又淺的家伙計較，他們懂得什么藝術。告訴你，你那幅《美女酌酒圖》，已經賣出去了。SO畫廊那些畫翻十八個跟頭，也賣不到這個價。”

“不還沒到拍賣日呢嗎?我還等著看拍賣呢。”

“有個富豪，早就委托我們找陳洪綬，上門來談，按預估價協議成交了。”

“他愛好陳洪綬?”

“愛好!莫看他身家億萬，其實一肚子稻草，嗨，還不是稻草，是壞水拌糟糠，懂什么陳洪綬王洪綬了!他是盯上了一個大項目，要拿去行賄。”

“行賄!為什么不送錢?”

“這你就不懂啦。收錢被逮著了，是受賄;收張畫收件古董，可說是朋友饋贈，高官們再題幅螃蟹爬的字回贈，又成了禮尚往來，有個萬一，好蒙混過關。再說弄點字畫古董，附庸附庸風雅，不也是當下時尚嘛。”

“那為什么偏要陳洪綬?”

“管事的某公，和當年逼陳洪綬作畫的清軍統帥一樣，就喜歡陳洪綬的人物，權勢也不遑多讓，故此近來陳洪綬特別搶手。”

“喜好陳洪綬，發現是假的怎么辦?”

“哈哈，這你又不明白了吧!告訴你，官越大，收藏的就越多是假貨。你想啊，官分九品，字畫分九品，找什么官辦什么事送什么禮也得品級相稱，可稀世珍品就那么多，還大半收藏在博物館美術館，到哪里搞去?自然是造假。那些高官自己又不識貨，便請行家鑒定，可官越大就越沒人敢說實話。我就給一些高官鑒定過字畫，一看十件倒有九件是假的。有時那些假貨別說下真跡一等，連二等三等都勉強。大家卻異口同聲說好，是真跡，誰也不愿惹出亂子來。于是——”

“于是高官收假貨，奸商拿項目，你們一手拿傭金一手拿謝儀，皆大歡喜。”水凌霄先笑了一聲，然后便不住地搖頭嘆氣。

苗子卿表情復雜地吁了口氣，拿出兩厚沓錢:“這是報酬，還多加了三成。”

“那也及不上你們賺的一個零頭呀，還不是我自己的名字。你盡快和拍賣行商量一下，推我自己的作品吧。”水凌霄又想起SO畫廊的事，仍是恨恨不已。

苗子卿說包裝推銷水凌霄的事。查爾斯·韋聽了便搖頭:“推《董飛仙騎馬賞蓮圖》，還得等《美女酌酒圖》的轟動勁過去哪，你總不能讓人信你一回就拾著兩只金蛋吧!再說這回還差點讓章老爺子給戳穿了，要是再推出個同樣畫風的畫家，兩者一聯系，那還不露了餡?”

“要能推出一個名家，就是一只會下金蛋的雞啊!”

查爾斯·韋還是搖頭:“花許多本錢推新人，成得了氣候成不了氣候很難說，就是成了，能賣得過陳洪綬去?怎么也沒現在的效益高。仿完了陳洪綬，還可以仿唐伯虎、仿八大山人、仿其他的大師，這才是下金蛋的雞。我們可以多給她提成嘛。”

“這種事還是適可而止吧，拍賣行多年贏得這點名聲啊。水凌霄也是，比起錢來，更看重贏得名聲。”

“我當然知道要適可而止。不過你算算，就這幾遭，我們賺了多少，你分了多少?一本萬利啊!水凌霄想出名，等過了這陣兒再商量，而且，最好委托別人去做，我們得避嫌疑。”

苗子卿踟躕幾天，在麒麟閣訂了“佛跳墻”請水凌霄，還給她買了一枚鉆石胸針。

水凌霄擺弄著胸針很高興，說真漂亮，等我舉辦畫展時，就戴這個胸針。苗子卿無言以對，扭臉吩咐侍者上菜。

水凌霄又笑說:“我知道那個買畫的富豪是誰了，就是今天新聞里，拿到那個多少億大項目的家伙，對不對?還有，那個喜好陳洪綬的高官是……”

苗子卿怕被侍者聽見，趕緊“噓”聲示意。

水凌霄嗤笑說:“做都做了，還怕人說?好吧，那就說說推我作品的事吧。”

苗子卿委婉道:“我和行里說了，查爾斯·韋的意思，等過一段再說，等這兩幅名作橫空出世的轟動過去，不要拔出蘿卜帶起泥。這段時間呢，想請你再做兩張唐伯虎。報酬么，可以再加倍，保證讓你比推自己作品賺得多。”

失望之后，清炯炯的眼睛冒出火來:“不。從現在起，我只為自己畫畫了。”說完便氣沖沖地走了。

苗子卿怏怏坐了一刻，才起身去追，到了院門首，敲了半天也不應。他心里無名火也燒起來，轉身走到路邊，還沒等找來的士，水凌霄追了來，說好說歹又把他拖了回去。

得到兩個香吻之后，苗子卿消了氣，說有什么事好好商量，總這么耍小孩兒脾氣多不好。水凌霄說我這不是找你回來商量嘛，我們倆聯手，開個店或行的，我畫，你來經營，好不好?

苗子卿在書畫鑒定界已大有身份，不愿輕易試水，而且顧慮這一行的水太深，自己就是個文人，從沒干過經營的事;還有，妻子對自己和水凌霄的關系已經起了疑心，再公然搞到一起，眾目睽睽，弄出事來可就身敗名裂了!于是他說:“經營的事，我干不來。這樣吧，我有個朋友，經營的畫廊很有規模，我托他們為你經營好了。”

水凌霄歪在他身上:“我才不愿意和那些又庸俗又勢利的畫商打交道呢，我就要你來經營。”

“好好好，我去那個畫廊為你打理還不成!”

溫存片刻，水凌霄突然一骨碌坐起來:“哎，你說，我要是宣稱那張橫空出世的‘陳洪綬’是我畫的，會怎么樣?能不能像張大千那樣，成為畫壇佳話?”

苗子卿嚇了一跳，也坐直了身子。張大千才氣天縱，少年成名，然后精研歷代大師畫技，由清明上溯唐隋，到了學誰像誰的境地，以致辨別許多名畫是真跡還是張大千所作，成了藝術史的研究課題，也因此發現是張大千仿造，反成畫壇佳話，價值較真跡也相差無幾。水凌霄雖然天分甚高，無論如何也比不了張大千，仿造的陳洪綬，就被鑒定大家章少康看出了破綻，而行家所謂張大千與石濤的些許差別，只不過是事后的研究而已。再者張大千本身就是大師，更是眼下水凌霄難以企及的。

但他怕再刺激水凌霄的自尊心，委婉地說:“或許將來也能成畫壇佳話，不過那是后話，是以后的事。張大千是游戲風塵，我們現在卻牽涉造假牟利的法律問題，此一時彼一時，一定要慎重。”

水凌霄笑嘻嘻地應了。兩人又摟在一起。那清炯炯的撩人亮眼，火辣辣帶些野性的身子，還有孩童般的稚真，都讓他越來越迷戀。

臨走，苗子卿又叮嚀說，眼下切不可披露此事，你千萬別冒失。

苗子卿正在鑒賞字畫，查爾斯·韋氣急敗壞地進來，將一份報紙扔在他面前。看了上面標題“離奇出世的陳洪綬名畫，竟系青年女畫家仿造”，眼睛直直地發虛，墨點字符亂跑亂跳，內容一句也沒看清，腦子嗡嗡地怔了一會兒，才聽見查爾斯·韋在吼“去找她，讓她住口，給她錢……”

搖晃著站起來。查爾斯·韋又吩咐說:“去時別讓人看見。記著，統一口徑，我們CHS和她一點來往都沒有。我這就去給報館發聲明。”

原本冷清的小院這會兒不斷有人進出，門首總停了有七八輛車。苗子卿踅來轉去不知多少圈，到晚上沒了旁雜人才進去。

水凌霄一見他就撲上來，親了一口:“你看我說的怎么樣，像張大千一樣成畫壇佳話了吧!”然后拉著他往前一帶，興高采烈地要跳舞。可苗子卿哪有跳舞的心情，轉了半圈一甩手:“哎呀別鬧了，你可惹出大婁子啦!”

清炯炯的眼睛一眨一眨:“什么婁子?我就是按你說的，非常非常慎重啊，我想了一天兩夜，才編好了故事——我怎么造的畫怎么編的故事，蒙過了你們拍賣行和一干鑒定家。這不挺好的嗎!既撇清了你們的責任，我也成了張大千第二，不光好些記者來采訪，還有好幾個畫廊爭著要經營我的畫呢。你快來幫我籌劃籌劃么。”說完又在他頰上親了一口。

雖然還是又氣又急，讓這兩口一嘬也發不出火了，唉了三兩聲彎在沙發上，托了腦袋說:“你先別高興——哦，高興，高興，可下面一追你和拍賣行的關系，就全扯出來啦，串通造假兜售，那是犯法!”

“不是和你說了嘛，我編得可圓呢。”水凌霄還是雀躍著跟要跳舞一樣。苗子卿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憂心忡忡地叮囑了一番，說你千萬別說和CHS拍賣行有來往，也別再多說什么了。然后就匆匆離開了。

CHS拍賣行發表了嚴正聲明:本行所拍賣的陳洪綬《美女酌酒圖》系由可靠渠道得到，又經權威機構和多位權威鑒定家鑒定，確系真跡無疑。本行和自稱偽造《美女酌酒圖》的青年女畫家素無來往，將保留必要時對其捏造誣蔑訴諸法律之權利。水凌霄則咬定是她仿造并瞞過了一干權威機構和鑒定家。雙方說法大相徑庭，而媒體添油加醋兩邊挑弄唯恐天下不亂，因此雙方雖都想見好就收也欲罷不能，無奈只有對簿公堂。拔出蘿卜帶起的泥是媒體抓著了水凌霄和苗子卿關系的蛛絲，又緊追《美女酌酒圖》的馬跡，把買畫富豪和收畫高官以及其中沆瀣都披露出來了。

苗子卿憂思的眼神望著兩份東西，一份是政府有關機構的信函，聘請他為專家組成員，對那個收受大量賄賂——其中有大量字畫古董，包括陳洪綬的《美女酌酒圖》的高官的文物，進行鑒定和評估;另一份是法庭的傳票，要求他作為真假陳洪綬畫作案的證人出庭。

兩天前水凌霄請求他為之作證時，他模棱兩可地應了一句，現在可怎么辦呢?

水凌霄焦急加悲憤的目光瞪著證人席，苗子卿——那個和她情好甚篤，又一手操辦了這一切的苗子卿，竟然沒來為她作證!

法庭上，CHS拍賣行出示了《美女酌酒圖》收購途徑的證詞、權威機構對畫作材料的鑒定證明、幾位權威鑒定家對畫作的鑒定證書;水凌霄只有她自己的陳述，雖然講得細微合理、使聽眾判斷的天平向她傾斜，但這畢竟只是她的一面之詞，法律重的是證據，她沒有證據，連唯一的證人都沒到場。她出示了自己的一系列創作草圖，卻不能證明任何問題，任何有繪畫基礎的人都可以臨摹或仿造一幅名畫。再者法庭也不是文物鑒定機構，涉及的幾位鑒定家還都沒到場——他們被請去參加政府組織的鑒定會了。不過鑒定家們與法庭協商好，一旦作出《美女酌酒圖》的最終鑒定，便立即通知。這將在很大程度上決定法庭的審判結果。

見CHS如此編造謊言偽證，見查爾斯·韋望著她厚顏陰笑，自己有口難辯而苗子卿還棄她而去，水凌霄氣得渾身打戰，幾次不顧法庭警告大喊大叫起來。

章少康出神地望著那幅《美女酌酒圖》。

專家組除了組長章少康，還有云山民、方友誨等好幾位文物鑒定專家，只苗子卿一個沒露面。政府追查該高官的問題，發現他的大量來源不明財產中有很多書畫古董，為了不讓貪腐分子逃脫法律的制裁，決定對這些文物進行鑒定和評估，作為量刑參考，《美女酌酒圖》又是其中的重中之重。

云山民吭了兩聲說:“上次章老就對這幅畫起疑。我細細回味，也覺這畫的筆墨清秀有余而勁煉不足，有沒有可能是陳洪綬之子陳小蓮臨摹的?”

方友誨說:“那個青年女畫家說得有枝有葉，我覺得不像是空穴來風。仔細驗看，這畫的裱裝時間不像材料一樣古老，疑心是新裝裱的。”

其他專家也或真或假議了幾句，然后都看著章少康，等他定奪。

章少康閉目出了會兒神，說:“真跡。就是陳洪綬手筆。”

章少康可謂一言九鼎，此言一出，幾位存有疑問的也都改口認作了真跡，遂成定論。接著又鑒定了一件又一件書畫古董，有真也有假。不過按評估的這個數額，人人都清楚，該貪腐高官是難逃一死了。

云山民心里終是犯疑，會后私下問少康老，那幅《美女酌酒圖》，您確定是真跡么?

“以此行賄，給國家造成了多大的損失，你說它是真是假?”

云山民一時答不出話。章少康沉重地說:“能懲治貪腐，就是最真的真跡。”

苗子卿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庫房地上。后腦一抻一炸地疼，想起要出門時，查爾斯·韋攔在前面，問他去哪里，支吾著還沒說上來，就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想來是后腦挨了一擊。

掙扎起來到庫門，門關得一絲縫也無，半尺厚的安全門一鎖上，連里面敲鑼打鼓都聽不見。靠在庫門上無助地捶了幾下，轉到庫房側面的臨時工作室——他時不時來這里檢查整修文物的，開了門，打開電腦，查找即時新聞“《美女圖》認定真跡，受賄數額巨大，貪官將遭嚴懲”，“自稱造假女畫家敗訴，當庭發狂被送進瘋人院”，“著名鑒定家涉嫌與情婦串通詐騙，不知去向”。他關上電腦，打開儲藏柜，取出仍在作舊的《董飛仙騎馬賞蓮圖》，圖上董飛仙——不，水凌霄，清炯炯的眼睛正望著他。

默默坐了一會，起身到了與工作室相連的一間小庫房，那里儲存著修整書畫古董的各種工具材料、涂料、溶劑等等。費力地把一桶桶溶劑涂料搬上地車，拖到庫房，澆到一個個存放文物的儲藏柜上，又關掉自動滅火裝置，然后點燃了火苗。

再不用茍茍營營地營生了，心情從沒這樣輕松過!他抱著《董飛仙騎馬賞蓮圖》，對著那雙清炯炯的眼睛，帶著火苗跳起了華爾茲。

圈

迅猛地揮了一下短棍，“動作敏捷有力，身高1米7到1米8的男人”——這是省廳刑偵專家對殺害朱國慶兇手的描述。

秦大山握著這根長不盈尺的木棍，是新鋸下來的一截白蠟桿，常用做鏟把斧把的那種，上面什么有價值的線索都沒有，被丟棄在現場，和朱國慶的尸體一起被踩踏。當時一片混亂——他仔細回憶現場的情況，確實非常混亂，竟沒有一個人看見朱國慶遭襲、看見是什么人給了他后顱致命一擊。

這個主兒可真是不一般，精確地選擇打擊時機和打擊部位，用這么短的一根木棍，竟是一擊致命!秦大山哼了一聲，把木棍放回物證柜，又坐到桌前，研究一個紅皮小本。

五天前，常務副局長兼刑警隊長秦大山接到命令，立即組織警力，趕到XX國道平息事端——幾個村的農民去上訪，縣委縣政府有關委辦局的官員們勸阻無效發生沖突。

這個朱國慶，隔三岔五就立個名目征地圈地，還不做過細的工作，生吃霸王食，早就知道他得搞出亂子來——唉，不是知道，是已經搞出過好幾回亂子啦，每回都得替他抹屎擦屁股!可命令終歸是命令，秦大山召集了八九十警力，一路拉鼻兒趕到現場。

湍急的河水在群山間沖開一道豁口，到這里形成一個S形的大彎，縣南城和北城就依山傍水建在S形的上下彎里，猶如一幅巨大的太極圖，XX國道從上端伸出，沿河蜿蜒向北，又跨越河道通向省城。幾十名官員公務員——內中便有建委主任兼國土資源局局長朱國慶，在形勢險要的橋口攔住了幾百名上訪的農民，撕扯滾打成多少團，一片混亂。干警們沖進亂陣一時也壓制不住，直到有人叫喊“打死人了”、秦大山又對空鳴槍示警，才一個個老實下來，才發現朱國慶倒在地上，兩眼死塌塌地像魚眼要往外跳，被踩癟的鼻子已不再進氣和出氣。

在尸體不遠處找到了兇器——一根9.5寸長的木棍。于是將尸體周遭二十八個人——二十三個農民五個公務員悉數拘押。有動機的人忒多了，你搞旅游開發區、搞什么國際會議中心貿易中心也還罷了，在這半個臺商都沒有的山區，居然蓋了個臺商聯誼會館當娛樂城經營，那些失去土地的農民能不恨嗎?你吃得七竅流油，那些只吃著點肉渣甚至連肉湯都沒喝上的小公務員能不恨嗎?

不過動機歸動機，證據歸證據。審訊來審訊去，沒一個認賬，又沒有能成立的證據，只得把不符合省廳專家結論的十五個人給放了。這個結論太過寬泛，中國的男人大概得有近一半身材在1.7到1.8米的范圍，包括秦大山自己。既然是蓄意殺害，還得從朱國慶身上找線索，秦大山帶著幾名偵查員去了朱國慶家。

河南岸一座坡度不大的山丘，原本滿是江南院落格局、又結合西南吊腳摟、回廊等形式的別致建筑，中間夾著層層臺步步階的青石街巷，無政府般隨山勢蜿蜒起伏。現在那些數百年歷史的古舊建筑已被徹底鏟除，修建了一棟棟小洋樓和柏油車道，變成了縣委縣政府的首長住宅區。朱國慶雖然算不上縣首長，但管房管地，近水樓臺先得月，也分得一棟較小的住宅。

一輛黑色奧迪車正開出朱國慶家院門，是縣委書記許朝陽，停下車召秦大山過去，說朱國慶的烈士已批下來了，兩天后召開追悼大會，命令他必須在追悼會前破案。

秦大山硬著頭皮應了，用詢問的目光看了一眼書記的司機、實際是內外大總管的呂誠;呂誠微微搖了搖頭，就起動了座車。目送書記去遠，秦大山帶人進了朱家，吊唁之后，和朱國慶的妻子尤麗麗說，想就朱國慶遇害了解一些情況。

尤麗麗年輕時挑號縣里一枝花，現任縣委宣傳部的副部長，眼睛哭得紅腫，說老秦你可要為國慶做主啊，一定要把兇手抓出來，以慰烈士的在天之靈啊。

秦大山說我們把這個案子作為頭等大事來抓，全局上下都動員起來了，一定盡快破案。也請你想想，給我們提供些破案線索，比如有什么仇人，最近有什么特別的、異常的情況。

“具體的仇人倒想不出，要說有，也就是這幾年我們日子過得紅火些，眼紅的人不少。要說異常情況，這回搞華僑產業園區，有些別有用心的人鬧事，還有亂民往我們家扔石頭。這都備了案了啊!”

“我們想檢查一下老朱的東西，文件啦、筆記啦，看能不能找到有用的線索。”

尤麗麗看上去不大愿意，可又不好拒絕，好一會兒才勉強點了頭。

朱國慶家300多平米的小樓外加回廊、露臺、車房和院子，裝修陳設十分豪華。秦大山帶人仔細搜尋，但沒找到要找的東西，而他知道肯定有那個東西的。

這工夫，縣長施廉明、老書記現人大主任楊云、政法委書記張輝等都來吊唁探望，都命令秦大山限期破案，張輝還具體指示說那根木棍是新鋸下來的，木棍的另一截和鋸子就是案子的突破口。秦大山說我已經組織力量追查，但還沒找到出處。

縣首長們走后，秦大山問尤麗麗，老朱可留下有日記筆記?尤麗麗瞥了一眼齊屋高的鏤雕紅木佛龕，搖頭說沒見有那東西。秦大山又勸慰幾句，就帶人離開了。

縣里召開了隆重的追悼會并授予朱國慶烈士稱號，上級領導、縣領導、縣各委辦局官員公務員等二千多人參加，還來了不少記者。大會莊嚴肅穆，就是城里城外鞭炮亂響，有些煞風景;但最煞風景的，是會上出了亂子。烈士的妻子和規劃局一個年輕女科長打了起來，先不知為何發生了口角，接著竟“婊子”“老鴇子”“賤貨”地亂罵，然后喪家一擁而上痛打那個女科長，領導和同事們拉架制止，記者們大拍照片……比朱國慶死時還要混亂。

秦大山嘆了口氣。朱國慶的問題早就鬧得沸沸揚揚，上級紀檢已經進行調查了，弄不好要牽扯不少人呢!縣里急著給他辦烈士，無非是想一好遮百丑，正主一光榮殉職再一當烈士，許多爛事也就跟著死人一起入土為安了。不承想一個個的還都這么不檢點，朱國慶那幾個情婦就隱忍點別來開會啦，領導們就想周全點別非得要求全體參加啦。最要命的是這個尤麗麗，在哪兒干架不行，偏跑到追悼會上來干架!鬧出了大丑聞，再一抖摟前科，朱國慶這個烈士稱號可就懸了。不過取消烈士稱號也好，破案的壓力就不那么大了。省廳一介入，要想結案還真不容易。追悼會前沒破案，縣首長們可是給了不少臉色看呢。

還有要事要辦，秦大山匆匆出了會場。

——紅皮小本上記著一系列的日期和①②③④⑤等符號或一些字符，后面有位數不等的數字，有的后面還注了個萬字，可以斷定是每次分贓或行受賄的錢數;字符應該是某人的姓或代指，不固定出現，后面的數字大抵也比較小;而圈符號們是回回出現的，應該是固定分贓的某個人的特指。朱國慶真是個巨貪啊，而且都集團化了。

這里面秦大山知道⑤是誰，一看日期和錢數就知道，那幾個圈幾后面的數字可比⑤多好多，地位權力肯定都在朱國慶之上，把這些圈對上號可是非常重要，特別是那個分得最大頭、其中一次達上百萬的①!

縣首長中，許朝陽自然是1號，但不可能是①，倒不是他貌似簡樸、連首長樓都不住，也不因他好舞文弄墨附庸風雅，而是因呂誠是自己派去的，如果是，不可能不給通個風;楊云是老1號，經營多年根深葉茂，但這本賬的日期都在楊云退居二線以后，不掌實權，分這么個大頭，可能性不大;還是施廉明的可能性最大，人稱玩權玩錢玩女人的“三玩縣長”;不過外號“張口獅子”的張輝也有可能，若不是他手握政法大權給朱國慶撐腰，好幾檔爛事早就擺不平了……

朱國慶的烈士稱號被取消了。鬧出了這么大的丑聞，還把別的爛事抖摟了出來，就是天王老子也保他不住嘍。不過大家畢竟筋脈相連，總還給他保住了個因公殉職，破案的壓力還是不小。

傍晚，呂誠打來電話，說上級對遲遲未能偵破朱國慶被害案很不滿意，老書記、廉明、張輝他們都來找朝陽，說要給你處分或降職呢，你是不是來找朝陽談談?秦大山表示了感謝，陰沉著臉坐了一會兒，把紅皮小本藏在了一個隱秘地方，給朝陽書記打電話得到允準，然后在自己的古玩柜里取出一件“福祿壽”翡翠荷葉洗，仔細包裝好，帶著出了門。

許朝陽住在首長小區西面一個臨河山丘上，再西面就是正在開發的華僑產業園區，路上有些施工車輛來來往往。秦大山開著三菱越野車輕快地爬上山丘，到了許朝陽家。這是一座保存良好的山莊式老宅院，有雕琢精美的垂花門罩和隔扇門窗，可是比小洋樓風雅別致。

呂誠迎出來，說許書記正等你呢，又低聲說朱國慶家失竊了，就前天開追悼會的時候，你知道嗎?秦大山說，是嗎?她們沒來報案啊。呂誠說，尤麗麗偷偷跟朝陽書記說的，好像說拿走了朱國慶的一個什么本子，從佛龕底座暗格撬走的，疑心是你拿的呢!秦大山說我大大方方地搜查就行，怎么會去偷拿?呂誠說我可看你開著半截會就急急走了，要有什么事，你可別瞞我，到時我也好在朝陽書記跟前為你遮掩。秦大山說我真沒拿朱國慶的那個紅皮本子。剛說完心里就咯噔一下:怎么把“紅皮”說出來啦，這不成了“隔壁王二不曾偷”么!趕緊轉了話茬說你好好干，過了這陣兒，我提你回去當刑警隊副隊長。

“是大山同志來了吧?”隨著話音，許朝陽來到堂前。秦大山急忙立正敬禮，跟著進了客堂。

秦大山擺了擺破案的困難，以及自己和刑警隊同志的努力，說朱國慶積怨太多，有動機的人太多，排查都排查不過來。

許朝陽點點頭:“這個我理解，但遲遲不能破案，政治影響也是不能不考慮的。朱國慶這個同志太不檢點，滿處亂搞，仇家多也是實情，我聽說和你愛人還有點流言蜚語呢。”

秦大山臉憋得通紅，只覺許朝陽鏡片后的兩只眼死死盯在自己臉上，辯解說:“我沒聽到過。朱國慶也就是送給我堂客幾件首飾。”

許朝陽意味深長地說:“班子對你還是信任的，不過畢竟流言可畏啊!”

秦大山趕緊說:“我一定不辜負您和班子對我的信任，一定盡快破案，維護好縣里的和諧安定大局。”接著環顧一下客堂——其實他早就觀察過許多次了，正面掛的是許朝陽自己寫的大幅中堂，左面是任伯年的“仙人圖”和范曾的“鐘馗”，右面是林則徐的一幅書法和陸儼少的一幅山水。心道就你那把刷子，要不是把著印占了茅坑，賣兩毛錢還得是人家急著上茅房，也配和大師們的作品掛在一處;嘴上卻恭維道書記的書法真是氣概非凡，每次瞻仰，都有新的體會，我這兒有塊石頭，用不上，也不值什么錢，看看您能將就洗個筆么?

這方翡翠荷葉洗翠綠、翡紅、紫羅蘭三色俱全，也就是所謂福、祿、壽俱全，俱各澄艷又相映生輝，放到拍賣場少說也是二十萬的底價。許朝陽把玩后說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來來來，就用這個潤筆，我給你寫幅字。

秦大山捧了書記的墨寶告辭。呂誠一直送他上車，問談得怎么樣?秦大山說還不錯，有什么事你還幫我照應點。

開車下山丘，順著山勢轉上公路，避讓迎面一輛大貨車時，忽然發現制動失靈，慌忙打輪急閃沖了過去，卻控制不住直往山坡外的大河沖去。

被人做了手腳!電光石火間，秦大山推開車門跳了出去，在地上打了個滾站起來，憤怒地揮了一下手臂——就像打擊朱國慶后腦時一樣迅猛，對著大貨車的背影罵了一句。他已經清楚了:①能給呂誠的，當然比自己多得多，這個見利忘義的小人!哼，你們這些①②③的，小辮子都在老子手里攥著呢，看⑤怎么把你們治成Q1Q2Q3的!

炫目的車燈照得他睜不開眼。當察覺一輛黑色轎車飛快撞來時，已來不及閃避了，一下被撞飛出去，又重重落在地上。

最后的意識里，是黑色轎車里的呂誠，還有一個一個的圈兒。他用又黏又濕的手，在地上寫……

羅網

在泰豐娛樂城辦完事出來，坐進車里還沒起動，一個衣著高雅、身材勻稱的女人從不遠處走了過去。那不是鄔玉梅嗎!

還是兩年前，轄區內一家珠寶店報案:一條價值三十幾萬的鉆石項鏈，不知如何變成了假鉑鑲假鉆的贗品，做得和真品一般無二，又神不知鬼不覺地調了包，店老板疑心是店內人員所為，警方也認為多半是內賊作案，進行了認真排查，卻毫無頭緒。查看店內錄像，也看不出動過看過這條項鏈的顧客和店員有做手腳的痕跡。沒有線索，只好先掛起來。

過了大約半年，就在離現在不遠處，也是辦完事要駕車離開，一輛灰色大眾車擋了他的道，就過去讓那個車主挪挪車。車里是個不到四十的男人，應著馬上就走并慢慢往前提車，這時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匆匆過來，和他對了一眼什么都沒說，上了車就開走了。

再平常不過的事了。可是他覺得在什么地方見過這一男一女，就是想不起來，越想不起來就越想。在腦子里縈繞了兩天，突然悟起是在錄像上見過，是看過珠寶店鉆石項鏈的一對顧客。只不過那對顧客顯得年輕闊綽，若不是經過特殊訓練，還真難把外貌裝扮得判若兩者的他倆聯系起來。當然這什么問題也說明不了，也就是讓他心里有了個印記。

安福生起動陸虎越野車，跟在后面。走不多遠，鄔玉梅橫穿過大街，進了一家頂級時裝店。他想時裝店不是高買喜歡的生意，再者也少有掌穴的親自來做臺子線的，便停在路旁守候。

安福生派出所的轄區是市中心商業區，案件繁多，盜竊案更是數不勝數，項鏈調包案已經快被遺忘了，卻在他和那一男一女邂逅幾個月后，又發生了一起相似的調包案。

一位顧客到一家金店購買一塊金磚，看好后把細過秤，發現與標示的重量差了近0.2克。顧客當然不干，店家也感到奇怪，仔細檢查，金磚竟成了包金的加鉛鐵塊。什么時候金變成了鉛鐵，怎么變的，誰也想不出。

排查線索，在店內排了幾個懷疑對象，偵查了些時候一無所獲;調看錄像，一直往前倒了一個月的錄像，也沒找到有價值的東西。只是在銀柜二十二天前的錄像中，看見一個交款的女顧客，很像邂逅的那個女人——這家金店的攝像頭安得不夠專業，有幾個柜臺只見頭頂不見臉。那個女人兩次出現在調包現場，能是偶然嗎?可錄像上人家是在交款，無可懷疑。

只好又掛起來，多加留意。

一留意還真摸著點雁影，打探出有個飛鳳幫，主要干高買的細活，就是偷盜商店的貴重物品，活動范圍飄忽不定，巢穴可能就在本市，首領稱作掌穴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女子。他還聽說省廳也在偵查飛鳳幫，不久前外省博物館來本省巡展，一件珍貴的宋代蟠龍金杯，巡展后運回去發現變成了贗品，雖也是金的卻只值個金價，和真品價值相差百倍以上，疑點便落在這飛鳳幫上。

莫不成調包的金磚變成了仿制的金杯?而邂逅的女人，就是飛鳳幫掌穴的?

從玻璃窗隱約可望見店內情形。如他所料，鄔玉梅在店里挑了試了幾件衣服，最后選了條圍巾，到銀臺付了款，等營業員包裝好，就提著出來了。

安福生剛起動陸虎，鄔玉梅已進了相隔兩個店面的ROLEX專賣店。是了，提著頂級時裝店的商品禮袋，既能取信于店家，又能當生意幌子。于是他把車停在一個便于觀察店里情形的地方，耐心掛樁。

ROLEX專賣店落地的大玻璃窗，明晃晃的燈光，里面的情形清晰可見，有三個店員、一個男顧客。用高倍望遠鏡仔細觀察，鄔玉梅進去后坐到一個柜臺前，和店員說了一陣，拿出塊女表看了看就又放回去了，仍和店員指指點點地議說。看情形就是做生意，也多半是充當“展點”的角色。

果不其然。一輛黑色奔馳車開到店前，在商場服務生指引下停好，一個衣裝氣派的男人下了車——他認出就是在珠寶店和鄔玉梅搭伙的郝申，進了ROLEX專賣店。

點子入窯了!安福生一陣興奮，想是不是調兩個幫手來，又想是不是到近前監視，隨即又都否決了。上次就是這樣壞的事，而且壞得他到現在還在咬后槽牙。

兩個月前，他帶同一名干警巡查，來到一家電訊商城，看見柜臺前有一對挺時尚的青年男女。他不認識那男子，但認出了那女子。要說那女子化裝打扮的本事可真不小，每次稍加裝扮都跟變了個人似的，可惜還是逃不過這雙長期鍛煉出的火眼金睛。

他迅即通知在附近巡查的一組干警趕來支援，然后和同行干警到鄰近的一個柜臺，裝作選購手機，監視這對男女的一舉一動。見他們拿了幾部手機挑選——支援組發來信號已趕到就位——點子還在挑來揀去，料想是要榮貨了——亮起眸子緊盯，眼瞅著那男子把一部新手機裝進口袋，然后挎了女子，轉身向門口走——當即發出行動信號，四人兩下一抄，將那一男一女夾在中間。

落在網里的點子還挺能裝相，質問是什么人有什么事。當即出示警證，喝令男子把口袋里的東西掏出來，那男子竟毫不在乎地掏出個手機遞給他。值三四千的全新手機，抓了個人贓俱獲!下令把二人帶走——二人大聲抗辯，說是自己的手機——把繳獲的手機在他們眼前晃，讓他們好好看清楚——又改口說是拿錯了，見了棺材都不掉淚。讓他們到局子里耍嘴去吧!——正要帶走，售貨員卻拿了個手機跑過來，說先生您的手機拿錯了。

那部手機也嶄嶄新而且外觀和繳獲的手機極其相似。哈，定是拿個山寨版來調包正版，這回是鳳頭鳳爪一塊抓，三個案子一起破。一邊查看手機一邊問售貨員好坐實調包的事，誰知售貨員說這兩款手機看著差不多，但這位先生落下的功能更先進，要貴一千多塊呢!

點子好不猖狂，竟劈手奪過手機，說你有什么權力看我的個人信息?轉頭對售貨員說謝謝你啊，太謝謝你了，這錢不錢還在其次，我這手機里有好些重要信息呢!

當時真是恚怒欲狂，怒喝道甭管怎么著，你們先跟我局子里走一趟。點子冷哼一聲，拿起手機就撥號:“市警風警紀辦公室嗎?我向你們舉報……”同行警察見事不好，急忙攔住，說好說歹兩面勸。迫不得已，他悻悻拽了句這回就對不起了，等下回再好好地對不起。

在自己的地盤上，竟被明目張膽地挑戰，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下了大力氣，摸清了三個點子的底。那女子叫鄔玉梅，在本市一家外企做廣告策劃人，全國各地跑，若真是飛鳳幫掌穴的，可真便于選目標再策劃作案;在珠寶店和鄔玉梅一起的男子叫郝申，是鄰省一個雜技團的魔術師，手法神妙，人稱“郝六手”，比“三只手”還多一倍，要“變”商店的東西還不是跟變戲法似的;那個臉圓不圓方不方、拿錯手機的男子叫羅浩，走馬穴到本市時間不長，在一家報社打雜，多半是個踩點展點的綹子。飛鳳幫當然還會有金匠、鎖匠等尚未查出來的成員。

可這露相的三個人都干干凈凈沒有案底，抓不著真憑實據，還真拿他們沒辦法。安福生仔細回想電訊城的情形，深責自己立功心切太不冷靜:飛鳳幫掌穴的，怎么會做幾千塊錢的手機生意!那會兒多半是在為真正的生意做展點，發覺有人監視，或者是趕來的支援組被飛鳳幫巡風的發現示了警——挑揀手機時鄔玉梅接了個電話，就設了個套誘警探現身。

決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安福生決定先盯緊了，盯到人贓俱在出手時，再看情形喊那路人馬來支援，飛鳳幫向來不玩刀槍胳膊根，自己一人也鎮唬得住，再者他考慮，不一定要簡單抓獲。

郝申坐到柜前小轉椅上，擺開譜挑選表。安福生眼眨都不眨地盯著他的每一個微小動作。他探知郝申有一門絕技，手臂略微一抖就能從袖管縮出，從衣服腋下的暗口榮貨或調包放進貼身皮囊，再神不知鬼不覺回入袖管。另一只眼則緊盯鄔玉梅，因為聽說飛鳳幫的秘技撥眼由掌穴的代代相傳，那就可能是鄔玉梅將縮臂絕技傳給的郝申，還要留意鄔玉梅出手而郝申反過來充當展點的可能。

鄔玉梅先動了，做出沒找到合意款式的樣子站起身來——郝申正拿著一塊值二十幾萬的金殼金鏈迪通納永動子看，可能就是要調包的貨——鄔玉梅往外走彎到郝申那個柜臺前，伸頭看了一眼——他見郝申肩頭略聳了一聳，但看不見鄔郝之間情形——短暫的一個插花后，郝申接著和店員看表論表，鄔玉梅接著往店外走——他料想郝申和店員這會兒看的已是假金勞，那塊真金勞已‘二仙傳道’到了鄔玉梅身上。這是綹子慣技，現在店里就是抓住郝申，無贓無憑也無奈何他。

鄔玉梅出了店門，差點和一個匆匆走來的孩子撞上，閃身躲開，然后沿著便道向東走。安福生駕車保持距離跟在后面。行人不多，鄔玉梅沒有和任何人接觸，不緊不慢走過兩個街區，拐入一條小巷。安福生停下車，步行跟入小巷。

小巷幽靜無人，是動手的時機了!他掏出槍疾沖上前，低喝一聲:“不許動，舉起手來!”

鄔玉梅扭臉看著他:“你是什么人?”

安福生冷哼一聲:“你說我是什么人!把手舉起來。太歲頭上動土，今天叫你知道知道馬王爺三只眼。”

“原來是安大所長啊，你想干什么?”鄔玉梅慢慢舉起手。烏亮亮的槍口可不是鬧著玩的。

“掌穴的，老實點，把剛榮的金轉枝子交出來。”

“你說什么，我不明白。”

“盤兒放嘬點，別逼我搜你的身，出挺須不好看。”安福生一連串的江湖切口，要把對手鎮唬住。

“我可沒有什么金轉枝子銀轉枝子的。不信你就搜，我保證不告你性騷擾。”

落網的果食點還嘴硬。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安福生一把擰轉鄔玉梅面靠墻，收了槍，仔仔細細地搜她身，上上下下全搜遍，連私密處都摸了一把。鄔玉梅嗤笑說:哥子家別恁般色急，要想干這話兒，怎不去找個庫果兒吃。

庫果就是妓女。就是再好色，就是鄔玉梅再俊俏惹火，那也犯不著跑這兒來丟子點，娛樂城里小姐有的是，安福生是必須抓她個人贓俱獲，還要防她身上有竊聽器錄音器之類失了風。可搜來查去，沒有暗藏的設備，卻也沒有那塊大金勞。

“咱們明人不做暗事，你——”說了半句，安福生突然省悟:表店門口差點和鄔玉梅撞上的男孩，定準是個接貨的怎科子!惱羞怒待要發作，忽地靈光一閃，改了要罵的臟口道:“你休要得意，那個接了轉枝子的怎科子，還有郝六手，這會兒都在小學堂里等著你一塊兒念書哪。”

江湖上管派出所拘留所叫小學堂，管受審吃官司叫念書，而干高買最怕的就是朝了翅子留下案底。鄔玉梅轉過頭，換了軟話說:“小妹來到貴碼頭，長腿不到短腿不齊，未曾用草字草片，來龍虎寶帳請安投到，還望哥子家海涵。”

安福生就坡下驢道:“好說，好說，都是梁山一炷香。不知妹子到此來，未曾收格少安排。”

既然劃出了收攬的道，鄔玉梅遂行個兩手拇指和食指相聯的文禮，問投效奉敬的規矩:“伏稱哥子金階銀階，金副銀副，請與小妹出個滿堂上副。”

安福生獨自來截鄔玉梅，為的就是這章節，還了個雙圈平肩的武禮說:“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妹子投效情。哥子定把與你金字旗、銀字旗、八卦威武旗、龍鳳帥字旗，衛護妹子滿堂月月平安。”

答應運用公資源私資源，在自己的地盤上保護飛鳳幫，不過開的價碼可不低，一尺水是一百元，千尺水就是十萬元，須月奉十萬，換得滿幫平安。

鄔玉梅再次行禮說:“哥子仁義勝過劉皇叔，威武勝過瓦崗寨，交結勝過及時雨，家業勝過玉麒麟。花寶窯子飛流直下三千尺，呼蘆窯子山重水復二千尺，白日里城管黑地里的狼幫，每月也得給哥子家收個一二百丈水。小妹家小業小，憑小手藝混飯，還是走馬穴找生意，吃了上頓沒下頓，還請哥子落落蓮高抬一膀。”

安福生暗吃一驚。花寶窯子是妓院娛樂城，呼蘆窯子是賭場，飛鳳幫竟把自己經營娛樂城、地下賭場和養狼幫城管收保護費的事摸了個底透，看來和這女人打交道可得處處留心，便還了個禮說:“你哥子家業雖大，卻是人吃馬喂花銷大，若沒些許水，如何罩得住上下盤口。也罷，栽下桃李樹，結下萬年紅。梁山泊，八百尺，水淺莫上聚義堂。”

給定了最后成交價，否則就翻臉不認人。鄔玉梅第三次行禮應承下來:“四海和同共一宗，金盆栽花恩義在。小妹這里謝過哥子家。”

“不謝，不謝。只是妹子走馬穴難找尋，且與愚兄寫下個欠款單片來。”

“草字單片就免了吧。適才與哥子家盤桃子，小妹生怕有所疏漏，已讓幫里小幺錄了音和像。”

安福生大驚失色。鄔玉梅得意一笑:“看來哥子對高科技有點生分喔，我頭上這發夾，就是個傳感器。”說罷一拍手，巷角轉出了羅浩，晃了晃提著的紅外攝像機，就又消失在巷子暗角。

“我這個幺兄弟入伙時間雖短，卻是膽大心細，又懂得規矩，聽說哥子家滿處找我們，怕失了禮，特地十里鋪氈、五里燒香，把哥子請到這里來相會。”

“那轉枝子、怎科子……”

“今日要恭恭敬敬釣金龜，怎么會去做轉枝子生意。”

打了一輩子雀，沒想到臨了被個小母雀啄了眼!安福生無奈道:“桃園結義恩情在，就請妹子也給愚兄劃個道。”

“好說，好說。你不用插柳上山，入門就是副幫主;你也不用澆水種花，只要護得滿堂平安，開花時便雙份劈把分紅。”

原本是來捉下蛋雞的，卻反被套了，得給人家當看門狗，好不晦氣!不過畢竟不掏金、不掏銀，只需提供保護傘，就能雙份分錢，還給了個副幫主的名分，只好將就了，便行禮應了。

這時羅浩卻又冒了出來。鄔玉梅揮手急道:“你過來干什么，還不扯活!”

安福生卻看到了機會——制住二人，搶過錄音錄像，就能反敗為勝，哪怕料理了二人再找借口搪塞，也強過把柄在人家手里攥著受鉗制。他的手伸向腰間的槍，不想羅浩卻搶先一步拔出槍逼住了他。

鄔玉梅剛驚訝地沖羅浩說了個“你——”巷口又轉出兩個持槍的人，過來給安福生和她上了手銬。

羅浩亮出證件:“公安廳掃黑特別行動組。”

這下也甭盤桃子寫片子了!鄔玉梅軟歪在墻上，安福生癱坐在地上。

作者簡介:

孫喦，男，教授級高級工程師，國際膠體與界面科學家協會(IACIS)會員，現居天津。曾在本刊今年第1期發表短篇小說《靈鬼》(三題)。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