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春日,“時已清明,春色渺然,凝冰未泮”。《長春真人西游記》里還這樣記述道:盡原隰之地,無復寸木,四望惟黃云白草。水濡馬腹,旁多叢柳。渡河北行三日,入小沙陀,時有野薤得食。
每年的陽歷四月,塞外的野地,最先冒出的是野薤(xiè)。無數的野薤,遠遠望去,成片成片的蔥心兒綠,那叫一個水嫩!
野薤,是一種野菜,形狀像韭菜,味道像蔥。這種野菜,生命力極強,給點沙土,就漫山遍野地,串長,長成大片大片繁茂的綠色。
野薤,中藥又稱薤白。薤白,性溫,味苦、辛。能溫中通陽,下氣散結,并有祛痰作用,可作理氣藥,治療胸痹等危癥。
外公來的時候就說,看見這里的野薤,鉆出了小苗苗。外公說,別看野薤不起眼兒,長成后,制成飲片,就變成了上好的藥材。
其實,我是不懂得中醫知識的。只是聽了外公的講述,我才明白一點就里。外公把一顆制過的薤白,拿給我看,說,像這樣制過的薤白,方可入藥,醫療痼疾。可我怎么看這顆薤白就像被風干了的半透明的包谷粒,泛著不太討人喜歡的暗黃。
我不懂得什么是“胸痹”,外公說,就是冠心病。在那個時代,在我孩童的記憶里,冠心病就如同五雷轟頂的絕癥,是治不好的。我不相信,這半透明的“包谷粒”能醫療這樣大的疾病,更不相信外公能有這樣好的醫術。外公只是笑笑,說,人不可貌相,藥也是不可貌相的喲!他還說,國醫學博大精深,講究整體觀念,辨證論治。所以,能夠醫治百病。外公從來都是把中醫中藥叫做國醫學。母親總說,外公還會扎“火針”。可我從來就沒相信過。外公不但長得瘦小,還留著一把山羊胡子,怎么看都像個賬房先生。在那個時候,在我孩童的印象里,地主老財才留著山羊胡子呢;賬房先生就是《白毛女》里狗腿子穆仁智的代名詞。
外公在我們家住了一個星期。我的父親母親竟吵了好幾回架。盡管,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是不隔音的墻壁,具有很強的穿透力。摔杯子,砸凳子,斥責,哭泣,辯解,委屈……一字不落地,撞入了耳膜。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外公是富農,大院兒家委會早就多次下了驅逐外公的通牒。
外公和我們家的小孩兒擠在一間屋子里。外公一動不動,就像睡去了一般。甚至,在很長時間里,他都沒有翻動一下身子。只是我在放學的時候,看見外公蹲在房外的墻角邊,抽煙。煙,是用廢紙和粗煙葉裹成的煙卷。不知道是淌下的清涕還是淚水,把煙頭浸得濕透透,再嘬時,煙,滅了。外公一屁股出溜在了地上,望著遠方,失神的眼睛里,很憂傷,也很無助。
那天,外公主動向父親母親提出,回老家。外公說,出來時間長了,想老家了。我知道,外公這次來是準備長久住下去的。母親說,外公年歲大了,又得了氣管炎,一個人在老家,實在是太不方便了。我怎么看外公,都不像可惡的階級敵人。我想,一定是搞錯了。為了留住外公,我把攢的幾張雪白的紙張遞給外公。那可是我用5張漂亮的太妃糖紙換來的呀!我告訴外公,以后可以用這樣雪白的紙卷煙抽,就講衛生不生病了。外公先是一愣,而后就堅決拒絕。外公的理由很簡單:太浪費。
外公還是走了。外公走的時候,依然在肩上挎了個來時的小布包袱。外公執意不要母親為他準備的行囊。母親背過身去掉淚,外公卻說,千萬別讓人家說出俺是來踅摸俺女婿家東西的。外公安慰母親,說,只要你們家庭和睦,俺就放心了。
外公走的時節,“北陸祁寒自古稱,沙陀三月尚凝冰。”這時已經到了清明時節,卻沒有一點春天的跡象,凝結的冰還沒有融化。降落下來的小雪子,經西北風一刮,打在人的臉上,生疼,生疼。密集的小雪子,聚落在屋前的枝丫上,樹枝發出沉重的“吱吱呀呀”的呻吟。外公踽踽獨行,他的身影,漸漸隱沒在一片迷茫的風雪之中。
我仰起臉來,望向母親疑惑地問道:“媽媽,外公為什么會當富農呢?”媽媽用顫抖的音調,說:“解放后,外公醫術好,公家請他到中學當了校醫。后來……”
“后來,怎么樣了呢?”
“富農……讓回家……改……造……”母親發出艱難的聲音,哽咽住了。
幾天后,院子里的劉姥姥,跑到我們家,說,她吃了外公的“野蒜”(薤白)方子,心痛病就給醫好了。劉姥姥拿著親手縫制的繡花鞋墊,說,只送給大好人外公一個人呢!我知道劉姥姥是三代貧農,不由得冷不丁冒出一句:“我外公是富農……”惹得劉姥姥好一陣地訓誡與呵斥。
以后,外公從遙遠的地方,報來的都是喜和平安。只有再回老家探望外公的時候,我才領會了一個70歲高齡的老人,生活得是多么不易啊!外公卻很高興,大講野薤到薤白的炮制過程,說,揀去雜質,簸篩去須毛……炒薤白:將凈薤白入鍋內,文火炒至外表面呈現焦斑為度,取出放涼。又說,《本草經解》:入足厥陰肝經、手太陰肺經、手少陰心經。
我知道外公是個識文斷字的先生,極聰慧,讀過許多醫書,能夠用國醫學醫治不少的急癥。可是,那個時候,在白天,外公是掛著大牌子被監督勞動;夜晚,就成了四鄉眾鄰的貴客。這家請吃餃子,那家就送白面。村里人說我外公“扎鼓”(醫治)病,從來就是分文不收啊。能夠給不生孩子的“扎鼓”好咧,還是分文不收。村革委會主任急了,說,貧下中農有病就得找赤腳醫生“扎鼓”,哪能讓富農當了天!
不久,村革委會主任得了急癥,胸部疼痛難挨,嘔吐不止。突發的心梗,赤腳醫生早已是束手無策了。情急中找來了外公,外公看了脈象,說,受點寒涼,不要緊。外公將自制的“瓜蔞薤白白酒湯”給村革委會主任灌下,又在他的肚皮的膻中、中腕兩個穴位上各扎下一根約三四寸長、燒得通紅的銀針。又在內關和足三里,配穴扎針治療。只兩袋煙的工夫,村革委會主任化險為夷,好了。十里八鄉人都知道,外公是個醫術高超的好先生(當地對醫生的尊稱)。一碰到撓頭的病癥,就連赤腳醫生也會告訴病人,別耽誤了,快去找張先生(外公)扎鼓吧!
母親在老家,像只飄忽不定的蝴蝶,急忙地飛來,又急忙地飛走。臨別,卻要求外公百年后不要再寫信通告她。母親悄悄地跟我說,呆得時間長了,怕人家說她階級立場有問題。
就在這個清明,我們急匆匆地離開了外公。外面,細雨,紛紛飄落。輕輕晃動的柳枝,發出淺吟低唱,仿佛傾吐著親人離去的愁腸,還有那斷魂的心緒。真正度過那“欲斷魂”的日子,是母親。外公歿了的消息,一直被嚴密忠實地封鎖著。直到斷斷續續漏出“風聲”,外公的葬禮,送葬的隊伍足足排了二里地。光是被外公扎鼓好了病,認了干親的兒女就有一大堆,唯獨沒有外公的親生女兒。母親痛苦萬分,她用“劃清界線”的準則,不斷煎熬著自己,煎熬著自己的魂靈。
春天來啦!又一個清明。“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天地間降臨了第一場好雨,盡管春意料峭,挾裹著略帶羞澀的春天,卻親吻著久旱的江河,高山,土地,屋脊,樹木,花草,人心。清新的空氣中,早已透出了春的氣息。
外公歿了十年。在好雨時節的清明,母親第一次當眾祭奠了外公。燒了紙,焚了香,灑了酒,磕了頭。末了,母親堂堂正正地跪在地下,大聲地哭喊道:“我的親爹爹呀!”
“生前暫別猶然可,死后長離更不堪。”母親的悲聲,傳出很遠很遠。春日里,滿坡的野薤,郁郁蔥蔥,傲然挺立。就像永遠割不斷的血脈,世代相連,繁衍。
塞外的早春,遍地野薤,微風拂過,就像青青芳草,迎風起舞。微不足道的野薤,在惡劣的自然條件下,用它們心中一抹綠色的喜悅,描繪出一幅色彩斑斕的春天的錦繡畫卷,托起塞外的春天。
外公就在那山花爛漫中,微笑。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