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記憶與文化多樣性書寫

摘要：阿來作為藏民族作家，深受藏漢文化的雙重滋養。其藏地系列作品以鮮明的人類學敘事風格，對藏地社會的地域文化進行了一場民族志式的文化書寫。以文學的語言之美表現人類學文化事像之真，其作品既是一組展示文學語言之美的“藝術創作”，也是一系列關于藏族社會歷史與文化事象的人類學的“深描”。

關鍵詞：阿來；人類學；地方性知識；深描

中圖分類號：I207.6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0)06－0162－08

在當代文學研究領域里，少數民族文學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而藏族文學又是少數民族文學中的一朵奇葩，發掘藏族文學的重要性，可以為漢文學研究提供一個相對完整的參照系。藏族作家阿來以漢語語言為寫作載體，以獨特的創作天賦、語言表現力和敘事方式登上文壇，其作品從較深的層次關注民族的、家族的、村落的歷史，關注被歷史忽略了的邊緣人、普通人和弱勢群體的理想智慧，捕捉民間的真實，以鮮明的人類學敘事風格，對藏地社會的地域文化進行了一場民族志式的文化書寫。據此：我們將對阿來小說進行人類學解讀，以新的視角和方法來探討阿來小說獨特的藝術魅力。

一、阿來小說中的地方性知識

美國人類學家克利福德·吉爾茲(Clifford Geertz)在《地方性知識——闡釋人類學論文集》(Local Knowledge：Further Essays in Interpretive Anthropology)中指出，“用別人的眼光看我們自己可啟悟出很多瞠目的事實。承認他人也具有和我們一樣的本性則是一種最起碼的態度。但是，在別的文化中間發現我們自己，作為一種人類生活中生活形式地方化的地方性的例子，作為眾多個案中的一個個案，作為眾多世界中的一個世界來看待，這將會是一個十分難能可貴的成就?！薄?。在中國，相對于漢族，少數民族作家在面對西方文化沖擊的同時，還面臨著本民族語言被漢語包圍、分解的現實危機。阿來，一個生活在漢藏文化交融區且喪失了用母語進行創作的能力的少數民族作家，深受文化他者(the other culture)與文化相對主義(culture relativism)等觀點的影響，于是對他而言，就有了“在一個人身上重新發現傳統”和“一句話可以完成一種拯救”的可能。

1、阿壩的存在與超越

民間立場和地域文化是鄉土小說的基本特征，而地方性知識作為民間立場和地域文化的基本載體，成了鄉土小說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作為一位藏族作家，阿來的筆觸始終沒有離開過自己的同胞和他們生活的地域。從一開始，他就自覺地把自己的寫作范圍定在了那塊留給他太多記憶的土地和人們。阿壩是阿來肉體與精神的原鄉，該地區包括兩個人數較多的少數民族，一個是藏族，另一個是羌族?！安刈灏吹貐^又可以分為草地藏族和嘉絨地區藏族。今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馬爾康縣基本上是解放前‘四土’區域?！耐痢此竽?、卓客基、松崗、黨壩四土司轄區的簡稱?！卑砩钌钤诓孛褡暹@塊熱土，從藏民族文化中汲取了創作的營養，在談及《塵埃落定》的創作時，阿來說到：“阿壩地區作為整個藏區的一個組成部分，在整個藏區中是被忽略的，特別是我所在的這個被稱為嘉絨的部族生息的歷史與地理都是被忽略的?！逼鋵嵃硭械淖髌坊旧隙际沁@一因長期對中原文化的認同而被忽略的部族的“深描”：碧藍高遠的天空飄著一片片蒼老的白云，波光粼粼的小河在開滿鮮花的草壩上靜靜流淌，羊群和牦牛散落在綠油油的草場上，卓瑪們穿著耀眼的水紅衣裳，白色的長袖在風中飛舞……這些都成了他小說不可或缺的內容。阿來曾說：“我之所以寫作是因為，我常常聽到內心某種固執的聲音。當我個人的心境與情緒與青藏高原的大地，與這片大地上的眾多同胞特別契合的時候，這種聲音就特別地清晰，并在靈魂深處沖突不已。我只是領受了命運的安排，把這些聲音固定在紙上……”在他們身上，阿來盡情地揮灑著對藏民族的熱愛和對藏民族文化的贊美。其后來創作的《空山》等作品都成了自覺建構地方性經驗的敘事典范。他關于地方性經驗的描述與思考獲得了一種超越性，把一種地方經驗提升成了中國經驗，由此，抵達了對現代性語境中人類命運的整體性反思。

胡沛萍指出，阿來“從生活在那些封閉落后的生存群落里窺探到了民族生命旺盛活力的源泉，他把探求藏民族生生不息、頑強生存與發展的內在緣由，作為自己創作的藝術追求，通過一種追憶懷舊的姿態創造自己的話語形式。并以此來與外界對話?！币虼?，他的作品所呈現的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所敘述的故事，都深深打上了藏民族的文化烙印。由于他對阿壩地區的地理特點與文化特點給予了持久的關注從而創造出迥異于其他作家的邊地世界。阿來對評論界引用“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來肯定自己的小說的藝術成就很是不滿。他認為，“這是一種極端錯誤的看法”。阿來從兩個方面來表達自己不同的觀點：一是民族題材決定了認識上的狹隘，因為題材的特別并不決定作品的特別。題材不夠決定小說的一切，關鍵是你用了什么樣的眼光，什么樣的角度，什么樣的方法，你的小說價值取向是指向太明，還是寓有深意。其二，文學民族性的提法也是狹隘的。因為文學是關于人的文學，所有民族都經歷體驗過的生存、死亡，痛苦、憂傷。尤其欲望與夢想等等人性的本質性的東西不是哪一個民族獨有的，當你的關于人的文學超越了個別而具有了相當普遍的意義以后，你會發現，你的文學是人的文學，是人類的文學。

2、文化符號

在吉爾茲看來，文化是當地人背后由人類學家閱讀的文本，它是一個象征體系，而人作為象征性動物，其行為則是具體的象征性行為、是文本的符號。人類學家所要尋求的正是象征行為的意義，了解它是“嘲笑還是挑戰，是諷刺還是憤怒，是獻媚還是自豪。

阿來生長于阿壩，阿壩人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形成的風土人情深深地浸潤著阿來的心靈。他的小說大都扎根于藏族社會歷史生活，藏區的雪域高原、土司官寨、寺廟與喇嘛生活等都成了阿來筆下的文化符號，正是阿壩這塊神奇的土地賦予了阿來登上文學殿堂的天賦和激情，提供了他自由發揮想象的藝術空間，使他能夠在自己營造的“精神的原鄉”里探求人性與生命價值、人類命運等深層問題。在阿來眼里，任何一道自然風景都可以描繪成一幅奇特的風景畫，任何一處生活場景都浸潤著濃厚的民族氣息。

阿來小說中景物描寫的目的不是為了逢迎讀者的獵奇心理，他筆下的景物描寫多為寫意性，導致了他的小說的地域色彩給人印象至深的并非感性的形象，而是抽象的文化符號。如《老房子》中對殘缺、破舊的老房子的描繪，目的只是為了營造出一種蒼老的殘破的荒蕪氛圍，而房屋的具體模樣反而被作者淡化?！兑呀浵У纳帧分校髡卟]有花太多的筆墨對森林的形貌做出逼真描繪，只是把小說人物活動置于森林的命運背景下，借以表現人物在森林不同狀態下的活動與生存狀態?！哆h方的地平線》中，草原上的地平線成了老記者記憶的源泉與生命的歸宿，已經變得鮮活、神奇。正如文中所描寫的：“豪雨沖刷過的地平線，閃爍著新浴后的嫩綠光彩，橫亙在天盡頭，綠光不斷地泛起，像一支長長的魔笛，奏出潺潺的水聲、云雀的鳴叫以及百花開啟、牧草拔節的聲音。之后是和風起于天外，催動一個女人——紅頭巾、白襯衫、綠腰帶，在地平線上出現。羊群隨之也柔潤地涌流出來?！边@是老記者眼前之景還是心中之景我們不去細究，但我們可以領略到真實與夢境的差異在老記者眼中已不復存在?！秹m埃落定》中最能代表藏區的景物莫過于土司官寨，但作者并沒有把筆觸集中在對官寨的外觀和構造進行細致描寫，僅僅把它作為故事發生的場所和作家想要營造的一種特殊氛圍。還有《魚》中靜謐神秘的魚，《天火》中熊熊燃燒的怒火和色嫫措中的金野鴨等文化符號，都成了阿來尋求心靈寄托的良方。

3、儀式與禁忌

在阿來的小說中不乏對儀式和禁忌的描寫。

(1)儀式

當瘋長的灌木讓牧草無處生長，機村的牛羊無草可食時，機村的人們就需要舉行一場儀式來焚燒瘋長的灌木，巫師多吉需請動各方的神靈。阿來是這樣描寫的：

在此，多吉還要吟唱神秘的咒語，以點燃火苗。

手中舉起一紅一綠兩面旗子，口中念念有詞，他在呼喊火之神與風之神的名字，呼喚本尊山神的名字，他還呼喚了色嫫措里的那對金野鴨，他感覺到神靈們都聽到了他的呼喚，來到了他頭頂的天空，金野鴨在飛翔盤旋。別的神靈都凌虛靜止，身接長天。

神靈啊!

讓鐵與石相撞，

讓鐵與石撞出星光般的火星，

讓火星燎原成勢，

讓火勢順風燃燒。

讓風吹向樹身厭棄的荊棘與灌木叢

讓樹神的喬木永遠挺立，

山神!溪水神!

讓燒荒后的來年牧草豐饒!

這場儀式的結果是，燃起的火燒掉了灌木叢，巫師多吉也因為放火燒林而被公安機關帶走。

當機村爆發的森林大火到了無法控制的地步，逃往深山的多吉為了改變風向，為救火爭取時間，又在山洞里拖著受傷的身體，手持金剛杵不斷作法，喚來北風神，把火頭壓倒。最后多吉因“拼了大力斂氣作功，內腔里的流血止不住而亡”。

多吉死后，一向與他格格不入的前喇嘛江村貢布念其為機村、為保護森林而死，不顧警察的反對與制止，毅然進山去為其祈禱念經，超度其亡靈。阿來對這場藏族火葬儀式進行了細致的描述：“江村貢布不僅真的把凈頭的銅盆和剃刀都搬來了，而且把當喇嘛時的全套行頭都搬來了，全本的《度亡經》，全套的法器，質感厚重的紫紅袈裟”。而后，“被收拾停當的巫師遺體被盤成坐姿，置于架起來的方正而巨大的柴堆上，臉上蓋著浸濕的白紙?！?/p>

(2)禁忌

別林斯基認為，“每個民族之民族性的秘密不在于那個民族的服飾和烹調，而在于它理解事物的方式。”顯然，禁忌是開啟藏民族秘密的鑰匙。藏族忌諱殺死狗、魚等動物，《舊年的血跡》、《魚》、《空山》等作品里籠罩的神秘氣息與藏人的禁忌不無關聯。在藏族宗教禁忌中，狗是最為禁忌殺害的動物之一。狗作為藏民忠實的伙伴，受到世世代代的尊敬與保護。藏區大寺院周圍成群的野狗依賴藏人悲憐之心而生存繁衍，沒有人傷害它們，野狗也從不傷害人，它們甚至還多次聆聽大乘法音。在《舊年的血跡》中，“父親”最聰明忠實的伙伴追風狗被仇人殺死，仇人企圖以此來償還血命，“父親”為此而萬念俱灰，永遠失去了作為頭人后代的孤傲與堅韌，他感到一切都是無可逃避的輪回報應。

藏民傳統上是不吃魚的，他們對魚懷著崇敬心理，因為魚可以消解靈魂的軀殼，這是草原上盛行水葬的原因，還有人總把不祥之物驅趕到水里，魚又是一切不潔的宿主。另外，他們還認為，“魚這些水生動物是龍神的寵物，若傷害或觸摸會染上疾病?！彼械聂~自然成了藏民不敢觸及的禁忌。而《魚》打破了現實世界與精神世界的界限，在歷史與現實、未知與已知之間記錄了藏民族敬畏自然的嬗變軌跡。20世紀50年代后，藏民都開始吃魚了?！拔摇睂︳~的態度也發生了改變，之前“我”對釣魚感到惶恐，因為“魚在叫”時“我”都會痛哭。但到了后來不再害怕，因為“我”已經學會了釣魚，感覺“不是我想釣魚，而是很多的魚排著隊來等死。原來只知道世界上有很多不想活的人，想不到居然還有這么多想死的魚。這些魚從神情看，也像是些崇信了某種邪惡教義的信徒，想死，卻還要把剝奪生命的罪孽加諸于別人?！边@一切都預示了自然的生命神性已經被這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的人們所拋棄。

二、阿來小說中藏族文化與文明的“深描”

藏族文化與文明作為世界眾多文明之花中的一朵，如純凈的雪蓮一般，在雪域的陽光下散發著芬芳。阿來在他的作品里處處展示著這種文化。然而，這種展示卻不是故作神秘，故弄玄虛，而是在一種平和的文化心態下，對他所熱愛的家鄉的一種全方位的展現，從而使人們更好地認識和了解它。阿來指出，“我的西藏里沒有神秘，所以，我并沒有刻意要小說顯得神秘。我進一步明確地說：‘我要在作品里化解這種神秘’?！币虼?，他堅持以感性的方式，進入西藏，走進西藏的人群，然后通過他的作品反映出一個真實的西藏。

1、阿來小說中的時間和空間

阿來指出，“那些在鄉野中流傳于百姓口頭的故事反而包含了更多的藏民族原本的思維習慣與審美特征……通過這些故事與傳說，我學會了怎么把握時間，呈現空間，學會了怎樣面對命運與激情?！卑碛妙H具魔幻的筆調，通過對藝術世界里時間、空間結構的全新架構，建立起一個屬于阿來獨有的、具有藏族文化特點的時空觀。

《老房子》講述的是這樣一個故事：解放前夕，白瑪末代土司丟下年輕太太進城念書；太太被胡宗南殘部的軍士輪奸后又與守門人莫多仁欽發生關系，娃娃因為難產而死；末代土司作了新政權的干部后要跟太太離婚；后來太太在文革中自殺，莫多仁欽變成神志不清的老人，無法面對前來考察的各式外人……但實際上《老房子》并非如此簡單。當我們細讀文本時，就可以發現一些問題，如太太究竟是死于難產，還是死于文革前?莫多仁欽到底身處于哪一個時空?莫多仁欽與女主人的重疊關系，各個事件的平行發生及延續，都造成一種奇特的敘事迷宮。我們不難發現這些文本更多地體現了藏民族獨有的歷史觀，正如阿來所說：“在嘉絨藏族地區，由于絕大多數民眾不使用文字，所有的歷史與傳說都采取‘口耳相傳’的方式，這種方式使得‘十年前的事情與一百年的事情，都象是來自時間深處的同一個點，都顯得同樣神秘和遙遠’”。

《塵埃落定》通過選用諸如“抗戰爆發”、“鴉片輸入”和“到中華民國四川省軍政府去告狀”、“解放軍開進”等一些確切可感的歷史背景。給讀者展示了一段中國西南現代“土司歲月”。徐新建認為，在《塵埃落定》的時間概念中隱示著三層含義：故事展開的虛擬時段，傻子“我”看待人生變故的宿命尺度，以及寫作者阿來本人“進入歷史”時的雙重眼光。因此，阿來在《塵埃落定》中的時間更多的是一種虛構，“傻子”預言：當他死了之后，“互相爭雄的土司們一下就不見了。土司官寨分崩離析，冒起了蘑菇狀的煙塵。騰空而起的塵埃散盡后，大地上便什么也沒有了”，“傻子”把時間進一步向上追溯：“有土司以前，這片土地上是很多酋長。有土司以后，他們就全部消失了。那么土司之后起來的又是什么呢，我沒有看到”。他當然不能看到。因為在“塵埃落定”前，他就死在了仇殺者刀下。然而“傻子”卻又在真實的將來尚未降臨，就預見到了另一種空靈的景象：“是的，什么都沒有了。塵土上連個鳥獸的足跡我都沒有看到。大地上蒙著一層塵埃像是蒙上了一層質地蓬松的絲綢……”

阿來這種神秘和宿命的時間觀念可能與藏地獨特的地理環境有關，青藏高原強烈充足的陽光使得人們往往會產生時間凝固的感覺，所以在《老房子》、《塵埃落定》等作品中，阿來以這種獨特的方式，展現出嘉絨藏族文化獨特的時間觀所帶來的歷史感，極大的凸顯出嘉絨族群的文化特色。

在處于藏文化地理中心的藏人眼里，嘉絨藏區被視為“中間地帶”。阿來的多重文化背景以及其既在“異質文化之間穿行”，又在“兩種語言之間流浪”的獨特感受，都來自他的生長地嘉絨藏區的社會生活和空間背景。阿來的《塵埃落定》、《空山》以及《大地的階梯》等圍繞伴隨著他的生長地嘉絨藏區的空間轉換、歷史記憶及與之關聯的社會轉型而展開，將那片地域空間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并置呈現在讀者面前。

《塵埃落定》是通過傻子這個特殊審視者的目光，將馬爾康四土地區的土司制度和它的近代演變史結合起來。全書共分為49個小節，將土司制度下的生活，傻子二少爺的生活分解為幾個不同的空間場景，每個空間中包含著幾個人物，每個人物又引出幾個故事，然后將其揉合在一起，齊頭并進，憑借空間敘述的整體性，消解傳統敘事中的線性時間流，形成一種具有張力的空間化敘事以及具有內在關聯的完整圖式，產生出極強的空間效應，從而使小說獲得了更大的空間張力和視覺感。

《空山》在寫實性描寫的同時，表現了一種強烈的象征意味?！犊丈健酚涗浟藦?0世紀50年代末到90年代初近40年間發生在一個叫機村的藏族村莊里的6個故事，探討了歷史與意識形態、宗教與社會、人與自然等宏大主題?！秹m埃落定》給人們展示的是一個舊制度的崩潰，而《空山》寫的是“一個村莊的秘史”，描述了一種文化的瓦解和一種新秩序建立的艱難?！犊丈健窌鴮懥税l生在藏地村落的6個故事，講述了一個并非傳說的真實，從而追尋迷失的人性，比起《塵埃落定》，《空山》探討的問題更加現實而沉重，凸顯了尖銳的現實社會沖突，展現了時空交錯的復雜人性。

在小說《血脈》、《魚》、《守靈人》、《舊年的血跡》中，阿來把心靈的“流浪”表現到極致。小說往往以一個個空間場面的并置代替了傳統小說敘事的歷時性，文本的空間也充滿了“互文性”。從表面看，一個接著一個的事件、人物同時上場，那些或大或小的意義單元并排放置，給人一種情節安排上的破碎感，但就文本深層而言，小說的情節轉換主要依存于空間場景的變化，從而將敘事對象完全置于空間關系中。

阿來對嘉絨藏區地方性空間的書寫，是族群的，也是個人的，是文化的，也是地理的，這些民族文化印記，已經成為民族空間有力的文化表征?？臻g不只是場所或舞臺，而是表達一種在特定文化場域中與民族文化血脈保持密切關系的訴求。阿來試圖賦予那片地域空間和地方族群文化以更豐富的意義，進而闡釋民族社會歷史文化的多重價值和多重矛盾關系，傳達自己對社會、文化、人生的思考。

2、從想象到存在的藏傳佛教

綜觀當代少數民族作家的作品，基本上有一種共同的特征：那就是有較為濃厚的“宗教意識”。對母語民族感情越深的文學家，這種意識也就越加鮮明。然而，阿來在談到自己的宗教觀念時曾說過：“我的宗教觀我覺得永遠面臨困境，一方面我覺得我自己有強烈的宗教感，但是我從來不敢說我是一個信仰什么教的教徒，比如佛教”。由于阿來這種不十分虔誠的宗教意識，使得其小說沒有對宗教進行表面的神秘主義的渲染，而是將宗教作為小說文本中審視世界的思維方式和展現文化精神的載體。

在《塵埃落定》中，宗教的氛圍始終圍繞著土司制度下生活的人們，相對于“文化非常漠視”的“藏族人為主的社會”而言，宗教自然就成了描寫藏族歷史、藏區生活和藏族人的主要題材。英國的傳教士查爾斯牧師騎著騾子不遠萬里來到這蠻荒之地，向這蠻荒之地的人民傳授上帝的福音，但這福音，也僅僅只使麥其土司的二太太和侍女卓瑪眼圈紅了，其余一無所獲，他嘆息著，迷茫地走了；翁波意西嘗試著通過辨清佛教教理來宣揚他的新教，可是除了麥其土司的傻兒子對他抱有好感外，也不能感動和說服任何人；麥其土司家中豢養的門巴喇嘛和寺院的濟嘎活佛在教理上的論爭和法事上的比試，例如祭風、祭雨、祭冰雹，以圖給敵方汪波土司帶來災難等，無不充斥著宗教的色彩。

然而在《空山》里，作品的宗教色彩越來越淡，這與作品反映的社會現實的變化不無關聯。因為在《塵埃落定》里頭牽涉一些宗教，因為“那個時候，也是一種現實，就是你要寫那個時候的政治，它必然跟宗教有很深的關系，你不能回避”。當阿來在寫《空山》的時候，就盡量能不寫宗教，就不寫。因此，小說中很多細節都暗示著神性的迷失。當紅旗揮動起來的時候，蓮花座上臟污的佛像被粗暴的拉倒，哭泣的喇嘛們還俗回家。而且，“佛像倒下就倒下了，山崩地裂的事情并沒有發生。作為僧人的恩波便在心里一天天死去，一個為俗世生存而努力的恩波一天天在成長。”神性的迷失在《天火》中被進一步地表現出來。機村人心目中的火神、風神以及色嫫措神湖里的那對金野鴨，他們保佑機村永世平安，寄托了人們樸素的信仰和靈魂的皈依。但是當“革命”到來后，火神、風神不再保佑機村人的幸福與安康，呼喚火神、風神的巫師多吉被捕，神湖被當成了妖湖……甚至于在權力面前。機村人竟然放棄了自己的“保護神”，色嫫措湖被炸后，人們心中的金野鴨終于飛走了。這場天火燒掉了機村人心中僅存的一點神性和信仰，“江村貢布并沒有因向善教諭的無力而悲傷太久，因為當今之世，這些教諭正被新社會從生活中徹底清除，考究教諭本身有力與無力還有什么意義呢?”

3、阿來筆下的預言者形象

阿來在小說中塑造了一系列怪異的人，如《塵埃落定》中的傻子，《隨風飄散》中的桑丹，《達瑟與達戈》中的達瑟，這些不正常的人被人群漠視，但正是這些不正常的人，卻往往有著洞徹世事的智慧。

桑丹在機村起著預言者的作用，她能預知天火的來臨。在《空山》中，阿來將桑丹設置為“瘋癲”。一方面是利用“瘋癲”這種非理性所具有的超能力，賦予了桑丹預言者身份，另一方面，是通過桑丹生理瘋癲這種病態作為參照物，反映了當時人性的扭曲以及整個社會的病態與瘋狂。格拉死后，機村人都納悶桑丹為什么不為兒子哭泣，卻不知格拉靈魂依然存在，還如從前一樣來往，能知道他的存在的只有桑丹和恩波家新生的嬰兒。直到格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很久了，靈魂在一個清晨隨風飄散后，桑丹才哭了出來。眾人只當她一時清醒過來，卻不知道她看到的遠超過眾人。格拉靈魂飄散后，桑丹預示了天災到來：

桑丹潭水一樣幽深的眼睛又浮起了帶著淺淺嘲弄的笑意，說：“聽見了嗎?色嫫措里的那對金野鴨飛了。”她的聲音很低，就像是在自言自語，但在現場的所有人都聽見了?！敖鹨傍嗭w了?”

“她說色嫫措的保護神，機村森林的保護神飛走了。”

在這里，當巨大的災禍即將來臨時。她直接預示了機村森林保護神、色嫫措的金野鴨的離去，也就是預示了一場巨大的災禍即將來臨，可惜的是，常人只能惶惶之，卻無法明白其中的深意。直到大火燒毀了森林，色嫫措被炸毀后才明白預言的真義，但一切都為時已晚。

阿來正是通過在自己的小說中反復設置的“不正常的人”喻示著他對自己民族文化中傳統消逝的隱痛。

三、阿來小說的民族身份認同

文化身份問題已經成為少數民族作家面臨的一個特殊課題，它直接源于作家對本民族文化的認同程度，與文化歸屬感息息相關。作為用漢語寫作的藏族作家，阿來在文化歸屬方面承受著悖論。他在《血脈》中借“我爺爺”在漢藏兩種語言中的進退維谷再現了自身作為族際邊緣人身份認同的危機。到《塵埃落定》和《空山》，阿來寫作上的文化選擇已經很明顯了。所以，他在2008年4月央視《面對面》為他錄制的節目“邊走邊寫”中說，藏族只是一個“名詞”，而許多人認為是“形容詞”，是一個象征。他現在所做的工作就是將這個“形容詞”進行“名詞化”，也就是去神秘化，讓它變成一種真實的存在。從這個立場出發，阿來完成了長篇小說《格薩爾王》，他以“現代小說的方式”來想象、描述這位存在于藏民族遠古神話中的史詩人物，完成了對他處于尷尬境地的族際邊緣文化身份的一個檢驗。

1、用漢語寫作的藏人

阿來在《穿行于異質文化之間》一文中指出，“我是一個用漢語寫作的藏族人”。作為一個“跨族別”、“跨文化”體驗者，雖然“在兩種語言之間流浪”，但始終依靠著母族文化，在回歸真正意義上的精神原鄉。藏民族的思維方式與漢語嫁接后的語言表現形式，形成了一個多語言混合的敘述方式，這種新的“第三語言空間”，在敘述中創造性地形成了一種開放性的、發散式的語言系統，為阿來的文學表達提供了廣闊的想象空間。對文化根基和精神原鄉，復雜的心路歷程恰恰構成了文本的豐富性和鮮明的“雙重視角”。

阿來及其作品具有典型的“邊緣人”和“邊界寫作”(Boundary writing)的特點。對于阿來來說，母語不是他的書面語言而是口頭語言，但在使用漢語寫作時，他卻表達的依然是母語意識和“回歸”母語文化的情懷與渴望。從語言上疏離母語到精神上回歸母語意識和母語文化，是每個“邊界寫作”者必然要經歷的心路歷程。阿來說：“我生于民間，長于民間，知道在藏民族的日常生活中，強大的官方話語、宗教話語并沒有淹沒一切。在這里，我必須說，不是我開掘了這個寶庫，而是命運給了我這無比豐厚的饋贈?！雹鑿陌淼膭撟鲗嵺`中，我們能深刻地感受到母語思維對于作家文學創作的影響。阿來《塵埃落定》中不少話語就體現了這一特點。如：

但我最終什么也想不出來，卻聽見畫眉想在我肚子里展開翅膀。

喇嘛的瀉藥使我的腸子唱起歌來了。

痛苦又一次擊中了我。像一只箭從前胸穿進去，在心臟處停留一陣，又像一只鳥穿出后背，吱吱地叫著，飛走了。

同時，阿來交錯運用兩種文化表達自己的內心感受，用個性化的寫作方式，通過漢語來表達母語文化，形成了自己獨特的語言風格。阿來試圖通過這種多文化和多語言混合的語境，“使漢語回到天真，使動詞直指動作，名詞直指事物，形容詞直指狀態”。阿來在《塵埃落定》中這樣寫道。

奶娘把我從母親手中接過去。我立即就找到了飽滿的乳房。她的奶水像涌泉一樣，而且那樣的甘甜。我嘗到了痛苦的味道，和原野上那些花啊草啊的味道，而我母親的奶水更多的是五顏六色的想法，把我的小腦袋漲得嗡嗡作響。

這是傻子二少爺在吮吸奶娘與母親乳汁時的不同感受，那么同為母親，為什么乳汁會有不同的味道呢?作為一個下層女奴，來自草原上的奶娘淳樸而善良，所以她的奶水無比甘甜，并且充滿了草原上花草的香味。但作為一個剛剛喪子的母親，喂養和自己小孩同樣年齡的小少爺，自然會有一種難言的苦痛，所以她的奶水自然就會有痛苦的味道。但作為土司太太的母親，由于是一個漢人，到處受到排斥，為了保全自己的地位，經常費盡心機與不同的人周旋，自然在她的奶水中會充滿了五顏六色的想法，而這些想法對于年幼的孩子來講自然是無法接受和理解的。從幼兒對奶水味道的不同體驗，我們不難看出這里隱含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文化哺育。

2、自我與他者的糾纏

阿來的早期作品文化身份呈現為單向度，即確認“自我”(藏文化)，拒斥“他者”(非藏文化)。他通常將小說背景置于清凈明朗而相對封閉的藏區高原，故事情節簡單。因此，阿來早期作品更多的是對古老藏族文明的認同，漢語僅僅是用來書寫那片古老而神秘土地的工具。

然而，隨著寫作的深入，阿來逐漸意識到他始終無法擺脫族際邊緣人的尷尬境遇：在藏地被認為是漢人，在漢地又被認為是藏人。始終無法找到靈魂的歸屬，由此產生了強烈的文化認同危機。這種復雜情感在作品中主要體現為對民族文化深層次的迷戀、對族群文化心理的剖析以及作為“文化棄兒”的焦慮。此后，阿來逐漸開始走出自我封閉的怪圈，將困惑的目光投向“他者”，其作品塑造的人物不再是單純的藏族血統，而是更多地賦予雙重文化身份。

《空山》著力表現一個村莊的秘史，不再是單一民族的故事，也不是牧歌式的傳奇，而是對于人與自然、政治與文化的深刻思考。

《空山》第一部中，格拉在新時代來臨之際悄然死去，他的母親桑丹在新時代里成了一個被世人遺棄的瘋子。在這里“他者”開始侵蝕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與新時代同時來臨的是一場巨大的天火。它不但毀掉了機村人賴以生存的自然環境，更燒掉了機村人心靈賴以寄存的寓所。撲火隊駐扎機村，給機村的人們帶來了一時的物質和精神上的享受，同時也帶來了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蔑視和傷害，如“藍工裝”們稱村民為“蠻子”，并用“革命詞匯”對村民進行話語壓迫。這場大火意味深長，既象征了“他者”對于機村這個“自我”的一次改造，又象征著弱勢民族在現代化進程中的艱難境遇。正如恩波的哀嘆：“他仰起臉，對著天空露出對命運不解并不堪忍受的痛苦神情。要是上天真的有眼，看見這樣的神情，也不會不動惻隱之心?！?/p>

《空山》第二部中，漢人陸續到來，伐木隊冒藏民之大不韙，釣魚、吃魚，高價收購猴骨泡藥酒，使達戈在金錢的誘惑下舉起槍向多年來與他們和平共處的猴子開火了，徹底挑戰了機村人的自然生命觀。此外，機村日常生活世界中原有的命名體系也由于漢語帶來的新名字和新事物而不斷受到沖擊，如達瑟帶回的百科全書對動植物的命名，侵蝕著藏語對世界的命名機制。

機村的山野里植物眾多，但全村所有人叫得出名字的種類不會到五十種。而且，好些名字是非常土氣的。比如，非常美麗的勺蘭，叫做“咕嘟”，只因這花開放時，一種應季而鳴的鳥就開始啼叫了。這種鳥其實就是布谷鳥。五月，滿山滿谷都回蕩著它們悠長的啼聲，但人們也沒有給它們一個雅致的命名，只是像其鳴聲叫做“咕嘟”。然后又把勺蘭這種應聲而開的花也叫了同樣土氣的名字?，F在一本《百科全書》在我面前打開了。我置身其上而看不到全貌的樹呈現在我面前。同時，還有一些環繞著大圖的小圖呈現出了這樹不同部位的細節，和它在不同季節的情狀。書本真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它輕易地使一件事物的整體與局部，以及流逝于時間深處的狀貌同時呈現出來了。

漢語對藏語的取代或改造，不經意間改變了機村人的生活習俗、語言、思維等，讓機村迅速被裹進大時代的激流之中。

《空山》第三部中，藏族青年拉加澤里從學校退學，開始了販賣木材生涯，其生命突圍歷程正顯示了新一代藏族人在市場經濟時代的蛻變之陣痛。在不斷“去藏化”的過程中，伴隨著機村許多“最后一個”的消失殆盡，如最后一個巫師、最后一個獵人、最后一個會全部古歌的人，等等。人類學女博士已經把機村消失的一切和正在消失的一切作為她研究的對象，這意味著“他者”對“自我”的文化改造達到了一個空前的程度。機村的藏族文化在強勢的漢文化的侵入下漸呈弱勢，最終屈服于漢文化占統治地位的主流意識形態之下。

四、結語

綜觀阿來的小說，他將目光投向藏族文化與文明沖突融合的最前沿，投向漢藏接壤的邊緣地帶，在文化的夾縫中尋求人的普世意義，有著一個邊緣少數民族作家對人類文化與文明的擔當。對于不斷行走在藏區的阿來而言，嘉絨藏區生活的變遷與發展將是他永遠書寫的對象，重構母族文化的輝煌已經成了他的自覺追求，阿來逮住每一次寫作的機會，記下他無盡的感悟與復雜的心路歷程。我們有理由期待阿來將給讀者帶來更多的驚喜與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