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農民的發展問題上,流動性是歷史趨勢,而不流動則是文化層面、政治層面的現實需要,這種悖論在社會心理上造就了中國農民的流動困境。在新生代農民工身上,第一代農民工所遭遇的流動困境表現得不再明顯,中國農民群體在鄉土社會變遷過程出現了文化基因突變現象。農業、農村與農民三位一體的中國式農耕生活的消逝,也許是時代前進的必然結局之一。在“后農耕時代”,新生代農民工已將中國鄉土社會變遷的后遺癥帶到城市發酵,這不但會消解“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的現代發展理念,而且將社會公正等敏感問題擺在每一個中國人的面前。
關鍵詞:黨的執政;黨委執政;依法執政;執政體制
中圖分類號:C912.8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0)06-0128-04
若從2001年王春光提出“新生代農村流動人口”的概念算起,學界關注新生代農民工問題已歷10年時間。2010年1月31日,國務院發布中央一號文件,明確表示要著力解決新生代農民工問題。但毋庸置疑,近年來出現的“民工荒”也是促使政府關注新生代農民工問題的主要社會背景。新生代農民工問題涉及到1億多社會底層青壯年勞力生存、生活與發展的問題,按照美國管理學家彼得·圣吉的“水桶定律”來分析,新生代農民工問題若不能得到解決,就會成為影響整個社會發展水平不斷提升的短板。雖然致力解決新生代農民工問題已基本成為社會共識,相關論著也都提出了相應的對策,而各級政府部門也在逐步推行各項措施,但幾乎所有相關人士都知道,解決新生代農民工問題實際上非常艱難。究其原因,新生代農民工問題與我國鄉土社會變遷過程中的諸多因素緊相糾結,而成為關于歷史、現實和未來是否能夠接續以及如何相互接續的文化節點,并以承受類型復雜的社會文化病癥而隱喻著我們社會的發展方向。
一、前農民工時代的鄉土社會變遷
在討論新生代農民問題時,我們不難發現其中多數人已經沒有務農經歷,有些人甚至沒有在農村成長,而他們身上的農民特征也普遍不明顯。在這種情形下能夠藉以確定其農民身份的。是文化特質,即他們的鄉土社會背景。因此,回顧中國鄉土社會變遷過程,對于理解新生代農民工的生存狀態和歷史使命而言,就顯得尤有必要。
作為一個社會群體,農民工是在改革開放之后出現的。而中國鄉土社會變遷,可以理解為從1911年開始,因為效仿立憲模式的民國政府,是在該年建立的。新成立的民國政府雖然未能即時著手改造中國的鄉土社會,但其西方化的政治主張,使得鄉土社會現代化成為歷史發展的必然要求。本文將民國政府建立至實行改革開放這一段時間內中國大陸鄉土社會的變遷過程,視為“前民工時代”,因為農民工的文化基因正是在其間前定的。
正如民國時期的社會學家所總結的,鄉土社會的含義可以從四個方面理解:在經濟制度上,以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為基本特征。在政治體系上,長老統治和鄉紳協調相得益彰。在社會結構上,親疏有別的差序格局形成人際關系紐帶。在文化傳統方面,以儒家思想為主導的禮治秩序被尊崇與奉行。若以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的1949年為界回顧,民國時期鄉土社會已出現解體的跡象:一、從茅盾的《春蠶》、葉圣陶的《多收了三五斗》可以看出,小農經濟已瀕臨破產邊緣;二、“土豪劣紳”成為被革命的對象反映了,長老與鄉紳相互協作的基層治理模式已經日薄西山;三、巴金的《家》等文藝作品揭示出:差序格局的家族制度成為社會前進的桎梏,而陌生人社會是令人向往的發展趨勢:四、以魯迅為代表的一批激進知識分子。以“吃人的禮教”等說法。掀起了從根本上否定傳統文化的社會思潮。鄉土社會解體的趨勢,對基層生活的影響是雙向的:一方面,人們更加留戀安居樂業的農耕狀態,使得鄉土社會的不流動狀態整體上得以延續,如費孝通所言:“大旱大水,連年兵亂,可以使一部分農民拋井離鄉;即使像抗戰這樣大事件引起基層人口的流動,我相信還是微乎其微的。”另一方面,隨著鄉土社會的不斷解體,鄉村人口流動的愿望,實際上已經表達得十分強烈,這從當時青年參與革命熱情中即可見一斑。而事實上,抗戰以來參與各種軍事斗爭的農村青壯年人口比例之大,足以對鄉土社會的不流動性形成解構的力量。只不過,這種非正常形式的基層人口流動,并不能為即將分崩離析的鄉土社會指示明朗的前途。
在1911至1949年間,針對農村的改革,主要有共產黨領導的土地革命運動,還有由民主人士發起但影響不大的一些鄉村改造運動。新中國成立之后,黨和政府延續土地革命的經驗改造農村,鄉土社會以泛意識形態化的方式被終結。一、國家通過土改、建立互助組、合作社化、公社化等手段,根除了以小農經濟為特征的農業生產方式。二、國家政權直接介入,暴力鎮壓長老與鄉紳相互協作這一基層治理模式的殘留勢力。三、社員制度將農村人口以集體化、組織化的方式納入到國家政權機構的直接管理之下,差序格局的家族制度被確認為不合法,農村人際關系重新調整。四、以“文化大革命”為代表的一系列政治運動。顛覆了傳統文化價值觀念在中國基層社會的主導作用。平心而論,盡管手段不算合宜,代價也非常慘重,但新中國對鄉土社會進行改造,基本上是符合歷史發展趨勢的,成績也是不小的。遺憾的是,這一基層社會的改造運動,進一步強調了農民、農村、農業三位一體的農耕生活對于社會發展的重要性,并且由于國家長期實行以農業補貼工業的發展策略,而形成城鄉二元結構的戶籍管理模式,結果基層人口的非流動性較之以往的鄉土社會,反而有過之而無不及。按照嚴新明的看法,這一時期的農民被國家置于“獲致生存型社會時空”之內,即農民被更加嚴格地與農業、農村捆綁在一起,很難獲致發展性的社會時空和城市符號型社會時空,農耕生活基本上是農民生存方式唯一的選擇。這與鄉土社會改造的旨趣,顯然背道而馳。
讓農民與土地、農業、農村保持可以分離的關系,從而具有完全、自由的流動性,這是鄉土社會現代化最為核心的任務。但中國大地上的鄉土社會變遷過程卻對此作了規限:在1911-1949年的知識界,鄉土性被理解成中國社會的基本特征,在當時的社會主流看來,將農民拘囿于鄉土作為社會傳統的鮮活載體,比較符合文化傳承的需要。另一方面,由于中國共產黨的革命是依托農村展開的,自新中國成立至改革開放期間,農民群體被認為是最牢靠的政權基礎,不讓農民流動,更加符合政治穩定的需要。可以說,在中國農民的發展問題上,流動性是歷史趨勢,而不流動則是文化層面、政治層面的現實需要,這種悖論在社會心理上造就了中國農民的流動困境。
二、兩代農民工鄉土意識的不同
從實行改革開放至20世紀末,農民被不斷松綁,逐漸獲得了與農業、農村分離的自主權,而第一代農民工就以游移于城鄉之間作為基本生存狀態,中國農民正常性的群體流動就是從他們開始的。但第一代農民工所實現的,是不完全的流動性,流動困境在他們身上體現得非常明顯。
這一時期的農民工雖然走進了城市,他們的農民身分,無論在他人眼中,還是在自己的心中,都是確定無疑的。城市作為相對于農村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在城鄉二元結構戶籍管理體制的保護下,從根本上說,對第一代農民工是排斥和歧視的,這讓他們難以在城市扎根。城市對于絕大多數第一代農民工而言,只是“打工賺錢”而非居住的地方,他們仍然是務農的,而且是以農村為歸宿的。第一代農民工中的多數,會無奈地選擇在春節時期回村、春節過后入城務工:或者也會農忙回村、農閑外出,由此形成“候鳥式”的流動規律。第一代農民工在汽車、火車等客運交通領域形成的“春運”、“暑運”等壯觀景象,其實就是他們流動困境的生動表白。特別是,當第一代農民工漸趨老邁之際,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會發現,只有農業與農村,才是他們的退歸之所。基于這種現狀,第一代農民工不僅經常試圖遵循父輩的記憶,在家鄉適度恢復鄉土社會的文化傳統;而且愿意以當地居民的身份,參與農村基層的社區建設。改革開放后的近20年內,盡管在某些人那里情況有所不同,在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農民工群體的發展趨勢也有所變化,但第一代農民工的主要狀況大致如上描述。可以說,作為改革開放政策的直接受益者,第一代農民工對鄉土是留戀和依賴的,農耕生活雖然不是他們生命價值的全部,卻仍然是最為重要的一部分,他們以妥協的姿態謹慎地面對自身的流動困境,而在事實上成為中國鄉土文化與新中國政權基礎的代際傳承者。
不過,上述情形正在發生變化。21世紀以來,新生代農民工逐漸深入社會,他們所踐行的,大體上是完全而自由的流動性,這沖擊著農業、農村與農民三位一體的中國式農耕生活。首先,新生代農民工并不以農業作為生存基礎,疏遠農業是多數人的自愿選擇。許多新生代農民工一畢業就直接進入城市務工,幾乎沒有務農經歷。他們的土地雖然還在,但自己不去耕種,而交南留守家鄉的年邁親屬處理,或者干脆拋荒。這自然形成一種結果:在鄉村從事農業生產的,主要是一些老弱病殘的農民。新生代農民工對農業的漠視和拋棄,使傳統的農耕生活失去了活力與前景,使農耕生活原有的相對于農民的核心社會價值已被抽空。其次,新生代農民工對農村缺少感情。他們中的多數,接受過初中或高中程度的教育,一般是在未婚狀態下進入城鎮的,其生活方式與農村生活日漸脫離,而與城市生活聯系緊密。根據汪國華的觀點,新生代農民工步入城市后,基本要經歷城市公共規則、日常儀式、價值取向和生活方式等文化四維層面的適應,這是新生代農民工獲取現代性的群體行為,并以解構自身的鄉土文化認同作為前提。從理論上說,新生代農民工是傳統農耕生活的既定繼承人,因此他們對鄉土的“集體背叛”,可能意味著以農耕為基礎的中國傳統鄉土社會難免終結的命運。再次,新生代農民工的自我身份認同情況較為復雜,但總體上傾向于否定自己的“農民”身份。一方面,由于長期生活在城鎮,至少在物質消費層面上和物理空間上,“農民身份”對于多數新生代農民工而言,并不存在實際效用,而只在戶籍層面上具有意義。另一方面,新生代農民工在城市生活過程中,會不斷暴露出農民式的視角、農民式的視線和農民式的視野,并在遭遇挫折時引發自我反省,但這不足以成為他們心靈回歸鄉土的契機,而往往變成更好融入城市生活的嶄新起點。不難發現,在新生代農民工身上,第一代農民工所遭遇的流動困境表現得不再明顯,中國農民群體在鄉土社會變遷過程出現了基因突變現象。
從新生代農民工的生存狀態和心理傾向可以看出,以鄉土社會為依托的農業和農村,正處于嬗變過程之中,農業、農村與農民三位一體的中國式農耕生活的消逝,也許是時代前進的必然結局之一。從社會發展的角度權衡,中國式農耕生活的終結未必令人遺憾,但其對于中國社會的深遠影響,也是明顯的。從文化角度看,這意味著傳統文化與現實生活密切聯系的最后一根臍帶被剪斷,鄉土中國將一去而不復返。從治理的角度看,由于新生代農民工踏上了社會流動的不歸之路,中國固有的農村基層社會將出現空心化的局面。在我們看來,新生代農民工揭示出中國農村基層社會即將面臨的一個重要問題:當農耕生活因為不能適應時代需要被拋棄而城市現代文明還暫時不能普及之際,那些以鄉土社會和農耕生活為主要人生背景的社會群體,將承受怎樣的心理壓力,將面臨怎樣的生存困境?據此,本文從中國基層社會變遷的角度,將這樣一個可能出現的令人悵惘的時期,命名為“后農耕時代”。
三、后農耕時代的社會問題
正如孫立平所說的,中國農村問題如果脫離城鄉關系,是無從談起的。而新生代農民工,無疑是中國后農耕時代多種社會問題錯綜聚合的焦點之所在。若以1980年出生作為第一代農民工與第二代農民工的分界線,那么今后的30年特別值得關注,因為到2040年前后,第一代農民工中的長者將要謝世,而新生代農民工的長者也將邁入老境。那么在這段時間內,新生代農民工在人生進退問題上將如何抉擇呢?
可以確定,農業、農村與農民對于多數新生代農民工而言,將逐漸變成因為遙遠而顯得模糊的概念,他們與鄉村的主要聯系,基本上是出于對親朋的責任和情感。表象地看,這似乎是新生代農民工主動地拋棄了農業生產、農村生活與農民身份,鄉土社會對于他們的生存狀態與生活方向而言,已經不再具有主要意義。實質地分析,則新生代農民工之所以要出走到城市謀生,是因為傳統的鄉村社會無法接納他們的精力、理想和消費欲求。而今后30年內,這一情況并不能有所緩解:即以18億畝耕地底線算,如果按照現代化農業的生產效率計算,中國大地上所需農業人口將不超過1億。這就是說,即使我們保守地將出自農村背景的勞動力計算成2億,也至少有1億多的農村勞動力無法自我消化。這就注定了新生代農民工中相當大的部分,實際上已成為無法歸鄉者,他們選擇了拒絕鄉土社會多半也是出于無奈。可以說,鄉土社會解體,迫使新生代農民走向城市,這是他們與第一代農民工的顯著不同之處。當然,迄今為止新生代農民工正處于青壯年,他們整體上會覺得是自己帶著自信遺棄了鄉土社會。但可以設想,等新生代農民工成長到40-50歲時,他們也得像第一代農民工那樣帶著老邁心態尋找歸宿,那時他們就會突然發現,沒有了鄉土的現代社會已然斬斷了自身的退路。如果城市沒有開拓足夠的時空從容地接納他們,他們就必將成為精神上的漂泊者,而這將在10-15年后的城市生活中,形成一種后農耕時代“尋根不得”的帳惘心理,并有可能演化為困擾城市發展的社會流行病。
與此相關的,可能是鄉土社會現代化過程的基本完成。事實上,按照現代組織模式和經營手段來改變小農生產方式,一直是農業現代化的必然要求。農業規模化、鄉村農場化、農民雇工化在今后30年內將成為中國鄉村的典型人文圖景。而以資本運作和追逐利潤為導向的農業與農場,將不再培育傳統意義上的農村與農民,傳統意義上的“農民”群體與鄉村社會將消失,至多是在人文生態意義上會得到保護而有所殘留。這意味著,第一代農民工及其鄉親將面臨著一次社會文化斷裂:他們在農業、農村與農民三位一體的鄉土社會中成長,最終卻成為鄉村田園生活消逝的見證人。無論他們為之欣喜、感到遺憾或漠然置之,這都是必然要親身經歷的社會環境變遷。新生代農民工將有足夠的理由和條件避免去親身經歷即將發生在鄉村社會的這一文化變遷,因為他們的工作機會主要在城市。生活內容也已經城市化。但是新生代農民工無法回避他們對于農村親屬尤其是父母的責任:如果經濟條件不夠好,他們甚至無法在物質贍養方面完成對上輩的應盡義務;即使經濟條件允許他們完成物質贍養義務,他們也多半不能在精神和心理層面讓長輩頤養天年。可以預見,農村養老在今后30年內將成為突出的社會問題,這是讓新生代農民工感到無奈的問題,并可能使他們備受心理壓力和社會詬病,從而在總體上對這個群體的道德倫理形象產生負面影響,以致他們的生存處境變得更為艱難。
當然,父輩所經歷的人生基本問題,新生代農民工也必須面對,而且只能結合自己置身的城市生活加以考量。實際上,他們面對的每一個帶有普遍性的問題,都是棘手的社會難題,這里以婚育問題為例略作說明。由于轉型期社會政策不夠完善,新生代農民工身處城市社會結構的邊緣位置,只能算是城市里的弱勢群體。艱苦的勞動環境、較長的勞動時間和不多的工資收入,使得他們很難以健康的心態去完成由戀愛發展至婚姻的過程,這不僅助長了城市里男女感情短期經營的不良風氣,而且將大大增加整個社會的離婚幾率。對于已經結婚的新生代農民工家庭而言,高企的房價和租房制度遠未完善的現實使得他們無法在城市安居,分居、蝸居或游居的生活狀態,給他們的婚姻家庭增添了更多的不確定性,并經常惡化為社會不穩定因素。而新生代農民工在孩子的成長與教育問題上,已經面臨的困境整體上將延續:或者將孩子留在農村老家。讓孩子以留守兒童(少年)的身份帶著缺少父愛、母愛的心理障礙成長;或者將孩子帶在身邊。讓孩子進入城市里編外的農民工子弟學校,從小在被歧視的教育環境中長大;或者額外繳納大筆費用,讓孩子帶著畸形的優越心理。享受著與城市孩子同等的教育成長環境。如上述等“能在城市生存而不能在城市生活”的新生代農民工問題,經過學界的研究和網絡媒體的公開報道,已成為影響深遠、難以解決但又急需消化的社會焦點問題。可以說,新生代農民工已將中國鄉土社會變遷的后遺癥帶到城市發酵,這不但會消解“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的現代發展理念,而且將社會公正等敏感問題擺在每一個中國人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