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柳屯的》 題名結構 隱喻
摘 要:老舍《柳屯的》這一小說題名可以分為空間和人物兩個義素,即柳屯+柳屯的。前者指示了地域空間的普遍性,隱喻了在特定的歷史語境下,柳屯代表了中國許許多多那樣的社會組織;后者指示了人物的普遍性,“柳屯的”也是當時很多憑借各種非正當手段巧取豪奪者的標本。分析這一小說題目的隱喻功能,有助于系統闡釋小說的內涵。
一、引 言
《柳屯的》是老舍的一篇短篇小說。小說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村里的大戶夏老者的兒子夏廉娶了一個二房的姨太太“柳屯的”。這個相貌丑陋的女人很快憑借各種卑劣手段(特別是所謂信教)把夏家父子玩弄于股掌之上,短短五年內,霸占了夏家的所有財產。對于這篇小說,有研究者認為,由于其中有對“柳屯的”借助“宗教”愚民的漫畫式描寫,因此認為老舍其時的宗教觀念已經發生了重大轉變,甚至將其作為老舍背離基督教的文本資料。①而另外有人認為,《柳屯的》恰恰說明,老舍實際是站在基督教本位立場上,透過對中西合璧的“妖術邪法”的描繪,以譴責利己主義猖獗的社會病態,并流露出無力回天的惶惑情緒。②
上述觀點都有一定的合理性。不過,在我們看來,要較為切近地理解《柳屯的》內涵和主題,一個必要前提是對這一題目作細致深入的描寫分析。因為題目往往是理解小說文本的鎖鑰,對老舍的絕大多數小說而言,尤其如此。
我們認為,小說的題目“柳屯的”實際可以切分成兩個義素單位:“柳屯”+“柳屯的”。本文后面的相關研究,也都是以此為基礎的。
二、柳 屯
顯然,“柳屯”是一個地名,也許就是小說故事發生的當下語境的中國的某個村名,是千千萬萬個“柳屯”中的一個。因此,從義素符號的組合軸而言,“柳屯”與這個小地域所屬的更大的地域乃至全中國構成了一種轉喻關系:柳屯是當時中國各地的縮影,也是舊中國的縮影;另一方面,從義素符號的聚合軸來看,柳屯與“松屯、楊屯、桃樹屯……”等無數的“屯”具有質的同一性,即它們屬于同一上位范疇或同一語義場。這就隱喻著:柳屯只是中國眾“屯”集合中的一個普通成員,它的特質與形態也很大程度代表了整個“屯”集合(范疇)的特點。
從《柳屯的》文本看,它完全還可以代表一種社會組織單位。從“柳屯的”這個惡女人的所作所為看,“柳屯的”當年所廁身的“柳屯”,一定是后來被她異化并統治的夏老者所居村子的原型。因為,就人的本性而言,除了自然屬性而外,社會在人的品性塑造中起著關鍵的作用。這也許與孔子所說的“性尤杞柳”,或后來青年馬克思、盧卡契、法蘭克福學派的阿多諾等關于“人性異化”的論述是一致的。質言之,“柳屯的”之“邪惡”,絕非天生的,而是由他嫁到夏家之前所居住的柳屯這一特定空間情境賦予的。這其中的原因,一是考察老舍的其他小說,還沒有發現他塑造過那種天生的惡人形象的,倒是如在《月牙兒》、《微神》等小說中揭示的:人在一開始總是無限的美好,之后卻被污濁的社會扭曲了人性。二是“柳屯的”一嫁到夏家便“駕輕就熟”地一步步實施她的伎倆,根本沒有“學習”過程,短短幾年內不但把夏家搞垮了,而且整個村子也處于她的淫威之下。“柳屯的”這套“本領”,既然不是先天帶來,那當然是后天所得了。如此,也只能說明這一人物原來生活過的“柳屯”是何等可怕!
所以,“柳屯的”無疑是她所生活過的“柳屯”的代表;“柳屯”則又是成千上萬個“某屯”的代表。正是因為在當時的中國有無數個“柳屯”,所以才會孳生出一個個“柳屯的”那樣的惡人,才會讓一個個原來不是“柳屯”的“某屯”在“柳屯的”們統治下,變成名副其實的“柳屯”。
三、柳屯的
對于小說人物的塑造,老舍有著獨到的見解。老舍曾說:“小說中最要緊的是人物,最難寫的也是人物。”③還說,“小說既是給人生以解釋,它的趣味當然是在‘人’了。……人物才是小說的心靈,事實不過是四肢百體。”④也許正是在人物塑造方面的高度自覺,因此,老舍小說中的人物往往一方面被描寫得生動形象,活靈活現,另一方面又具有高度的概括性、樣本性。尤其是后一點,如果沒有對社會人生特別是普遍人性的深度考察、感悟,是根本做不到的。小說人物符號的隱喻功能,也恰恰在于其人物的樣本性才得以像鏡子一樣映照出林林總總的現實,具有超越時空的普遍意義。
與“柳屯”相比,“柳屯的”似乎具有更強的隱喻功能。因為,“柳屯的”盡管在小說中被描寫成了一個怙惡不悛的惡女人,代表著惡勢力,可這個“惡女人”沒有名姓(當然,從柳屯來的,也許姓柳,可這已經不重要),“柳屯的”只是一個任意性的符號能指而已,像魯迅筆下《狂人日記》中的“狂人”、《阿Q正傳》中的“阿Q”一樣。正因為沒有確定的所指或所指對象(比如專名),因而“柳屯的”在外延的指涉上具有了更為一般性的隱喻功能:代表了形形色色“柳屯的”一樣的人物,也代表了此類人的丑惡之形態。
當然,“匿名人物”并非老舍的獨創,而是20世紀小說嬗變的一個標志性內容。比如被稱為最徹底的現代主義者的卡夫卡,其作品的主人公往往只是一個大寫字母——“卡夫卡”開頭的那個大寫字母“K”,為此,批評家費德曼說:
小說人物乃虛構的存在者,他或她將不再是有血有肉(well made)、有固定身份(fixed identity)的人物。這固定身份是一套穩定的社會和心理品性——一個姓名,一種職業,一個條件等等。新小說的生靈(creatures)將變得多變、虛幻、無名、不可名、詭詐、不可預測,就像構成這些生靈的話語。但這并不意味著他們是木偶。相反,它們的存在事實上將更加真實,更加復雜,更加忠實于生活,因為它們并非僅僅貌如其所是;他們視其真所是:文字存在者。⑤
有人認為:這種匿名現象,把閱讀者帶入了符號化的人物世界。由于失去了對外部世界和他人的觀照,故讀者面對此種匿名人物,只能是某種情緒的化身,絕無性格和個性而言。⑥但在我們看來,除了具有上述意義外,匿名化也使人物信息(包括能指與所指)具有了更廣泛意義的通約性或普遍性,即它們的隱喻功能被強化了。
在這篇小說中,“柳屯的”作為一種匿名,無疑是一個內涵最豐富的人物符號。從進入夏家的發跡史看,她很有些像《金瓶梅》中西門慶的那些為了生存不擇手段的妻妾。對于“柳屯的”而言,在那個特定的語境下,其實也面臨兩種手段、兩種命運的抉擇:或者選擇類似潘金蓮那樣的手段,結果是控制夏家乃至全村;或者像夏大嫂那樣逆來順受,其命運必然還在夏大嫂之下。當然,“柳屯的”最終選擇了前者,于是也成為那個特定歷時語境下的成功者,甚至是家里、村里的主宰者!
“柳屯的”成功的歷程,基本是分兩步來實現的:
第一,與夏廉結成同盟,與夏老者形成對立。“柳屯的”因為有了夏廉,所以可以與夏老者、夏大嫂形成對立。由此可以看出,夏老者、夏廉表面是受害者,可本質上卻是“柳屯的”這個“惡女人”的后臺或幫兇。他們試圖害人而被害,因為被害而更加害人。后來的夏廉在“柳屯的”指使下去教訓自己親生女兒“二妞”以及不惜花錢到縣里贖“柳屯的”就是明證。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柳屯的”盡管是惡勢力的象征,但在深層次上,她卻是夏家父子真正的“同道”。柳屯的所作所為,表面與夏老者甚至夏廉形成了對立,但實際上,毋寧說,今日的“柳屯的”之表現也正是夏家父子使然。換言之,夏家父子之所以肯“引狼入室”,首先是認為可以從此“狼狽為奸”,這也是夏廉為什么勾娶“柳屯的”這種人的原因。至于夏老者,他對“我”的那段表白,可以進一步印證“柳屯的”與這夏家父子之間的同一性關系:
他(指夏老者)的話是一派的夸獎那個娘們,她很巧妙的管她叫“柳屯的”。……
“太好了,‘柳屯的’,”他的紅眼邊忙著扎巴。“比大嫂強多了,真潑辣!能洗能做,見了人那份和氣,公是公,婆是婆!多費一口子的糧食,可是咱們白用一個人呢!大嫂老有病,橫草不動,豎草不拿;‘柳屯的’什么都拿得起來!所以我對廉兒說了,”老頭子抬著下巴看準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要給兒子掩飾了:“我就說了,廉兒呀,把她接來吧,我們‘要’這么一把手!”……
“實在是神的意思!”他點頭贊嘆著。……
我們看到,夏老者在一開始憑著一點兒貌似聰明的自私自利,最重要的還是希望得到“柳屯的”“這么一把手”,如此他們父子就可以更加壯大勢力了。
所以,“柳屯的”有很大的虛偽性。因為,她畢竟始終迷住了夏廉,而且在一開始也博得了夏老者的“贊譽”。這也恰是這一類人的本事。這里需要注意的是,表面看來,嫁到夏家的“柳屯的”很快和夏老者構成了利益上的對立關系,但是在深層次上,后來的“柳屯的”與當初的夏老者其實是一種互補關系,亦即是新的無賴或惡霸取代了原來的,僅此而已。 “柳屯的”與夏家父子在深層上的這種互補性,其隱喻具有更為深刻的批判意義:這種類似無賴、強盜似的發跡工程,已經成為那個社會的一種基本人生模式。這也正是這兩個人物形成的互補關系的真正隱喻意義。
第二,與村里一些信教的人結盟,讓他們充當自己的幫兇,與村里的其他人形成對立。“柳屯的”之所以能恣意妄為,除了夏老者父子的貪婪自私、軟弱無能,村子里其他人自愿充當旁觀者,至多像“松兒爺”那樣“敢怒不敢言”以外,最為重要的還是她也像當初的夏老者父子那樣,拉著信教的大旗做恐嚇人、拉攏同盟者的“虎皮”。有了這張“虎皮”,不但可以嚇唬“不信教者”,更可以把信教的那些惡棍團結在“柳屯的”周圍,使其壯大勢力,為所欲為。因此,“柳屯的”最后能夠挾制夏廉父子乃至全村人,至為關鍵的是她結成了利益同盟加信仰同盟。盡管,在她那里,信仰只是惑眾害人的幌子。
這里我們必須指出的是,如果僅從夏廉父子以及“柳屯的”信教這一事件孤立地看,作家老舍似乎對信教特別是這種外來的洋教的末流給予了深刻批判,或者是站在純基督教教義立場對“柳屯的”這類“教徒”做了徹底鞭撻。然而,在我們看來,如果僅僅是這些,那“柳屯的”(也包括夏家父子)作為人物符號的概括性則要大打折扣了。基于此,我們有必要把“柳屯的”信教這一行為置于更廣義的社會歷史情境中去考察。
事實上,基督教只是眾多宗教信仰中的一種,而宗教信仰也只是人類眾多信仰中的一種。除了基督教,還有伊斯蘭教、佛教,甚至有人把中國的儒家教化視為“儒教”。即便基督教本身,因為各種社會歷史原因,也分不同的教派。同時,人類除了宗教信仰,還有政治信仰等等。關于這些,作家和有著深刻社會批判意識的思想家老舍,絕不可能不熟知。如此,我們不禁要問,“柳屯的”之流,難道只是特定的人物或人群信奉特定的宗教——基督教才會有的現象么?顯然不是。舉凡各種信仰,如果僅僅為了自私自利,僅僅為了打壓異己,不是作為個人行為圭臬,不是為他人謀福祉,那必然都成就“柳屯的”那樣的邪惡勢力。這也許正是作家所賦予“柳屯的”信教這一事件的更為重要的隱喻功能。
四、結 語
由上述分析可以看出,“柳屯的”這一標題,作為能指實際與兩種所指結合在一起:空間+人物。之所以如此,是由于語言符號能指與所指之間具有索緒爾意義上的任意性關系使然,即這一語言符號原來的所指被壓縮,成為一個能指符號,并被作家賦予兩個新的所指。⑦恰是憑借這樣的符號手段,作家完成了同一題名的組合、聚合方面的隱喻功能,從而也說明,老舍這一小說文本所隱喻的內涵和主題,也許比以往解讀者所讀到的要豐贍得多。
作者簡介:陳慧玲,渤海大學中文系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藝學理論。
① 王曉琴:老舍新論[M].北京: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9:31.
② 吳永平:老舍小說《柳屯的》新解———文本細讀與文化社會學分析[J],鹽城師范學院學報,2005(2).
③④ 老舍:《老舍文集》.第十五卷[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492.
⑤ 轉引自胡全生:英美后現代主義小說學術結構研究[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2:76.
⑥ 何永康:二十世紀中西比較小說[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292-293.
⑦ 這方面的理論最先是由哥本哈根學派的葉爾姆斯列夫提出的,參看王德福:語符學語言模型研究[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3月第一版,第七章“語言符號系統模型”;另外,有關把哥本哈根學派這一理論運用于文學符號學研究的可以參看A.J.格雷馬斯《論意義》,百花文藝出版社,200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