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中西詩學 可比性 路徑 話語
摘 要:中西詩學比較是一個大有可為的研究領域。基于探尋中西詩學的“同”與“異”關系,中西詩學比較就分別在“求同”和“別異”兩條路徑展開。“求同”與“別異”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不可能截然分開,只是研究的側重點有所不同而已。中西詩學從總體上看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其表現形態也是多樣的,如果我們明確這個學科的理論方向,樹立一個正確的文化立場,“求同”或“別異”都是為追求一個共同的目標。
文化有史以來就是多元的,各個人類群體生存環境不同,語言不同,傳統習慣不同,文化也就不同。各種文化是可以相互溝通、相互促進的,在碰撞交流中推動著整個人類文化的發展。中西詩學處在不同的文明圈中,其差異性較大,但是不同文化的詩學是可以相互補充、相互啟發的,我們在中西詩學比較時首先要確立這樣的文化立場。
所謂比較就是尋求兩個事物之間的同異關系。也就是說,事物之間既有“同”也有“異”,才能進行相互比較,如果差異太大,就無法或者說很難找到聯系;如果基本相同,就沒有必要進行比較。當然世界上的事物從根本說都是有聯系的,而且也都是有差異的,“世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但是我們要進行的比較應是有價值有意義的,不是為了比較而比較。因此,我們比較兩個事物就要找到比較的依據和比較的路徑。
中西詩學能不能進行比較?有學者就曾持一種懷疑的態度。著名美國比較文學教授威斯坦因說:“我不否認有些研究是可以的……但卻對把文學現象的平行研究擴大到兩個不同的文明之間仍然遲疑不決。因為在我看來,只有在一個單一的文明范圍內,才能在思想、感情、想象力中發現有意識或無意識地維系傳統的共同的因素。”{1}而更多的學者的觀點與此截然不同。錢鐘書先生通過他的實踐(撰寫了《管錐編》)表明:“這種比較惟其是在不同文化系統的背景上進行,所以得出的結論具有普遍意義。”{2}香港中文大學袁鶴翔教授也認為:“文學無論東西有它的共同性,這一共同性即是中西比較文學工作者的出發點。”{3}而威斯坦因后來也改變了他的看法。從現在的實際情況看,近年來許多中西比較文學工作者已經取得了豐碩成果。這充分說明:中西詩學比較不僅是可行的,而且是一個大有可為的研究領域。
中西詩學為何存在著可比性?曹順慶先生認為:“無論中西詩學在基本概念和表述方法等方面有多大的差異,但它們都是對于文學藝術審美本質的共同探求,換句話說,中西方文論雖然從不同的路徑走過來,但它們的目標是一致的,其目的都是為了把握文學藝術的審美本質,探尋文藝的真正奧秘。這就是世界各民族文論可以進行對話和溝通的最堅實的基礎,是中外文論可比性的根源,因為任何文學研究(包括比較文學研究)的根本目的,就是為了把握住人類文學藝術的審美本質規律。”{4}由此可見,中西詩學比較的依據就是中西詩學的目的具有一致性,中西詩學必然存在著“同”與“異”關系,因而在比較中我們可以找到“同”的一面,自然能夠找到它們之間的聯系。有“同”就有“異”,而“異”同樣也有重要的價值。美籍華裔學者、美國斯坦福大學教授劉若愚在他的《中國的文學理論》的“導論”中作了精到的說明:“對于屬于不同文化傳統的作家和批評家的文學思想的比較,則或許能揭示出某些批評觀念是具有世界性的,某些觀念限于某些文化傳統,某些觀念只屬于特定的文化傳統。反過來這又可以幫助我們發現(因為批評觀念通常是建立在實際的文學作品基礎上的)哪些特征是所有文學所公有的,哪些特征限于用某些語言寫成、或產生在某些文化傳統上的文學,哪些特征是某種特定的文學所獨有的。”{5}
因此,研究“異”能更好地認識“同”,也能更好地了解本民族的文學傳統。正如季羨林先生所言:“我們要看看同在何處,異在何處,表達的內容如何,表達的方式如何,深思熟慮、簡練揣摩、逐漸摸出一些線索,逐漸找出一些規律,逐漸能使用明確的、科學的語言把這些線索和規律表達出來。經過這樣反反復復的、十分艱苦的探索,我們古代文論中那些術語,在我們口中,在我們筆下,也就會逐漸明確,不再那么撲朔迷離了。”{6}
“同”與“異”是一個辯證的統一體,在中西詩學比較中其關系是復雜的,中西詩學從總體上看是“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其表現形態也是多樣的,或是表面相似而深層各異,或外觀不同而實質相同。如我們經常看到的中國的“詩言志”說和西方的表現論,粗看兩者很相似,都是講文學是由內到外的一個過程,但仔細分析會發現它們存在著很多差異:表現說認為心靈是藝術的本源,“言志”說把“志”的起源看作是外物的興感;表現說要表達的是個人的感情,“言志”說抒發的是符合政教倫理的懷抱;表現說強調的是天才與靈感,“言志”說重視的是道德人格的修養;表現說一般不太考慮讀者的接受情況,“言志”說非常看重詩歌的教化功能,等等。通過深入的比較就可以看出,這兩種說法在客體與主體、個人與社會等一系列原則問題上差異是很大,甚至是互相對立的。另外一種情況是,中西詩學中有些說法看似不同實際上討論的問題是共同的。如西方詩學對語言的論述,“語言是思想的直接現實”或“語言是思想的牢屋”,與我們中國古代的“言可以盡意”或“言不盡意”說其實都是探討語言與思維的矛盾。甚至西方后現代主義提出的“意義的取消”和“意義的重構”也和中國古代的“得意忘言”和“不落言筌”都是在強調對語言的超越。
我們比較中西詩學應該有一種整體觀念,具備國際的學術視野,擁有跨文明的學術眼光。對于事物“同”與“異”的比較認識取決于我們看問題的角度。角度不同,認識的結果也會不同。如同盲人摸象,只摸到象腿,就說“象”是柱子,看來也沒有錯,甚至可以把象腿研究得非常仔細,什么形狀,什么感覺都描述得非常清楚,達到“片面精深”的程度,但那還是“象腿”,而不是整個“大象”。因此說,必須深入到各自的文化語境中,要正本清源地清理跨文化的詩學概念,從而才能在學理上確定結論的可靠性。
值得注意的是,中西詩學的“同”與“異”關系存在著“顯”和“隱”兩種情形:有一種異同關系是非常明顯的,很容易被覺察到的,在文學要素中隨處可見;另一種異同關系卻是隱形的,潛藏在不同詩學的深層,常常和宗教、哲學等整個文化層面聯系在一起,只有在此層面才能較為真切地把握不同詩學的的真精神和真面目,才能不至于為表面的相似或不相似所蒙蔽。
正是基于探尋中西詩學的“同”與“異”關系,中西詩學比較就分別在“求同”和“別異”兩條路徑展開。這里需要強調的是,“求同”與“別異”是一個事物的兩個方面,不可能截然分開,只是研究的側重點有所不同而已。
我國比較文學界從一開始對中西詩學“求同”的研究就給予了很大的關注。錢鐘書先生認定“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談藝錄·序》)。從尋求共同“文心”的角度來研究中西詩學的特色及其共通的規律。他的《管錐編》更以讀書筆記的方式旁征博引,探幽索微,廣泛引證古今中外詩學,去探索“隱于針鋒粟顆,放而成山河大地”{7}的共同“詩心”,即文藝的共同規律。劉若愚的《中國的文學理論》(Chinese Theories of Literature)(1975年美國芝加哥大學出版)是海外第一部中西文論比較的力作。作者在本書導論中說他的主觀目的有三個:“第一個也是終極的目的在于通過描述各式各樣從源遠流長、而基本上是獨自發展的中國傳統的文學思想中派生的文學理論,并進一步使它們與源于其他傳統理論的比較成為可能,從而對一個最后可能的普遍的世界性的文學理論的形成有所貢獻。”{8}他繼承改造了阿布拉姆斯(M.H.Abrams)《鏡與燈》(The Mirror and The Lamp)中所提出的藝術四要素理論,建立了一個分析中國傳統文學批評的概念結構和理論框架。他將中國傳統文學理論分為形而上的、決定的、表現的、技巧的、審美的與實用的六種理論,分別從縱向探究了它們的源和流,并將其與西方相似的理論作了比較,最后從橫向與縱向的結合上考察了六種理論的相互作用與綜合。劉若愚通過以上的比較,旨在有助于形成一個最后可能的世界性的文學理論。葉維廉的《比較詩學》(1983年臺灣東大圖書有限公司出版)的基本觀點和方法與劉若愚類似,主張比較詩學的基本目標就在于尋求跨文化、跨國家的“共同文學規律”、“共同的美學據點”。在作者看來,比較詩學的研究不應僅僅停留在表層上,而是要深入到文化模子(思維模式)的層面。只作一般的表層的類比,是不可能獲得實質性的成果的,重要的是要找到不同體系文學“匯通”的“據點”。沿著中西詩學“求同”的研究路徑,海內外的學者在這方面的研究成果是豐碩的,這里不再贅述。
概括說來,中西詩學“求同”的研究主要在以下幾方面:其一關于文學理論生命性前提的問題。即人類是怎樣通過文學認識、理解、把握和完善自身的生命的。雖然中西詩學在具體方式上有差異,但終極目標是一致的。這些問題常常涉及哲學、美學和宗教等文化與詩學的關系;其二關于文學共同本質的問題。中西詩學在認識文學時盡管有重“言志抒情”與重“模仿”之別,但對文學本質特性的認識有許多共同之處,文學是有別于其他社會科學的學科,是人類審美的產物;其三關于文學要素共同性的問題。包括內容要素和形式要素,內容要素是指形象、風格、情節、主題等,形式要素是指節奏、文體、語言等。其四關于中西詩學中具有類似蘊涵范疇的問題。
中西詩學比較的“別異”也體現在以上幾方面,“求同”之處也必然要“別異”。只是因為從近代開始,由于軍事、政治和經濟的原因,我們接受了西方的一套詩學話語體系,對中國傳統詩學的自信心不足,總是用中國傳統詩學的概念去佐證、說明西方的體系,因而對“別異”的價值和意義認識不夠。近些年來,隨著我國綜合國力的提高,學界對東西方文明文化的“異質性”的認識不斷深入,認識到中國傳統詩學的價值,重視挖掘和清理中國傳統詩學,以期望對世界文學理論的豐富和充實做出貢獻。當然這是一項艱巨的任務,如果我們缺乏必要的素養,甚至連一部完整的中國文論著作都沒讀過,則是無法完成的,因為無法恰當地評說中國傳統詩學的“長短”,要么人云亦云,要么信口開河,倒洗澡水連同嬰兒一同倒掉。對于這一點,一些人還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認識還不很清醒,以至于以操持西方的詩學話語,否定中國傳統詩學為時髦。
近些年來,中西詩學側重于“別異”比較的成果也很豐碩。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期中西文論研究成果——《中西比較美學文學論文集》可以大體反映當時大陸學者的狀況。該書收錄一些知名學者論文23篇,其中部分學者就重在“別異”比較中產生了較大影響。如學者周來祥提出中西美學差異在于表現與再現、和諧與崇高、直觀性經驗性與分析性系統性,在當時引起了一場論爭。上世紀80年代中國內地第一本較為系統的中西詩學比較研究專著是曹順慶先生的《中西比較詩學》(1988年)。本書注重中西比較詩學的文化探源,緒論中從中西文化背景中探尋中西詩學差異的根源,并在各章中都有追索。上世紀90年代他的《中外比較文論史》(上古時期)(1998年)更加大了中外文化奠基時期文化探源比較的分量,從“意義的產生方式”、“話語解讀方式”和“話語表述方式”等方面,尋求東西方各異質文化所賴以形成、發展的基本生成機制和學術規則。上世紀80年代還有一部重要著作是劉小楓的《拯救與逍遙》,該書深入探討了中西詩人對世界的不同態度,研究了詩人的價值信仰。上世紀90年代初中西詩學比較研究的重要成果是黃藥眠、童慶炳主編的《中西比較詩學體系》。該書比較了中西詩學的文化背景,并辨析了中西詩學的理論形態的差異。由文化背景比較進展到“范疇”比較,力圖揭示中西詩學諸范疇之間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或相互發明之處。
以上所列僅是一些有代表性的成果,在這個時期還有許多有價值的著作,這里不復一一舉出。從現狀看來中西詩學比較研究的“別異”主要集中在兩方面:一是中西詩學不同的背景;一是不同的概念范疇。不同的背景涉及民族傳統精神、文化、哲學諸方面。不同的概念范疇牽扯到中西詩學不同的層面,如中國的“感物”論與西方的“摹仿”論,中國的“意境”論與西方的“典型”論,中國的“虛靜”論與西方的“距離”論,中國的表現說與西方的再現說等等。
我們對中西詩學比較研究的“求同”與“別異”作學理的區分,只是以研究的側重點不同作為標準,事實上二者是無法截然分開的。如果我們明確這個學科的理論方向,樹立一個正確的文化立場,“求同”或“別異”那不過是“同歸”的“殊途”罷了,都是為追求一個共同的目標。
作者簡介:馬建智,文學博士,西南民族大學文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論與文化、中國古代文學。
{1} 威斯坦因.比較文學與文藝理論中譯本[M].沈陽:遼寧人民出版社,1987.5—6.
{2} 張隆溪.錢鐘書談比較文學與文學比較[J].讀書,1991,(10):135.
{3} 袁鶴翔.中西比較文學定義的探討[J].臺灣中外文學,1975,(4):3.
{4} 曹順慶.中外文論比較史[M].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1998.168.
{5} 劉若愚.中國的文學理論(中譯本)[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3—4.
{6} 季羨林.比較文學隨談[N].文匯報,1982-7-27.
{7} 錢鐘書.管錐編(第2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9.496.
{8} 劉若愚.中國的文學理論(中譯本)[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