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牛漢 楊牧 《汗血馬》 比較
摘 要:牛漢和楊牧同為中國著名的詩人,同題詩《汗血馬》又為兩人的代表作,并在中國當代詩壇產生了廣泛的影響。通過兩人《汗血馬》的比較,使我們更深刻地了解到作者賦予“汗血馬”不同的人格精神和思想內涵,同時,也使我們看到牛漢和楊牧相同與相異的美學追求。
牛漢,原名史成漢,“七月詩派”的重要成員。20世紀40年代開始詩歌創作,成績卓著,《汗血馬》為其代表作。楊牧,“新邊塞詩派”的主要代表之一。20世紀60年代流浪到中國西北部,曾在新疆度過二十五個春秋,于20世紀50年代發表處女作,曾被評為“中國當代最喜愛”的十大中青年詩人。
牛漢和楊牧同為中國著名的詩人,同題詩《汗血馬》又為兩人的代表作,并在中國當代詩壇產生廣泛的影響。兩位詩人為什么都選擇了“汗血馬”作為抒寫對象呢?其原因主要是:第一,“汗血馬”自古以來就是帝王和將領夢寐以求的神驥寶馬?!皞髡f中認為,馬匹毛皮與其性格是相一致的。‘古人’認為這樣的馬匹也具有火一般的性格,即以 悍和疾速而出名。”{1}余嘉錫先生《漢武伐大宛為改良馬政考》認為武帝伐大宛的目的是:“大修馬政,廣求善種以求其蕃息孳生,其聞天馬而甘心者,欲得汗血之種也。”{2}明成祖也說過:“占者掌兵政,謂之司馬;問國君之富,數馬以對。是馬于國為最重?!眥3}由此觀之,在中國古代,能否擁有負重、具耐久體能的戰馬,成為戰爭能否獲勝的關鍵,所謂:“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4}第二,騏驥思伯樂,駿馬愛英雄。在中國古代文學中,馬意象每每用來表達士人懷才不遇的悲憤,有志者欲建功立業報效家國的壯懷,以至于成為中國文人內在價值的一個較為穩定的象征符號。第三,牛漢和楊牧雖然出生年代不同,彼此年齡相差懸殊,但他們都曾經歷過大苦難、大悲辛的人生逆境,生活境遇有相似的一面,他們身上都具有中國知識分子的正直獨立與頑強執著的性格。由此可見,正是“汗血馬”剽悍、強壯、勁霸、雄健和勇猛、頑強、堅忍、抗爭的品質與詩人內在的人格精神和美學追求相一致,使得兩位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汗血馬”作為抒寫對象,以此來抒情言志,成為詩人表達心聲的寄托。
那么,牛漢和楊牧的同題詩《汗血馬》各自賦予了“汗血馬”怎樣的人格精神和思想內涵?同時,《汗血馬》又表現了兩人哪些相同與相異的美學追求呢?
牛漢《汗血馬》作于1986年8月,從1946年的《在牢獄》起,詩人牛漢就執著地追求一個永不褪色的主題:即受難靈魂的掙扎與不屈的抗爭!詩歌《汗血馬》正是體現了這樣的主題,它既是詩人在社會逆境中生命遭際的真實抒寫,又是其堅強不屈的人格精神的表達。詩歌開篇就把“汗血馬”置于戈壁與荒漠之中,在火的領地飛奔:“跑過一千里戈壁才有河流/跑過一千里荒漠才有草原/無風的七月八月天/戈壁是火的領地/只有飛奔/四腳騰空的飛奔/胸前才感覺有風/才能穿過幾百里悶熱的浮塵”,惡劣的環境、悶熱的浮塵、無邊的戈壁與荒漠阻擋不了“汗血馬”向前飛奔的前蹄,即使“汗水全被焦渴的塵沙舐光/汗水結晶成馬的白色的斑紋//汗水流盡了/膽汁流盡了”,但“汗血馬”仍然向空曠發射出沖刺的目光,乃至“從肩腳和臀股/沁出一粒一粒的血球”,焦渴的塵沙吞噬著“汗血馬”的生命,在荒漠與戈壁奔跑使它流盡了汗,也流盡了“血”,身體遭受摧殘,靈魂備受煎熬,但“它只向前飛奔/渾身蒸騰出彤云似的血氣/為了翻越雪封的大坂/和凝凍的云天/生命不停地自燃//流盡最后一滴血/用筋骨還飛奔一千里//汗血馬/撲倒在生命的頂點/焚化成了一朵/雪白的花”。詩歌描寫了“汗血馬”極盡奔馳之耗盡汗與血,從飛奔到自燃到撲倒的過程,悲壯而奇美!“詩人將巨大的歷史痛感和堅忍不屈的執著情懷以及為抵達理想境地所付出的沉重代價都傾注在那匹飛奔不息的汗血馬身上”{5},它是詩人經歷大苦難、大悲辛的人生逆境的真實的寫照,體現了詩人與命運奮力抗爭的博大的勇氣和對理想執著追求的人格精神。艾青曾經這樣評價牛漢:“你的人和你的詩都有性格——像一頭牛?!眥6}這一概括幾乎歸納了牛漢一生的人格和詩品。吳思敬在2003年“牛漢詩歌創作研討會”上說:“牛漢是新詩史上站得住腳的一位大詩人,做到了詩品與人品的完美結合?!眥7}在中國現代詩人中,牛漢屬于那種堅持詩和人生一體的詩人,他說:“我的詩和我這個人,可以說同體共生的”,“經歷過戰爭、流亡、饑餓,以及幾次的被囚禁……幸虧世界上有神圣的詩,使我的命運才出現轉機”,而“詩在拯救我的同時,也找到了它自己的一個真身(詩至少有一千個自己)。于是,我與我的詩相依為命”{8},牛漢曾多次意味深長地把自己比喻成其童年時代所見的家鄉的“汗血馬”,因此,被人冠以“汗血詩人”的稱號??梢哉f,牛漢把他體驗到的人生創傷和剛強,在“汗血馬”身上找到了構型和表達,“汗血馬”在自我跋涉的途中,用自體的汗水和血水補給,用自體貯存的水分解渴,它獨立的個性、自主精神以及對命運的奮力抗爭讓我們看到牛漢那種剛烈倔強、拒絕被命運規定和安排的性格,牛漢曾說:“我的一生也總想遠行/卻只知道要尋求什么/并不曉得躲避什么”(《蒙田和我》),還說:“我感謝苦難!我做人比我的詩還完美的!”{9}這段坦誠的自白,既說明了牛漢獨立倔強的性格,又說明了牛漢剛烈執著的人格。他在另一首詩中寫道:“向太陽的有光/向真理的得真理/為了天堂出現/先入地獄”,因此,《汗血馬》是對于美麗生命因毀滅而引起的悲傷,和陷于困境而不屈的精神的頌歌,它既是詩人頑倔與堅執的人格化身,又體現了中華民族堅執的人格美和不屈的尊嚴!
楊牧《汗血馬》一詩寫于1984年4月,“從古邊塞詩的第一頁/啼聲踏踏/一直馳進兩千年后的草原之夜”,詩歌一開頭便把“汗血馬”置于一個宏大的歷史敘事與抒情之中,在歷史演進的長河里,“汗血馬”“依舊虎豹一樣的毛色/如天山石峰/風雪漂洗而不見淡褪/馬毛蒸汗,馬血騰煙/熏染了令人吟嘯的激越”,這是“汗血馬”剽悍、強壯、虎氣生威的激越和強壯的生命力的表現,“從青銅邊馳過/從編鐘前馳過/青銅鑄進了你的嘯音/編鐘卻敲不出今日的鼓樂//但你的蹄聲敲得出。敲得出綠洲/不帶一絲古韻的交響/敲得出草原/雖帶古風,猶有新韻的日日夜夜/你是生命,你在演進/你不是模鑄的古編鐘/你的延續,是汗,是血”。幾千年來,“汗血馬”融進并吸取了中華文化和民族的元素,伴隨著中華文明一路奔馳而來,見證了中華文明的興衰和歷史的滄桑,奔馳在茫茫的草原,使草原不斷有了新的生命元素,使生命的接力得以傳遞和延續。它的延續就是這個民族的延續,而支撐這個民族延續和挺進的正是汗,是血!“剽悍,強壯,灑脫,倜儻/因了血的灼沸而潮漲/熾情,勵志,遐思,豪想/和著汗的流淌而奔瀉”,這既是對“汗血馬”生動形象的刻畫,又是對西北民族個性和品質的概括,正因如此,才使草原煥發出勃勃生機與活力,不僅贏得了美麗的愛情,也鑄就了輝煌的文明和文化,并史詩般地在歷史之窗中閃亮發光:“于是有了草原上的姑娘追/愛情,也交給競逐去優選/……/而豪飲了馬奶酒的民族/飲了汗,也肯流汗/飲了血,也肯流血//石窟中:你凸現而飛/史詩里:你永無定格”。全詩將民族的性格和精神等生命元素融入“汗血馬”的寫照之中,通過“汗血馬”剽悍、強壯、熾情、勵志、流血、流汗的刻畫,來凸顯的西北民族的勇敢頑強、拼搏進取的精神和個性,因此,《汗血馬》是一曲西北民族豪邁的贊歌!同時,詩人寫“汗血馬”,又寄托了自己對祖國對民族的“沉思”,其旨意在于讓“民族內在精神創造性的呈現”并使其“溶解在特殊氛圍的當代性”中(謝冕語),因此,“汗血馬”,它既是邊魂,更國魂,在它身上,體現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永不言敗的精神和個性,它是一匹永不停息的神驥,將永遠騰飛在中華大地!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牛漢和楊牧對于“汗血馬”賦予了不同的人格精神、個性特征和思想內涵。牛漢通過“汗血馬”表現受難靈魂的掙扎與不屈的抗爭,楊牧通過“汗血馬”使民族內在精神得以創造性地呈現;牛漢的“汗血馬”是對自己生命的真實寫照,楊牧的“汗血馬”是對祖國和民族的藝術概括;牛漢的“汗血馬”是吶喊、是挑戰、是宣戰書、是勇氣;楊牧的“汗血馬”是神驥、是精靈、是飛天、是圖騰;牛漢通過“汗血馬”體現詩人與命運奮力抗爭的勇氣和對理想執著追求的人格精神,楊牧通過“汗血馬”表現了中華民族自強不息、永不言敗的精神和個性;牛漢的“汗血馬”既是詩人頑倔與堅執的人格化身,又體現了中華民族堅執的人格美和不屈的尊嚴!楊牧的“汗血馬”不僅是一曲西北民族豪邁的贊歌,更是一曲中華民族之魂的深沉而博大吟唱!從美學品格看,牛漢的《汗血馬》:粗獷與秀美雜糅、力量與憂郁共呈。牛漢的詩“粗獷”,呈現出生命的原質和靈魂深處的吶喊,帶著血水與憤怒,由此,使他的“汗血馬”又具“崇高”的品質,從苦難中升起力量,顯示出向庸眾挑戰的勇氣和堅執的反抗精神,力量與憂郁共呈;但牛漢的《汗血馬》看似“粗糙”,不經雕琢,其實,詩歌無論是用字、音響還是節奏方面都很講究,具有樸素與秀美的品質,因而是粗獷與秀美雜糅。而楊牧的《汗血馬》表現出:積極、昂奮、豪邁和壯實的美學品格。詩中的“汗血馬”“從古邊塞詩的第一頁/啼聲踏踏”,一路奔馳而來,從不停息,吟嘯激越,充滿了生命的活力,顯示出積極、昂奮的美學品質;同時,它剽悍、強壯、熾情、勵志、流血、流汗,又顯示出粗獷、豪放、剛健而又壯實的美學特征。如果說楊牧的《汗血馬》是用他一行行充滿激情的詩點燃讀者的積極進取的情緒的話,那么,牛漢的《汗血馬》則是以他的一行行充滿血性的詩點燃讀者的血和不屈的尊嚴!
基金項目:四川省教育廳2008年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課題《楊牧詩歌創作研究》(課題編號:08SA032)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林平,四川文理學院中文系副教授,從事文學理論與詩歌教學與研究。
{1} [法]阿里#8226;瑪扎海里.絲綢之路—中國—波斯文化交流史[M].耿 譯.北京:中華書局,1993:23-24.
{2} 余嘉錫.論學雜著(上)[M].北京:中華書局,1963:9-10.
{3} 王治來.中亞史(第一卷)[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
{4} 高亨.周易古經今注(重訂本)[M].北京:中華書局,1984:165.
{5} 孫曉婭.鷹與汗血馬:“自高自大”的詩人——牛漢人格詩品淺論[A].牛漢詩歌創作研討專輯[C].2003:41.
{6} 江邊.牛漢論詩一席談[J].當代詩歌.1984(6).39.
{7}{9} 詩探索2003(3-4)輯,136.
{8} 洪子誠,劉登翰.中國當代新詩史[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1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