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鬼子 死亡 苦難
摘 要:鬼子的小說在當代文壇獨樹一幟。他對生活在底層的普通人極致生存悲劇的關注給人以心靈上的深層震撼。本文從“死亡的宿命”、“執拗的生存”、“馬孔多鎮情結”、“敘述之外的敘述”四個方面來探討鬼子的小說創作風格。
讀鬼子的小說就像某種意義上的催眠,讀者很容易就進入到陰冷的夢一般的境界,在閱讀的夢中,無法排遣的焦灼,生命終極的苦澀、壓抑、破碎和無望讓你想迅速逃離,但又被悲劇的美學所吸引,欲罷不能。盡管他的小說絕大部分都籠罩在這樣一種壓抑、陰冷、傷感的氛圍之中,但在作者不動聲色的敘事中,在小說蒼涼無望的結局中卻能使讀者獲得思索的力量和深層的震撼。透過鬼子的一個個故事,與其說他是個冷峻的宿命主義者,不如說他是一個對生活、生命有著深思熟慮的冥想者。而這些故事正是他對生活的智性思考,對人生悲劇的反復咀嚼之后還原而成的生命場景。
一、死亡的宿命
鬼子的小說都不經意地“遭遇”死亡,死亡似乎構成了鬼子小說最鮮明醒目的一道風景。僅就這一點上,鬼子所表現的精神氣質很像先鋒派的小說家余華,他們在作品里都體現了一種對死亡的偏愛,他們都旨在通過對生命狀態的描寫來反觀自身。所不同的是余華只是以死亡為跳板,以達到升華主題和剖析人生的目的,死亡只是余華達到自己創作目的的一個階梯、工具或手段;而在鬼子這里,死亡并不寓意或者表現著什么,死亡只是死亡,只是人生的一種狀態,其隱喻往往藏在死亡的背后,即那些推動情節發展的人或物上。鬼子的小說里沒有余華那種對死亡血淋淋的描繪(例如《河邊的錯誤》),對生命一連串的大肆屠戮(例如《難逃劫數》),也不帶有任何文化倫理色彩或哲學上的思辨特征,相反,鬼子筆下的死亡場景總是輕描淡寫,他更加關注的是死亡這一結果,以及由此所產生的悲劇性效應。而且鬼子小說里的死亡常常完全處于一種偶然,例如《遭遇深夜》里小偷的死,《為何出走》中雪燕的死,《蘇通之死》里蘇通的死,死亡的到來都是輕忽的,毫無血腥氣的渲染,也沒有什么預兆或敘述的前奏,讀者甚至根本沒有想到故事會那樣一發不可收拾地發生轉向。因為偶然性的死亡,情節達到高潮,伴隨著死亡的結束,故事也走向悄然無聲的尾聲。死亡在鬼子看來似乎成了結束故事的象征性模式,一種純粹的情節構成。值得注意的是,鬼子作品里的人物大多屬于非自然死亡,正因于此,鬼子的小說流露出淡淡的宿命色彩,使得人的存在顯得異常的脆弱和渺茫。
二、執拗的生存
“苦難”是鬼子的小說創作中一貫的主題。在他的小說中,命運好像總是以一種不可理喻的方式不斷地給主人公們制造著苦難,但鬼子在敘述中并不渲染生存的艱難,他的敘事是直接建立在艱難的基礎上。因為他認為艱難是生存的實質,而無須加以刻意的表現。正如評論家洪治綱所說:“對于鬼子來說,苦難絕不是浮動在生命表層的,它不是欲望與現實之間不可調和的結果,而是尖銳地刻寫靈魂,真正的苦難是無法言說、無法傾訴的,它常有生命自身的原創性,有著強烈的宿命特性,唯一的方式只有自我咀嚼,自我忍受。”①因此鬼子總是給他小說中的主人公設置出一個極限的生存困境,而且這種生存困境不僅是現實的、物質的,更是心靈的、精神的,是人在精神上的苦痛與掙扎。但盡管主人公們被沉重強大的苦難不斷地擠壓著,他們卻總是執拗地、卑微而不屈地生活著直至死亡。
另外,鬼子小說中的苦難是持續的、接踵而至的,沉重的苦難激起了弱者們的欲望,并為了這個欲望去執拗地追尋,甚至橫沖直撞。《上午打瞌睡的女孩》中的小女孩“寒露”苦苦地尋找不回家的父親,《瓦城上空的麥田》中的老人李四悲憤地向兒女們追索父親身份的確認,《農村弟弟》中的青年“一撮毛”艱苦卓絕地追求可望而不可即的親情和城市戶口,他們就像希臘悲劇中不斷追尋答案的俄狄浦斯以及不斷推著石頭的西西弗斯一樣,勇往直前,至死不渝,但處于艱難困境中的他們幻想的“生活前景”常常遙不可及,他們越是抗爭,越是偏離生活的正常軌道,他們所有的努力都是那么艱辛,卻又那么的徒勞,甚至把他們推向更深的更加可怕的苦難和困境,因為他們的欲望合情卻不合理,他們的追尋只能引發自身與外界、個體與社會的沖突,沖突的結果只能是弱者的孤獨與死亡。這也正是他們以堂吉訶德式的方式對抗龐大的現實風車的結果。但是小說的主人公們沒有流露出一絲的悔意,他們把野草般粗糙柔韌的生命力演繹到了極致。鬼子曾說:“我是那種越窮越熱愛生命的人”②,生活就是這么復雜的辯證,鬼子小說的主人公都如他一樣,雖然艱難卻無比熱愛生命,誰能剝奪熱愛生命的人生存的權力?
三、馬孔多鎮情結
鬼子以他的民間立場和平民化生存記憶展現著他周圍的世界,但這種立體的、全方位的展現需要一個平臺,鬼子將這個平臺取名為瓦城或瓦村,之后大部分的故事就在此上演,然后謝幕,再登場,再退場。作者讓那個多雨、落后、紛亂的小城或鄉村始終籠罩著壓抑、沉悶、幽閉的清冷之氣,為人物的命運鋪設了一條通向茫茫的未知旅程。像福克納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馬爾克斯所熟悉的馬孔多鎮一樣,鬼子好像也癡迷于此,且具有一種馬孔多鎮情結。從他的自序《一個俗人的回憶》中,我們可以知道,作者從小到大都未曾真正離開過他生活的縣城,而且農民身上的執拗似乎在他身上體現得也特別明顯,因此,鬼子自然與周游過世界、當過戰地記者的海明威不同,他的經歷決定了他的“平民化記憶”都是屬于他生活的小城的,故事或多或少與他看到、聽到、感受到的經歷不謀而合。盡管不是意在書寫瓦城的歷史,記敘瓦城的榮辱興衰,但他對之有著深厚的感情,久而久之甚至成為一種心理上的依賴,他習慣了從瓦城探視人生、世界的意義,換句話說,他喜歡這個名稱所具有的審美質感,就像人們一聽到瓦雷基諾(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中的一個地名)就會想起那個隱藏在漫天白雪之下的世外桃源。
四、敘述之外的敘述
鬼子的每一篇小說都給人以撕裂和絕望的感受,這種撕裂和絕望不只是來自人物的不幸命運,還來自敘述話語自身平淡得近乎麻木的基調,來自敘述者的平視敘述。從某種角度上說,鬼子的小說像一部電影,其多個視角呈流水狀向前推演,形成這種藝術效果的主要原因在于他的敘事模式。和許多小說場景交切的敘事模式不同,鬼子采取的是平行敘事,即兩條或幾條線索同時進行,在時間上達到驚人的一致。為了使讀者完全洞悉事件的發展脈絡,將發生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不同事件時刻收斂于心,作者站在較高的視點,以俯視的姿態,類似說書人一樣將故事娓娓道來,比較典型的例子就是《學生作文》:鬼子在敘述自己生活的同時,對劉水父親的旅程也做了細致入微的描述,表面上看起來兩者并沒有什么關系,實質上,作者之所以選擇這種敘述方式是別有用心的,因為“我”是劉水的老師,而劉水父親糟糕的旅程直接導致了劉水作文的內容,而后劉水與楊帆發生爭執,緊接著,因為“我”在作文題材和內容上的固執己見,市長開始干預,終于致使矛盾激化,釀成不可挽回的悲劇。這種蒙太奇敘事引發的多米諾骨牌效應構成了小說情節發展的動因,真實的生活現場被一點點還原,從而呈現給讀者全方位的有因有果的生活場景。
另一方面,由于作者獨特的敘事模式呈現出濃厚的智性寫作的特征,因而被還原的生活現場盡管看上去帶有比較強烈的寫實主義色彩,但是,它與傳統的現實主義或以池莉、方方為代表的新寫實都有著本質的區別,這不僅因為他在作品的審美意蘊上表現出對生存意義的深層探討,而且因為他在敘事上與新寫實的零度視角恰恰相反,采取的是全晰型的策略。同時,鬼子又不同程度地吸取了先鋒敘事的一些合理成分。這樣,鬼子的小說在形式上便表現出徘徊在先鋒與寫實之間的張力,而這種張力正是作者認為還原生活的最佳方式,生活畢竟不能毫無理性地單純客觀地描述,也不能容忍過分感性的夸張歪曲。通過對敘事技巧的精湛駕馭,鬼子使閱讀不僅充滿了懸念,而且也令讀者體驗到生活中所不具備的戲劇化的審美效果所帶來的悲劇震懾。
另外,鬼子的小說在敘事結構的意向化方面也表現出了自己的特色。鬼子小說中的意向并不負載小說的主題思想與價值,而是常具有多重指向,譬如《傷心的黑羊》中的“黑羊”,既指小說中被殺前流淚的那只“黑羊”,也指柔弱無辜卻慘遭蹂躪的葛葉、葛根姐弟的命運;《誰開的門》中的“門”也有三重指向,第一重是物理性質的門,即和犯罪發生的地點有關;第二重是心理性質的門,指犯罪行為給主人公帶來的隱秘的精神創傷和心靈受難;第三重是指社會性質的門,即犯罪活動產生的社會環境。無論是“黑羊”,還是“門”,它們都已經深深地融入情節之中,成為小說里人物性格發展和故事向前推延的驅動力。由此可見,意向不僅是使鬼子勤力思考、埋設玄機的重點所在,而且成為小說結構不可缺少的有機組成部分,并以潛文本的形式進行深層意義的詮釋。
總而言之,鬼子的作品不是以恢弘的描寫見長,也不是津津樂道于敘事模式和語言內容上的實驗,它更逼近生命的真實,他將眼光鎖定在自己的平民化生存上,懷著悲憫的情懷反復咀嚼自身對苦難的記憶,在平靜的敘述中完成了驚心動魄的生活透視,主人公死亡的宿命和執拗的近乎乖張的生存所構成的張力展現給讀者一個殘酷卻充滿活力的世界。鬼子就像他的小說《被雨淋濕的河》中那個孤獨的少年曉雷一樣,在充滿無序而喧囂的世界中焦灼暴烈地行走,艱難地追尋著生存的意義。
作者簡介:孫寧寧,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教師;張貴勇,中國教育報記者。
{1} 洪治綱:《宿命的體恤——鬼子小說論》,《南方文壇》,1999年第4期。
{2} 鬼子:自序《一個俗人的記憶》, 《南方文壇》,200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