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游園驚夢》 隱喻 陌生化 意識流
摘 要:白先勇小說《游園驚夢》用其獨特的藝術表現方式將立體的昆曲表演化為平面的文學形式。在藝術技巧上采用了改造后的陌生化處理與意識流,并將小說與戲曲《游園驚夢》在內容和精神上的統一充分表現,將昆曲絕唱化為文字間的嘆息,形成了獨特而令人震撼的審美效果。
《游園驚夢》是我最早接觸的一部白先勇的小說,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部白先勇的作品。白先勇在寫作《游園驚夢》時正著迷于昆曲《游園驚夢》。1947年他初次接觸昆曲《游園驚夢》,由此產生了“對昆曲美的初步認識”,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感受寫進了他的作品。在對昆劇形式入迷的同時他也被昆劇《牡丹亭》中超越生死的愛情力量所打動,他曾說:“由于昆曲《游園驚夢》以及傳奇《牡丹亭》的激發,我便試圖用小說的形式來表現這兩出戲的境界,這便是我最初寫《游園驚夢》的創作動機。{1}”小說《游園驚夢》正是在這樣的創作思想下寫成的,在小說《游園驚夢》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兩種文學樣式完美的融合,這是一部具有小說形式的戲劇,換而言之在這部小說中表現出小說與戲劇的互補與升華。在小說中突破性地運用了精巧的技巧以及表現形式,使整部小說在內容與技巧上顯示出驚人的龐雜與統一,復雜的中心意蘊通過復雜的形式技巧來展現,即將世事無常與人性覺醒的復雜主題在文本中通過獨特豐富的藝術處理在形式上鮮明地表現,這是一種由表及里的深度統一與融合,顯現出驚人的藝術精確度。
一、小說《游園驚夢》與昆曲《游園驚夢》間的表里契合。昆曲《游園驚夢》早已家喻戶曉,成為廣為流傳的經典之作,而小說《游園驚夢》企圖將這部有聲有色、唱腔優美、色彩鮮明而又意蘊深遠的昆曲以小說這樣的平面文學形式再現,這可稱得上是《游園驚夢》的現代版。
首先,敘事層面即錢夫人藍田玉一生的經歷與杜麗娘春日游園青春覺醒與如夢相對應。在昆曲中,杜麗娘正值青春年少卻受種種禮法壓抑,郁郁寡歡,直到她在春色燦爛的園中體會到自身青春情感的覺醒。而小說中的藍田玉,從一個卑賤的清唱姑娘因昆曲《游園驚夢》嫁入豪門從此過著奢華但卻失愛的生活,直至鄭彥青的出現,讓她“真的只活過一次”,此為愛的覺醒;之后命運曲折,目睹世界滄桑之后,只感嘆人生變數良多,此為淡然人性的覺醒。其次,在技巧層面上,整個小說首先以繁復的隱喻制勝。昆曲給人以余音裊裊不覺于耳的回響感,而這樣的獨特的韻味感便由文本中的隱喻表現了出來。作者建立了一個廣大豐富的互文性系統,幾乎所有的人名、物名、曲名、地名都有其豐富的原型色彩,對人物的性格以及命運發展有著極其重要的暗示作用,構成一張經緯嚴密的大網,充分使戲劇與小說的表現性在文本上統一。最終,在意蘊層面上,深化了昆曲《游園驚夢》的主題:人的欲望的復蘇以及浮生若夢,過眼云煙的超時代的普遍性內涵,凸現出人類對于時間以及命運的無可奈何,在與昆曲《游園驚夢》主題的相似與不似之間抽離時代歷史政治的內涵,而將獨特的普遍性意義凸現出來。
二、小說《游園驚夢》對昆曲再演繹中獨到的技巧解析。在宏觀把握之后,我們再來細看小說《游園驚夢》在對昆曲《游園驚夢》再演繹時的獨特之處,技術上的難讀大于故事的構架以及意蘊的重新生成,將兩種截然不同的藝術形式進行妥帖的轉換,有著極其出色的技巧運用。
A.隱喻的獨特設置:重復出現的昆曲《游園驚夢》的意味。昆曲《游園驚夢》以其優美的唱詞以及深刻的意味著稱,如何將舞臺上“無聲不歌,無動不舞”的意味用文字感表現出來,這是要花費一番苦心的。白先勇苦心經營的個性化隱喻恰好承擔起了這部分的作用。一張精心設置的隱喻之網正式鋪開。系統縱觀而言,其隱喻手法的運用具有豐富的層次感:首先,視覺強化:通篇從題目開始,不停地重復《游園驚夢》這一曲名以及唱詞,只要一出現《游園驚夢》,整個故事情節的發展就會有相應的變化,這樣反復強化性地暗示讀者整部小說與昆曲《游園驚夢》之間存在著隱喻的關聯;第二,互文性深入:在讀者稍有領悟的時候便會深入發現,整部小說混雜著很強的音樂性,不停地穿插著各種昆曲唱段隱喻人物之間的關系,并更加強了《游園驚夢》的隱喻深度;第三,節奏暗示:在文本的深層,即整部小說的結構以及敘事節奏上與昆曲《游園驚夢》的切合,小說中分為“游園”和“驚夢”兩個獨立的結構,在“驚夢”中的意識流描寫很顯然地延緩了小說的敘事速度,達到與戲曲相同的美學效果;第四,意蘊上的變化與深化:通過杜麗娘與錢夫人的“游園驚夢”對比之下凸現出題,將昆曲《游園》的意蘊上升到了更明顯的形而上的哲學層面。
B.西方創作手法與中國古典小說技巧的巧妙結合:陌生化與視角的轉化。昆曲《游園驚夢》分為《游園》和《驚夢》兩個部分,而在小說中除了將《游園驚夢》作為一個整體隱喻來進行強化設置,同時也與小說對應,將小說的由時間順序分為“游園”和“驚夢”兩個部分來分別看待。
“游園”由小說開端錢夫人藍田玉到達竇公館開始,采用傳統小說的第三人稱俯視視角展開,巧妙地以錢夫人的所見所感主宰讀者的感受。在“游園”中作者對錢夫人所見所聞用了陌生化的處理方式,以一個仿佛從未經歷過豪門盛宴的陌生人的眼光對周圍的一切進行著深度細致的描寫。通過陌生化處理,增加了讀者感受的難度和長度,以一種深諳其道的最熟悉的陌生人的眼光來講述這一切,給人以若即若離的距離。一方面欣賞敘述者敘述出來的這個世界,老式上流社會的氣派非凡以及豪華尊貴,另一方面,透過炫目的表層我們可以探究到敘述者的內心,尚未進入故事的敘述層面,但在簡單敘述的表層底下,一個朦朧的形象已鋪展開來。此處的陌生化處理正與昆曲《游園驚夢》的《游園》在意蘊上達到統一,杜麗娘在游園時人性得到了覺醒,發現了青春的可貴;而錢夫人藍田玉則隨著劇情的推展發現了人生似夢,一切的榮華富貴對于短暫的個人而言不過是過眼云煙,一切的尊容顯赫都是永恒獨立存在的,而人世卻不斷變遷,富貴轉眼即逝,而愛欲不斷輪回。
C.中國古典戲劇的紙上再現:戲劇獨白性的意識流。如果說“游園”是用安靜的隱秘的敘述表現出與昆曲意蘊的統一,那么“驚夢”則是運用十分強烈的具有戲劇化的意識流表現手法將立體式的戲劇獨白變為平面小說,極具張力與表現力。白先勇曾說:“我寫這篇小說寫了五次。前三次用比較傳統的手法寫內心活動,我都不滿意,起初我并沒有想到要用意識流手法,女主角回憶過去時的情緒非常強烈,也有音樂,戲劇背景,為了表達得更好,嘗試用了意識流手法。”{2}
小說中的“驚夢”是在“游園”的鋪敘下,當錢夫人入席,酒力涌出,意識流便隨之展開。意識流原指自由性的意識隨意流動,而白先勇受到中國傳統文藝理論的“感物說”的影響使意識流在外在客觀環境與內在意識發展相互感應中進行:錢夫人在微醉的狀態下聽到昆劇《游園驚夢》的唱詞,又看到蔣碧月與程參謀相依的面龐,她在強烈的相似印象的感召下,如杜麗娘在夢中與柳夢梅交歡相一致,錢夫人在夢中回憶了自己今世唯一一次愛欲的釋放。錢夫人內心復雜的感情也通過意識組合表現出大膽的告白,隨著《游園》的唱詞與旋律越來越多的聲音出現直至錢夫人的頭腦中出現模糊的意象組合:強烈的陽光與窒息的汗水象征著人性本能欲望的爆發,是熱烈狂野的火紅與光亮;而隨即出現的是錢將軍死前的托付,慘白的頭發和烏黑的眼圈,表現著現實的沉重與束縛,是凝重的墨黑;然后是瞎子師娘言中的“錯長了一根骨頭”的預言,意味著傳統道德的壓力,是陰郁的灰色。整個意識流的過程充斥著這樣三個主要片段,象征著人格心理潛意識到前意識到意識的三個發展過程,在表現這樣一個潛在心理變化過程中積極地調動了戲劇的因素:音樂提示,通過不斷變幻的昆曲《游園驚夢》的旋律伴隨著整個意識流的發展通過唱詞和樂曲暗示人物心理的變化;燈光變化,運用色彩對應的方法,在意識的流動中加入象征性的色彩,類似舞臺劇演出中通過變換的背景燈光配合情緒的發展;話語權轉化,而在意識流發生時敘述視角也由第三人稱視角轉為第一人稱內視角,使整個意識流的過程成為獨立的戲劇內心獨白。
三、結語:似與不似間的嘆息。小說《游園驚夢》近乎完美地再次演繹了昆曲《游園驚夢》,在那些運用獨到的隱喻、陌生化、意識流之中,我們除了驚嘆于作者寫作技巧的運用嫻熟,更多的,恐怕是對昆曲《游園驚夢》的向往。作者深愛昆曲,他對于《游園驚夢》的苦心改造恐怕不僅僅是由于愛之深,更多的是痛之切。《游園驚夢》正是將昆曲發展的百年變化濃縮于一夜,這無疑是昆曲文化發展的一曲挽歌。寫作小說《游園驚夢》是為了留住這種瀕危的藝術形式,而用文字神似的再現,所體現出的卻又難以真正再現其難以模擬的舞臺藝術美感。《游園驚夢》給讀者帶來的審美效果如同握住一把流沙,作者緊緊握住的是一把時間的沙子,握得越緊流失得也就越快,而讀者耳中甚至可以聽到潺潺的時間消逝的呻吟,那無數羅列巧妙的隱喻、色彩和音樂帶給人的是對昆曲的驚嘆,同時也是永恒消逝的空洞的回聲,我們可以體會到一個邊緣人痛苦努力地追趕時間的步伐,體會到那些近乎瘋癲極致的細節,那些人名、曲名、唱腔源于一個作家內心絕望的吶喊,他所構建的那個屬于他先父時代的圖景,在他謎一般的筆下,產生了如此巨大的審美逆反效應,在對中國戲曲文化的極度推崇的表現中顯現出的卻是:愈是靠近愈是遠離,愈是濃縮愈是延長,愈是清晰就愈感失落的邊緣人心態,在深深體會了那些深厚文化積淀的文字后,我們可以聽到作者的哭泣,我們也能真實地感受到:某些精神意義上的沉淀,真的已經離我們而去了。
作者簡介:謝岑,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碩士,師從駱冬青教授,研究方向:文藝美學。
{1} 白先勇:《〈游園驚夢〉小說與戲劇》,出自《白先勇文集(五)》,花城出版社,2000年4月版,第336頁。
{2} 白先勇:《驀然回首》,上海文匯出版社,2004年版,第26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