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話語建構 文本空間 倫理共演
摘 要:閱讀是讀者與作者、人物、隱含讀者、隱含作者之間的一場共演,演出的內容則是人生倫理。文學倫理發生的過程是自我生存與文本他者生命感覺碰撞的過程,也是文本經典化的過程,而共演的過程在劉半農的詩歌《教我如何不想她》中呈現的是美的沉醉與愛語呢喃。
《教我如何不想她》是劉半農先生于1920年留學歐洲期間所作。在經歷近九十年的歲月淘洗之后,這首詩仍然被奉為經典傳誦于校園內外,也不時在大型文藝節目中演唱。朗朗誦讀之余,仍覺得詩意流連,一點感動,一點相思,一點淡雅的美感流淌于句里行間,令人不禁撫卷沉思,它的詩意究竟是什么呢?又為何會成為傳誦不絕的經典?華茲華斯曾給詩歌下的定義是“詩歌是詩人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詩人平靜之中的回憶……”這個定義明顯直指詩歌的內核在于情感。如果說詩歌的內核是情感,那么是否可以說《教我如何不想她》就是由詩人超乎常人的情感訴求引發的呢?而這種情感訴求又引發了怎樣的倫理效應,讓我們記住它,并奉它為經典呢?
一、文本的聚焦
《斷章》中寫道:“你站在橋上看風景 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 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薄额}西林壁》則有“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千古絕句。古今兩位詩人都通過詩化的哲理給我們提供了深刻的啟示:由于人們站在不同的視點上,觀察的重心不同,其風物景觀自然就各呈異彩。好的作品在作家完成時已經在文本中預設了讓讀者聚焦的點,而這些點讓它的讀者不約而同地產生了“這個作品很不錯,值得記憶和品讀”的聚焦效果?!督涛胰绾尾幌胨菲鋬仍谟袃蓚€是讀者最易聚焦的點,也是被關注得最多的點。一個是“教我如何不想她”這個主題,另一個是優雅意境的設置。
對于一首好的詩歌,最佳的情感表達是情景相生,情景交融。就是景到情到,寫到一定的場景,情感自然噴薄而出。一切景語皆情語。第一小節:“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一個寧靜的夏日,仰望云端,只有些許微云,四下寧和,只任耳畔飄過些許微風,你在此情此景中最想做的是什么呢?于“我”是“微風吹動了我頭發,教我如何不想她?”一種在寧靜清爽之中的想念,緩緩道出。第二小節:“月光戀著海洋,海洋戀著月光?!薄鹿饩従徚鳛a在靜靜的海洋上,海洋與月光連成一片,你在此情此景中最想和誰一起分享?于是“這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她?”“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魚兒慢慢游。”——寧靜中的一點閑適,細數落花,輕嘆流水,“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樹在冷風里搖,野火在暮色中燒。”——忍看冷風侵枯樹,暮色撩人,心不覺思念,“教我如何不想她”。在這首詩中,每一節的開頭幾句都通過渲染不同的景色以自然引起感情的抒發;每一節都營造了優美的詩歌意境,實感的景色有助于引起人們無窮的想象。同時,詩人以現代抒情詩的方式,反復吟唱“教我如何不想她”,用生活中的白話來抒發心中強烈的感情。
敘事話語結構內部實際上必然包含著文本中時間和空間的創造性的組合。在《教我如何不想她》中,每一個小節都是一個情境,話語時間上是線性排列的,而故事時間上則是平行共時,每一個小節都是平行共時的一個情境。平行共時意味著情感的反復詠唱的可能性,“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頭發,教我如何不想她?”這是第一次詠唱,以下每一個小節都在情境中不斷重復地詠唱“教我如何不想她”這個主題。同時,平行共時也意味著思索遞進、情感遞深的可能性。一個平行的主題,不斷地在人生情境中重現,無論是夏日微云清風的午后,還是秋風落木的暮時,只任憑思想在生活的一幕幕經典場景中緩緩流走,思緒飄飛,你是否會想起心中的她,嘆一聲“教我如何不想她?”平行的主題在平行的情境中反復就成為一種思索和記憶的深入,讀者在閱讀中不斷地與之相和,不斷地生成“教我如何不想她”的念想。
此外,我們注意到這首詩歌里面的空間都是一些介于既定和未定的情境。在既定和未定之間意味著空白?!翱臻g的填充由那一空間中可找到得物體所決定。物體具有空間狀態。它們以其形狀、大小、顏色確定房間的空間效果……物體在空間被安排的方式以及物體的形態也可以應你想那一空間的感知?!眥1}在《教我如何不想她》里又是什么填充了確實的空白呢?毫無疑問是表音詞“啊”。詩歌的形式基本一致,以第一小節為例?!疤焐巷h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頭發,教我如何不想她?”前兩句描繪了一個介于既定和未定之間空間,留下空白,后面:“微風吹動了我的頭發,教我如何不想她?”直接抒情。在這之間連接兩者的只一個“啊”?!鞍 弊忠砸环N音符和音節的雙重形象補充了情境中的空白,音符帶有形狀特征,音節具有冷暖、大小特征。然而必須注意到這種補充是一種近乎無可奈何的舉措。其實補充空白的是情感,然而沒有“啊”的過渡的話,這些句子又成為一些生硬的表達。換言之,在這首詩歌中,情感巧妙地補充了空間的空白,而情感的無法名狀則用了“啊”一個擬聲詞代指,情景交融間自然生成美感。
從空間既定和未定的思考自然又回到對這首詩歌時間設置的思考。如同空間的既定和未定一樣,在本詩中時間的設置呈現出一種斷裂與延展的狀態。一方面,時間因情境的既定,顯出基本的設置;另一方面,又由于情境的未定,呈現出一種時間的延展?!皩σ粋€素材的平行線索的勾畫,使在那一素材中確認單線的時間先后順序變得困難起來。幾個事件在同一時間發生、要確定時間上是部分還是完全一致有時并不一定可行。時間先后順序有時就像它煞費苦心地表現的那樣有意義。……未被填滿的不完全信息,在被構建的素材中留下了間隙,從而模糊了我們對它的印象?!眥2}在這首詩歌中,時間的斷裂與含混恰恰成為“像它煞費苦心地表現的那樣有意義”。試想一下,如果詩歌中落一個明確的時間,那么我們的情感往哪里伸延呢?如果是一個停滯的時間,我們的思索又如何延續呢?妙筆生花,常在平常間。
在《教我如何不想她》里面,無論是情景設置的契合,還是在結構上造就的時間的斷裂與延展,空間的既定與未定的效果,實際上都成就了讀者,也就是我們對于本詩的聚焦,在聚焦中漸行漸品,先是有味,繼而有情,之后有思,徐徐鋪展,不自覺嘆一聲:“啊,教我如何不想她?!?/p>
二、交流的層次
《教我如何不想她》是“她”字在現代文學作品中的第一次登場亮相,由此,“她”開始成為現代漢語中女性的第三人稱代詞。1920年6月6日劉半農在游學倫敦期間,撰寫學術論文《“她”字問題》,正式首創表示女性的“她”字,并將文章寄回上海的報刊發表,同年9月4日劉半農創作了新詩《教我如何不想她》。1926年趙元任將此詩譜曲,自此《教我如何不想她》傳唱大江南北,經久不衰。當然,關于詩歌原作的最后一個字,究竟是男的“他”,還是女的“她”是有爭論的,在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年編輯的《趙元任歌曲選集》中用的是“他”,可是在劉小蕙著作的《父親劉半農》一書中顯示用的是“她”。
在當代語言的背景下去品讀她,理解她,用自己的生命體驗去深入這首詩,感受這首詩歌,進而品味這首詩。詩歌話語向我們呈現出三個相關層面的話語交流:第一個層面是詩歌內部的“我”和“她”的故事,第二個層面是詩歌隱含讀者與“我”,第三個層面是詩歌的外部層面,“我”與真實作者、真實讀者建立的隱性交流。
在本詩的第一個層面,“我”和“她”的故事:一切景語皆情語,意在心靈底處,緩緩流淌,幾分神秘,幾分清爽,幾分寧靜,融成浪漫點點?!疤焐巷h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緊緊幾筆素描,一個寧靜淡雅的世界就被描繪出來,這個世界只有自己,任耳畔飄過清風,“我”只仰觀云卷云舒;“月光戀著海洋,海洋戀著月光”,寥寥數筆,卻是濃墨重彩,海天在月光中連成一體,沒有喧鬧的狂浪,只有深情的波瀾,洶涌而不張揚,落一片月光,自是美不勝收,分不清是月光主導還是海洋主導的感官盛宴;“水面落花慢慢流,水底魚兒慢慢游”,透視繁華的點點,水面落花流,水底魚水歡,自然和諧之趣只在微言片語便已寫盡;“枯樹在冷風里搖,野火在暮色中燒”,總是秋風吹落葉,又是一年秋收時,任冷風枯樹,野火熊熊應暮燒,凄冷也是如此的熱烈,凄冷在熱烈中飛揚;四個小節分別構置了四幅畫一般的意境,四個很適合、很容易發生情思的情境。
點點景意點點情,于是在文本的第二個層次,“我”不自覺地發出了“教我如何不想她”的感嘆。筆者注意到在發出感嘆之前都有一個語氣詞“啊”和一個短句過渡。關于“啊”字的作用前文已經談過,此處不表。我們重點來看起過渡作用的短句。第一節:“微風吹動了我頭發”;第二節:“這蜜也似的銀夜”;第三節:“燕子你說些什么話?”第四節:“西天還有些殘霞”。從結構上而言,把中間的過渡短句去掉,實際上也是完整的,然而總感覺缺少了些什么,變得不那么和諧了。首先,少了過渡,情感的迸發就顯得突兀了,其次,過渡短句實際上是“我”和隱藏讀者的一種交流,如果少了這層交流,詩歌也就沒味道了。以第一節為例。第一節全文是:“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頭發,教我如何不想她?”前兩句創設了一個優美的意境,一個很適合、很容易發生情思的意境。緊接著,“微風吹動了我的頭發”這直接引起了我的情思:“教我如何不想她”,這個短句直接起了過渡作用,自然引出情思。另外,這個短句也是“我”和隱藏讀者的隱性交流的承載,“我”在向隱藏讀者訴說一種情思的發生,而隱藏讀者在傾聽,在感受,到了最后,“教我如何不想她”實際是“我”和隱藏讀者共同發出的感慨。
進入第三層面,“我”和真實作者、真實讀者建立的隱形交流,則成為一種巧妙的角力,一方面,詩歌營造的點點情懷感染著作者、讀者,不覺進入一種審美的體驗之中,陷入一種詩歌意境的沉醉,或稱為美的沉醉;另一方面,作者和讀者由于自我身份的標示,又竭盡全力要擺脫這種神秘的審美意境,力求成為一種超脫的旁觀者,可以做審視性的閱讀。在兩種情緒的交融中,慢慢沉淀的是對“教我如何不想她”這份情思的沉醉。
縱觀這首詩歌的三個層次,可以很清楚地發現,貫穿本詩各個層次的始終是“我”,所有的情感都指向“我”,所有的交流也都指向“我”,換言之,這首詩歌的話語表達方式表現為“我”的情思的“私語”化,或稱為“自白”,而主題是“教我如何不想她”,可以說整首詩歌就是一種愛的私語。
三、倫理的共演
謝有順曾在《鐵凝小說的敘事倫理》中說過“敘事既是經驗的,也是倫理的,被敘事所處理的現實,應該具有經驗與倫理的雙重性格,這才是小說最高的現實”{3}。這是一個具有擴展性意義的結論,小說如是,詩歌亦如是?!皵⑹聜惱砭褪菙⑹律蓚惱肀旧恚粌H是作者敘事生成倫理,也是閱讀者對小說敘事的復敘事生成倫理。”{4}文學倫理批評“是一種生命感覺中去感覺另一種生命真實”{5}。
當一部作品出世時,它已經在某個層面上成為一個獨立的存在,它的存在其實已經超越了作者的意圖,讀者(包括研究者)在閱讀中不斷地以自身的生命體驗形成的倫理觀念去審視作品,或多或少地將作品內涵延展了,對于文本話語的理解也隨之發生偏移。因此,可以說,閱讀中形成的與文本生命體驗相互碰撞而產生的生命感覺才是文學倫理批評真正的出發點和落腳點。這種“生命感覺的碰撞”,或許我們可以用另一個更恰當的表述來概括“它”。文本的閱讀是一種由淺入深的層次性過程。我們可以將一個作品看成是一個虛擬世界的演出時,那么,閱讀即是讀者與作者、人物、隱含讀者、隱含作者之間的一場共演,演出的內容則是人生倫理。由此,我們找到了一個詞匯來代替“生命感覺的碰撞”,那就是倫理共演。
說得清晰一些,就是在閱讀中,讀者(包括研究者)與文本形成的倫理共演形成了文學倫理。“共演”強調文學倫理發生的一個過程,這個過程就是生命感覺碰撞的過程,也是文本經典化的過程。
對《教我如何不想她》的解讀其實也是在和文本進行倫理共演,在解讀《教我如何不想她》的優美情境和情思主題時,我們不斷地沉醉于一個又一個動人的情思意境,獲得一種美的享受,跳出文本,我們突然發現其實這首詩歌表現為一種愛的私語,又不覺在和“我”的交流中,一層一層深入,一點一點迷醉在這愛的私語中而獲得情感的熏陶。我們解讀這首詩歌的過程就是一個交流和共演的過程,是現實的我們和文本的“我”的一種倫理共演,共演的過程呈現的是美的沉醉與愛語呢喃,我們用自我的生命體驗形成的關于美與愛的情思去體驗和感受文本中“我”的情思,這個過程就是兩種或多種生命感覺碰撞的過程,在不斷碰撞與磨合的過程中,詩歌成就了它的經典?!懊恳徊啃≌f,不管怎樣,對一個問題作出回答:人的存在是什么,它的詩性在哪里?”{6}其實,文學是人的文學,只有對人,文學才有意義,小說如此,詩歌也是如此。
作者簡介:粘招鳳,四川南充西華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生,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楊紅旗,文學博士,西華師范大學副教授,碩士生導師,研究方向:現代文學理論與美學。
{1}{2} 米克·巴爾:《敘述學-敘事理論導論》譚君強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4月第2版,第159頁,第254頁-第255頁。
{3} 謝有順:《鐵凝小說的敘事倫理》,《當代作家評論》,2003年,第6期。
{4}{5} 楊紅旗:《倫理批評的一種可能性》,《當代文壇》,2006年,第5期。
{6} 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董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第202頁。
(責任編輯:趙紅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