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魯迅 野草 矛盾 抗爭 精神超越
摘 要:散文集《野草》是魯迅先生對生命進行哲學思辨的結晶,其生命意識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生命的矛盾意識,包括黑暗與光明、生和死、絕望與希望、理想與現實幾對矛盾范疇;另一方面是生命的抗爭意識,即生命在對外界的壓迫中求生存求發(fā)展的意識。這兩種意識是辯證統(tǒng)一的。
散文詩集《野草》是魯迅先生特殊心情下的產物,是他孤獨苦悶的象征,是對生命本體存在的刻骨銘心的哲學思辨。全書二十四篇作品流動著一種基本意識,即生命意識,這種生命意識比較突出又比較清晰地表現出來的是兩個方面:一是生命的矛盾意識,即生命本身的存在與發(fā)展中不可避免的矛盾沖突意識;另一方面是生命的抗爭意識,即生命在對外界的壓迫中求生存求發(fā)展的意識。
《題辭》第一句“當我沉默著的時候,我覺得充實;我將開口,同時感到空虛。”開篇就點出了作者“想要寫”,但是“不能寫”的矛盾心理。《野草》中更是充滿了生命體驗中的矛盾意識,這在《題辭》《影的告別》《求乞者》《希望》《好的故事》《過客》《死火》《墓碣文》中有突出表現。矛盾意識所建立起來的點就是生命之路的選擇,或者說是生命以最佳存在方式與發(fā)展方式的選擇,從這個基本點出發(fā),作品中同時表現了相關的幾對矛盾范疇:黑暗與光明的矛盾,生和死的矛盾,絕望與希望的矛盾,理想與現實的矛盾。
黑暗與光明的矛盾表現了生命之路選擇中的兩難境地和彷徨心態(tài)。《影的告別》中的“影”既不愿在黑暗里,也不愿在光明中,也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因為不論是哪種選擇,都要做出犧牲。“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倘若黃昏,黑夜自然會來沉沒我,否則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現是黎明”。“影”是從“我”中剝離出來的身形,在明暗之間做艱難的選擇,深刻地反映了魯迅當時內心的巨大矛盾。但即使是“影”,也決不愿到他所不樂意的天堂、地獄和黃金世界去,而是要回到“我”的自身。因此,作者在本文中盡管反映了自己內心的黑暗和孤獨,但目的卻是要反抗和告別這黑暗與孤獨。1925年3月18日作者致許廣平的信中說:“我的作品,太黑暗了,因為我常常覺得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卻偏要向這些作絕望的抗戰(zhàn),所以很多著偏激的聲音。其實這或者是年齡和經歷的關系,也許未必一定的確的,因為我終于不能證實: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①
對于“死”的內涵體悟是魯迅先生最感興趣的,《野草》二十四篇中,有十八篇提到“死”,其他的散文中,也有一半以“死”為題材。他為中國人間至愛者的“死”而放筆直書,“就如悲喜時節(jié)的歌哭一般。”他苦苦思索著中國人的“生和死”的方式和意義,敢于正視人類生命中的最后歸宿。并從“死亡”之中感受到生命的存在,“過去的生命已經死亡。我對于這死亡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曾經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經朽腐。我對于這朽腐有大歡喜,因為我借此知道它還非空虛。”“生”和“死”是一對矛盾的統(tǒng)一體。在《頹敗線的顫動》中,通過一位母親辛酸悲慘的命運寫了人“生”的悲涼痛苦和尷尬。母親在饑餓的巨大威脅中養(yǎng)活了自己的女兒,但在使她生命存活的同時卻已給了她甚至她孩子巨大的生的痛苦,使她們發(fā)出“倒不如小時候餓死的好”的生不如死的惡毒詛咒。《死后》則通過夢境中死后情景的想象和描寫,使我們感受到“死”并不意味“生”的結束,而是“生”的痛苦的繼續(xù)延續(xù),人既不能選擇“生”,也不能選擇“死”,“我先前以為人在地上雖沒有任意生存的權利,卻總有任意死掉的權利的。現在才知道并不然。”在《野草》中,生和死構成一組巨大的矛盾,顯示出作者對“現代中國人”的生命本質的深刻體驗。
希望與絕望也是魯迅在《野草》中始終探尋的問題,這對矛盾表現了生命對前途的思辨。《希望》中作者一再說“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在作者心目中,希望與絕望皆為虛妄,雖如此,作者卻依然要在沒有希望的虛妄,甚至沒有絕望的虛妄中掙扎奮斗。“用這希望的盾,抗拒那空虛中的暗夜的襲來,雖然盾后面依然是空虛中的暗夜。”作者雖強化和肯定虛妄,但依然作《希望》鼓勵青年不要消沉。作者正是用自己以遲暮來肉搏這空虛中的暗夜的現身說法,表明自己對虛妄的態(tài)度。正視并抗拒虛妄,結果是超越虛妄。作者在《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中說:“不過我卻又懷疑于自己的希望,因為我所見過的人們,事件,是有限得很的,這想頭,就給了我提筆的力量。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②《過客》中的過客知道前面是墳,但仍發(fā)出“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的詢問,可見在作者的深層意識中,對絕望本身也是有疑問的,因為在過客的跋涉中,前面始終有一個“聲音”在呼喊他。這個“聲音”,也就是對希望存在的信念。
黑暗與光明、生和死、希望與絕望的巨大矛盾沖突,使作者陷入無盡的黑暗、悲涼、孤獨中,在達到絕望的極致后,生命中又毅然迸發(fā)出一種奮戰(zhàn)、不屈的抗爭意識,而且這種抗爭意識充斥在《野草》的所有作品中,構成了生命體驗不可或缺的另一個方面。“絕望中的抗爭”表現了魯迅先生“糾纏如毒蛇,執(zhí)著如怨鬼”的韌性戰(zhàn)斗精神,閃耀著先生“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偉大人格魅力。
對于生命的扼殺者、壓迫者以及一切阻礙生命發(fā)展的力量的深深憎惡和頑強戰(zhàn)斗,以及對于不屈的生命力和反抗意志的張揚與呼喚是生命的抗爭意識的一個方面。《秋夜》里已經落光了葉子的“棗樹”,“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一意要制他的死命,不管他各式各樣地著許多蠱惑的眼睛。”曾經滄桑而依然鐵骨錚錚的棗樹,還有敢于撲向真火的小青蟲們,代表著生命的強力意志和頑強戰(zhàn)斗的韌性精神。《雪》更是充滿了向上的生機與活力,他們雖孤獨,但并沒有失去雨自由的本性,他們是“死掉的雨,是雨的精魂”,他們在逆境中生存、抗爭、搏斗,獲得比雨更大的自由,更強的力量。《淡淡的血痕中》“叛逆的猛士出于人間”,“他將要起來使人類復蘇”,在這樣的猛士面前,“造物主,怯弱者,羞慚了,于是伏藏。天地在猛士的眼中于是變色。”從棗樹到雪,再到猛士,這種在虛無、黑暗、絕望中的掙扎反抗,頑強的戰(zhàn)斗,也是魯迅先生硬骨頭的人格體現。
對于茍活者、怯懦者、麻木者、甘當奴隸者、庸俗無聊者,以及各種委瑣的人生哲學的激烈抨擊構成了生命抗爭意識的另一個側面。《復仇》是魯迅先生對深深厭惡的無聊看客旁觀者的諷刺,在1934年5月16日魯迅先生致鄭振鐸信中說:“我在《野草》中,曾記一男一女,持刀對立曠野中,無聊人竟隨而往,以為必有事件,慰其無聊,而二人從此毫無動作,以致無聊人仍然無聊,至于老死,題曰《復仇》,亦是此意。”③魯迅先生認為“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對于這樣的群眾沒有法,只好使他們無戲可看倒是療救,正無需乎震駭一時的犧牲,不如深沉的韌性的戰(zhàn)斗”④。《狗的駁詰》中,當“我”叱咤狗的勢利時,狗卻說愧不如人,“我慚愧:我終于還不知道分別銅和銀;還不知道分別布和綢;還不知道分別官和民;還不知道分別主和奴;還不知道……”于是我逃走了,而狗在后面大聲挽留“且慢,我們再談談……”這只與人辯論的狗讓我們看到世上還有更為卑鄙無恥、勢利貪婪、連狗都不如的人。《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則批判了卑躬屈膝的奴才哲學。一些人不僅甘為奴隸,滿足于作奴隸的生活,而且“從奴隸生活中尋出‘美’來,贊嘆,撫摸,陶醉,那可簡直是萬劫不復的奴才了,他使自己和別人永遠安住于這生活”⑤。
在《野草》中,生命的抗爭意識與矛盾意識并不是截然分開的,而是水乳交融般地統(tǒng)一在一起,這種生命意識是矛盾中的抗爭,抗爭中的矛盾。而且,當矛盾和抗爭都達到極致的時候,生命就實現了一種精神超越。這種精神超越是通過自我的否定之否定而產生的,來自于靈魂的自我搏斗。《墓碣文》中作者進行了嚴厲的自我剖析,“有一游魂,化為長蛇,口有毒牙。不以嚙人,自嚙其身”,“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盡管“創(chuàng)痛酷烈”,而一旦超越,“你將見我的微笑!”《野草》表現了作者精神超越的過程,是作者精神蟬蛻的外殼。在生和死、希望與絕望的矛盾抗爭中他苦苦尋找“人”的生存意義。“孤獨的雪”“雨的精魂”看到了超越虛妄后的希望;“這樣的戰(zhàn)士”已舉起了投槍;《淡淡的血痕中》的猛士超越了這樣的戰(zhàn)士精神上的抗拒和戰(zhàn)斗前絕望與虛無的哲理思辨,而投身于真正的現實的戰(zhàn)斗了。
《野草》中的《過客》集中體現了魯迅先生對生命的哲學思考,不論是抗爭意識、矛盾意識,還是精神超越。據荊有麟《魯迅回憶》說,魯迅曾醞釀十年之久作《過客》,集中體現了他的哲學和世界觀。過客不停地向前走,即是對生命之路的探索,在這條路上,存在著三種生命形態(tài):女孩是過客的前身,也代表著青少年;老翁代表著停息了探索者,也暗示著過客如停止前行的命運;過客則是依然倔強地前行著的作者自己。魯迅在1925年5月8日《北京通信》中寫道:“我自己,是什么也不怕的,生命是我自己的東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著我自以為可以走去的路;即使前面是深淵,荊棘,狹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負責。”⑥所以過客雖然步履蹣跚,傷痕累累,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但決不停息自己的腳步。過客對生命的探索充滿了盲目性和堅定性。他明確地知道,前面是墳,生命的盡頭是死亡和絕望,但過客明知終點是墳,仍要“向野地里蹌踉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后面”,不僅在不計成敗、不問收獲的“闖”的過程中尋找“人”的生存意義,而且因為對必然的死的極端歸宿的正視,獲得一種精神的自由。而且還進一步地追問“走完了那墳地之后呢?”這就有了超越絕望、超越死亡的意味。過客也始終聽到前面有一個“聲音”在呼喚他,這“聲音”就是對希望存在的堅定信念。《過客》集中了魯迅對生命之路的探索,生命是次痛苦的跋涉,雖然終點是墳,但生命的意義正在于“走”的過程。在路上有許多美麗的野百合野薔薇,而且總有一個聲音(希望)在催促前行。正如魯迅先生在1925年4月11日致趙其文信中說:“《過客》的意思不過如來信所說那樣,即是雖然明知前路是墳而偏要走,就是反抗絕望,因為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zhàn)斗者更勇猛,更悲壯。”⑦魯迅先生在悲壯的反抗中實現了對死亡和絕望的精神超越,實現了心靈的自由和解放。
作者簡介:郭翠英,山東省菏澤學院中文系講師,文學碩士,研究方向是中國現當代文學。
① 魯迅:《兩地書·四》,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1頁。
② 魯迅:《南腔北調集·〈自選集〉自序》,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68頁。
③ 魯迅:《書信·1934年5月16日致鄭振鐸》,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05頁。
④ 魯迅:《墳·娜拉走后怎樣》,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0頁-第171頁。
⑤ 魯迅:《南腔北調集·漫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04頁。
⑥ 魯迅:《華蓋集·北京通信》,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4頁。
⑦ 魯迅:《書信·1925年4月11日致趙其文》,北京:人民文 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77頁-第478頁。
參考文獻:
[1] 魯迅作品全編:散文卷[C].錢理群,王得后編.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