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偉經致牛漢(1997年6月15日)
牛漢大兄長:
……
剛讀完《新文學史料》今年第二期舒蕪的長文《〈回歸“五四”〉序》,這是他第一次發文談他交出胡風信事件的詳情。讀罷全文,他似乎還沒有勇氣觸及他對胡風的出賣的內心動機。正是由于他交出大批胡風信,對胡風這種無情無義的出賣,才導致以交出書信、搜查私人信件為開端的,對包括你、綠原等等大兄長在內的全國范圍的知識分子空前規模的殘酷迫害。我特別注意讀舒蕪文中的這段話:“由于我的《關于胡風的宗派主義》,一改再改三改而成了《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些材料》,雖非我始料所及,但是它導致了那樣一大冤獄,那么多人受到迫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乃至失智發狂,各式慘死,其中包括了我年輕時期幾乎全部的好友,特別是一貫挈我掖我教我望我的胡風,我對他們的苦難,有我應負的一份沉重的責任。”可是,他內心深處是怎么想的呢?他難道不清楚不經胡風同意,背著胡風而交出胡風寫給他的私人信,是一種媚上邀功的出賣他人的極為不齒的罪惡勾當嗎?
因為當代最大規模的文字獄,是從舒蕪對胡風先生私人通信的大揭發、大出賣開始的。因此,我很認真看待舒蕪這篇長文。以上是我最初步的一點讀后感,不知你以為如何?
向尊夫人問好,祝你全家
安康!
黃偉經敬草1997.6.15
二、 黃偉經致牛漢(1997年9月14日夜)
牛漢大兄長:
寄上何滿子大兄長批評舒蕪的兩篇已發出的文章,都是經我手交出去刊發的。其中《誣告與道德堤防的潰決》一文,我還復印一份交大公報與廣東省月刊《同舟共進》同時刊出。
我八月六日有一信給滿子大兄長,今也復印一份供你一覽。
舒蕪那篇《回歸“五四”》長文,不知是你的約稿還是他的投稿?在刊出前,你給他提過什么意見么?刊出后,特別是他聽到一些批評之后,不知有何反應?如可以,請大兄長告知一二。不知可以么?
問好大嫂夫人吳大姐,祝你倆
安康!
黃偉經敬草1997.9.14夜
三、 牛漢致黃偉經(1997年10月7日)
偉經我兄:你好!早該寫信,請諒。這些時我頭腦不平靜,需要冷一陣子。我是個不善于思考復雜問題的人。先說兩件事:(1)秋耘前輩的回憶文章,請盡快賜下,編輯部翹盼著,文到即發。請向秋耘致意。(2)上次在電話中我說北京有一些文藝界老人,近年來編輯出版了一系列的文集、叢書,擬請秋耘編一集(約30萬字),今天上午與那位具體做編務的同志取得聯系,他叫鄧九平(北師大中文系),他日內即與你聯系。他近年來請出一些老前輩作主編(如季羨林、鐘敬文、馮亦代、卞之琳、張岱年、陳原、嚴文井等),還有與我年齡相近的一些朋友,如邵燕祥、林斤瀾、汪曾祺(已故)等,以及我作編委,已出版了幾套文叢,由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北師大出版社等幾個出版單位分別出,他們近來正編印汪曾祺文集,馮亦代文集,季羨林、張岱年文集。我向他們推薦秋耘前輩,得到熱誠的回應,希望先編一本選集。我覺得這個編輯路子值得我們支持。是莊嚴的,正派的。印刷質量尚精美。林斤瀾也準備編文集。我的暫不考慮。選集如出的滿意,可考慮請秋耘編文集,他是中國現代文學界一位可敬的志士。
其次談談舒蕪的文章的事。電話里已談了多次。就已得的反響來看,這篇文章引起文藝界的重視,但反應不一致。就我已有的訊息看,文藝界大部分人都覺得應當刊出這篇有重要參考價值的史料。如何評價,是另一個問題。我事前并不知道舒蕪寫這篇文章,是投稿。我看了之后提了兩點看法:(1)須以今天清醒的觀點,回顧甚至清算近半個世紀的歷史,涉及大人物與大事件不可回避,否則什么事情都無法談明白;(2)還必須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向歷史交代,勢必得觸及靈魂,再丑再疼的事情都應誠懇地說個清楚,歷史與讀者定能諒解。55年的那個事情,承擔自己的責任,同時把當時的細節揭露出來。這才是真的文學史料。舒蕪說我提的這兩個問題十分重要,但極難談。文稿退給他考慮考[慮]修改,他添了那一段百十字的文字。我又對舒說:有了這一小段文字當然比沒有要好,但覺得是浮擱在外邊,沒有切切實實地揭示自己內心的真情。我說,對全文的看法是,前半篇寫得較詳盡,且有史實,對“主觀論”創作發表的前前后后剖析的不差有說服力。過去胡先生回憶文章與小傳中說發論主觀是一種“失察”,這顯然不是真情。80年代中期,我兩次向胡先生提出自己的看法,胡先生未作回答,回避了這個難題。舒文把史實寫了出來,好讓歷史評斷。但是文章的后一部分——55年事情的經過與內情,卻寫得太空泛與缺乏“血肉感”(胡風評舒蕪文章致命弱點的話),哪里會是那么簡單!舒對我說:“就是這么簡單!”我說我不相信。我感到非常失望,再未與舒聯系。最近曾卓來京,通了一回電話,曾與我對舒文的總評價相似。他也有些失望。他對我說了一些訊息,說長沙彭燕郊兄很肯定舒文,與舒通了信,舒蕪給彭燕郊回了一封長達十幾頁的信,信里有一句話說:“我手里還有關于胡風的秘密武器。”似乎他有引而不發的材料。我覺得這太可怕可悲了,為什么如此陰暗,如此世故?我將冷靜地察看事態的發展。不論舒,還是胡先生的家人,我總感到還沒有從歷史的陰影和怪圈中走出來,仍然被那種“階級斗爭”的魔影所作崇,首先不敢與歷史的大人物對質,不敢清算這段歷史。也不敢更誠實地清算自己。我真該好好清算一下自己的混亂而愚昧的一切。先寫這些,眼睛不靈。
牛漢 1997.10.7
四、 黃偉經致牛漢(1998年2月11日)
牛漢大兄長:
二月六日信及稍改了幾字的前信抄正件,已收到,很令我高興。
你此封談發表舒蕪《回歸“五四”》長文經過的信,是一份重要文獻。我想,它是有關胡風案平反后一個關鍵人物方面歷史發展的見證,適當時候應該公開。我至今認為,大兄長決定發表舒蕪此長文,是很有必要,很有意義的。可為胡風案這樁五十年代第一大文字獄(真真正正、實實在在的大文字獄)的無比慘酷的歷史,在舒蕪方面畫上一個句號。
我讀過《回歸“五四”》后寫信給舒蕪,指出他交出胡風信,不管你怎么說,都是一種出賣他人的罪惡行為。他至今沒有給我復信,看來也不可能復信了。這樣,我與他的聯系當到此結束!
舒蕪曾長時間是我主持的《隨筆》的作者,發表過他寫的好些帶學術性的文章。八十年代初,我初訪舒蕪,就曾問過他:你為什么要交出胡風先生的信?他支吾其詞,說:“是《人民日報》排出胡風信摘編之后,接我去校對時,看到按語的性質變了,大吃一驚,出了一身冷汗。”云云。我至今還記得他在他住的“天問樓”(沒有門窗的暗室)答復我這一提問時的神態——一種既沒有痛苦懺悔,也不見自責的神態。
我曾經以為,飽讀詩書、也不乏才氣的舒蕪會對自己出賣師友以趨時求榮的罪惡行為作出認真的懺悔。現在證明,我的“以為”太過幼稚天真了。
問好吳大姐,祝你們
新一年安康!
黃偉經敬草1998.2.11
附件:黃偉經致舒蕪(1997年6月13日)
舒蕪大兄長:
好久沒有給你去信了,想你近來身體仍好。
昨天我收到今年第2期《新文學史料》,一口氣拜讀了你的長文《〈回歸“五四”〉序》。我一再認真讀你這段話:
“由于我的《關于胡風的宗派主義》,一改再改三改而成了《關于胡風反革命集團的一些材料》,雖非我始料所及,但是它導致了那樣一大冤獄,那么多人受到迫害,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乃至失智發狂,各式慘死,其中包括了我青年時期幾乎全部的好友,特別是一貫挈我掖我教我望我的胡風,我對他們的苦難,有我應負的一份沉重的責任。本書的編集出版,也是向歷史把這份沉重的責任永遠銘記下來。”
“胡風案”發生時,我正在讀大學,就是說,我曾以自己的單純無知和天真愚昧相信過當局宣布的“胡風反革命集團”。這個大冤案是以你對胡風先生的背叛和揭發,將他給你的信交出去——不征求寫信者本人的同意,背著寫信者上交他的信件,這無論怎么說,也是一種出賣、告密的行為——為開端的。直到打倒“四人幫”、三中全會開過之后,我才逐步了解這個大冤案的若干真相。它開創了共和國建國后以交出書信、搜查書信為由,明火執仗地空前規模地迫害知識分子,制造大冤獄的罪孽深重的先例。
你的此篇長文只是寫出了眾人大體已經知道的歷史事實,似乎還未談出你當時“趨時趨勢”的內心動機以及此后的思想認識。這是很大的不足。我這點讀后感,不知大兄長以為如何?
尊著《回歸“五四”》不知已印出沒有,何處可買到?
即祝
安好!
黃偉經1997.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