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麗小說的敘事策略

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兼秘書長邵麗，自1999年末開始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創(chuàng)作以來，在長、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方面都取得了斐然的成績，并曾榮膺第四屆“魯迅文學獎”、第二屆“河南省文學獎”、第四屆“河南省文學藝術優(yōu)秀成果獎”等多項主流文學大獎。邵麗小說的成功，主要得益于獨特而出色的敘事策略，具體地說，其體現(xiàn)在揭示人性的復雜性、細膩入微的心理描寫、富有個性的語言表達等三個方面。

揭示人性的復雜性

何弘說:“始終關注人物的內心生活，努力去探索人內心深處最微妙的地方，揭示人性的復雜性，這應該說是邵麗小說的一個重要特點。”①的確，邵麗小說的一個顯著特征，即是善于揭示人性的復雜性，具有人性的深度。比如短篇小說《禮拜六的快行列車》，寫城市大齡“高知”女性情感的落寞與精神的孤獨無依，對人性復雜性的揭示可謂精細入微。

小說中的“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淑女，從小就聽話、自愛、門門功課考第一、沒有早戀傾向”。但從小學一直念到博士以后，想尋覓情感歸宿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好男人卻不知都跑到什么地方去了”。直到博士論文答辯時，“我”才有了一位“雖不至于一見傾心，但彼此還算滿意”的男朋友。博士畢業(yè)，“我”在鄭州工作，“他”在北京一家大型網(wǎng)絡公司做工程師，而且他還不想過早地走進婚姻的“圍城”里去。于是，“我”就只能“每半個月一次，或者準確地說每個月的第二個禮拜六下午”，“穿戴高雅、舉止得體”，“名牌皮包的夾層里放著安全套，從一個城市游向另一個城市”。每次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缺乏足夠時間保證的情感必定是脆弱的、不穩(wěn)固的，幽會時，“我”雖從不涂口紅，始終留短發(fā)，卻常發(fā)現(xiàn)，“在他的襯衣領口上有洗不凈的口紅的印痕”，“在他的單身宿舍的洗臉池上有一根長發(fā)”。但我對此“什么也不會說，我時刻牢記著我的身份，同時也記著他的。我知道在一個博士和另一個博士之間，絕對應該避免面紅耳赤的爭辯，更不能在一些細節(jié)問題上雞零狗碎，弄得大家都不愉快”，盡可能地維系這種“露水夫妻”式的感情。

邵麗以女性細膩感性的筆觸寫出了當下社會以“知識精英”身份存在的一些女博士，在情感上的缺失與無奈。“好像我與我的男朋友也有過爭執(zhí)，但我們說的和應的都非常含蓄。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從不忘記我是個博士，表現(xiàn)得很有姿態(tài)，自信、有主動權、決不是賭氣”。敘述語調是那樣的平淡和克制，但字里行間彌漫的卻是一種無法消除的感傷和無奈，真摯的愛情與穩(wěn)固的情感生活難道就那么遙遠而不可及嗎?《禮拜六的快行列車》顯然觸及了城市大齡“高知”女性相當普遍存在著的情感問題，從而使作品在表現(xiàn)人性復雜性的同時，也具有了“問題小說”的意味，從而增加了小說的深度。

細膩入微的心理描寫

謝有順認為:“真正有價值的寫作，是那種不斷地靠近心靈、靠近心靈中神圣的部分的寫作”②。邵麗的小說毫無疑問應該屬于“真正有價值的寫作”，因為在她的小說文本中，有著極為細膩入微的心理描寫。邵麗在創(chuàng)作時，總是貼著人物寫，自覺地不斷靠近人的心靈，著力挖掘人物的內心世界，尤其是注重揭示人物的病態(tài)心理。

為邵麗贏得“魯迅文學獎”桂冠的短篇小說《明惠的圣誕》，在探討明惠的悲劇命運時，就非常注重對其病態(tài)心理的揭示。明惠的病態(tài)心理主要體現(xiàn)為持久而強烈的嫉妒，這種心理的過于偏執(zhí)，造成了明惠的病態(tài)人格。小說開頭第一句即是“明惠是實在咽不下那口窩囊氣才去找桃子的”。作為自己的同齡人，桃子以前什么地方都比不上自己，明惠對待桃子就像公主對待女傭，居高臨下、頤指氣使。現(xiàn)在卻不一樣了，自己落榜回鄉(xiāng)，前途渺茫，而桃子則在城市打工“掙下大錢”衣錦還鄉(xiāng)了，村人們對桃子尊敬有加而對明惠“嬉笑怒罵”，巨大的反差讓明惠對桃子極為嫉妒和仇視，“我就不信你桃子在城里打兩天工就敢把我明惠不放在眼里了”，她明惠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以前不如自己的桃子超過自己。

桃子以前時時處處討好巴結自己，現(xiàn)在從城里回來7天了卻不來看自己，明惠受不了這窩囊氣，就決定去“找桃子出氣”。明惠常常指責桃子沒教養(yǎng)，進屋不敲門，她找桃子興師問罪時，“明惠沒有敲門。明惠一腳就跨入桃子家的院子”。進門之后，看到了令人尷尬的場面:桃子正和男朋友熱吻，桃子于是“漫不經(jīng)心地責備明惠，是你呀，進來怎么都不知道敲門”，聽了這話，“明惠被徐二翠罵了兩個月都沒有流出的淚水，不爭氣地從胸腔里往外翻涌，忍都忍不住”，因為這是她經(jīng)常指責桃子的話啊!

桃子對明惠非常熱情，一面張羅著給明惠拿吃的喝的，一面把男朋友馬強介紹給明惠，還從里屋翻出許多半舊衣服讓明惠看，并對明惠說，“你要是喜歡可以把我的衣服拿一套去穿”。但明惠卻顯得非常冷淡，她不吃桃子拿給她的東西，“也不去打量桃子的穿著”，心里想的是，“桃子那時候你穿了多少我的舊衣服，你總是穿我剩下的，而我怎么有可能穿你的?”明惠用眼睛的余光“把桃子的周身飛快地透視了個遍”，看到桃子的衣著是那么時尚、顏色的搭配是那樣和諧時，“明惠的心撲通一聲被刺了一下，像中了鉛彈般酸沉酸沉的”，她覺得桃子根本不配穿這么漂亮的衣服，而她明惠應該“比桃子穿得更出彩，更理直氣壯的啊”。對于桃子找個“城里人”做男朋友，明惠更是嫉妒萬分，她認為只有自己才配找個“城里人”做男朋友，所以明惠后來進城打工設計自己的未來時，還想“等買了房子就找一個馬強那樣的丈夫，甚至是比馬強都好的丈夫”。明惠之所以念念不忘桃子的男朋友馬強，歸根到底是持久而強烈的嫉妒心理在作祟。

嫉妒作為人性的弱點之一，與生俱來，不可避免，但很多人能夠超越這種心理弱點。而如果不能超越，形成心理定式，就會造成精神上的病態(tài)而產(chǎn)生心理障礙。所以莎士比亞睿智地告誡過世人:“您要留心嫉妒啊;那是一個綠眼的妖魔，誰做了它的犧牲，就要受它的玩弄。”③明惠就沒能超越嫉妒的心理弱點，她對桃子的嫉妒和仇視是那樣強烈與持久，讓她自己都感到吃驚:“明惠活到十八歲才知道，自己的內心會是這樣的邪惡。”

富有個性的語言表達

“寫小說就是寫語言”④。邵麗有著高超的駕馭語言的能力，她的小說語言既出色承擔了敘事的功能，又形成了獨特的個性，從而成為其小說創(chuàng)作取得突出成績的最為外顯的標志之一。

邵麗小說的語言，鮮明地呈現(xiàn)出典雅含蓄與幽默調侃兩種風格。首先是典雅含蓄。比如:“我們把夜色關在窗外，我打開所有的燈，我要在一片光明里，把我的一切交給這個鼻梁筆挺，一唇絨毛的男人。我把自己一頁一頁地在他面前打開，讓他以青春的勇氣，批閱我美麗的年輪。我們一次次地奔跑，我們一次次地飛翔，他就這樣熱辣辣地陽光普照，我就這樣濃艷艷地盛開”。《故園中的現(xiàn)代女人》里的安然決定把自己的一切獻給深深愛著的尚天，他們在一起品嘗了性愛的歡樂，作者把他們迷狂的愛情寫得優(yōu)美、含蓄而富有詩意，不像一些所謂的“美女作家”寫性愛過于追求“奇觀化”，只專注于人的身體，甚至專注于性愛的各種姿態(tài)。邵麗小說典雅含蓄的語言極大地提升了小說的藝術品位，也顯示了作者創(chuàng)作態(tài)度的嚴肅，對知識分子精英立場的堅守。

其次是幽默調侃。邵麗仿佛有兩幅筆墨，小說的敘述語言時而優(yōu)美典雅、詩意濃郁，時而俏皮生動，富有調侃的意味。《明惠的圣誕》就讓我們看到了邵麗小說語言的另一面，即典雅優(yōu)美之外的幽默調侃。比如明惠落榜后，辱罵明惠就成了徐二翠每天的主要“功課”，恰巧這時，桃子又“掙下大錢”從省城回來，在村子里四處招搖，“見了誰都嬸子大娘的喊得蜜甜”，于是，“徐二翠每天罵人的時候，與時俱進地增加了桃子回來的內容”。明惠進城后，為了掙錢，“例假時與老曹做過一次”，沒想到老曹發(fā)覺后很生氣，他認為和來例假的女人做愛是會倒霉的，所以，“他那天辦事有點像開職代會一樣潦草。當然，依然秉承了國有企業(yè)的氣派，錢一點也沒少給”。“與時俱進”、“職代會”、“國有企業(yè)”，這些都是非常嚴肅莊重、具有崇高感和使命感、“政治色彩”很濃、帶有“形而上”意義的詞匯，但在《明惠的圣誕》中，卻用在了罵人、做愛等“形而下”層面的行為上，這就造成了語言的嚴重錯位，而正是這種錯位使小說的語言具有了調侃的色彩，也使小說具有了反諷意味，在滑稽的表面之下有了沉重的悲劇感，表達了作者對生活中丑惡一面的憤懣。

邵麗小說的敘事策略聚焦在人性、心理、語言等層面，并在審美實踐中獲得巨大成功，充分顯示了邵麗杰出的藝術才能，也凸顯了其獨特的風格。[基金項目:河南省社科聯(lián)調研課題“邵麗小說創(chuàng)作研究”(SKL—2009—983)成果。]

注釋:

①何弘:《因為理解所以悲憫——邵麗小說簡評》，《文藝報》，2007年11月13日。

②謝有順:《活在真實中》，中國電影出版社，2001年版，第368頁。

③莎士比亞:《奧瑟羅》，《莎士比亞全集》(第4卷)，李愛梅譯，中國戲劇出版社，2002年版，第1908～1909頁。

④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論卷》，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版，第1頁。

(作者單位:周口師范學院中文系)

編校: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