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的假日,在草草了結內當家分派的活計之后,一個人躲到辦公室里去讀書,這實在是件很愜意的事情。
我們的辦公樓坐落在一個名叫“寺包”的林木蓊郁的小山前,又可以說是在群山環抱的車城十堰的一角山凹里,而我的辦公室就在這座樓的七層。
假日的辦公區是寧靜的。從寬大的玻璃窗口望出去,平日趴滿停車場的甲殼禁不住春光誘惑早已四散而去,無奈留守的只剩下灰白的兩三只。今天的太陽特別和悅,她毫不吝惜地將萬縷金絲銀線撒向大地,山前一片樓房在明媚的春光中顯得格外明朗、和暖,道邊的樹木愈發蔥翠和精神抖擻,重疊的遠山更加層次分明和光瑩四射。
近來有一位解風水的專家說,書桌不宜向著窗戶,那樣會讓人產生寂寞。好在我的桌子一直背著窗戶,這樣看書不僅不會寂寞,還能時而偷聽窗外鳥兒們慢聲細語的家常。
當我漸漸進入書鄉,突然有唧唧啾啾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抬頭一看,嘿,竟然有一只鳥兒已經闖入我的小天地,此時正在墻角立柜上居高臨下地審視著我,好像是發現了一個窩藏很深的嫌犯。不過,只要我此時突然起身關上窗戶,我們彼此的處境就會瞬間移位,最后被抓的嫌犯必定不是在下。可是,我家鄉有這樣的俗語:“伸手捉只雀,不死脫層殼。”我雖然不信這種話,但真遇到如此境況時卻難免心生疑竇,手腕發麻。
我們開始了長時間的對峙和互相打量。他或者她,小小腦袋上栗色的頭發油光水滑,明亮的雙眼透著聰明和機靈,一身燕尾服正是時下流行的帶金屬光澤的黑色,胸前還敞露出金色的領結和帶有暗紋的栗黃色馬甲。假如我沒看走眼的話,這位并非寫字樓里的金領一族,倒像是誤闖宮廷的民間“格格”, 或者說很像在星光大道上跳過街舞的小童星。
它打量我大約已有很長時間,所以是它首先解除了戒備。它這時偏著頭想了想,不待相請就大咧咧地視察開了。先從立柜頂上飛到掛鐘上方,探頭探腦地查看時間;然后又飛到對面一幅掛軸的釘子上,十分好奇地打量我的書案。哈,我想起來了,它飛起來的樣子我是熟悉的,“燕燕于飛,差池其羽”,它正是我們“似曾相識”的燕子!
“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難道它真是我的舊時相識?是千里迢迢從家鄉飛來尋我的?
記得我九歲的那年春天,在我的家鄉,在那“一去七八里,嶺上三兩家”的白云深處,有一雙燕子不時光顧我家,它們有時是披著霞光飄然而至,有時是乘著微雨款款而來。它們時而在屋檐下的橫梁上跳來跳去,時而又飛進堂屋繞上幾圈,然后雙雙落在梁上嘀嘀咕咕。你記得那幾句詞吧:“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假如把其中的“雕梁藻井”換成“竹林瓦舍”,那就是在寫我家燕子。
有一天放學歸來,母親望著飛來飛去的燕子對我說:“燕兒是想到堂屋里做窩。”她搬來梯子讓我扶住,然后爬上去在堂屋的橫梁上釘上一個木架,再擱上一塊瓦片。幾天以后,燕子果然開始銜草做窩,這可讓我高興壞了,每天放學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燕子窩的進展。
燕子做窩給我家帶來了喜慶,但也帶來了麻煩,那就是必須天天給燕子“留門”。好在母親早有打算,干脆讓堂屋“夜不閉戶”,平時只關鎖堂屋里兩邊的側門。
我曾經問過母親:“我家的屋檐挺寬的,燕兒為什么不在門外檐下做窩?”母親的回答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燕兒喜歡跟人親近,他們要把寶貝兒放在堂屋里才放心。”
想起這段往事,我家燕子在窩里探頭探腦的樣子仿佛就在目前,我似乎還聽見了它們與初生寶貝兒親熱的唧唧啾啾的輕言軟語。是它們找我來了嗎?不對呀,記得我家燕子的胸脯是白色的,就像現今超級女生塞在外套里的白色紗巾,而眼前這位卻打著金色領結。我明白了,我家燕子是家燕,它們天性溫順,喜歡寄居人家;而現在闖入我辦公室的這位應該是更加瀟灑的金腰燕,它們喜歡寄居較高的樓塔檐下,也可以寄居山林。如此說來,眼前的這位并非故交,而是新知。
既然是新知,過于親熱并不相宜,我于是盡量擺出隨和的姿態,任它在室內跳來跳去的自在。我反復打量房頂和四壁,實在找不出地方供這位朋友下榻。我很慚愧,自覺無顏面對它那雙明亮的眼睛。不過我想好了,我唯一能給它的只有“信任”。于是,我將窗戶開到最大,然后慢慢走出去并輕輕關上房門:“自便吧朋友!但愿我回來的時候你還在等我。”
回到家里,我迫不及待地向家人講述剛才的奇遇,內當家笑道:“一只鳥兒進屋就讓你高興成這樣!”
“真是不懂!這燕子進屋可大有說道。”想想吧,這燕子來得容易嗎?當你我背著背包初次來到十堰,四圍的山嶺都是光禿禿的。二汽建設開工以后,到處開山放炮,工地日夜喧騰,隨后廠房宿舍連片而起,車間工場也總是機聲隆隆。在過去幾十年歲月里,我們常見鳥兒高飛遠走,何曾見過燕子進屋?如此算來,今天燕子親自臨門探訪,少說也是四十年修來的緣分。況且,這緣分不是我個人獨善其身就能修來的,這要靠一方民眾的積年善修和一方水土的造化。
我們常說“一年樹谷,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俗語中就隱含著燕子的信息。還記得建廠初期每年都有的植樹活動吧,特別是1976年那一次,當時,周恩來總理剛剛離我們而去,“四人幫”煽起的“反擊右傾翻案風”甚囂塵上,二汽建設正處在形勢險惡、舉步維艱的困境中。就是在那種情況下,二汽號召過“革命化春節”,先后組織四萬多人上山挖樹坑、造林帶,有資料記載那一次營造林帶五百四十多畝,開渠一萬三千多米,改田二百三十多畝。我記得那天下午飄著很小的雪花,我和幾個年青同事挖好一排樹坑站在山崗歇息;我手里扶著冰涼的鐵鍬,看見很多人還在茫茫山野中刨挖凍土,撲面而來的寒風夾著仿佛悲愴,山尖上幾株無葉小樹和山坡上幾蓬枯草在風中瑟縮,那場景很像我見過的一副外國畫;那是在艱難和痛苦中培植希望啊!
這時,一位少年老成的同事感嘆說:“種樹容易養樹難哪!我們栽的樹不算少了,如果沒人看護,還像前些年那樣糟蹋,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成氣候?”
“十年樹木嘛,你就耐心等吧。十年后你帶老婆孩子來野游,林子里的鮮花將為你開放,樹上的鳥兒會為你歌唱……”。一個調皮家伙作了這樣的回答。
不過,我們那次沒有談及燕子,即便是腦袋瓜子特別靈光的那個調皮家伙也想象不出我今天的奇遇。
幾十年過去了,昔日的荒山禿嶺不知從何時開始恢復了青春,四面的山嶺仿佛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林木蓊郁,街道兩旁的樹木也不知從何時變得如此高大和蔥翠。作為車城的市民,不僅清晨醒來就可以在床上傾聽鳥兒的歌唱,還可以在辦公室里迎接歸來的春燕。想到這些,想到那位老成同事當年的說法,我心中頓生感激和欣慰之情:我們應該感謝這一方水土和精心呵護山林的人們,我們應該為中華大地在久經磨折之后日漸蘇醒并蓬勃生長起來的環境意識感到欣慰!
我在遐想中匆匆吃完午飯,然后懷著一絲希望趕回辦公室。然而,我的那位朋友已然離去。我趴在窗口遠望,幾只鳥兒正繞著山前的高樓飛翔。我這時想起文天祥的一首詩:“山河風景元無異,城郭人民半已非。滿地蘆花伴我老,舊家燕子傍誰飛。”古人常常借燕子感嘆時事的變遷,生逢亂世的文天樣也只能作此哀音。我有幸生逢今世,盡可以就他的詩改出新意。于是,我改道:“山河莽莽原無異,滿目蔥蘢景已非。百里車城花迷路,舊家燕子繞樓飛。”
我的朋友,那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