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把兒
叫花子木把兒,咋來村子的,只有村長曉得。
木把兒橫草不拿,豎草不撿,整天抄著手四處混游。村里人見了他,繞道兒走。
冬天,救濟的大棉襖,被他在樹林里掛扯得大窟窿小洞,白棉餡兒齜牙咧嘴,遠遠地看,像條老花狗,搖搖晃晃而來。肚子嘰咕叫時,他就窩進人家菜園,逮著啥吃啥。夜里,他就扒新婚人家的墻頭窗口。
村人沒少去村長家訴苦。村長就向著木把兒破口大罵:“狗日的,小心你的狗腿。”
木把兒咧了咧熏人的嘴兒,一臉不在乎:“這是老子瞧得起你們,咋的——”待他轉身,背后“呸——”聲四起。
于是,村長做主,讓他看稻場,住在草棚里。有事兒絆著,又有吃穿,木把兒手腳規矩了些,可吃喝用過的鍋碗瓢盆兒常常由貓狗代刷。
有一天,村長從自家屋里連滾帶爬出來。村口“嘎——”地停了輛王八型轎子車兒。車上下來一個戴蛤蟆鏡的人,連扯帶拉,將傻頭傻腦的木把兒弄了進去。村長只聽清了一句話:“你哥讓我們來接你。”
木把兒抹了把黃黃的膿鼻涕,向著車窗外:“大家伙兒聽明乎了嗎?”村長點頭哈腰:“木把兒——,在城里混好了,可別忘了你這個遠房老舅。”
原來,木把兒還有一個失散二十多年的哥在城里。
鄉親們都曉得了,叫花子木把兒成了高樓里的“公家人”。
頭一回進哥家,木把兒的心口子,一陣兒一陣兒地抽緊。這是一棟別墅,里面貼金鑲銀。嫂一人在家里。木把兒實在忍不住,盯了嫂幾眼。嫂長得鮮嫩,給人一種流口水、想啃一口的感覺。不過,他覺得嫂額頭上趴著兩條瘦瘦的毛毛蟲,有點扎眼。文了眉的嫂吊長了臉,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管吃自己的飯。他哥翻了嫂一眼,就去里間拿出一套沒開封的“夢特嬌”。系領帶時,木把兒笑得哥成了個丈二和尚。木把兒一本正經:“在老家,只往腰上扎帶子,城里人咋在脖兒上也亂扎?”
嫂忍不住“哧”地噴出了一地的飯粒。
經哥這么一包裝,叫花子木把兒整個兒換了一個人。嫂還是瞟了他一眼,跟他哥耳語:“看不出啊,木把子比你棒。”
第一天去哥指定的公司上班,木把兒不管見了什么人都哈腰、點頭笑,還把一位叫“娜”的長發女子咬了好幾眼。那臉兒花香四溢,看得木把兒心驚肉跳。娜便昂起頭,見木把兒還不甘心,就大聲嚷嚷:“蛤蟆!”
第二天依舊。不同的是,木把兒將腰板挺直了些。
第三天上午,木把兒將頭發抹了油,如哥那樣“四六開”。新皮鞋有點硌腳,但還是硬著腰板,進了公司。前兩天的人,見了木把兒都小心地呼:“木總早。”想及哥慣用的手勢和語氣,木把兒便很派兒地揮揮手:“哪里,一家子人嘛——”
公司里幾個小白領私下里嘀咕:“新來的老總好生了得。”
周末,有轎子車兒在樓下等,司機木總長木總短地喊。哥早打了招呼,晚上去哥家吃飯。
司機開著車,七扭八拐來到一個小胡同。
“你開錯球了。我去我哥家!”木總想起了上回哥開車走的不是這條路。司機有點冤枉的樣子:“木總,沒錯!我常來的!”這一下把木總搞暈了。
進了屋里,木總就腦袋殼兒更轉不過彎兒。只見哥對身邊兒的中年女人說:“這就是我跟你常提及的把子弟。”接著又看著呆頭呆腦的木把兒,使了個眼色:“把子,這是你大嫂——”
大嫂拉住木把兒的手,滿臉的笑:“把子弟——,你可把你哥找得好苦!好了,你來了,卻了你哥多年的一個夙愿。”
木總還在發愣的時候,一個十多歲的女孩兒撲進他懷里:“叔叔——,我叫晨晨,歡迎您到我們家。”
大嫂給木把兒沏了杯茉莉花,便去廚房端菜。哥看了看依然沒有回過神兒的木把兒:“你大嫂,人很好的!”
哪兒才是哥的家?這成了木總心里的一個謎。后來看電視劇,他終于如夢初醒,不由感慨,哥真了不起!
木總愛上叭兒狗,是他囫圇吞棗看了電視劇《帶叭兒狗的女人》。木總對長著纖纖柳腰的秘書說,女人能帶狗,男人為什么不能?秘書就逗他:“女人能生娃,男人能么?”木總急中生智,一臉的高瞻遠矚:“頭發長,見識短!沒有男人,女人怎能懷娃?”秘書鬧了個大紅臉,眼里放著一種讓人恍惚的光,嗲聲道:“木總你好壞!”
不久,木總就買了條白色叭兒狗,美國種,花了一萬多元。這是木總做公司總經理半年辦的頭一件大事。第二件大事,是木總有了輛“大奔”。
木總的狗,名曰“娜娜”。
木總遛狗,自然常碰到下屬。下屬們見了,先是“木總好”,接著“娜娜好”,木總總是若有若無地“啊”一聲。若是倒過來招呼,木總就樂成一個彌勒臉。如果是男的,木總喚:“叫叔叔好!”娜娜便嗷嗷地叫;是女的,木總就逗:“叫阿姨好!”娜娜就倏地跳了過去,親呢地扯人家的褲腳,哼哼嘰嘰往人家懷里跳。
當然,木總的生活也有不如意的時候。他開始覺得秘書的唇不如娜的中看,嗲聲不再讓人失魂落魄。總之,他有點煩了。他想起了哥,他就更加佩服哥了。一回,見娜一人在辦公室打字,木總禁不住過去對嘴,就聽“叭”的脆響,臉上就有了紅指印。
一個星期后,娜做了公司促銷員。
兩個月后,娜就沒了崗位。
再后來,木總就換了秘書。
木總的日子過得鳥語花香了。他開始懷念起曾經落難的地方。新秘書看出了他的心思:“那我陪您回一趟吧。”木總春風滿面地點了點頭。
不久,一輛轎子車兒載著木總和秘書回到了鄉下。轎子車在鞭聲、鼓樂聲和小學生的歡迎聲中“嗞”地停了下來。村長一個踉蹌搶了過去:“你真的沒有忘本啊!”村里人看見木把兒的秘書時,都驚得嘴巴合不攏,在心里嚷,叫花子祖上哪輩子積的德?恁是天上人間。
村長昂著頭,對村里人說,你們不曉得,木總的哥是市長。
衣錦還鄉的木總,被村里人簇擁著坐上了主席臺。他一只手叉著腰,一只手揮舞著:“我的公司準備投資兩百萬,在村里搞一個特產開發項目……”
在村里人的掌聲和驚愕聲中,一陣陣的警笛聲近了。五六輛警車停到了主席臺旁。木總扭頭對秘書說:“誰讓他們來的?”秘書搖了搖頭:“可能是為了您的安全吧!”兩人的對答通過喇叭傳了出來,很響。村里人明白了怎樣回事兒,嘖嘖不止。木總果真厲害。
木總前去與領導模樣的人握手。這時,村里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一副白亮亮的手銬,拷在了木總的手上。
村里人再一次驚愕了,許多人出了一身的冷汗。在他們還沒有弄明白咋回事兒的時,警笛聲遠去。
突然,有人醒了過來,大聲嚷:“那是在演電影呢——”
兩個月后,村里的稻場旁又扎起了一個草棚子,草棚子的主人從城里帶回來的白色叭兒狗,吱吱地哼了幾晚,便沒了聲息。
外衣
小城小,卻崇尚舞文弄墨。
當外面的風吹了進來,小城曾經明澈的眼迷離起來。
小城里,俺不信東風喚不回文學。不甘心地在外面的報刊雜志上擠著露臉兒,惹得小城里的那幫子文學跟屁蟲,見了就呼俺“作家”。
“作家——,俺們交個朋友吧!”叫朵朵的文學發燒友在聚會上一見俺,便伸出了纖纖玉手,“你在《時代黃金》上發表的《長發一襲》,俺流著淚讀完的。俺一直想見見你這個作家。”
作家的俺就和妙齡的朵朵因文學牽上了手。真簡單浪漫哈!
這,這不就是俺在文字花園里向往的愛情景致嗎!
可以想象的啦,在愛情的滋潤下,俺和朵朵聯名的文字也一骨碌接一骨碌地在刊物上出籠。
朵朵拿著文字給同伴看,人家好一陣子嘖嘖:“作家的女友,女友的作家!”
一位尚未入道的發燒友一個激靈:“俺要把作家和美女朵朵的愛情故事寫成小說,那多時尚啊!”就像發現了新大陸。
幸福的朵朵小鳥依人:“作家,讓俺們一直共同創作下去吧!”呵呵,俺的手腳就有條不紊地在美女的身上該干啥就干啥了唄。
記得一位哲人說,思想多遠,你就能走多遠。作家的俺不想做井底之蛙,便以小城文學社的名義,邀請京城著名作家豐柳先生來小城作文學創作講座。
“大作家——”發燒友們眼睛刷地聚焦到京城作家的幾許神秘的臉上。
在大巫面前,俺是小巫了。
“在人們談錢的年代,文學,是只不死鳥!她永遠屬于有激情、有才情的年輕人!”主席臺上,作家正襟危坐,雙目卻炯炯地從俺們每個發燒友的臉上游過,最后,仿佛游在俺的臉上。
俺也是作家,小城里的名人!俺暈乎了一陣兒。掌聲過后,俺再瞧,才發覺作家的眼光飄蕩在俺身邊的女友朵朵的瓜子臉上。
朵朵高高的胸脯微微地波浪著,小手也拍紅了,水嫩嫩的臉子像個白里泄紅的蘋果,如果不是聽作家的講座,俺真想撲上去啃上一口。
作家已經進入境界,忘情地發表著他對文學創作的認識:“見到什么都可以生發聯想,都可以架構成篇,這是什么?這就是才情!永遠保持著戀愛一樣的心境,這是什么?這就是激情!……”
就像電視劇里吃了搖頭丸,處于癡癲狀的朵朵拿小腳踢了俺一下:“你見到一張桌子能聯想出一篇小說嗎?你現在吻俺就不像初吻一樣讓俺有感覺!”
俺汗顏,驀地縮了下頭,眼前一黑。
“說啊——”朵朵用肘子扎了下俺,“所以說,你是一個偽作家!”
俺眼里只有作家的雙唇在翻飛:“文學,不屬于權錢;世俗遠離文學!”
朵朵用小手嗖地掐著幾近麻木的俺:“你上回為了稿費與人家計較,所以說你是個偽作家!”
嘩——的掌聲中,作家與俺們一一握手。他只摸了下俺早早伸出的手,看也沒看俺是誰,便用溫暖的大手一把逮住了朵朵還沒來得及伸出的小手:“巧城才女——”作家就是標新立異,不說“小城”,而說“巧城”,實在是高!
俺一個激靈,大汗淋漓。
接下來,作家現場為俺們把脈診稿。他走馬觀花了一眼俺的稿子,神情威嚴:“不要拾人牙慧,要創新,要敢于標新立異。”完了,俺的感覺是坐進了牢里!
“很有靈氣,你的文章里透著別樣的才情!”作家雙手攥著朵朵的稿子,一字一頓,就像伯樂發現了千里馬,目光如炬。
朵朵的這兩篇東西,俺潤過多次筆哩。
作家在小城呆了五天。第一天過了,朵朵就不愛牽俺的手了。第二天,朵朵和俺在一起沒話了。第三天,朵朵坐在了第一排。后來,俺就不知道朵朵坐在哪兒了。
作家要辭別小城的那天黃昏,俺獨自去請教他。俺是求他為俺指點迷津。敲了半天的門,沒人應。去問服務臺,服務小姐說在啊,一個小時前進房間的。
俺惶惶然復敲。門終于開了條縫兒,擠出作家半邊的臉:“你是誰?找錯人了吧!”
“俺是……”俺看著作家眼角白的分泌物,囁嚅著,不由習慣地往里瞄了一眼。
迎眼的衣架上掛著一件粉紅色的外衣。
俺一哆嗦。再也沒誰如俺一樣熟悉這件外衣。這是俺用稿費專門買了送給朵朵的,專門讓朵朵披著來參加這次文學講座的啊。
“天吶,朵朵——”俺的嚎叫剛出聲,便被什么東西一絆,咚地倒在地上,同時,俺在迷糊中聽到身后傳來朵朵的呼喊聲……
俺一個激靈,醒了,發現自己剛從床上掉到地板上,頭生疼生疼的。
“篤--篤--”有人敲門,俺想起了剛才的不幸只是個夢,便放下心來。
一開門,是朵朵,是臉上洋溢著紅暈的朵朵。俺激動地欲張臂抱她、咬她,卻發現她的另只小手緊緊地牽著一只糙的大手,俺順著青筋如蚓的手,看到了一張中年男人得意的臉。是來小城講文學創作課的京城作家。
“俺曉得你昨兒病了,沒心思來聽課。不要緊吧?俺今天隨老師就去京城改稿哩!”朵朵搖了搖那只大手。
俺沒聽完,便“咚——”地一聲倒地,不省人事了。
俺這回倒地,可是真的!
省城里的楓葉
小山村里人都說,楓葉的爹娘要強,硬是咬著牙關,供閨女大學畢業。
專科畢業的楓葉,去省城一家星級賓館應聘服務員。青山秀水的模樣樣兒,在香哄哄的粉脂堆兒里很出挑,總經理看了一眼就和她簽了合同。
穿上制服的服務員楓葉,裊娜多姿,楚楚動人。總經理看著鮮鮮嫩嫩的楓葉,輕輕拍了下她的肩:“楓葉,好好干!”
來住宿的客人,都會找個理由讓服務員楓葉來打掃衛生,喜歡看她那柳枝腰兒,那山花樣燦爛的笑靨。一回,一個香港客人忍不住對楓葉耳語胡言:“小姐,你做那個么?”
仿佛被人剝了衣服,羞愧難當的楓葉,紅著臉對客人尖叫一聲:“俺是你妹哩!”
后來,楓葉又不斷地遇上客人這么調侃。她有了經驗,不理不睬。不過,有個客人的幾句話,讓她在心里存放了許久。客人說:“再好的花,也是要凋零的,趁現在鮮艷著,大賺特賺,閑著了不也是閑著了?你看你們保健中心的小姐,接一次客人的費用夠得著你一個月的薪水!”
這些話在耳邊轟鳴著,楓葉心煩意亂,眼前浮現低矮的土坯老屋,四處求人借錢的爹娘……
那回,從澳門過來一個老板,在走廊里盯著楓葉,傻傻的樣子,弄得楓葉手腳不知放在哪里。
湊巧,打掃衛生時,又在總統套房里見到了那個澳門客人。
楓葉從澳門客人房間出來時,腳步顯得零亂。
有兩次,總經理找楓葉,不見人。回到辦公室,楓葉突然像從地底下冒出來,紅著臉,埋著頭:“俺不舒服,病了!”
再后來,賓館里人知道了楓葉在做服務員的同時,又下“水”做小姐。
總經理還是忍不住,把楓葉叫到辦公室,十分感傷:“楓葉,你曉得我為啥一眼選上了你?你使我想起十幾年前的自己。”
“我不想看到你現在的這個樣子!”總經理望著淚漣漣的楓葉,長長地嘆了口氣。
第二天,服務員楓葉辭職走了。走到哪里,沒人知道。
老家里,楓葉的爹娘時時收到省城匯來的款子。回回鄉里郵遞員遠遠地就嚷:“楓葉爹娘,你們閨女孝順,又匯了6000塊。”中午飯,郵遞員總會醉晃晃地抹著嘴從楓葉家出來。
兩年后,小山村里豎起了一幢水泥小二樓,那是楓葉家的。村人和親朋反過來向楓葉爹娘伸手借錢了。閨女長臉,連爹娘走路也咚咚有聲。抽旱煙的爹,時不時給村里煙客們上一顆“紅塔山”。換上新衣的娘,總把她半舊的衣服周濟給左鄰右舍。
小山村的老人教育娃兒總說:“好好念書,像楓葉子一樣出息!”
楓葉小學老師見人就夸:“這就是知識的力量!”
更讓小學老師們稱道的是,楓葉又給小學校寄來一萬元的助學金。雖然,沒有楓葉的名字,但人人都曉得是楓葉做善事呢!
爹娘很想念楓葉,村里人也很想念楓葉,心里有好多的話兒要對她說。楓葉回信說,太忙了,不得閑啊。
終于有一天,村人有了同一個問題:楓葉在城里做啥工作,恁掙錢?許多人找到楓葉家,讓爹娘給楓葉說說,讓娃兒們去她那打工行不行。
楓葉的爹娘一臉的樂呵,滿口應承:“中,俺替楓葉子做主呢!”
然而,有一天,村里人聽到楓葉家傳來哭聲,楓葉的娘上吊了。
啥?楓葉在省城開美容院做了小姐?
不可能的啊!肯定搞錯了喲!
村里人曉得這個消息時,愣是回不過神來。
誰傳來的這個信兒?小山村里一個在省城念書的后生。
后生在省城最受女士歡迎的專業美容院,找到了老板楓葉:“都怪俺不會說話,說你當了美容院老板,村里人都以為當了……”
楓葉沒聽完,一下子昏倒在地。
服務員小桃
花枝招展的小桃,是“小神仙”酒店的服務員。
“小神仙”小,三名服務員。除了小桃,另外兩名都和老板娘沾親帶故。
雖然在深巷,但“小神仙”的食客天天排著隊。遇上雙休日,還得提前預訂。
服務員小桃每天腳不著地似的,口口聲聲“歡迎您光臨”、“再見”,或在酒桌間花蝴蝶一樣地飄來飄去。食客們就看小桃桃花樣的笑臉,鮮桃樣堅挺的乳,空了一瓶又一瓶的酒。
面紅耳赤的食客,總會在小桃斟酒的時候,抓住機會掐一把她豐鼓鼓的屁股蛋兒,或者佯裝醉了酒,在她彎腰放盤菜時,用肘蹭一下她白兔兒樣的前胸。起先,小桃要扇人家的臉,耳畔便響起老板娘“食客永遠是對的”的商訓。一回,老板娘還板著個驢臉,粗聲大氣地嚷:“惹惱了顧客就走人!”小桃便忍氣吞聲,慢慢就習以為常了,不就是摸摸嗎?又沒有進身子里。
顧客對小桃的青睞,都沒躲過老板娘那雙鼠眼。老板娘把小桃叫到跟前,說:“三個人,只給你一人每月漲二百元。”小桃的月薪就變成了每月500元。
小桃心里頭感激老板娘。她沒說出口,只是工作更勤了。
拿到加薪工資的第一天,另兩個服務員動不動給小桃甩臉子看,自己的活兒也讓小桃來干。小桃就忙得腳跟碰后腦勺。
食客中,有個留著寸頭的中年男人對小桃癡癡的,幾乎天天來。中年男人出手很大,有時帶著三朋四友,有時獨自一人。走時,小桃都會把他送出門口。趁老板娘不注意,中年男人就將紙一樣的東西塞進小桃的手里。第一回,小桃一愣,整整一百元的票子。小桃曉得這是小費。從外省打工回來的姐妹們告訴她,不要白不要。漸漸,小桃就順理成章地送送中年男人,“再見”時有意無意地握一下人家的手,竟沒有一次是空手的。小桃感到欠了人家什么似的。
老板娘每回見到中年男人來,便喜上眉梢:“小桃,迎客!”有時還讓小桃去敬杯酒。
那天,中年男人喝了不少的“五糧液”,小桃也陪得云里霧里。走時,中年男人醉眼朦朧,踉踉蹌蹌,老板娘示意小桃送一程。
這一送,小桃就進了中年男人的住處,就在“小神仙”對面靠右的公寓。
中年男人一進門就醒了酒。小桃心里一驚,想自己今天送上門來的,肯定完了。
“我第一次見到你,我就想自己肯定完了!”中年男人并沒有小桃想象的那樣餓狼撲食,而是從冰箱里拿出冰茶給了小桃。
小桃的神經繃得要斷,酒勁去了一半兒,警惕若待奔的狡兔。
“我本來住在市里,但我還是住在了這里!”中年男人幽幽地看了眼小桃。
小桃心里很清楚,男人八成是愛上了自己。
中年男人很紳士地將小桃送回“小神仙”。
望著走遠的男人,小桃感到一陣子溫暖,從未有過的。以前處個男朋友,沒談一個月,就要小桃,嚇得小桃不敢再見他。
中秋節那天,中年男人給了老板娘一撇子票子,說今晚他請小桃的客,就在“小神仙”。
小桃第一次做客,很不自然,特別是兩個同事壞壞的眼神,并且恨恨地上菜。小桃的神經被刺疼了。她咕咚咚下了一杯酒,大聲嚷:“老板娘,叫服務員斟酒!”
這一回,小桃真的不知東南西北了。
第二天醒來,小桃見自己躺在中年男人的身邊。她忙看看下身,還好,穿著衣服。再看中年男人,和衣而睡。
小桃雙眼一漲,便撲進男人懷里:“你娶了俺吧。”
中年男人早醒著……
走時,心滿意足的中年男人塞給小桃一沓子錢。小桃一愣,一驚,接著把錢一甩:“俺不當二奶!”捂著臉跑了。
中年男人怔了半晌。
晚上,男人來到“小神仙”,不見了小桃,問老板娘,老板娘想了想說:“小桃回鄉探親去了,半個月就回來。”
以后,這樣的話,老板娘向食客們說了不下百遍。
終于有一天,老板娘不得不告訴中年男人:“小桃走了!”
小桃究竟走哪里去了?
有的說,服務員小桃去了南方,現在成了小姐小桃啦!也有的說,小桃回到鄉下種田了;還有人說,小桃在另一個城市開了個“小桃酒家”。
這些話,傳來傳去沒個準。總之,“小神仙”的生意越來越清冷了。
沒有漏網的魚
煙鬼竹竿,是人事局的門衛。他參加過對越自衛反擊戰,口袋里時常揣著枚勛章。當時,雙手捧著燦燦的勛章,他就美美地想,或許這枚勛章能給他帶來好運。
二十幾年了,這枚勛章被他摩挲得模糊了。可老婆依舊呆在家,大兒子一畢業就失業。
嘴角不長毛的王局,看也不看那枚勛章。
這天,煙鬼竹竿去市場買煙葉,遇上了王局的漂亮媳婦。竹竿磨蹭了一會兒,趨前,紅著刀把臉打了個招呼:“您買菜?”
王局的媳婦點頭,又燦地一笑:“后天到我家喝酒啊——”
竹竿曉得了后天是王局的生日,就得意今兒沒白出來。
回到家,竹竿一把拽過老婆,神情有點興奮,又有點神秘。老婆從竹竿語無倫次的話里明白了后天要送禮。
人熬得精精瘦瘦的竹竿心里苦了好多年,說起來就想鉆地縫兒,自己是人事局的人,可連老婆、兒子的事也解決不了。這就像木匠沒椅子坐一樣。丟人啦!
誰讓自己是個門衛呢!
王局也曾給竹竿吃定心丸子:“不要急嘛,要相信組織!”
頭一回說得竹竿好感動,雞啄米般地點頭。走時,竹竿的耳根兒夾了根“大中華”。回到門衛室,竹竿一摸耳根兒,沒了煙,心痛了半晌。
第二回找時,王局抽了口“大中華”,和風細雨:“你是得過勛章的老同志,覺悟高一些。再說,也得有個過程。”王局終于提到了勛章,竹竿心里好受多了。
第四回時,竹竿便咂摸出不是個味兒了。
“那咱們得‘意思’些啥?”老婆黃不嘰嘰的臉抽搐了一下。
王局愛抽“大中華”,常抽“大中華”。竹竿沉重地垂下頭,想了想,咬咬牙:
“送條‘大中華’吧!”
于是,竹竿和老婆四下打探哪兒的“大中華”不僅真而且便宜。還是女人心細,不動聲色地在幸福胡同的張老爺子的小店里實現了愿望。
望著買煙女人遠去的背影,張老爺子生出幾許感慨,自言自語:“唉——買這煙的人都不是抽這煙的,抽這煙的人又不是自個買的!”
捧著“大中華”,竹竿嗅了又嗅,摸了又摸。抽了大半輩子的煙,卻從沒有抽過這極品煙。一種好奇帶來的沖動,使竹竿不由自主地背著老婆,小心翼翼地打開了精美的包裝盒。剛把蓋兒拉出,就露出幾張百元大鈔。竹竿一陣眩暈。心驚肉跳中,竹竿從第一、第二個煙盒里掏出了新嶄嶄的整整一百張百元大鈔。錢卷兒上還栓著一張紙條子:
祝王局早日康復!
李會誦
竹竿認識李會誦,是一個體戶,女子也呆在家里。竹竿想起了,這禮,一定是上回王局貴體欠安打了個噴嚏住院時李老板兒進的貢。
竹竿和老婆望著天上掉下的餡餅,突然有了種作賊的感覺。想到李會誦家底殷實,夫婦倆才心安理得起來。
竹竿小心取下紙條子,換上另一張紙條子:
祝王局生日快樂!
竹竿
總算挨到王局壽日。竹竿前腳一進門,就不自在了,局里來了不少人。眾目睽睽中,竹竿在角落坐定,心里念叨“大中華”里有那個!這是老婆的交代。
宴席上,竹竿從未喝過“人頭馬”,醉了酒。
最后一個走時,他沒忘從懷里掏出“大中華”,搖搖晃晃地塞進王局媳婦手里,打著酒隔東倒西歪地走了。
客人一走,王局的媳婦只管把“五糧液”、“大中華”們放在一起,用袋子網了,準備給幸福胡同小賣部掌柜——遠房親戚張老爺子代賣。
第二天一早,竹竿醒了酒。老婆喜滋滋地問:“說了?”竹竿聽了,一個激靈,貪杯醉酒,把正經事兒拋在了腦后。
可以想象,竹竿家亂作一團。
竹竿在老婆的“喪門星”的罵聲中,給王局的媳婦掛了電話:“‘大中華’里有點兒小意思!”
王局的媳婦一聽,一聲“媽喲”,便火燒火燎地去找張老爺子。
張老爺子樂呵呵:“外孫女你莫急,如今這好煙、好酒出手快!”
王局媳婦頓時傻眼了。
回到家里,見王局一邊抽著“大中華”,一邊閉目養神,媳婦便翹起了小嘴:“又漏了一次‘網’——”
王局瞥了媳婦一眼,意味深長地吐了一串子煙圈圈兒,用手指了指沙發上的小機關。媳婦打開一看,一臉桃花,便一屁股坐進王局懷里。
煙圈兒從紅口白牙里徐徐吐出,一個套著一個:
“昨兒你送客人時,我全排查了一遍。沒有漏網的魚!”
空心菜
盡管都不愿做窮人,可窮人就在你眼前。
窮人,是對老年夫妻。老夫有口吃的,先讓給老妻;老妻做好飯,必等著老夫歸,一起動筷。
窮人,靠拾破爛為生。他們有一養子,從垃圾桶里拾得,叫柱兒,含依靠之意,不想不成器,十幾歲出走,二十多年未歸。
這天,一路尋兒的他們拾著破爛到了菜市村。
菜市村,以種時蔬出名,尤其是空心菜,一年四季綠汪汪的。家家二層樓,人人面滋潤。老年夫婦見了,舍不得走,想在此了卻殘生。窮人把村里散落的白色污染全拾了個凈。
村長環視著清清爽爽的地盤兒,不由得對窮人瞥了一眼。
村長瞥窮人的一眼,被村人見了。
于是,村里的紅領巾們不再追趕窮人。
窮人想在村里落腳兒,這事兒得由村長點頭。村里曬太陽的老年人見窮人年老無依靠,便向窮人伸出帶著“富貴”闊戒的右手,大拇指和無名指對搓了一下:“得向村長那個兒,意思、意思——”
窮人懂老人的“意思”。
窮人回到透風的席棚里,苦愁著瘦長臉,商量了半晌,老夫咬了咬豁牙:“這是在人家的屋檐下啊。再說了,給柱兒那王八羔子攢著也沒用,俺‘意思’去!”
窮人邊走邊四下探視,見沒外人,便磨磨蹭蹭走近村中的一幢三層洋樓。門口蹲著兩個小石獅子,朱紅的大門半掩著,兩側的金黃對聯晃得人瞇眼。窮人心里一緊,感覺進了衙門,步腳不由失去方寸。
待窮人哆嗦著叩門,忽地門縫兒大開,竄出條大狼狗,小牛崽子樣高,把窮人唬得一個趔趄,心差點蹦在地上。
狗未吠,窮人鎮定下來。見狼狗兩眼瞪著,窮人討好地點了點頭,又一笑,指了指狗的背向,并朝院屋嚕嚕嘴兒。
狼狗依然虎視眈眈,現虎撲之勢。見村長還得先過狗關,窮人不懂板。窮人沒想到帶打狗棍兒,再說有棍兒也使不得。老妻向老夫使了個眼色,嘆了口氣:“狗也識人!”
于是,老夫攙扶老妻來到村街,買了五個肉包子。看著油漬漬的包子,老夫咽了下口水,老妻抹了下眼淚:“給那畜生吧。”
窮人將包子扔向那狼狗。這廝,吃了肉包子,甚通人性,搖著尾巴,將朱門蹭開,迎客。
村長正在嘬茶,見狼狗搖頭晃腦進來,便知道來了人,微閉著眼:“誰個,么事兒?”
窮人惶惶然,想想是新社會,不許下跪,便哆抖嗦嗦從懷里摸出一個包兒。
“孝敬村長的!”老夫彎著腰,把包兒慢慢放在村長旁邊的桌兒上。
村長斜視了一下,綠豆眼里射了些光:“等我們研究研究再說。”示意窮人走。
窮人忐忑不安地走了。村長慢條斯理,一層層剝開那個包兒,是一大沓子錢,有五角的、一元的。村長眼光嗖地暗了。村長讓兒子實習數學,點了點數兒,不多不少整一百元。
“打發叫花子哩!”村長不緊不慢嘮叨了一句。
窮人還是在菜市村住了下來。村長想了想那一大疊子零角錢也不易,便順著窮人的要求,與村里首富冒油兒為鄰,并租用了冒油兒的半畝菜地,種空心兒菜。
村長對冒油兒笑道:“先富的,得幫后富的。”
窮人雞啄米,連聲謝。
冒油兒卻瞪著窮人不語。
冒油兒見窮人顛顛兒地走了,便大步流星進村長家:“村長,讓窮鬼進村,影響村里對外形象。”說著,掏出錢夾子,兩指夾出一大沓子百元票,呼地放在村長的桌兒上。
村長臉色陰了一下,刷地把錢撥到地上,不睬冒油兒:“這是政策,懂不?”
冒油兒出了門,罵咧咧:“球,啥政策?你個狗日的咋不政策!”
窮人學著冒油兒的樣子種空心菜兒。看著人家一地油綠綠的空心菜兒,窮人眼羨得不行。窮人給鄰居上煙討教,人家瞄了眼牌子,哂笑:“撿你們的破爛多球好!硬是在這兒湊球熱鬧!”
三個月后,冒油兒奔到村長家,氣沖沖的:“我們家的菜稀了,有人剪過!”
村長聽了,晃了下腦殼兒:“你個幾十萬元的富翁,在球乎這一點兒?”
冒油兒起身,走了,嘰咕道:“恁護著他們,是你親老老娘不成?”
一日午時,窮人家里傳來嗚咽聲,很凄慘的,揪人心。
聽泣不成聲的老夫說,老妻早飯后突然嚷著肚子難受,四肢抽搐,霎時,嘴唇發青,臉上黑紫嚇人。
村里老人嘆了口氣:“唉,剛過上安穩日子,恁是沒福氣!”
老妻的后事尚未開張,下午,老夫叫著肚子疼,臉色和老妻的一樣黑紫,也一命歸西。
村里老人又嘆了聲:“真是對同甘共苦的窮夫妻呦——連死也一起!”唏噓不止,便羨慕,便有老婦埋怨自家老頭子不規矩,拿著票子鉆發廊。
是一對叫花子夫婦。村長沒報案,出面為窮人料理了后事。收拾窮人的遺物時,村人在窮人的打狗竹棍里發現了一棍子的鈔票。數了數,有四千多元。
“這窮鬼,捧著金碗討飯哩。”村長有些不滿。想到那一百元,村長還在肚里罵了一句:“摳門!”
窮人走了,村里又平靜下來。不過,窮人的鄰居冒油兒卻不平靜,人瘦了一圈不說,口里開始說些胡話,神神道道的,讓村里人弄不明白。
一天,有人見冒油兒請王半仙兒看相。說他眼里總晃著窮人的影子,說空心菜根本值不了幾個錢。
王半仙兒捋了捋下巴頦上的胡須,有點不耐煩對冒油兒說:“去給人家老倆口燒紙,磕頭,叫聲爹娘!”
冒油兒連滾帶爬,一到家,便對媳婦驚呼:“媽呀,不得了,真的不得了!俺對誰也沒說,王半仙兒咋掐算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