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成果
自從那次從老家回來,羅品云的腦海里,就一直閃爍著一片躍動著的密密麻麻細細碎碎的銀光。那些躍動著的銀光點來自一個大大的竹簍,那個竹簍來自一條晃晃蕩蕩的小船。那天他到河邊散步,恰好從河中央搖來一條小木船,從船上走下的一個約摸五十來歲的男人,男人手里提著的竹簍里,盡是一些指甲殼大小的小魚兒。上面的那些小魚還在蹦跶著,像一些小小的嬰兒那樣蹦跶著——他怎么一下子就想到了嬰兒?他的心,一下子就揪到了一起。
故鄉的河,已經變得很淺,變得很淺的河里,下滿了一道道俗稱“迷魂陣”的漁網。唉,那些漁網的網眼,該是多么小啊!怎么如今的人,連這么小的魚兒都不放過啊!那一簍小魚兒,至少也有幾千條啊!是幾千個魚的嬰兒啊!哦,那些指甲殼般大的小魚,真的像魚的嬰兒一樣可愛又可憐。真的,羅品云就像心疼人的嬰兒一樣心疼著那些小魚。他似乎聽得見那些小魚兒的哭聲。從老家回來好多天了,他都無法好好做事,他的腦海里,老是閃爍著那些密密麻麻的光點,他的耳畔,老是響著那些小魚嬰兒般的哭泣聲……
要是那些小魚兒真的能哭就好了,要是那些捕魚的人真的能聽見小魚兒的哭聲就好了,有一天他這樣想。這樣一想他自己倒是哭起來了。哭得淚水晶晶瑩瑩地直往外涌,哭得那些晶晶瑩瑩的淚水,層層疊疊地糊住了他的雙眼。透過糊住雙眼的那些層層疊疊晶晶瑩瑩的淚水,他仿佛看見了有無數的銀光閃閃的小魚兒都在向他游來,都在向他呼救。從這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該做什么了,他便開始安下心來做事。
他上班是搞研究的,但他再不研究原先定下的課題。同事們只見他用各種各樣的材料,制作了許許多多的銀光閃閃的小魚兒。開始制作得還有些粗糙,后來就做得非常精致了,甚至到了栩栩如生以假亂真的地步。大家問他制作這些小魚兒有什么用,他只是漠然地笑笑,什么也不說。見他老是不務正業,一心癡迷地制作這些小魚兒,同事們都被他鬧糊涂了,頭兒也一再向他發出警告。
他走在街上,也好像走在波光粼粼的河水里,他的眼睛看見的,都是一群群的閃著點點銀光的小魚兒。就這樣走著走著,他有時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條小魚兒。他覺得要是自己真能變成一條小魚兒那該多好。因為自己能哭,能發出哭的聲音。但他是不滿意自己的哭聲的,他覺得自己怎么也哭不出一個嬰兒的聲音了。他借錢買了一個非常高級的錄音機,在里面錄了許許多多的嬰兒的哭聲。他聽著那些驚惶的無助的可憐的像最最清澈的泉水直往外涌的哭聲,總是止不住地流出眼淚來,流出晶晶瑩瑩層層疊疊的眼淚來,他也就總是透過自己的晶晶瑩瑩層層疊疊的淚水,看見一群群的小魚兒銀光閃閃地向他游來,向他求救。
也不知克服了多少困難,羅品云終于制作了一批會哭的小魚兒,而且能跟真魚一樣在河水里游動,還能專門追蹤著其他的小魚兒跟它們游在一些。這種仿真小魚在水里是不哭的,一旦離開水,立刻就會發出嬰兒般的哭聲,能讓那些捕魚的人驚駭不已。那些捕到這種小魚兒的人,一聽到這種哭聲就嚇得渾身發抖,并趕快把捕到的小魚全都放掉。自然,他們把小魚兒一放進河里,那種讓他們心驚肉跳的嬰兒的哭聲就消失了……
羅品云就是要利用人們的迷信心理,來保護這些小魚兒的,為此,他寧愿永遠讓自己的研究成果,成為不能為自己帶來任何名利的“秘密成果”。
無數的小魚兒得救了,羅品云的臉上露出了無限欣慰的笑容,盡管他為此項研究已經傾家蕩產,背了一身的的債……
善意的幻影
子慶離開老家的時候,遇到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太太。他立刻看見兩束饑渴的光,從那被皺紋包圍著的已陷落得很深的眼眶里,射出來,牢牢地把他抓住了。哦,這不是一個同學的母親嘛?多年前,他還在她家里吃過飯呢。他立刻收住腳步,露出笑容,熱情地喊了她一聲。她一下就笑了:“你還記得我呀。”“記得,記得,我跟你兒子曾經是那么好的朋友呢。他現在還好吧?”老太太說了兒子的情況,問他:“你現在哪里工作?”“北京。”他說。
老太太一下子想起她曾經在北京進修的經歷來了,于是她滔滔不絕地講起四十多年前的北京。子慶幾次想打斷他,說他要去趕車,但他于心不忍。他知道老人們都是欠話說的,都是難得有人在一起說個話的。可真要聽她說下去,他手里的車票就作廢了。這時他就想自己如果能按鈕一摁,就能摁出一個自己的幻影來,然后讓這個幻影陪在這里說話,讓真實的自己去趕車……
這樣一想他就來了靈感:對呀,完全可以發明這樣一種產品啊!這種產品,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都是需要的啊!于是他一邊聽老人說話,一邊構思起這種產品來。他想這種產品產生的幻影,一定要具有可以應合著老人說話的功能,臉上一定要有情緒上的變化,當然,它也應該具有在跟老人告辭后自動消失的功能。他想以目前的科技條件,是完全可以把這種產品研制出來的。他甚至覺得,回到北京后他就應該辭職出來,自己組建一個公司。“我這一生,只需要把這一個產品做好,別的什么事都不做,也是可以高枕無憂的了——也是對世界做出了不可低估的貢獻了。”他在心里想。
子慶在北京打拼多年,積攢的各種人脈和資源已經不少。回到北京不久,他就新成立了一家公司,開始專門開發這個被他命名為“愛之根”的新型產品。開始的時候,他的幾個朋友并不看好他的這個想法,說現在機器人產業已經那么發達了,他們很快就會造出陪老人說話的機器人來的。子慶卻說:“你們要知道,人們只喜歡跟自己的親人說話,跟自己的熟人說話,他們固執地認為,只有親人和熟人聽他們說話才是有意義的,有價值的,才會讓他們感到愉悅和快樂。特別是,機器人不會跟人產生那種偶然相遇的情景,也不會帶來專程去探望的意外驚喜。”
為什么要把這種產品命名為“愛之根”呢?子慶認為支撐人類快樂與幸福的,其實是說話。聽人說話,就是對他人最大的愛護,最有力的支撐。就像那些參天大樹,需要那些隱藏在地下的根來支撐一樣,他認為聽人說話,就是隱藏的樹根,隱藏的大愛。他在街上觀察過,幾乎是所有的瘋子,嘴里都在喋喋不休喃喃自語地說著什么。瘋子,就是那種最缺少愛——最缺少聽眾的人。他認為有些人雖然沒瘋,但他們卻得了這樣那樣的病,那些病,也是因為沒人聽他們說話得下的。他認為在不缺吃不缺穿的時代,對老人最大的愛,就是想方設法地聽他們說話——哪怕制造出一個虛假的幻影來聽他們說話,也行。
經過數年的研究,他的“愛之根”真的研制出來了。投向市場之后,很快就出現供不應求的局面。世界各地的訂單,一群又一群地像蝴蝶般紛紛飛來。年輕人,再也不用為沒有時間陪老人說話犯愁了。世界的各個角落,每時每刻都充滿了形形色色的陪著老人說話的幻影。說足了話的老人,一個個露出滿足的微笑,有的則變得神采奕奕,重新充滿活力。
于是一個又一個的國家,變成了老年國家。無數的老人,活到了八十歲,九十歲,一百歲,一百一十歲,一百二十歲……但是一個又一個的國家,都出現了年輕人不堪重負的情況,已有許多國家,因為要供養的老年人太多經濟已經到了幾近崩潰的邊緣……
子慶早已認識到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早就想停止生產他的“愛之根”了,但是,這個世界已經離不開他生產的這種物美價廉的幻影了……
一個人的兩個部分
阿箭從小就渴望做一個杰出的人,他最終認識到,要想讓自己變得杰出,就得將自己的生命交給一雙無形的手去雕刻。這樣,他的一部分生命,慢慢的就變成了一件件作品,而他的另一部分生命,則變成了一堆堆碎屑。
那些碎屑是崩射著離開他的。他知道,他的生命本是一塊渾然天成的石頭。不過這塊看似渾然天成的石頭,其實是由許許多多塊小石頭構成的。那雙無形的大手,總是會取出他身上的某一塊小石頭來雕刻。這種雕刻,只有他自己能感覺到。感覺到很多很多次,自己都在默默地咬緊牙關,暗暗地忍回眼淚;感覺到很多次很多次,他的靈魂都在那里扭動著掙扎,燃燒著升騰……
如此接受雕刻的結果,就是總有人在欣賞著他生命的已經成為作品的部分,而身邊的人,卻在“欣賞”著那些在他的作品成型過程中散落下來的碎屑。那些碎屑在崩射著離開的時候,是很容易傷到身邊的人的。傷得最多的,顯然是他的妻子。那些碎屑不僅歷歷在目,讓她妻子說起來可以“如數家珍”,而且它們在給她造成傷害的一剎那,還作為一道道疼痛的陰影,深深地落到她心靈的各個角落,并且不斷在那些地方累積著。
因此當外面的那些欣賞他的作品的人,不斷地將贊美他的話傳到他妻子的耳朵里時,她不斷地搖頭。“他們都不了解他,真正了解他的是我。”她在心里說。有時她跟他一起出去,見外面的人是那么的尊重他,有些個女的,望著他笑得臉上比一朵花還要好看,說的那些個話,簡直把他夸到天上去了,她就不舒服,就說他是個偽君子,說那些夸他的女人,都沒長眼睛。
阿箭呢,當然是更樂意沉浸在那些贊美里夸獎里,但身邊的那個她,偏偏時不時地要用一盆盆冷水往他心上潑。有時還要帶著很惡毒的表情,很尖刻的咒語。她實際上是在通過這種方式發泄心中的不滿與痛苦。她的心,已經被那些飛濺的碎屑崩射得傷痕累累。那些特別能傷人的碎屑的陰影,也在她的心靈的各個角落,積壓得她常常有一種快要透不過氣來的感覺。終于有一天,他們鬧到離婚分手的地步。
沒過多久,就有一個平時非常崇拜阿箭的女子,成了阿箭的第二任妻子。這時阿箭已經人到中年了,他的生命,仍然是一半化作了精美的作品,一半化作了傷人的碎屑。這些成全了不是一件件作品的碎屑,又傷到了他的第二任妻子。那些傷人的碎屑的陰影,又開始在他的第二任妻子的心靈的角角落落里積攢著。陰影的分量,是可輕可重,時輕時重。輕的時候,它給人的感覺是天高云淡,風和日麗;重的時候,它給人的感覺則是黑云壓城城欲摧,壓得人恨不能狂呼亂叫,發瘋發狂。終于有一天,阿箭的第二任妻子,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又分了他一半的財產走了。分了他一半的財產,還把他說得一無是處。
阿箭的第三任妻子,跟阿箭過得更為痛苦。因為這時候,阿箭生命中的精華部分,已經被那一雙神奇的手,雕刻得差不多了,那剩下來的,在雕刻的過程中自然會產生更多的碎屑。因為反差更大,阿箭的第三任妻子也更難忍受。她甚至罵他是個欺世盜名的大騙子,說他根本不像她原來想象的那么高大那么高尚那么完美那么可愛,他也根本不值得她愛!
不過,接下來的第四任妻子,倒是跟阿箭過得很好。因為這時候,他生命的精華部分,已經被那雙神奇的手雕刻一空,那雙神奇的手,已經拍拍手離他遠去了。阿箭,雖然仍然活著,但他已經活得像一具空殼了。自然,從他的身上,再也不會產生什么可以傷人的碎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