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大川有約
如此短暫。一張薄紙就把春天鋪開
嘉慶橋下的流水已經停滯
溝渠里青草漫堤。溪邊的農家
揭去青瓦,徽派的村舍
像在舊時光里度假。門前的觀光菜廊
空著一副架子
在等七月的瓜藤布道。道旁的石磨
只是一個隱喻。譬如農耕
譬如高粱和麥子。山地農業
與城市接壤,又被城市疏遠;與農業
一家,又被水稻和棉花邊緣
在荊棘和石頭的停頓里,完成一個個
狹小的眺望;
在海拔和陡峭的泥土里,尋覓
自己的高度和歸屬
順著山勢開花,向著光亮拔節,引來
山泉和夜露灌溉……浪溪是一條河
比溪水澄澈,比浪花安靜
比河流細小——像綠葉里的絲綢
每天都在與大川有約。大把的陰涼
和閑適,在古樹下,在農家
在城市的旁邊。沒有喧囂,沒有污染
蘑芋、土酒、野蜂蜜。從青石板上
滑落的日子
流淌在峽谷淙淙的水聲里
桃花已謝,柳絮飄飄。多少青春
一夜枯萎。只有古樹,流水,青瓦
不會在歲月里衰老
古鹽道
那些青石板,壓著多少驚慌
壓著多少,喘息的身影和山谷的回音
秦巴古鹽道。紙做的梯子
側著身子的路,石頭縫里的蛛網
泉水滴落的寂靜……夜里的蟲鳴
與風聲,讓鹽夫們汗濕衣襟
避開山螞蟥和野蒺藜,當然還有野豬
和山貓。壓低帽檐,不去打草驚蛇
沒有季節,沒有寒暑,也沒有
燈盞。只有野花在想開就開
只有石子和溪水磨亮的日子在沒完沒了
只有鹽
能把身體變硬——骨頭不能缺鈣
更不能沒鹽,生活靠它支撐
靠它出力,靠它心懷悲憫
落日熔金。夜幕降臨,過風樓的風
和山洪一樣恐懼。棧道搖晃
我們已然身不由己。像溪水一樣順從
像石頭一樣習慣宿命
黑暗淤積。卸下擔子,也沒能
減輕身體的重量。
光陰又沿路折回。反復糾結,古鹽道
不是我寫的這么簡單
生活里的艱難,如一粒粒鹽。我想用
這些鹽粒
寫出一些帶著咸味的句子
還給鹽道上的石頭、溪水和蒺藜
還給沿途的執拗和淚水……
千年古銀杏
時光,在一棵古樹上靜了下來
這些優雅的新葉,山巒一樣逶迤、鋪陳
天空已不在紙上;緩緩吐出的心聲
被春天的花瓣隱匿。
隨著夏天的蒞臨,撇開肉體。很多往事
被生活卷走,又被記憶找回
像一些散落的真相,擦去銹跡
仍然鋒利。錯過了四月的花粉雨,還有
遠方漫出的云朵,還有晚風
和鳥翅。這段公開的隱情,會慢慢
長成一個樹蔭
讓雁過留痕,讓月流有聲。一年一度
等綠裳加身,等白果滿枝
等秋天,與蝴蝶一場艷遇……
一身浪漫氣質??上疁\薄,內心滄桑
一棵樹,也可以心藏山川和閃電;
一棵樹,哪里也沒去,卻途經了時光
和人世間所有的路途。瘟疫,兵荒馬亂
饑餓和寒冷,以及太平盛世
你姿態從容,沒有例外
拿出翠綠、蝴蝶和干果。一千五百年啊
你的內心
需要囤積多少風雨和靜謐
倒地的盤柳
一個生命活不過百年。與死后的時光
相比,活著的時間少之又少
我們現在就活在恐龍、鴨嘴獸、三葉草
甚至朱棣和張三豐死后的時間里
在巖石上尋找生命的痕跡
我們手里的證據,一再證實,時光是多么
脆弱又詭秘。張三豐飄忽的行蹤
和傳說,活過了一個朝代;最后也沒能
活過一棵樹。用黃酒和太極
疏通經脈,用草木的精氣和山泉
來清洗肺葉,再用山巒和巖石做成骨骼
秦嶺擋住嚴寒,大巴山垂下綠蔭
我們就深藏在大自然的一個褶皺里
懷抱高山大川,和綠茵茵的植被一起
夢想長出仙人的翅膀。
像這棵倒地的盤柳,雷劈火燒
心都空了。只要四肢還接著地氣
它還有思想,還有未了的事情,就算
躺在地上,也不能改變它
向著太陽的方向。活著的時光太短
讓死亡活過來,朱棣、張三豐已經盡力
也沒能做到。這棵盤柳
站著活了一千年,倒地還能活一千年
活著的時候,英雄蓋世;死后
想用一座山來永垂不朽,這是靠不住的
探礦的螻蟻,早已打聽到了
這堆白骨的下落。
除了一動不動的山巖,多少宮墻和經卷
被風推倒,卷走……
桃花·湖
花落成泥。我來的時候你已卸妝
四月,只剩一湖幽深
和一地淺淺的疼,那些花瓣一樣的傷口
已經收束??扇兆尤栽?/p>
偶爾一陣風來,把這面鏡子
也弄得支離破碎;吊橋下搖晃的姿影
隨一朵朵漪漣綻開;瀑布用飛起的翅膀
與我們一起合影;湖水清凌
巖岸依然。只有內心仍在加速一個深淵……
春天,就倚在我們的身影里
隨山色返青
就是一個盆景
就是一個盆景。局促,狹小
不可能大開大合。
這盆里的植物,大家都是親戚和近鄰
習慣于自花授粉。矮矮的生長
散漫的開——
一只小鳥落在枝椏上,收攏翅膀
沒有鳴叫;像是完成一個構思
留下了寂靜和一個鏡頭
就是一個盆景。被你修剪得如此得體
吊橋下的淺水,峽谷落下的驚慌
那道挽著水花的堤壩
遠處的山巒,隨溪水蜿蜒
湖水幽遠……
借一個好聽的名字,把一盆風景種下
讓所有的日子,停在一個季節里
浴風,沐雨——
你就是一個盆景。就是一點點,一點點
露出內心的高山流水
和疲憊。草籽里的光影和寂靜
還有伏在草叢,不易察覺的低音
直到聽出——
一顆水珠里隱藏的滔聲。
桃花易謝
只有內心的風景,不懼時光衰老。
一個小靈感,可以把一首詩打敗;
一個小盆景,也可以做成
一個心靈的宿地和一張城市的名片。
爿爿桃花,一湖淺水
在夢里飛
天河口
河漢相連。仿佛一切都已托付,都已注定
不必為一個傳說,尋找證據;
也不必讓一些故事豐盈、跌宕。
無數愿望,被天河水一再濯洗
這摞時空地理的冊頁
早被遍地的峽谷溝坎,和天上的星斗拆散
白鷺棲于河渚,野鴨在灘頭覓春
北山上,牛郎親手種植的桃林,灼灼
仍如織女的錦緞;織女拋梭,把太陽的光線
織進牛郎的衣衫……
懸鼓觀僧人在為誰超度;天池庵老尼
在為誰點亮青燈;王母的金釵
遺落河中央;立在天河岸邊的兩塊石頭
是牛郎和織女嗎?漫山遍野
那么多荊棘、衰草和野花
那么多薄霧和浮塵,不是天地的遺物
是牛郎和織女沒有走散的蹤影。草木一樣
生生死死,隔河相望。
涉水而上,金沙灘的每一粒卵石
都是滯留在人間的一段情誼;天河水磨亮了
多少石頭,從一個淵藪升起
我們都是逃不掉的劫難,都是倒伏在
水中的陰影。河漢相連
月光已經很老了。此生,就讓天河的眷戀
被漢水擱淺……
兩塊石頭
——致石公公、石婆婆
這個故事,不僅僅只屬于一條河流。
被天河隔著,相望的兩塊石頭
才有了意義。在人間,牛郎和織女
卸去羽毛,已化身為石
雨天不用給你送傘,冬天不用擔心
你凍壞手指。也不食人間煙火
不怕誰餓肚子。它只是一個傳說
一個傳說像石頭一樣堅硬、恒久
它便有了根,便有了地氣
便有了繁衍的理由。“有一個人
他在石頭里等我?!蔽覀兓钪筒粫聠?/p>
日子就不會走失。這種距離
需要多久的停頓,才能抵達;
石頭里的燃燒和等待
幾人能懂。沒有泥土,也沒有深淵
伏在石頭里的火焰,在春天和麥穗之間
只能看到細小如米粒一樣的光芒
像一顆遙遠的星辰
不肯輕易照亮。局外人總在天黑前起身
我想時間就在此刻靜止
人最脆弱的就是耐心。烏鴉和喜鵲們
收去了滿天的黑暗;在一根根黑羽毛上
掂量愛情的分量
沒有哪一只鳥可以承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