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如坐春風和意志堅定的時候,我們都忙著招呼銀兩,追求人生價值,安排醉生夢死或者甘于平淡的生活,一般懶得過問一種名日天意的事物。如果我們身陷困局,比方牢獄疾病情變破產,比方小孩不停吵夜,我們就可能用些古怪的招數(常見的是請算命瞎子指點人生方向),祈求在天意那里插個隊,提前看到人生的底牌,并且把底牌做成一個順子。我們喜歡說:一切都是天意。
我們經常都在偷窺天意,希望弄明白,TA是專職擺布別人,還是即興做些讓人大起大落的小把戲,以此消遣TA沉冗苦悶的夜生活。
對天意的認知,有非常離譜的。例如,孔久裕說:“天意是一起敲詐案的主謀,是一個妓女。”乍聞此說,再看孔久裕一副剛跟天意過招的模樣,我把一口冰冷的“喜力”啤酒噎在喉嚨里。
孔久裕還是一個小車商的時候,我們就認識了,他許諾我買車的時候,可以給我個好價錢。他借這個未知數經常釣我出來,跟同樣魚頭魚腦的他在深夜里沽酒買醉。漸漸,我覺得這個破落戶總愛窩藏在酒吧的沙發上,眼神比燈光更昏暗,說的話先是沾染痰跡,說到后來干脆就是隨地吐痰,痰里帶著關于他的籠統稱作“不痛快”的血絲。以至于每次跟他話別,我都滿身污穢地回家,頭上頂著的不是星星月亮,而是一些遙遠的金黃的痰盂,直到晨曦鮮明的時候,我才覺得好受一些。
孔久裕發天意之慨那晚,我見到他已經凌晨一點。燈光照舊曖昧,但他白襯衣紅領帶卻異常醒神。那個溫吞腐敗的位于地下室的酒吧大廳,向來窖著一些夜晚喝酒的男女土豆。因為孔久裕穿著的緣故吧,我忽然覺得他有點夜明珠的鶴立雞群。令我訝異過后,孔久裕用清晰、平穩、干凈的語言,講了兩個姓孔的故事。故事直接引述如下:
說來話長,事情還要追溯到2003年冬天。不是我話癆,因為很多事情就像盂姜女的身世,她雖然是孟家院子里的一只瓜,但瓜藤卻從姜家翻墻而來。
我記得農歷臘八節前的幾天吧,我跟老李,當時一個過從甚密的朋友,相約到深山買些豬肉回來。這一動議雖然是在非典后遺癥、伊拉克戰事和房產前景等話題都變得意興闌珊之后,突然形成的,但由于我們兩個對畜牧工業化長期保持抨擊,動議很快成為眾多清談里的異數,得以付諸實施。我們認為工業化本身就是產量“春藥”。來自童年的肉品滋味,因此在味蕾上消弭于無形。豬分三個月生長期的潲水豬、六個月的飼料豬以及一年期的糧食豬。生長節奏產生味道,勞動時間形成品質,好壞自然不需要贅言。
我們出城向柳樹埡進發。半路上飄起了雪花,雪把山地樹木房舍滋潤著,打著耐心的基礎,慢慢地,就在這些枯燥的事物上生下根來。顯示出渙渙生機。老李對我說,春節前來場雪對農村不是壞事情,雪是鎮靜劑和回家過年最好的勸告,現在農村青年最看中年前掙錢的好時光。三輪車半夜三更都停不下來。在城里做小買賣的。更是要等老一輩把除夕酒溫上三遍才等得回來。原來過了小年。哪天打掃衛生哪天爆玉米花哪天蒸包子哪天祭掃祖墳都是約定俗成的,現在過年仿佛莽漢上床。缺乏遞增性鋪墊。按照老李的意思,最好用大雪把人們都囚禁起來,讓他們出于無奈而安心過年。以挽救禮崩樂壞的年節和清湯寡水的年味,為春節筑起一道綺麗浪漫的防火墻。
柳樹埡南坡“清源山莊”老板娘指點說,半山上的楊老大家今天好像是要殺豬,不妨到他家中去試下運氣。我們望后山進發,沿路,偏過老李顯然不適應山路的大屁股,我看到楊老大一字排開的五正一廈的青瓦土墻房子,正好處于越來越清晰的雪線上。山勢沒有一陡到底,在那里打了個緩拍,十多畝土地給幾戶人家創造了充要條件。因為是近郊旅游景區,土墻一律刷得雪白。當天,天光黯淡,霧氣跟炊煙彌合一片,很有些歐美正劇影片的底色和腔調。
楊老大400斤的黑毛豬,剛剛被屠宰到門板上,門板架在大腰盆上,豬血染紅門板上風干失色的年畫,手持鋼鞭的秦瓊,局部重新生動起來。門板下面有個小瓷盆,盛著新鮮的豬血,血面漾起細碎的氣泡和清清白白的蔥花。殺豬匠因為沒有失手,在誰面前都是鼻息很高的樣子,幾個打下手的帶著被豬踢騰的斑斑糞污。忙著把挺杖從豬腿捅到豬身,然后好把豬兒吹奏起來。過開水去毛。幾個孩子從驚懼當中重新興奮,在場院里奔跑,他們的媽媽已經給他們準備了干凈的鞋襪,他們將在宰豬結束以后,在滿是零碎的洗豬水里泡腳。這是防止凍瘡的良方。(此嚴正警告各色商業洗浴中心:灑家保留對洗豬水泡腳治療凍瘡的知識產權,未經授權,擅自使用者,將追求其法律責任。)
楊老大正在一個缽子里浸泡一團紅紙,準備給他的年豬肉染上些喜慶的色彩。聽到我們說可以按照十堰市區中心菜市的價格買走豬頭、雜碎以外的豬肉,他把一雙紅彤彤的手停下來,洪亮地說:行。楊老大顯然當得住家,渾身透出大是非、能擔待而又隱忍的農民氣度,這樣的男人在自家八畝地范圍內說話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
果然,楊老大對年豬的處置沒有引起任何驚異,他的家人仿佛根本沒有聽見。楊老大的大兒子,一個快活的青年人,對來幫忙的鄰居邊說著葷話邊拔豬毛,他的老婆一趟一趟地端著開水出來澆在豬身上。他們的三個孩子,已然把興趣轉移到黑白菜上肥沃的雪。等待交貨物的時候,我走到偏廈也就是廚房門口看了一回,顯然是楊老大媳婦的人陷于灶臺的熱氣當中。望灶塘添柴的老漢,這個家庭最高長輩,大概有80歲,精力不濟,就著火勁似睡非睡,他的老伴,因為缺牙臉部塌得厲害,但人很靈醒、麻利,削著蘿卜皮,準備著豬肉(顯然已經只能是豬頭肉)的配菜。一只孤獨的母雞在臺階上散步,突然警備地跑開去。
大豬宰殺了。豬圈里干燥厚實的麥草上臥著一頭小豬。如果不想來年今天的豬運,這頭小豬也是有楊家編制的一口,不僅是一宗財產了事。其名分不在戶籍上,但一日三餐頭疼腦熱都是家庭不可忽視的事情,家庭有勞動能力的成員,對它應盡撫養義務。
我觀察小豬安之若素的大眼睛的時候,這個家庭倒數第二出場的人物,楊老大十五六歲的女兒。正在場院邊上剁豬草。一些枯黃的紅薯藤子在她發紅的手下變碎。我注視她的時候,她剛好抬頭看我,眼神里有著母性的凜冽,護院狗的威儀,像那天越來越內斂的雪,潮濕,泛起寒光。她似乎并不僅僅是表達青春期女孩慣有的對陌生人的敵意。
本該最后一個出場的家庭成員還在從武漢某高校回家的路上,他將回來度過寒假,然后帶上8000元的學費,繼續他的電氣化專業學習。當然。他跟我們當天購買豬肉沒有關系,在這里也不啰嗦了。
當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時候,我忽然略微改變了一下主意。我的朋友老李也表示贊同。我們買走事先約定的總計250斤豬肉,但撇下了約40斤的豬板油不買。楊老大數了數到手的2500元錢,爽朗地說,也好,40斤油,夠老人娃子能吃到明年八月十五。
孔久裕其人此前示我的向來都是城市遺少的風采,連無比邋遢的時候,你要替他尋根問祖,也只能到《清明上河圖》里去打量。孔久裕此番關于購買豬肉的講述。顯露了深厚的鄉村學問,令人刮目相看。當然,參透他的學問背景,我便發現對面端坐的他,身板雖然映照著酒吧里布爾喬亞的燈光,但總體還是有些柴氣。聯想起孔久裕就算走在政府大院那平路上。屁股也一撅一撅的,我估計,這家伙小時候肯定山路走多了。
他接著他扔垃圾一般而且還有些許快感的講述。作為他不咸不淡的朋友,我將像心理醫生或者神甫一樣信守的關于他的秘密是:2006年某天,他遭受了一次四兩撥千斤的打擊,此前他是人們常說的猛小蛇,游走在賣汽車的那個行當,八面玲瓏,吃個銅板長一截。正要質變為猛小龍的關口,卻被意外地打中了七寸,精神垮塌得像一盤燒過的蚊香。這樣說來還是語焉不詳,說白點,就是老李穿了朋友衣欺了朋友妻,孔妻當然也是吃了窩邊草偷了老李這個漢。孔久裕不得如雷暴跳的,還不光因為老李掌控了他最重要的幾個大客戶,還因為岳父是他的資金活水。老李在他床上流淌的酸性精液。硬是把他整個人格弄成喀斯特地貌。
所以,你聽孔久裕講他第二個故事。請幸災樂禍之余,看在后院起火事出有因的份上。拿出少許惻隱之心。孔久裕說:
你見過飾演《情人》的法國女孩讓·瑪琪嗎?稍微鼓起的腦門,油亮的皮膚,修長精致的鼻子,略微習慣向左側歪曲的有些戲謔味道的嘴巴。一個神似形似讓·瑪琪的中國女孩站在源園公園的橋上,沒有喊我大哥或先生,而是拿出不屑從頭說起的霸道,風塵昂然地直接說:我住在富康小區107棟,跟我來吧。向前幾步驀然回首,她繼續媚惑我:學生,剛丟了男朋友,急需要一筆錢。
走進107左側單元樓道。她就把身體靠過來,掛在我的身上。拿暄實的乳房擠兌我的后背。實話說,我孔久裕既滴酒未沾也不是沒有見過女人的人,換個女人我還沒有心情,沿著長長的街道走到小區,我有的是機會來看出女人身上敗興致的地方,并且隨時掉頭就走。但她的長發、未打開的臀以及高挑的身材硬是把我引逗到她的房間。
那是一套三居室的套房,我隨她走到最里面一間。窗外小區里有個氣急敗壞的媽媽,正在揍哭她的孩子。哭聲漫過女孩貼在靠窗戶的彼特·布拉特那張玩世不恭的臉,忽然又靜悄悄的什么都沒有。女孩解釋說,她和幾個職業學校的同學租住在這里,目前其他人都還沒有返校。女孩精心收拾的房間明顯有著安靜的長住的打算,某種素淡的化妝品的香味像是浸潤到墻壁里面,根本不像二流獵人剛剛粗制濫造的圈套。
我們互相除去衣衫在床上躺下來,我問她多少錢,她說你看著辦吧,起身爬過我的胸部去桌子上拿手機,說要關了。我想她肯定在關機前摁了發射鍵,他們對我的算計由此進入新階段。
女孩房間的門在5秒鐘之后被打開,喀噠的聲響讓我最深沉最模糊的擔心變成現實。六個學生模樣的男子原本就埋伏在另外的房間,手拿鐵器等待我的人彀。我面無表情地看他們一把扯去蓋被,把我跟女孩一絲不掛的樣子拍成照片。拍照完畢后,一個瘦削的黑臉男生幫女孩遞去衣服,我趁機把自己的底褲穿起來。這中間沒有任何人說一句話。
六個男生的眼睛一律陰鷙,他們處于人生最傾斜最動蕩的時期,像隨時都容易打翻破碎的毒藥瓶子。比較而言成年罪犯對你的威脅小多了。他們手中形狀各異的管制刀具在房間制造了恐怖凌亂的光斑。一個男生走過來把數碼相機回放給我看,翻過床上的內容,我車行的招牌我妻女的照片赫然在目,吊詭的是,我妻子跟老李在肯德基吃雞腿開懷大笑的照片也是拍得清清楚楚。
女孩穿戴整齊雙手抱胸回歸到第7瓶毒藥的位置上。我摸出錢包,將大約3000元現金拿出來放在桌子上。然后拿出唯一一張儲蓄卡說:上面大概有7萬,密碼是314207,你們分四個儲蓄所取吧。四個男生轉身出去了。10分鐘后,取到錢的第一個男生打回電話。
黑臉男生跟女孩好像是戀愛關系,他始終站在女孩身邊,幾個青春痘破損了,另外幾顆呼之欲破。他用長刀向我身上平掃過來,及身發出沉悶的聲響。接著,他揪著我的頭發,把我拉扯到客廳,推倒在地。然后瘋了似的抱起我的衣服丟到廁所里,嘩啦嘩啦地撒上他的尿。忽地又折身過來站在客廳,吩咐另外一個男生趕快去拉坨大便來讓我吃了滾蛋。
以我原來的血性,我肯定要把這三個毛頭孩子打發到閻王那里去。但我那段時間似乎沒有血性而言。我有可能殺人,更有可能接受孩子們給我安排的任何屈辱。這時,那個女孩撲到黑臉男生面前甩手給了他一個耳光,好像還罵他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混蛋。黑臉男生一氣之下,拉開房門,腳步重重地下樓了。女孩把廁所里那個沒有多大主見正準備解褲子拉屎的男生喊出來,吩咐他把我好好看管著。自己抓起去丟在桌子上的錢也跑了出去。我問最后一個男生我的衣服還能穿嗎,他說夠戧,都尿濕了。
女孩10分鐘左右返回,手上拎了兩個衣袋。她招呼我到廁所里洗個澡,換身干凈衣服。我順從地去沖涼,看身上一款刀印漸漸由紅到烏。在女孩的床上,一套羅蒙的襯衣、西褲已經攤開,同樣牌子的皮帶已經穿好在褲環上。我把襯衣穿上身,女孩過來幫我把紐扣一顆顆扣上。正如她最初一顆顆幫我解開那么平靜。她專注地仰著臉,口息里帶著初秋稻谷的弱香。此后她幫我吹了頭發,幫我打了領帶。我站在那里,黑夜黑的褲子,白雪白的襯衣,燈籠紅的領帶。衣服比我習慣的型號小了一些,胸腿部有繃脹的感覺。我得承認這是我最喧嘩最精神的扮相。
為了讓我看看鏡子,女孩把窗簾拉開,放進來臥牛大小的陽光。我在鏡子里注視她的時候。她剛好在看我,眼神里有著母性的溫暖,護院狗的通情達理,像那天越來越寬松的天氣,明朗,不染纖塵。我走過去抱了她,果真是一抱之下手臂很有贏余的感覺,我最愛的感覺。
然后,我下樓走上了大街。
凌晨5點,我和孔久裕被酒吧侍者委婉地趕了出來,我跟在孔久裕背后尋找凌晨老三樣:包子稀飯熱干面。我覺得老孔兩個故事一點也沒有他黑白分明的穿著那樣清晰,情節互不搭界,旨趣曖昧不清。弄得我眼前盡是襯衣母雞領帶刨火棍之類的事物,加上徹夜不眠,一時有些神經錯亂。老孔難道親自撞見了名叫天意的神仙,該神仙難道化身某個女孩?女孩難道一手接過白花花的豬油,一手提出金燦燦的尊嚴?
分開時,老孔叫我到他新車行去提輛車先耍著,價錢優惠兩萬元。我終于覺得熬更守夜給這鳥人當聽眾,多少算是得到一些實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