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游戲的魅力,是其他任何形式的游戲都無可比擬的。單說其輻射出來的社會關系,就能把兩個素昧平生的人,緊緊地粘連到一起。
袁林和常佳,就是因文字游戲相識、相交、相知、相
袁林是一所中學的英語教師,除了經常有關英語教學的論文在專業性刊物上發表外,還不斷有小說、散文、詩歌見諸報章,偶爾也有翻譯作品榮登大雅之堂。在這座城市小有名氣。
一天,一個身著工裝的年輕人找到袁林,說:袁老師。我是你的忠實讀者,你發表的文學作品,我幾乎全都讀過。今天我冒昧拜見你,你不會覺得我的行為過于唐突吧?袁林覺得這位年輕人言出不俗,便有了幾分興致,說:請問你是……
“哦,我忘了自我介紹,我叫常佳,前年高考落榜,進了市機械廠當工人,我酷愛寫作,苦于沒人指教,想拜你為師。”常佳謙恭地說。
“敝人不才,咱倆互相學習。”袁林也謙虛了一句。
其時,常佳20歲,袁林44歲。兩個人的年齡,整整相差兩輪,而且,常佳比袁林的大兒子只大2歲,袁林不折不扣是常佳的長輩。但袁林沒有以長輩身份,擺出一副威嚴的架子。常佳不是來向我學習寫作的嗎?袁林就把常佳當做學生,更重要的是,他把常佳當做朋友,以文會友,不亦樂乎。他對常佳說:我們是忘年交。
袁林第一次看了常佳的一篇習作,欣喜地發現這個年輕人,很有寫作潛力;而當他向常佳講授寫作知識時,常佳的悟性特別靈,往往是心有靈犀一點通。所以,袁林認為常佳將來會有所造詣。基于此,他對常佳的幫助、培育。可謂費盡心機,不遺余力,對常佳的作品常常是改得面目全非。常佳呢,也憑著誠如袁林所言“悟性特別靈”的天賦,長進異常地快。一兩年工夫,就隔三叉五,在市內的幾家報刊上,發詩,發小小說,發散文。
斗轉星移,春去春來,彈指一揮間,5年過去了。這天,常佳拿著市日報隆重推出的他的一篇4000多字的短篇小說,向袁林報喜。兩個人正談得歡暢淋漓的時候,突然有人敲門。常佳開門。門外站著一個他不認識的陌生人,常佳輕聲細語地問:你……
袁林反應很快,站起來,熱情地說:啊!是你呀,來來來,屋里坐。
來人叫王可,是袁林的學生,大學畢業后,分在市內一家特大型國有企業。現在是這家特大型國有企業一家分廠的宣傳科長。王可,諒是對漢武帝安車蒲輪演繹的典故,有著深刻領悟,當了官。依然不忘教過他的老師。經常抽空來看望袁林,總喜歡在老師面前,回憶校園生活,回憶袁老師講《出師表》的神態,讓袁林很感激。王可則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學生尊敬老師是應該的,是一輩子的事。
閑話休提,眼下三個人在一起,王可和常佳是第一次見面,袁林少不了要左右介紹一番。介紹完之后,就把手中刊有常佳小說的報紙遞給王可。說:這是小常寫的小說。王可接過報紙,瞥了一眼題目和署名,風雅地說:袁老師。真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一句話把常佳激活了,情趣盎然地說:王科長,我可不是什么鴻儒,我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白丁。最底層一個小小的工人。王可說:工人不等同于白丁,工人中不乏鴻儒,工人作家、工人詩人、工人畫家,還有很多工人當上了領導干部。
一番嘻嘻哈哈的嘮嗑之后,袁林試探著對王可說:你不是想找一個通訊干事嗎?你要找的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今天你與常佳不期而遇,也算過了面試這一關,常佳是不是很好的人選呢?你看怎么樣?
在袁林的撮合下,常佳從市機械廠調入這家特大型國有企業,成了王可手下的一名通訊干事。
從體力勞動轉入腦力勞動,無疑是一次質的飛躍,是一次地位的提升;尤其對酷愛寫作的常佳來說,做通訊干事,正好符合自己的情趣與理想,可以用如魚得水來形容。常佳也非常珍惜這次機會。一方面勤奮學習,一方面努力工作,兩者相得益彰。自己的羽翼越來越豐滿,筆桿子越來越靈秀,創作成果頗豐:工作成績日見突出,多次在年終評比中獲得嘉獎。名聲鵲起,被《中原》雜志納入其門下。
《中原》是這家特大型企業的一份綜合性刊物。雙月出版,主編易生。
易生和袁林是大學同學,兩人性格迥異,在大學期間就有些磕碰,畢業后,兩人分在不同的學校教書,雖有往來,但總是隔著“話不投機半旬多”這堵墻。后來不知什么機緣,易生主編起了《中原》這份雜志。大概是一個人,既要當主編,又要當校對,既要當編輯,又要當發行員,忙不過來。有關部門同意增加一個編制,他就物色到了常佳。
那是金秋十月的某天,袁林去這家特大型企業總部辦事,順便踅進《中原》編輯部。易生和常佳都在,三個人,天文地理,李白杜甫,神侃一陣。侃著侃著,易生岔開話題。對袁林說:老同學該當爺爺了吧?袁林說:兒子還沒有結婚呢,當什么爺爺!易生就順勢討好,說:兒子結婚,可得請我們喝喜酒呀!袁林說:好啊,我兒子下個星期六結婚,我今天下午就給你們送請帖來。
下午,袁林真的來送請帖。
說起來,袁林也是有點迂腐,這易生,哪能真的愿意掏腰包喝你的什么喜酒呢?不過是當著你的面,說些冠冕堂皇的話,你怎么就當真了呢?袁林不是沒有想到這一點。大學四年,他能不知道易生是什么人嘛?他之所以真來送請帖。有兩個動因:其一,常佳是應該給他一張請帖的,給了常佳,不繪易生,冷熱不均,會給易生留下話柄;其二,口頭答應下午送,說到就要做到,不能食言。如果食言,又會給易生留下話柄:我按約送來了請帖,你易生不去喝喜酒,那是你有負于我。
讀者看到這里,大概已經猜到袁林來送請帖所面對的情景了:
《中原》編輯部,屋里空空,衙門緊鎖。
袁林有點發蒙,心想,說好了下午送請帖,你怎么就不在辦公室呢?這明擺著是有意回避,拒絕。易生這家伙秉性難易呀!
怎么辦?袁林靈機一動,把兩張請帖,從門底下的縫隙塞了進去。管你媽里嘎球,塞進去再說。你想去就去。不想就不去,我也不指望你。反正我說話算數,說下午送,下午就給送來了,我沒有食言,是你不地道。
還好,袁林兒子結婚那天,易生和常佳還是雙雙赴席了。
此后袁林見著易生,不提此事,易生也不提此事,其實兩個人的眼神在進行一種心照不宣的交流。
袁林見著常佳也不提此事,常佳則往往是眼神詭異地游移著。不知道是幾年后,常佳終于用歉意的口吻向袁林作了解釋。
暫時把常佳是怎么解釋的,擱置一邊,先交代一下常佳作解釋的背景。
袁林已經退休了,閑賦在家。一天,接到常佳的電話:袁老師,我編了一本書。清樣已經出來了,我校對了三遍,我想請您再給我最后校對一遍,并請您潤潤色。
袁林在電話里爽快地答應了。
沒成想,常佳得寸進尺,說:袁老師。您搬了新家,我找不到地方,您能不能到編輯部來一下?袁林遲疑了一會,暗忖:你要我幫忙,還要我上門服務,到你辦公室來討?世上哪有這等事呢?我搬了新家,你沒來過,你可以問吧。俗話說,路從口出。心里這么想,口里卻不是這么說的,還是答應到常佳辦公室去拿廠家要他校對的書稿清樣。
常佳編的是一本指導中小學生如何作文的書,30多萬字。常佳對袁林一字一頓地說:袁老師,我不會讓您白費神,我會按照規定。付給您報酬。說完。兩個人對視會心一笑,袁林沒有回話。暗自尋思:你的書如果不賣的話。我不會要你的什么報酬。你曾經跟我學過寫作。也算是我的學生,學生寫了書,老師出手扶助一下,理所當然。即或說不上你是我的學生,就算我倆交往一場,朋友之間,幫個忙也是一種情誼。如果。你的書要賣的話,有了收益,你當然要付給我報酬,親兄弟明算賬吧。
袁林認認真真校對,并在字詞句上作了必要的增刪,妥帖后,乘坐公共汽車把書稿送到《中原》編輯部。編輯部就剩下常佳一個人了,易生因車禍不治身亡。常佳不知什么原由。一直沒有要求增加人手。當袁林送來校對和潤色過的書稿時,常佳歡欣不已,瀏覽了一下內容,有袁林密密麻麻的朱筆,更是心花怒放。一個勁地感激不盡。
兩人閑聊了一會。閑聊中,常佳沒有經過任何鋪墊,任何過渡,突然冒出一句:那件事,袁老師,您怨不得我,全是易生指使的。
“那件事”——哪件事呢?常佳沒有明說,還需要明說嗎?這件事彼此都裝在心里,明說就顯得有點累贅,多余。再說了,不是告訴你了嗎?“全是易生指使的”。這已經明明白白,指的就是送請帖的事。
袁林不是傻子,他當然知道是易生指使的,但,你常佳就能問心無愧嗎?你怎么能罔顧師生或者說朋友情誼。而盲從于易生呢?袁林這樣想,仍然沒有這樣說。也沒有追問“那件事”是哪件事。倒是有一點,讓袁林有些莫名:你為什么不及時告訴我呢?事情已經過去好幾年了,易生都不在人世了,你舊話重提,用意何在?袁林想,是不是我給你校對了書稿,而且對一些不妥之處,作了更改,費了心血,你就告訴我這件事,來討好我,回報我。這是一種對等關系嗎?袁林把常佳說的話,權當耳邊風,任它隨云散去。
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
常佳似乎消失在袁林的視野中,不見其蹤影,也設有聽過他的電話。
閑來無事,袁林去一個也已經退休的同事家串門,在這位同事的書案上。發現常佳編寫的那本指導中小學生如何作文的書。袁林好奇地問了一句,老伙計,你這本書哪來的?同事說:我孫子的。
于是,袁林就有了一種欲望。按照這種欲望,一步步走向了深處。
經過一番曲里拐彎的尋跡探訪,袁林到底了解到了事情的全過程。常佳是應市教育局教研室的一位教研員之約,編寫這本書。教研員答應:書稿出來后,他負責出版,負責在市屬各中小學校發行,所得款額,兩人四六分成。教研員為四。常佳為六。一共發行了5000冊,每本定價16元,一五得五,五六三十,所得款額8萬元。計算下來,常佳可獲取4.8萬。編寫一本書,獲利4.8萬元,與那些寫一本書獲利幾十萬,上百萬的名家相比,是謂小巫見大巫,可也是一筆不大不小的收入呀!前面交代過,袁林有一個觀點:你的書要賣的話,有了收益,你當然要付給我報酬。然而,你收人了幾萬元,怎么一個子也不給我呢?你常佳當面承諾過的,怎么可以不兌現呢?你不想給我報酬,當時就別胡謅,我也不是非得要你那幾個錢,去買糧食。更讓袁林無法忍讓的是,幾年的時間過去了,連句話兒也沒有。袁林深感自己被愚弄了。
話說回來,那位教研員把書發行到各中小學校,會不會是利用行政職務之便,強行攤派,袁林不敢妄下定論。只是覺得,君子發財。取之有道,采取這種方式撈錢,輿論媒體已經頗多微詞。那么,這并不怎么光明磊落的錢,不要也罷。只是你常佳也該與我袁林打個招呼,通個氣,怎么可以泥牛入海,杳無音信呢?袁林覺得常佳的誠信出了問題,他有些憂心忡忡。
幾年下來,袁林和常佳沒有了什么聯系,這么一來,兩個人心的距離,越拉越遠。盡管沒有下絕交書,也形似絕交。
世上的事情往往與人的主觀意愿。南轅北轍。
袁林退休在家,手中的筆一直在龍飛鳳舞,沒有停。一個中篇小說,意外獲獎,市作家協會舉辦研討會,常佳也應邀與會。真是山不轉水轉,袁林與常佳又轉到一個屋子里了。常佳很客氣。依然是袁老師袁老師地喊,還語氣親和地向袁林表示祝賀。分手時,還再三約請袁老師,給他的《中原》雜志寫一篇關于獲獎中篇小說創作經驗談的稿件,話音中,充滿了情真意切。
于是,袁林掃盡心中的一切陰霾,對常佳的情感又復活起來。一個星期后,稿子交到了常佳手里。
常佳沒有誆騙袁林,稿子在當月的《中原》發表。常佳給袁林打電話:請袁老師到編輯部拿樣刊。并且領取稿費。
在袁林拿樣刊領稿費的時候,常佳又真心實意約袁林寫一篇關于如何建設具有特色的企業文化的稿子。
袁林同樣興奮不已。再次按約把近萬字的稿子交到了常佳手里。
常佳說,稿子寫得相當厚重,有分量,答應在當月的《中原》刊發。袁林也從別處看到了這期《中原》,確實已經刊用了。可是,幾個月過去了,袁林一直沒有接到常佳通知他去拿樣刊領取稿費的電話。袁林有點暈了,就給常佳打電話詢問。萬萬沒想到的是,常佳在電話里居然如此回答:樣刊和稿費我不是通知您拿走了嗎?怎么又來問呢?
袁林腦子里嗡的一下:這常佳怎么大白天說黑話呢?自己在話筒里說出來的話,竟依然小聲細氣:沒有,沒有,你根本沒有通知我。
電話那頭,常佳的口氣是不容置喙的強硬:通知了,通知了,你拿走啦!拿走啦!
這點小事。值得在電話里爭吵嗎?即使是大事,在電話里,也爭吵不出一個結果呀!袁林默默地把電話掛了。
袁林實在搞不清楚,你根本就沒有通知過我。我也根本沒有拿樣刊和領取稿費,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可是,常佳為什么硬說通知我了,我把樣刊和稿費都拿走了呢?是常佳失憶了?還是他處心積累,有意設計這出戲呢?設計這出戲,他能獲得什么呢?說到底,說穿了,不就是幾個稿費錢嗎?哎呀,這點稿費,塞牙縫都不夠,值得嗎?
袁林真的有些迂腐。既然知道稿費不夠塞牙縫,為什還要拿它來當話題呢?殊不知,這里面,還有比稿費價值更高的企圖心,那就是戲弄,耍你,這是用錢買不來的。有人說,文化沉淀的結果。最后顯示的是人格。把你的人格貶低到被人耍弄,意味著,你是一個沒有文化修養的人。這種企圖心的實現,不比吞掉不夠塞牙縫的稿費,更有成就感,更具有殺傷力嗎?
迂腐,用俗話講。就是癡。癡的反義詞是什么呢?有人問袁林。袁林吭哧吭哧,回答不上來。回家翻字典,查找,找了大半天,也沒能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