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色長城

圖／CFP

從明初到清末這漫長的五個世紀中，晉商的馬隊馱起了輝煌一時的白銀帝國，揮舞的馬鞭、清脆的鈴鐺聲、憂傷而熱烈的晉劇唱腔交織成為古商道上似乎永不落幕的宏大演出。他們的行走穿起了帝國的繁榮，他們的財富成就、生存智慧與價值觀念都成為后世的典范。

放在今天來看，晉商的故事已經無法被重演，因為他們的發展模式是緊緊依附于帝國政治與軍事的，晉商的崛起、中興和衰落都在帝國軍事的背景音樂中展開。對晉商而言，可以說成也戰爭，敗也戰爭。其實商人與國家之間本身在結構上就是唇齒相依的關系，絕無例外，只是在晉商這里表現得更直接、更典型罷了。盡管晉商已經走進歷史，但是他們的故事不應該被遺忘，對于今天正在崛起的新財富階層而言，也許是一本很好的教科書。

明代開中法與糧商崛起

公元1368年，明朝建立，退居漠北的元朝殘余勢力伺機南下，成為明朝廷的嚴重隱患。為此明政府在東起鴨綠江，西達嘉峪關綿亙萬里的北部邊防線上相繼設立了遼東、宣府、薊洲、大同、山西、延綏、寧夏、固原，甘肅等九個邊防重鎮。史稱九邊，每邊均以數萬計的兵馬駐守。共駐扎約80萬軍隊，從而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軍事消費區。

為了解決北部邊鎮的糧餉問題，朱元璋推行了屯田，但是由于地處高寒地帶，產糧無多，天災和戰亂造成了大量的土地荒廢，加上屯田的私有化與土地兼軍屯制度終于走向崩潰，難以供給80萬大軍所需的糧餉、布匹，草料等軍事物資，朝廷每年依然要撥運大量物資供應，成為朝廷沉重的負擔，為了節省民力與運費，洪武三年(1370年)始創開中法。

開中法是利用國家所控制的食鹽專賣權，讓商人運糧實邊，解決邊鎮供應的一種辦法。晉商應運而起，憑其地理上的獨特優勢迅速崛起，由此開啟了晉商500年傳奇的大幕。

明代糧商獲取利潤有三個途徑，第一是通過內地和邊關之間的糧食差價來獲取利潤；二是通過糧食生產來囤積，利用季節和災年與豐年糧食差價來獲取利潤：第三是通過納糧獲取鹽引，以轉手倒賣鹽引或自己銷售食鹽獲取高額利潤。三者中以后者獲取利潤最豐，也最受朝廷的歡迎。據《明實錄》所載，明政府為籌集邊餉每年所發行的鹽引，少則幾萬引，多則數百萬引，按照開中法規定，從向邊倉交納米糧或陰涼到規定的引地銷鹽，這一系列業務活動必須由商人自己完成，這就將邊糧與有利可圖的鹽緊緊綁在一起，導致了大規模的壟斷式經營。

關于山西糧商，見諸史料者不勝枚舉。據載，山西平陽洪洞縣李月峰“起為邊商。輸粟延安之柳澗上，主兵、常兵常谷數千萬石，食安邊、定邊、安塞軍數萬人，通引淮揚，給冠帶”。其孫李效忠更將家業擴大，由李月峰時的宅一區、田200畝增至田900畝。山西解洲商人王璽在遼東做糧食、棉布生意，十余年間就成為巨富。

到明代中期，晉商的經營規模不斷擴大，范圍遍及全國。他們在開中法實施的過程中招民墾種，輸運糧草，販賣鐵器等軍需產品，對鞏固邊防、開發邊疆作出了貢獻。

清代皇商之極盛

相比于明朝而言，晉商在清朝的300年中，與國家軍事的關系更為密切。清朝建立后結束了內地和北部民族的對峙局面，長城一線的防御體系失去了意義，原來的軍事重鎮隨之失去了往日的繁華，晉商的活動區域逐漸向外發展到塞外的張家口，歸化、多倫、庫倫、恰克圖等地。在清兵入關前，旅居東北和張家口的晉商就與清朝發生了經濟聯系。山西糧商曾為清軍代購糧草、軍械，甚至提供情報、傳遞文書。清兵入關后，清王朝有感于晉商曾為其效力，把不少晉商招為內務府皇商，并將蒙地貿易的特權交給晉商。晉商的審時度勢成為其在王朝更迭中屹立不倒的重要原因。順利地進入了清王朝的政治和軍事事務當中，找到了新的的生存機會。

清王朝建立初期，邊疆不靖。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西北準格爾叛亂，清政府調集重兵，大規模征繳。當時因為邊陲路途遙遠、環境險惡，運輸糧草成為最為突出的問題。山西介休范氏得知后，隨軍進剿代運軍糧。據清史稿記載：“范毓奇，山西介休人，范氏故巨富，康熙中，師征準噶爾，輸米饋軍，率以百二十金致一石。六十年再出師，毓奇兄毓賓請以家財轉餉，受運值視官運三之一。雍正問，師出西北二路，怡親王允祥薦毓賓主餉，計谷多寡，程道路遠近。以次受值，凡石米自十一兩五錢二十五兩有差，累年運米百余萬石。”

范氏在康雍乾三朝，曾為清王朝大量輸送軍糧計百萬余石，并出私財支援軍餉，為清政府節省費用600余萬兩。除平定三藩之亂、平定準格爾叛亂之外，平定大小金川叛亂，及鎮壓川楚陜白蓮教大起義，太平天國、捻軍起義等軍事行動中，都得到了晉商在財政上的支持。

作為報酬，清王朝用賜產、入籍、賜職以及特許經營獨占性商業和貸給資本等方法，給晉商帶來種種經濟和政治特權。如特許范氏經營河東和長蘆兩處的引鹽的運銷，執有長蘆鹽引100718道。范氏不僅是皇商，而且有不少人獲得功名，任中央或地方官吏。范氏是上通朝廷、下連市廛、半商半官的豪門富商之家。以范氏毓字輩和清字輩計，有20人任官職，其中毓賓任太仆寺卿，毓奇任布政司參政，毓罩以武舉破例升為正定總兵官，后署廣東提督。范永斗、范三拔等也以子孫而貴，被追贈為驃騎將軍、資政大夫、奉直大夫、儒林郎等。

不過伴君如伴虎，富可敵國、功高蓋主向為商家之大忌。到乾隆四十八年(1783年)，清廷因范氏“虧折日深，以至上年誤運誤課，拖欠官項累累”，“虧損至一百五六十萬兩之多”，便革除了范氏在內務府、戶部等衙門的官職，著令嚴加審訊范清濟兄弟，并查封家產。至此，皇商范氏終于結束了其顯赫一時的官商歷史。

范氏的傾覆并沒有成為晉商的警鐘，在接下來的100多年里，晉商與清廷問更加緊密地綁在了一起，走向了輝煌的頂點。月滿則虧，當八國聯軍攻進北京，慈禧狼狽西逃的時候，晉商慷慨解囊，拿出了40萬兩白銀作為資費。可是這一次的敗退與歷史上任何一次都不一樣，強大而進步的西方可不像邊疆的馬上強盜們那么好對付，整個東方帝國的根基注定要徹底被動搖，而慈禧西逃也注定了清王朝將攜晉商一起走向落幕。后來勉強支撐的幾十年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票號興衰：軍事敗退商家幸

經歷數百年的發展和積累，雄厚的資本、良好的信譽、金融經驗的積累為山西票號的出現做好的充足的準備。一如既往，山西票號的發展也與國家軍事密不可分，甚至在清廷軍事敗退大廈將傾之際，因緣際會地走向了短暫的畸形繁榮。清朝末期，清政府在對外和對內戰爭中，因軍費緊張，以“山西等省，素稱殷實”為由，不斷向紳商伸手。票號捐輸助餉，發端于它所創立的道光年間，一直延續到咸豐、同治、光緒年間，且越到后期，越是以票號為主要攤派對象。1842年山西商民為“海疆”捐輸200多萬兩，其中票號首當其沖。1853年，山西13家票商捐輸助餉6182兩。1856年，山西紳商共捐輸303萬余兩。1873年，太原府向晉中各票號索款21萬兩。咸豐、同治年間，山西一省捐輸銀兩占到全國捐輸總額的37％，為全國之最。

在此情勢之下，晉中三幫票號在逆境中不但鞏固下來，而且在同治年間進入了大發展期。同治年間，平遙幫又新增票號其昌德、云豐泰，祥和貞，義盛長4家，祁縣幫增加三晉源，巨興隆2家，光緒初年，又有祁縣幫興泰魁、太谷幫三和源、平遙幫松盛長3家票號開業，使晉中票號總數達到27家。當時票號業務大增、獲利豐厚的特殊因素有三

承匯巨額進出口商款于內地和口岸之間。中日甲午戰爭和庚子事變以來，列強全面打開了中國的大門，通商口岸由上海等5個城鎮擴大到37個外國在華經營貿易的洋行，1882年為440家，1892年為579家，1913年增加到3805家。這樣龐大的進出口貿易和這么多洋行生意，需要把洋貨從口岸銷往內地，把在內地收購的土特產運到口岸，這種口岸與內地埠際間的大量貨幣流通，完全由票號承擔匯兌。

承匯由各省向江海關道集中的巨額賠借各款。中日甲午戰爭之時，清政府為籌措軍費曾向匯豐、德華、克薩銀行借款1.2億兩。甲午戰后簽訂《馬關條約》，日本侵略者索取的賠款及費用達2.3億兩。清政府為交清賠款，只得再向俄法英德四國的銀行財團借款。兩次借款，合計外債高達3.5億兩。向四國借款每年償付本息即需1200萬兩。除戶部從京餉中撥200萬兩外，所缺1000萬兩加派到15個行省、侶個海關和鹽道攤還，由各省關按期匯交上海江海關道衙門，再交付各國在華銀行。這項匯兌業務由票號承擔。

清政府財政拮據，陷入困境，又為票號增加了新的業務和收入。甲午戰爭之后，向外國的賠借各款所付本息，使清政府財政收入近1／3交了列強。此外，各省和海關稅收短絀，應解京餉經常欠解或不能按期解到，造成日常開支經常入不敷出。于是又出現了各省關向票號借墊解餉、戶部向票號息借商款和各衙門在票號存款生息的新業務。票號為各省和各海關匯解官款，始于咸豐年間，以后屢禁屢開，漸成慣例。“息借商款”，實際上就是政府向票號舉債、貸款。如1894年，因甲午戰爭軍費浩大，戶部向各家票號借款100萬兩，期限二年半，月息7厘。同時奏準各省督撫息借商款。如此，票號又怎能不大發橫財。但是這種畸形的繁榮注定是難以長久的，當清政府這個大巢傾覆之際，也必不會留下晉商之完卵。

反思歷史：重振晉商的傳統

1911年辛亥革命之后，進入民國時期，晉商急劇衰退，這固然與晉商原來依附的清政府的垮臺有關，但更重要的原因是迭遭辛壬之變的社會動亂、北洋軍閥混戰、十年內戰，抗日戰爭等戰亂，以及因經濟蕭條和信用危機普遍遭受的重創。此外，外蒙宣告獨立，俄國十月革命、日軍侵占山東半島和東北等國際形勢變化，也對晉商產生重大打擊。這就迫使貿遷四方、足跡遍天下的晉商，不得不從四面八方撤退，向本土收縮，并逐漸走向衰落。

但是，晉商與國家之間的互惠關系實際上是中國商業史的內在骨干，我們今天要重新振興晉商的傳統，恐怕首要的問題不是到西方世界去尋找自由世界的榜樣，而是首先要思考，在今天的環境之下，商業主體如何主動地重建自身與國家的關系，并在這種關系中尋找再次騰飛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