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富甲一方的大老板到帶領群眾重建家鄉的領頭人,席成友挑起的是一副實在談不上輕松的擔子。板房區里剪不斷理還亂的利益糾葛,讓他幾乎成了站在群眾對立面的“仇人”。雖然阻力重重,但他還是希望自己能堅持到“擂鼓勝利”的那一天。
4月5日下午,北川縣擂鼓鎮勝利村。
村支部書記席成友在自家的板房里,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聽電話。他將手機貼著耳朵,聲音低沉,眉頭緊皺。妻子陪著兩個小孫女窩在沙發椅上看電視,對丈夫的忙碌似乎早已習以為常。
數天前,席成友剛剛在醫院動了個小手術,因為村里拆遷重建的事兒,他不得不趕回來。
昏暗的板房外,是一個明亮而喧鬧的擂鼓鎮。
拆與建之間
擂鼓鎮原先是個山清水秀的小鎮,三面環山。地震后,這里成了北川縣最大的板房安置區。
板房區就建在勝利村和其他幾個村莊的耕地上,3.9平方公里的土地上,臨時安置著周圍4個村子的上萬災民,其中包括勝利村1700余人。今年3月,隨著擂鼓鎮統規統建安居房安置區域調整方案的最終確定,這一大片板房區將一步步退出歷史舞臺。
勝利村的板房一區首先面臨拆遷的命運。為給永久性安置房讓路,同時要搬走的還有災后香港援建的羌繡繡莊,以及勝利村的村委會。
4月5日這天,勝利村部分村民正在繡莊忙著拆遷。一樓展廳已搬空,二樓的羌繡培訓中心也拆得只剩下骨架。
羌繡是勝利村災后重建的一個項目,這個漂亮的繡莊一度給村民帶來信心和鼓舞。一些在這里接受過培訓的村民,如今大多已可以在家就業。村民們不無惋惜地說:這么好的房子,可惜了!
“當初我們的安置房沒有規劃在這一塊兒,后來村民們堅持要建在這里。這個地方建好后將安置3個村的村民,4000多人。”通過席成友的努力協調,香港援建方表示了諒解,并答應再給村里資助一些搬遷費。
與繡莊緊挨著的勝利村板房一區,已拆得七零八落,村民們忙著做一些收尾工作。一棟地震中幸存的民房也不得不服從統建規劃而被推倒。“我們的房子。那么大的地震都沒倒,昨天被挖掘機挖了。”站在自家的廢墟上,勝利村4組一位村民一肚子的不高興。
搬出板房區的村民,仍將在另外一處板房區過渡一陣子。
山上的一大塊空地,是勝利村村委會和繡莊的重建地址。拆下來的板房材料已搬運到這里。因為村里承接了一個20多桌的婚宴,村民們正趕著搭建一個臨時性的板房餐廳。
在重建工地,席成友露出輕松的表情。“20天后,我們將會建成山上的接待中心,包括繡莊、展廳和餐飲服務。過去我們的活動場所只有1000多平方米,現在有9000多平方米。”讓席成友引以自豪的是,在擂鼓鎮土地全部被征用的幾個村子中,勝利村是惟一有自己資產的。席成友接手村委會工作時,村里的財產只有數干元,現在已有六、七百萬元。
可是,說起重建,席成友的眉頭又皺起來。擂鼓鎮安置規劃出臺后,群眾工作很難做。“村民們總覺得建在自己宅基地上的房子才有歸屬感。就地重建如果不行,他們又爭集中安置區到底該建在哪個隊?征地補償究竟合不合理?天天都在鬧。”于是,縣上只好派了“一個龐大的工作組”深入到擂鼓各個生產隊做工作。
“政府大量的精力都用在安撫百姓解決矛盾上,哪還有精力搞重建?”席成友說。在他看來,一些村民守著一畝三分地固守不前的心態,一直在拖著災后重建的速度。“你的舊房拆不掉,怎么建?另外祖祖輩輩靠種糧食發財了嗎?”
面對這些問題,席成友不勝其煩,卻又不能不管。“干企業的時候大家都尊敬我,現在大家都反對我,像仇人一樣。”
火線提拔的村官
席成友對勝利村的責任,是從地震那天開始的。
地震前,擂鼓鎮資產上千萬的人共有16個,席成友是其中之一。當地人說,如果不是地震,席成友的個人資產肯定會上億的。
據席成友自己說,“酒店倒了,養殖場沒了,正準備興建的電廠計劃擱置了,直接經濟損失大概一、兩千萬。”不過,水廠和在其他鄉購置的幾萬畝林地還在,他依然還有數千萬的身家。
這個財富故事在當地被反復傳頌著。
地震那天,席成友正和妻子、兒子在綿陽買推土機。地震一發生,席成友立刻開著剛買的推土機往回趕。由于多處山體滑坡,巨石將通往北川的道路阻斷,席成友與不斷趕往北川的救援隊伍一道,一邊疏通道路,一邊向前挪動。最后,碰到一塊比兩層樓房還高的巨石立在馬路中間,實在無法疏通,席成友只好徒步走回了擂鼓鎮。
平時從綿陽回擂鼓,40分鐘就能到的,但地震那天,席成友用了4個小時。回到村上,他驚喜地發現,自己的親人們都躲過了劫難。但是,整個勝利村的房子都塌了,幸存者在四處尋找家人,不少人被埋在廢墟下。塵埃蔽日,哭聲連天,慘況觸目驚心。
席成友立即找到村主任魏繼明,告訴他路已經斷了,外面的救援隊暫時還不能進來,建議村上立即展開自救。村里9名黨員迅速組成臨時救援隊,在廢墟中尋找可能幸存的村民。村里缺水斷糧,村民哭著鬧著,一片混亂。席成友打開了自家倉庫,拿出7000斤大米、500斤鹽,支起了4個大灶,臨時解決了村民的吃飯問題。
5月16日,胡錦濤總書記抵達北川,第一站就來到勝利村。由于表現突出,席成友被擂鼓鎮黨委書記推到前頭,向總書記匯報勝利村抗震救災的情況。6月29日,村里召開黨支部會議,大家一致投票推舉席成友擔任村黨支部書記。7月,上級黨委的任命正式下達。就這樣,對擔任村干部一向沒有興趣的席成友被“火線提拔”,擔負起勝利村災后重建的重任。
拒官12年
雖然在綿陽有房子,但席成友嘴里常說的“家”,還是在勝利村。他并不想因為富豪的身份與村民有隔閡。但事實上,隔閡一直都存在。
1996年,席成友開始經營自己的公司,也賺了不少錢。從那時起,鎮黨委和村里的老支書就游說他,讓他回勝利村當支書。但是,席成友一直下不了決心。
勝利村雖是典型的農業村,但土地并不肥沃,村民們主要的生活來源就是靠年輕人外出打工。“既然這樣,何不轉變思維,改變這些貧瘠耕地的用途,讓其發揮更大效益?”在席成友看來,農村最束縛農民的就是土地,而最能給農民生活帶來轉變的,同樣還是土地。
席成友曾想通過自己的努力,給勝利村的發展摸出一條新路,讓村民盡快富起來。他曾向鎮上提出三個建議,作為自己擔任村干部的條件:“第一,把70%的包產地收歸集體,只留下30%作為村民自留地;第二,所有建房要通過每個合作社集中建起來,騰出大部分的宅基地;第三,搞公司集約化經營后,以村為單位成立治安聯防隊。”但是,三個建議最終一個也沒有通過。
“把大家的土地交由他去支配,經濟發展起來真正受益的到底是誰?”村民們對席成友的不信任顯而易見。
“一個地方一直落后,肯定有它的道理。”觀念上的差異,成為阻擋席成友回村執政的最大障礙。拒當村支書后,席成友個人事業的發展日漸紅火:包林地,搞養殖,開酒店,干啥成啥。
地震后當上了村支書,席成友與村民之間的隔閡依然存在。
“企業做大了,回來撈政治資本吧!”這樣的話,有村民當著席成友的面也敢說。
地震之后的擂鼓鎮,面臨許多發展難題,全鎮31個村,山上就有21個,村民都要下山安置,僅有的土地無法滿足就地重建的要求。鎮政府決定統一征用農民土地,按人均30平方米的居住規格統一建設住宅樓,每幢住宅樓下都設有商業店鋪,基本達到“家家有房住、戶戶有門面”。在官方設計藍圖中,失去土地的擂鼓農民將一步到位實現城市化,以旅游業為生。
但是,要讓祖祖輩輩守著一畝三分地過活的農民一下子接受這樣的藍圖,談何容易?有村民間村干部,將來住上樓房,樓下的空間可不可以用來養豬養雞?
更多村民的擔心是,沒了土地,自己將來靠什么生活?“現在征地連個協議也沒有,怎么能相信村干部許下的愿?”種種利益的糾葛,讓席成友一次次成為“眾矢之的”。
擂鼓中學和擂鼓小學動工時,政府征用了勝利村5組的108畝土地,席成友記得當時有村民指著鼻子罵他出賣了全村人的利益。
但是,席成友對此并不太在意。收回承包地和宅基地,集中建設永久性住房,這樣的災后重建規劃,不就是他12年前就想做的事情嗎?最重要的是政府承諾埋單——對于失地的農民,將通過農轉非,納入社保、醫保、低保體系。
“還有比這更理想的規劃嗎?雖然地震奪走了我們很多人的生命,破壞了我們的家園,但卻又給我們帶來了干載難逢的發展機遇。”席成友說,這是他一直想干的事情,即使背著罵名,也要堅持干下去,將來鄉親們嘗到甜頭,過上好日子,就會想通的。
富人之治
2008年7月,勝利村村民開始搬進板房社區。
分配板房的時候,由于席成友嚴格按政策執行,引起村民不滿,有村民便“搶”走了分給席成友的板房。無奈之下,席成友只好花5000元從山東援建方那里買了板房材料自己建。他的兩間板房,就建在勝利N的邊上。
如今,板房門外,已經不再是農村的模樣。
作為擂鼓鎮的對口援建單位,山東省濟南市在建設這個板房社區時,專門規劃了一個具有城市風格的廣場,搞了綠化,裝了路燈,通了管線,鋪了水泥路。有了這個廣場,擂鼓鎮這一北川最大的板房安置社區,就多了一些城市的味道。
這是一種讓席成友一直向往的味道。
早在1996年,擂鼓鎮就被劃入北川縣城一體化發展范圍,但12年過去了,地征不下來,村里沒有一條真正像樣的大道,公共設施也無法興建。然而,地震后只用了20天,道路就全部推通了,兩個月后,擂鼓鎮也第一次有了路燈。
有了這樣的發展基礎,席成友開始考慮更長遠的事情。他說,“重建家園,不僅僅是解決村民住房問題,更重要的是擂鼓鎮未來可持續發展問題。”
根據災后重建規劃,擂鼓鎮將建成禹羌民族文化村,成為川北未來旅游產業的一個樞紐——從成都到地震遺址博物館、唐家山堰塞湖,擂鼓鎮是中轉站,最后再到九寨溝,形成一條旅游環線。
席成友很看好這條“旅游環線”,他希望借旅游的東風,可以把勝利村打造成旅游小鎮。震后不久,他就開始動員村民發掘身邊的旅游資源,把羌族傳統文化重新撿起來。
起初,席成友發現村民沉浸在悲傷中走不出來。“每個人都沒精打采的,好像日子都沒法過了似的。”他知道,不把村民的情緒調動起來,就算有再多的好計劃,也實施不了。2008年9月,席成友找來羌舞傳承人王官全,并給村民們下了一條命令:每晚7時到板房區廣場去跳鍋莊、唱羌歌,必須去。
這個帶有強制意味的命令,“激怒”了很多村民。他們都覺得死去的親人還沒有安息,怎么能唱歌跳舞?“說我瘋了的算是最留面子的了,還有各種難聽的話。”
但席成友還是相信自己是對的。“必須讓他們從地震的陰影中走出來,這樣他們才有勇氣面對生活。”幾天后,他又推出了新政策:晚上來跳鍋莊舞的人都可以得到一套羌繡服裝。
一開始,晚上去跳舞的只有20多人。不到一個月時間,固定來跳舞的人已經有200余人,村民們的臉上重新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看到大家漸漸走出悲傷,席成友又從茂縣請來了教羌繡的老師。“我覺得長期等靠外界的援助不現實,只有自己找出路才行。”他想依托北川羌族文化的背景,做一些有羌族特色的產業。
席成友的重建思路打動了香港人。很快,由香港玩具廠商會和香港青年發展基金會援建的繡莊和羌繡培訓活動中心在勝利村建成,村里的婦女像城里人一樣,每天到繡莊上班,讓鄰村的婦女羨慕不已。
通過羌繡培訓l,如今的勝利村已經有一、二百人能獨立刺繡。北京一家文化旅游公司還打算對羌繡產品進行研發、銷售,把勝利村的羌繡產品從旅游紀念品市場推廣到家居市場。擂鼓的明天
2008年10月,席成友無意之中看到一個志愿者帶來的一盒茶葉,是云南普洱茶,包裝是用山核桃做的。席成友沒想到,北川滿山遍野沒人要的野山核桃,居然可以變成產業。
此后一年,為了尋找山核桃工藝品加工技術,席成友輾轉全國各地,走云南,到河北,最后在黑龍江佳木斯才學回了整套技術。
席成友從東北請來了技術指導高師傅,一邊研發,一邊試制一些產品。現在,勝利村的山核桃加工廠已生產出山核桃花瓶、餐桌、掛件等,并把羌繡和山核桃工藝結合,做出了各種價值不菲的家居飾品。
高師傅被席成友的勃勃雄心所打動,舍棄家里一攤子事兒,想幫助席成友撐起勝利村的這個災后重建的新興產業。對矮小精干的席成友,這個大個子的東北人恭敬有加。
山核桃工藝品加工廠臨時建在席成友過去開的擂鼓大酒店里,生產車間就是設在院內的閑置板房。板房分兩層,樓上堆滿了山核桃原料,樓下是手工車間,包括掏仁、拼接、粘貼等一系列復雜工序都在這里做。不久之后,廠房會搬到鎮上規劃的新工業區,擂鼓大酒店也將全部拆掉。
站在即將拆遷的大酒店前面,席成友并沒有太多個人情緒。“砸爛一個地震后的舊世界,建設一個新的世界。”擂鼓鎮一把手韓書記的話始終激勵著他。
“房屋建起來以后,村里面我該做的事兒做好以后,我就搞我的企業去了。”消沉時,席成友常用這樣的念頭安慰自己。偶爾,他也會流露出一種期待被認同的渴望:“三、五年后,村民看到直接的利益,會說這個是對的,還做了一些人干的事兒。”
雖然一直疲憊不堪,但席成友不敢讓自己放松。接受完記者采訪,已是傍晚6點多,席成友又開著他那輛奧迪車趕往綿陽。關于文化產業園招商的一些手續,他,必須連夜準備齊,“這可是大事情”。
大量的重建工程,幾乎調動了擂鼓鎮所有的勞力。很多村民在工地上打工,一天可以收入50元到80元。但是,災后重建結束后,村民的出路在哪兒?一個很大的文化產業構想孕育而出。席成友說,如果這個產業園能順利引進投資,至少能解決擂鼓鎮6000人就業。
當鄉親們尚無足夠的準備向城市化邁進時,勝利村的恢復重建注定要在艱難中前行。雖然阻力重重,席成友還是希望自己能堅持到“擂鼓勝利”的那一天。雖然偶然也有氣餒的情緒,但他始終沒有懷疑過的是,“我們將擁有一個漂亮的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