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文憑,大學教授,文學大師。他以自己的傳世之作構筑著心目中的“湘西世界”,以“鄉下人”的主體視角呼喚愛。尋覓和發現美。并用愛與美來重造生命。他一生刨作的結集約80多部,是現代作家中成書最多的一個,因而被稱為中國現代“鄉土文學之父”。
4月初的湘西,并不是想象中的那么春意盎然。天空中落下的細細雨珠,給鳳凰古城帶來絲絲涼意。
不過,雨中的這座古城更讓我癡迷——濕濕的石板小路,綠綠的婆娑樹影,水墨畫一樣的江南小屋,不正是沈從文筆下“邊城”的意境嗎?
漫步在古城窄窄的街巷,我仿佛看到沈從文兒時的身影,聽到他篤篤的腳步聲。沿著沱江走回客棧,憑窗遠眺,兩岸鱗次櫛比的建筑燈光閃爍。朦朧中,似有歌聲傳來,那是翠翠在唱嗎?
身臨其境,我才終于明白,一直吸引我的沈從文,為什么會有如此強烈的“邊城”情結。雖然一生漂泊四方,但他作品的所有靈感,卻從未離開過這玲瓏剔透的湘西山水。
小學文憑走上大學講臺
鳳凰縣城南中營街10號,是一座磚木結構建筑,典型的南方古四合院。1902年12月28日,沈從文就誕生在此院正廳左邊的臥室,并在此度過了童年和少年時代。
小時候的沈從文就經歷了異于常人的生命體驗。6歲時,他與兩歲的弟弟一同生病,幾乎天亡。《從文自傳》記載說:“家中人當時業已為我們預備了兩具小小棺木擱在廊下。但十分幸運,兩人到后居然全好了。”或許正是這段經歷,使他對生命的敬畏一直刻骨銘心。
沈從文雖然身體贏弱,但心中的志向卻很大。他不滿足于私塾學堂里枯燥有限的學習內容,決心“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即使進了新式小學, “上許多課仍然不放下那本大書”。為此,他常常“逃學”,去尋找一切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辛亥革命時的一天夜里,父親問他:”小東西,怕不怕人頭?不怕就同我出去。”他回答道: “不怕,我想看看。”于是,沈從文“在道尹衙門口平地上看到了一大堆骯臟血污人頭”。這一“關于殺戮那幾千無辜農民的幾幅顏色鮮明的圖畫”,便是“革命”留給幼小的沈從文的最初記憶。
14歲那年,讀完高小的沈從文開始了軍旅生涯,闖蕩在沅水流域,經歷了許多事兒,見識過各色各樣的人。給他印象最為深刻的是一個俗氣卻十分有本事的老戰兵,因為后來“在軍隊中好幾次危險,我用來自救救人的知識,差不多全是從老戰兵那里學來的”。
也許是作為一名士兵感覺到當將軍的夢想難以實現,也許是被“五四”時代新文學思潮召喚和吸引,不滿20歲的沈從文毅然離開軍營,離開湘西,只身來到北京。他想上大學,卻沒有考取,住在陋室,生計沒有著落。
于是,沈從文一邊在北大旁聽,一邊拿起了筆,開始寫小說。起初,他連標點符號也不會用。一位編輯把他的幾十篇文稿捏在手里,嘲笑道:“哈!這就是我們的沈從文大作家的作品!”然后揉成一團丟進廢紙簍。
但對于沈從文來說,這算不上打擊。他依舊鍥而不舍地寫作。終于,他的小說出版了,而且是接連不斷地出版。很快,沈從文引起文壇注目。
后來,沈從文還想上大學,徐志摩卻對他說,“還念什么書,去教書吧!”于是,僅有小學文憑的沈從文在他26歲那年被當時的中國公學校長胡適聘為講師,走上了大學講臺。
第一堂課,來聽課的學生極多,教室里早已擠得滿滿當當。沈從文站在講臺上,一分鐘、三分鐘、五分鐘…眾目睽睽之下,他竟呆呆地站了近十分鐘!忽然,他想到了手中的粉筆,于是轉身一筆一畫地在黑板上寫道:我第一次上課,見你們人多,怕了。事后,校長胡適笑笑說:“上課講不出話來,學生不轟他,這就是成功。”
小學文憑能登上大學講臺,當然是一個很大的成功,不過,對沈從文來說,更大的成功還是他傾心癡迷的文學創作。不問政治的鄉土作家
1924年,沈從文開始以休蕓蕓等筆名在北京《晨報副刊》、《現代評論》等報刊發表作品。此后數年間,他以驚人的速度為當時新興的小書店供稿,先后寫出了《柏子》、《丈夫》、《貴生》、《雨后》、《邊城》等作品。這些作品通過對湘西邊地男女之愛、祖孫之親、父子之情和鄰里之睦的描寫,生動地展現出湘西百姓質樸自然的人性愛和人情美。
《邊城》當然是沈從文湘西小說中最精美的杰作。少女翠翠是《邊城》所著力精雕細刻的中心人物,是作家理想中的“自然之女”,她沒有任何都市鄙俗的污染,只有“小獸物”般的天真活潑和乖巧善良。而圍繞著翠翠所出現的人物,無論是秀拔出群的儺送還是謙和克制的天保,無論是寬厚仁慈的祖父,還是豁達正直的船總,也都無不保持著做人的美德,信守著靈魂的純潔。 有人說,《邊城》是沈從文長期受壓抑的感情的流露,是他自己唱給自己聽、為了讓自己的心感動起來的“情歌”。 抗戰開始后,沈從文南下到昆明,成為西南聯大的一名教授。 西南聯大聚集了一批在當時國內學術界聲名顯赫的大師級人物,而只有小學文憑又沒有多少學術成果的沈從文自然讓很多人瞧不起。據說當西南聯大決定聘沈從文為教授時,以研究莊子而著名的專家劉文典教授曾激烈反對,稱陳寅恪是值400元月薪的教授,他自己值40塊,朱自清值4塊,而沈從文只值4毛!有—次,為躲避日軍飛機轟炸,師生們都往防空洞跑,劉文典看到沈從文也跑,便不屑地說:“我跑是為了保存國粹,學生跑是為了保留下一代希望,可是該死的,你干嗎跑啊!”
雖然如此,沈從文還是隱忍負重,全心全意地教他的課,搞他的創作,《長河》就是他在此期間寫成的最重要的作品。另外,他還寫有《水云》、《燭虛》、《昆明冬景》、《綠魘》等,都是難得的上品。
在西南聯大任教的后期,沈從文的處境已經開始不妙。一位文壇上響當當的人物在香港《大公報》上撰文,把他列為反動文人加以批判。
沈從文被批判的理由,是因為他不問政治。不少傾心革命的熱血青年也不喜歡沈從文,因為當時國難當頭,民生凋蔽,而他卻埋頭于純文學創作。
沈從文后半生的凄涼處境由此定下了基調。
1948年3月,有人在香港《大眾文藝叢刊》發表了一篇《斥反動文藝》,將已經從昆明回到北京大學的沈從文定為“桃紅色”的“反動”作家。1949年,北京大學有人貼出了抄《斥反動文藝》的大字報,并在教學樓掛上了“打倒沈從文”的大幅標語。
來自各方面的巨大壓力,使得沈從文一度精神錯亂,一次自殺被及時發現搶救,才挽回了一條性命。經過一段時間恢復,沈從文離開了他熟悉的文壇和講臺,一頭扎進了故紙堆。
一半作家一半學者
此后的30多年,中國少了一位作家,卻多了一位古文物研究專家。一些新文學史里不再提及沈從文的名字,仿佛他不曾存在過。從1950年開始,沈從文成為中國歷史博物館的一名文物研究員,這一干就是28年。
起初,他的工作就是整天在博物館庫房中數銅錢,雖然他表面上顯得很平靜,“覺得生命這么使用,倒也很好”,但心里卻怎么也想不通,《我究竟是誰》?要我數銅錢的人得到什么?對國家有什么意義?想理解,無從理解。”
一個人被迫離開他所鐘愛的事業,其痛苦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事實上,在沈從文的心里,始終都沒有忘記給他帶來榮譽和希望的文學,那種重新提筆的”中動”,時時在他胸中涌動。1953年9月,中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會在北京召開,沈從文作為全國美協推選的代表參加了這次會議。10月4日,毛澤東接見部分與會代表,文化部部長沈雁冰向毛澤東介紹到沈從文時,毛澤東問了沈從文的年齡,聽到回答后說:“年紀還不老,再寫幾年小說吧……”聽到這里,沈從文眼睛濕潤了。
可是,當滿懷激情的沈從文試圖再次投入文學創作時,卻發現自己實在無法寫出能夠適應那個時代的作品,“因之每一個作者寫他的作品時,首先想到的是政治效果,教育效果,道德效果。更重要的有時還是某種少數特權人物或多數人‘能懂愛聽’的阿諛效果。他樂意這么做,他完了。他不樂意,也完了。”這段沈從文寫在《抽象的抒情》中的文字,透出他內心的矛盾和無奈。 建國后發生的歷次政治運動。都沒有放過沈從文。“文革”期間,他多次被抄家、被批斗,年近七旬,還被強迫去打掃女廁所長達一年之久。對此,沈從文自謔道:“這是造反派領導、革命小將對我的信任,雖然我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可靠……”多年后,談到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他說: “我沒有我的朋友受的>中擊大,我只是要打掃茅房,那是普通的事,在家里不是也要打掃嗎?”
據沈從文的表侄黃永玉回憶,有一天開斗爭會,有人把一張標語用漿糊刷在表叔的背上,斗爭會完了,他揭下那張“打倒反共文人沈從文”的標語一看,說:“那書法太不像話了,在我的背上貼這么蹩腳的書法,真難為情!他原應該好好練一練的!”黃永玉感慨地說,“他那種寂寞的振作,真為受苦的讀書人爭氣!”
不過,身處逆境的沈從文并沒有忘記作為一名學者的職責。從數銅錢到研究銅錢,再到研究古代銅鏡、漆器和服飾等,他漸漸喜歡上了自己的工作,先后撰寫出版了《中國絲綢圖案》、《唐宋銅鏡》、《龍鳳藝術》、《戰國漆器》等專著。1981年,已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擔任研究員的沈從文出版了他學術生涯中最重要的一部專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這個歷時15年才得以完成的研究成果,填補了中國文化史上的一項空白。
“我要回湘西去”
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沈從文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得到重新肯定,文壇一度出現“沈從文熱”。而且,在1988年諾貝爾文學獎評選中,沈從文甚至成為迄今為止最接近這個獎項的中國作家。
2000年,瑞典學院院士、諾貝爾文學獎評委、著名漢學家馬悅然教授在《明月時報》撰文透露:“作為瑞典學院院士,我必定對時間尚未超過50年之久的有關事項守口如瓶。但是,我對沈從文的欽佩和對他的回憶的深切尊敬,促使我打破了嚴守秘密的規矩。我個人確信,1988年如果他不離世,他將在10月獲得這項獎。”其實,在沈從文逝世后的第三天,遠在歐洲的馬悅然教授就在《中國時報》發表紀念文章稱:“沈從文是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作家。”
早在1934年,當有出版商要為沈從文出一個自選集時,身在湘西的沈從文給夫人張兆和寫了一封信,信中說, “我想印個選集了,因為我看了一下自己的文章,說句公平話,我實在是比某些時下所謂作家高一籌的。我的工作行將超越一切而上。我的作品會比這些人的作品更傳得久,播得遠。”
果然,沈從文的作品經受住了時間的考驗,他的預言也變成了現實。
“回湘西去,我要回湘西去!”晚年的沈從文在患病陷入昏迷狀態時,還不停地這樣念叨著。1982年5月問,沈從文終于回到了暌違多年的鳳凰古城。他心情舒暢,談笑風生,和鄉親們乘小木船從東門碼頭順流而下,欣賞沱江岸邊的筒車、水碾、吊腳樓。他戴頂草帽去趕場,孩子般地在熙攘的人群中鉆來鉆去,滿頭大汗地吃辣椒米粉。有一天傍晚,沈從文散步來到城外聽濤山下杜田村,佇立橋頭,望南華山,看沱江水,喃喃自語道: “這個地兒好,真的蠻好的!”
10年后,這個地方成了沈從文的墓地。他的骨灰,一部分撤在沱江,一部分安葬于此。
沈從文墓碑的正面,是夫人張兆和從沈從文《抽象的抒情》里選定的一句:“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背面為沈從文姨妹張充和撰聯并書,聯曰:“不折不從。星斗其文:亦慈亦讓,赤子其人”。
張充和所題的誄聯其實是首藏尾詩,每句最后一字連起來就是“從文讓人”。這正是沈從文一生的寫照。這個世界上,不是誰都能情愿讓人的。讓人的人,都是有情的人;讓人的人,自己的天地也大。沈從文就是這樣的人。
愛和美是人類追求的普世價值,但沈從文所處的時代,最為缺乏的恰恰就是這些東西。他曾經說過,人間缺少一種廣博偉大悲憫真誠的愛,所以人們才會漠視生命,漠視生命的價值和意義。“‘美’字筆畫并不多,可是似乎很不容易認識它。‘愛’字雖人人認識,可是真懂得它的意義的人卻很少。”
正是基于這樣的擔憂和焦慮,沈從文透過他的作品呼喚愛,尋覓和發現美,用愛與美來重造生命。因為這樣的呼喚和尋覓,他付出了一生的代價,但卻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為自己贏得了崇高的地位。1998年出版的《中國現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首次專章介紹了沈從文的作品。與沈從文一起被作為文學大師列入專章介紹的作家還有六位,即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老舍和曹禺。
在一個不斷走向正常發展的社會,沈從文和他的作品的命運之變,與其說是一種幸運,不如說是一種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