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妻子旁邊給妻子寫信

妻子，趁你還在熟睡當中，我悄悄起來，就坐在你旁邊給你寫信。這個念頭，是我打早就有的念頭，拖了好長時間，今天才寫。自從有了電腦，我好久沒有往一頁白紙上寫字了。妻子，你已經睡了，當你醒來，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上路，離開你了。

你是我的糟糠之妻，卻一直沒有“名份”，不被家人認可。

聽著筆尖在紙上走，走出緩慢的沙沙聲，我不禁想起那個雨天。那是一個很詩意的雨天啊。我與你的故事，就是在一個很詩意的雨天里發生的。雨下得突然，幾分鐘前，頭頂還懸著太陽，轉瞬間，昏天黑地下起驟雨。我離家還有百米之遙，飛一般往家里跑。進了家，我身上還是留下雨天應有的痕跡。我跟家人說了幾句話，掉頭去我的小屋，打算換衣服……開開門，不意看見一個女孩，站立屋地中央。那女孩不是別人，就是你。原來，你也是在回家途中遇雨，怕遭淋漓之苦，臨時拐進我家躲雨的。可你最初并未躲進我的小屋，而是，躲在走廊里。當你隔著門玻璃，望見我從雨中跑來，你慌亂之下，才躲進小屋的。照實說，我很喜歡你。原因簡單，你漂亮。我們都住在一條街。只不過，你住街的最南端，我住街的最北端。你家離我大哥家不遠，你跟我大嫂算鄰居。我去過大哥家幾次，曾經就見過你也在大哥家。對于你的漂亮，也就從那時起，記在心上。

一般來說，雨來的急走的也急，可不知為什么，那次的雨卻一反常態，越下越大。當時是傍晚，而天色，完全徹底的黑了。本來應該打燈的，我居然沒打燈。你站在那里不吱聲，我呢，也不說話。偶爾有電閃，照進來，我看清你低著頭，故意不看我。以為你羞澀，其實后來知道，你有一肚子悲涼?？晌覅s不知道這些，完全以為，那是你應該有的少女羞澀。那時你還未滿十六歲。用現在的話來講，未成年。不過也是照實說，你在我眼里，卻始終成熟的。小學運動會你跑八百米，冠軍。小學籃球隊，你是主力前鋒。一句話，你不僅臉好，全身肉也好，說句難聽的，哪個男的望見你，都會性奮的。尤其我，當時已經大齡，大你九歲多，這在當時，應是不小的年齡差啊?，F在回想一下，那晚咱倆有對話嗎?一句對話也沒有啊。僅僅有的，是我說的一句，你坐。整個晚上，就只有這一句話。而你就聽話的坐在炕沿邊。我的小炕，有一眼架火的洞，俗名叫昂灶。說白了，就是沒有鍋臺，直接架火的。我取干柴，蹲在那里開始往洞里架火。不知什么時候，你也蹲下來，就蹲在我旁邊，幫我一起架火。昂灶里的火光一閃一閃，映在你臉上，把你映照得更加清純迷人起來。有一次我借架火之際，故意碰了你手，你卻沒有意識到那是我的小小試探。試探了幾次，我就抓住了你手，而你，只是象征性的往回縮了縮，如果你稍微用點力，我也會松手的，可你變得很老實，就仿佛你很情愿的，讓那只手靜靜躺進我的手。

那一個晚上，憑著你我的好體力，幾乎沒有睡眠的，瞎折騰。折騰一個晚上之后，早上起來一看鐘點，上班要晚了，我急忙扒拉兩口飯，匆忙上班去。當時我在建筑隊干活，當小工，必須起早貪黑的。中午我回來，完全以為你走了，豈料進屋一看，你還保持早上我臨走的樣子，仰躺在被窩里。我顧不得吃午飯，趕緊脫了衣褲，又鉆進去……

中午又差點誤了上班時間，我臨走，往兜里揣了半塊餅子，一邊走路一邊吃。說是吃，其實我一陣狼吞，簡直就是惡補!你想啊，我比正常人多干了兩份活啊。

然而我萬萬沒有想到，晚上我回來，你依舊呆在我的小屋里!不同的是，這回你早已起來，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一個人坐在那里，問了我一句:你餓了吧?我聽了，居然還認真地點點頭。當時我多傻，你從昨晚就沒有吃飯，現在又一個白天過去了……我趕忙為你去弄來飯菜，你這回沒有了少女羞澀，端起來大口大口吃。

開頭兩天，你偷偷呆在我的小屋里，可是第四天中午，我回來，卻沒有了你身影。原來，我父母發現了你之后，把你攆走了。當晚我去你家，那也是第一次去你家，低矮破敗的房子里，有些下不去腳。你正在干活，看見了我，二話沒說就跟我出來了。我把你又領回了我家的小屋。我覺得，我有權領你走進這個房子的。我說房子，是有含義的。文革期間，我父母因平時偷盜糧食，被群眾斗爭過。最嚴重時，我家的三間房屋被毀為平地，從此居無定所。文革早已結束，所有該平反的，都得到平反。唯獨我家，死水一樣，毫無動靜。人家不給平反的理由簡單:平反的都是干部，你一個破老百姓，平啥反啊?真能整景!在我家，我筆桿子還行，就發揮我的強項，開始上訴。后來我親自跑省里，吃睡在票房里，幾乎跟乞丐毫無二樣。終于得到落實，才有了房子。但面對你我的事，父母堅決反對，理由是，你歲數太小，將來把我騙了怎么辦?這話任誰聽了，好像都在理，也能夠站得住腳?？晌覒{良心說，父母使用這種辦法，想一分錢不花，把你“娶”到家的。我上邊兩個哥哥，娶了兩個嫂嫂，已經夠老人戧了，我再來一下子，那不是更夠戧了?恰這個時候，身下大弟弟也領回家女友……房子一下成了焦點迫在眉睫了。那天晚上，父母向我最后攤牌，說，你想和她過，就請出這個家門。我當即答應，和你過。卻哪里想到，父母也當即的，攆我走。天也不湊巧，下起雨來。我說明天吧。父母沒管我那套，抄起冬天起糞用的大糞轉子，奔進小屋，先推開窗戶，把我行李扔出去，然后使用大糞轉子，三下五除二，把炕面撬翻。

就這樣，我和你夾著連泥帶水的行李，摸黑去租房子……

事到如此，我才不得不跟你說了，我一小的時候，就被父母兩次送人。一次送的太近，沒呆上多長時間，我偷跑回來了。后來一次，送的比較遠，一下送到黑龍江雞西。細說也不是送，是人家收到我家信，親自來領我走的。關于這個，我在《雪村》里寫了。

你聽完我的講述，你也向我和盤托出你的身世，原來你父親是繼父。你來到這世上第十八天，你父母離異，是你姥姥把你帶大的。等你長到十多歲了，才被生母接回“家”里。在這個“家”里，不算你，已經有了三個弟妹。你十四歲那年，在家里無法呆下去，離家出走，投奔你的生父那里。在生父家里，也有了你的“弟妹”。也就在那里，你結識了串串。串串比你大兩歲，很帥氣的。他家距離我們小鎮，只隔一個火車站。后來你在生父那里也呆不下去了，無奈重返小鎮。這個世界，好像是你無處安身的地方，唯獨讓你賴以生存的希望，便是每晚的，串串來約你，你倆在柳樹趟子里打發時光。可善于想象的我，聽了，認為你倆的頭和腳，應該還是被雨水澆到了。還有一次，在柳樹趟子里，你倆過于貪，結果貪得忘記時間，聽見火車叫了，串串才拎著衣服向車站跑。結果他還是沒趕上車。那晚，他是順著鐵路走，一步一步走回家的。七十多里路啊。

交人就是要交心的。你把心都交給我了，我也毫無保留對你講了關于我的愛情。

讀初中時，語文老師總夸我作文好，于是我主動去他宿舍，討教寫作方法。老師那里有一把小提琴，這玩意小鎮人很少見過，我更覺新奇，軟磨硬泡非讓老師教我，我想學學小提琴。按理我這么大了，學琴有些晚，老師可能看我心切，就答應了。初中畢業，我去讀高中，從此見到老師的次數也少，我后來幾乎就不去他那里了。忽而有一天，老師主動來我家，對我說，那把小提琴賣給你吧。說實話，我特別想要小提琴，可是，我哪里有錢啊。老師卻說，你家是菜農，沒錢不要緊，換點糧食，就行。就這么的，次日，我偷偷從家里拿了糧食，去學校見了他，把小提琴換到手。不過老師有一點做得不地道，那就是，他也像俗人一樣，喜歡找后賬。明明當面講妥了，一手貨一手琴的，應該兩清了，可沒過半個月，他讓人捎信到高中，說他還需要幾斤糧食。人吶，怎么能這樣?捎信同學是當著大家面說了此事，感覺上我占了別人便宜，所以我來氣，說，兩清了，你告訴他，我不欠他的!

等我高中畢業，回隊勞動，拉琴的時間就更少。那把小提琴等于閑在那里。恰好這個夾當，下鄉學生在家等待著通知，哪一天得到通知了，好下鄉去。幾個小鎮女同學來我家，紛紛說，閑著鬧心，聽你拉拉舔琴來了。多數小鎮人管這琴不叫小提琴，叫舔琴。叫舔琴是很貼切也很形象的。因為下巴緊緊夾著琴，隔遠看，真像去舔，卻總也舔不著……

其中有一個女同學，叫魏單，她提出來，跟我學習舔琴。魏單是否誠心學，我無法琢磨，可我清楚，她這么大歲數學這玩意，說句罵人的話:過口了。不過看她學得鼻尖都冒出了汗，我也只能勉為其難，教她。過了幾天，我沒心情教她了。因為我白天勞動，很累的，晚上再熬夜，哪行啊?我忽然想出個脫身計，對魏單說，你找中學語文老師吧，當初我就是跟他學的。魏單說，要去，那也得你領我去呀。我便領著她去。哪里想到，老師回城了。他是下放小鎮來的，單身，據說在小鎮最后兩年，飯吃不上，常常餓肚子上班……我一下想起來，他摸黑到我家，求我買他小提琴，還有，他捎信向我再要幾斤糧食……

中國的窮知識分子，寧肯餓死，也絕不下道啊。

一天夜里，魏單和那幾名女生來我家，以為魏單繼續學琴，卻聽她們說，今晚只聽聽你一個人拉，我們是來聽歌的!我就拉了幾首歌，有《我愛這藍色的海洋》、《千年的鐵樹開了花》等。我拉的時候，她們跟著唱:我愛這藍色的海洋，祖國的海疆無比寬廣，我愛海岸聳立的山峰，俯瞰著海面像哨兵一樣，啊，啊，啊……尤其這一連串的啊，真如波濤起伏一般，撞人胸懷?？墒俏液鋈徊焕?，因為我看見，女同學們的臉上，都掛著亮光，她們哭了。我驚問，你們怎么啦?她們抱在一起，哭得更加厲害。只有魏單說了話，她告訴我，明天，就正式下鄉了。那晚我送他們走，魏單故意走在最后，而那幾名女生，也故意的快走，一下就拉開距離了。魏單見她們聽不見，這才悄悄說，你那把舔琴借我幾天好嗎?

次年，成立民兵團，因我會畫會寫，把我調去，在政工組里做事。意外的是，魏單也歸政工組管，她是廣播員。好些自然來稿，經我修改后，由她播出。我倆并排坐著，哪個字改得不清晰，我負責為她提示。彼此挨得很近的。不過我心細，平時那兩只凳子之間距離，我記住是多大空檔的。卻有一天，該我去那里坐了，發現那個空檔小了點，凳子被她悄悄往一塊并了些。我再傻，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我卻裝作不知，假模假樣工作著。盡管老天給了我倆如此緊密關系，白費，卻沒有故事發生。

記得那是秋收以后，該換季了，魏單讓我陪她回一趟家，去取換季衣物。我沒有理由拒絕，就答應了她。等晚間最后一個時間段的播音結束，我倆急匆匆離開，踏上回家路。民兵團距離小鎮不足二十里，也應該算是挺遠的。那晚沒有月亮，路又不平，所以，我倆走著走著，自然而然的就手扯了手。感覺我倆手心都是濕的。也不知是她先出了汗，還是我先出了汗。后來確實走得累，魏單提議，坐下歇歇再走?？墒呛跓粝够鸬模睦镅?漸漸看清，地里堆著一碼一碼的苞米捆子，我倆不用哪個嘴來說，心都往那里去了。我是男的，率先動手扯過來苞米捆子，鋪地上，然后我倆落座。剛坐的時候，還聽見苞米葉片被我倆壓出的眾多細細碎碎聲，聽了，在這空曠寂靜的夜里，格外叫人心跳。接下來，什么聲音都沒有了。一片靜里，只有我倆心跳聲。我不敢望她，卻忍不住扭頭望了她。我一時有些懵，她明明就坐我身旁的，怎么望不見了呢?可是分明的，我還能夠聽見她的心跳聲!等我低頭細一望了，才知她早就仰躺在我身旁。我覺得這樣低頭看她仰躺著，不雅，正準備回過身，聽她說，你不冷嗎?我明白了她意。當時我很慌張。不過還是戰戰兢兢的，完成了趴在她身上的動作。憑良心，當時我有好幾個想，其中之一想，就是我倆這樣了，可以取暖?，F在回憶起來，我的所謂想，是多么荒唐可笑的想!而且我倆都沒有脫衣服，取完暖了，我倆接著上路。

妻子，魏單和我這一段經歷，我曾給別人講了，可誰都不信，認為我省略掉了最關鍵細節，說我是裝人。是呀，我倆什么都沒有發生，記得我當時問過你，你信嗎?你說，我信。我聽了你這句話，心里很感動。世界上還有什么比信任更讓人溫暖呢?

民兵團的第二年，傳來消息，魏單父親托人走了后門，提前給魏單辦了回城手續。我清楚，我倆的關系(盡管沒有公開是什么關系)，該結束了。當然是由我來宣布這個結束為好。而我的方式不是用語言，以提前回隊為由，離開民兵團，離開魏單。團部設在最溝里，整個民兵團戰線拉得很長，我走了以后，是要途經好幾個會戰工地的。而我每經過一個會戰地點時，都會聽見廣播喇叭里播出的小提琴曲《千年的鐵樹開了花》!最開始我沒在意，經過幾個后，尤其全部走完民兵團戰線，需要一個多小時時間，平時是不允許這么播放的，可我卻聽了一路，終于明白，魏單特意播放的。最原始版的“同一首歌”啊!千年的鐵樹開了花啊開了花，萬年的枯藤發了芽啊發了芽……這是我平時最愛拉的小提琴獨奏曲，G調。

妻子，你還在夢中。不知你在夢中遇見了什么，我看見你眼窩里，有一滴清淚。

婚后第三年，你生下大女兒。我想緩和家里關系，故意把消息傳給家里，讓家里人知道你生孩子了。母親來了，出乎我意料，母親為證實什么，動手打開褯子，一看是女孩，立刻掉下臉子，說，你們倆作孽了，生不出小子!妻子，你還在月子里才七天，為你自己身體著想，你不應該接言的，可你憋不住，跟母親對吵起來。母親臨走扔下狠話:我就是要飯，也絕不會要到你家門口的!

由于生氣，你的奶水憋回去了。正愁得慌，大弟弟來找我，哀求說，他結婚父母只管他彩禮家具酒席錢，其余不管，女方堅持全管，不的話，拒婚!我看他哭嘰嘰可憐相，心里也沒底，畢竟我手里沒有錢啊!想要妻子有奶水，買來豬爪，放鍋里烀著吃，不就行嗎?可家里卻連這點錢也不存。我剛向大弟弟解釋，豈料他張嘴說，我去基建隊問過了，如果你家有急事，可以提前預支的。想一想結婚這等大事，耽誤了哪行?經他提醒，我和他跑去基建隊，打了七百塊錢借條，給了他錢。七百，正好是那時我一年的工資。等于說，我一年還沒干完，就已經赤字了。無奈的，我堅持干滿一年，把赤字抹平，告別基建隊，單干。

我在鄰村攬到大活，手下召集多人，起早貪黑，準備掙大錢。試問，這年頭有誰不愿掙大錢嗎?卻沒想到的，工程交付使用了，村里竟然沒錢!整個的，把我給忽悠了!可是，我手下那些勞動人民，還等著人民幣過日子啊?村里還算講良心，把一臺破舊小四輪給我，聊表心意。我也不客氣，變賣小四輪，把錢送給法院，告了鄰村。告是告贏了，卻只贏在一張判決書上。我還得籌款，交執行費。然而等到執行時，遇到麻煩，村里沒有可執行標的物。依照程序抓人，可是村長剛被抓走，途中，法院接到電話，又把村長送回來。村長是人大代表，法院不能越權執行的。雙份的錢，白白搭進去，這官司，我是輸了還是贏了?

妻子，你在一系列的困苦當中，生下了第二個女兒。

這次，我沒有把消息傳給父母。因為我生活陷入窘迫當中，擔心誰再來吵架，奶水再憋回去，苦了妻子你不說，還苦了我第二個花朵呀。你剛滿月，試著去跑集，即走鄉串村，叫賣服裝。

有一件事，你我印象都很深的。那是年三十中午，鄰居來咱家，她看著咱倆飯桌上的兩盤菜，驚呆了!一盤咸菜，一盤豆渣拌蘿卜纓子。等鄰居走了，你對我說，咱年年都這么過，也沒覺得有什么啊?我聽出來，你這是安慰我，我心里很難受啊。如今咱們有兩個女兒，過年不能再寒酸了。終于，我咬咬牙，去了大弟弟家。我沒有提及早年那七百塊錢，我只想從他手里借一百塊錢，把年過去就行。大弟弟很爽快掏出一張百元大票，可他捏在手里，沒有立即給我，說，你手上那只表放在我這里押著，行吧?我那只表價值四百，是省散文學會會長贈送給我的，是有紀念意義的……仔細想想，我能忍痛割愛嗎?我空手離開，發誓從此再不登他家門了。最后，我把希望寄托在父親身上，找到了他，說，三十晚上我們只在你家呆半個晚上，后半夜就走。父親明白我的意思，不在他這里吃飯，只是“躲躲”的意思。父親答應了。往家走的時候，我在心里說，父親，你到底是我的生身之父啊!然而接近十點鐘，我們去了，家里所有的門全部上了鎖!

妻子，我領著你，還有你我抱著兩個花朵一樣的女兒，漫無目的在雪地里走。過了一會兒，這里一下，那里一下，夜空里開始燃放禮花。我們站下，靜靜地觀看各色各樣的禮花焰火。女兒太小，居然指著夜空問，爸爸，哪一朵是咱家的?我說，那朵最大的，就是。

沒過半年，法院的車開進我家。我們打過交道，有些熟，簡單寒暄之后，法官說有正事找你，然后遞我手上一份訴狀。我以為那份欠薪解決了，萬沒料到，父母狀告了我，要求我支付贍養費。我二話沒說，去法庭辦理應訴手續。法官私下問我，你當年在黑龍江……有領養手續嗎?顯然他讀過我的小說《雪村》。我明白他意，拿出領養手續，父母就告不贏我。可我說，我是他們生的，拿點贍養費，天經地義。

后來聽說，父母把房屋金銀首飾等財產全部劃歸了兩個弟弟名下，因為他們為老人生下了孫子。二哥臨死前，拉著我的手說(這是他最后遺囑):我一生最恨的，就是父母!我沒吱聲。面對即將離世的二哥，我的一奶同胞，我能說什么呢?我覺得，一個沒有出息的人，才會計較父母遺產的。

按照少數民族政策，生完兩個孩子后，需要結扎。妻子，你對此想不開，拒絕去做結扎手術。我了解你，你只想要一口志氣，非生一個兒子不可!這又何苦呢?人活著，活得如此低層次，那不論男女，都跟行尸走肉一般!我知道你沒文化，說得太深奧，你反倒會誤解，索性就不說?？墒怯媱澤撸滩蝗菥?，我毅然在手術書上簽了字，我做!當然做的是男扎了。我躺在手術臺上，看著醫生護士們為我忙忙碌碌著，不知為什么，我理解了計劃生育，因為我們活著，不能太自私，只為自己考慮，而忽略了更大的人類。當醫生就要下刀了，妻子，你從百里之外的家，趕來，站在手術室門口大喊一句:我不同意他做!

妻子，你是為了我才做絕育手術的。

有一天晚上，你說，從今往后，我拿你當兒子看吧。我點了頭。可我的點頭，只是一般意義上的理解。事情發展到后來，才覺出沒有那么簡單了。你主動跟魏單聯系，一來二去，你倆相處就像姐妹那樣好。我呢，也心存私念的，歡迎你倆的好。結果可想而知，好來好去的，我和魏單又好上了。而且到后來，我們彼此都不用背著，互相求歡。后來，你了解到魏單不可能為我生孩子，你對她的態度有些變了。魏單也很識趣，跟我續了前緣以后，每逢你過生日必來為你慶賀，除此，通常你倆只保持君子之交了。

可是命運不公，你在大女兒家居住的日子里，意外查出你患有胃癌，去日無多。你跟大女兒約定，將此事隱瞞下來，不告訴我?？纱笈畠罕持?，偷偷告訴了我。我們彼此互相瞞著，害怕一旦捅破，脆弱的我們經受不住打擊，后果會不堪設想……

妻子，我這就寫完了，你還在夢中，望著夢中的你，我多想詳詳細細看你一年一百年啊!可我必須遵照你的意愿(我不把它看做遺愿)，離開你，按照你寫的地址，去見一個人。

天還沒有亮，我悄悄走出家門，一個人上了后山。

我隔著樹空，靜靜望著我的家。

太陽升起來后，女兒的車來了。她沒有開她喜歡的紅色，而是開來平時不常開的那輛白色車。我知道，這白色是有深意的。

當車載著妻子離開家十幾米遠了，車停下，我看見窗玻璃開了，妻子在向家做最后的凝望。

我來到一個名叫黃甸子的村落，見見“李秋芬”。我不認識她，她是妻子生父的一個勉強扯上邊的親戚。經打聽，村人告訴我，她正在山上割柴火。我爬了半天山，沒遇見兔大人影，想繼續問路都沒門。恰這時發現一個半大孩子在山梁上，我喊，喂!我打聽一個人!半大孩子也喊，誰呀?我喊，李秋芬!半大孩子走下來，看了我一會兒，說，我就是。我仔細看了一會兒，才辨出她是一個少女。她的腰間，還系著一截非常粗糙的麻繩，那是割柴用的。我重新望她臉，有點吃驚，她怎么長得跟我妻子很像呢?而且越看越像!天，我明白了妻子的用心……我把電話給了她，讓她跟妻子通話。話通了，妻子說什么我聽不著，只聽李秋芬說，謝謝姐，你給我送來這么好的一個大男人，我會一生照顧好他的……

〔責任編輯 宋長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