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想象希臘與懷念故鄉構成了荷爾德林詩的兩個基本主題。沿著這樣兩個基本主題,我們可以很好地去解讀、去接近荷爾德林詩的精神旨趣的三個基本方面。那就是荷爾德林的詩,可以讓我們深切地感受到其對于自由、理想與美的熱烈追求;可以讓我們深刻地領悟到真正意義上的詩人以及真正的詩對于人類精神家固的執著守護與熱情擁抱;可以讓我們清晰地體會到其詩思合一或“詩”與“思”“相遇而同一”的審美特性。也正是在最后的這個“精神旨趣”上,荷爾德林的詩與海德格爾的哲學,才真正地實現了心有靈犀與“精神的相逢”。
關鍵詞:荷爾德林詩;想象希臘;懷念故鄉;精神家園;詩思合一
中圖分類號:1516.407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0)04—0015—07
約翰·克里斯蒂安·弗利德里希·荷爾德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6elderlin,1770—1843),不僅是德國浪漫派文學的杰出代表,而且是德國最偉大的詩人和作家之一。與眾多天才大家一樣,在世時名不見經傳。之后由于現代諸多思想家、文論家如海德格爾、狄爾泰等的推崇,荷爾德林才迅速成為“廣泛研究和深入討論的熱點”,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在世時就毫不掩飾自己對荷爾德林及其詩歌的喜愛,熱情地禮贊荷爾德林為“詩人中的詩人”,而且,他一生寫下了大量的著作,來系統、詳盡地闡述荷爾德林詩的思想內蘊與精神旨趣。這些著作,目前已經發表過的包括收入到《海德格爾全集》中的第4卷、第39卷、第52卷、第53卷、第75卷等以及第7卷、第13卷中的部分文章。
在這些著作或文章中,海德格爾曾經這樣寫道,在這樣一個貧乏的時代,做一個詩人意味著:在吟詠中去摸索隱去的神的蹤跡。正因為如此,詩人能在世界黑夜的時代里道出神圣。……哪里有貧乏,哪里就有詩性。而荷爾德林正是這個意義上的“詩性”詩人。因為他的詩不是出于他的主體性,而出自“那正在來臨著的時代”,并由此而詩化出了(或創作出了)“詩人的使命”和“真理”。他的獨特性因此是由“發送源”或“天意”發送來的,他的詩是“照著存在發出的呼喚來說著的先說”,而“這存在是純發生的,只在緣發生中得其命運,并[因此而]被稱作歷史或歷時”。可見,荷爾德林不僅“詩化”了詩的本質,而且力圖以詩意的方式從“此在”的“存在論”層面來昭示真理的演變歷程,從而為世界的建構奠基。
因此,為了更好地去解讀、去接近荷爾德林詩的精神旨趣,我們可以從如下兩個問題的探討和考察啟開思路:第一、作為“詩人中的詩人”的荷爾德林,其詩所包含的基本主題是什么?第二、沿著荷爾德林詩的基本主題繼續前行,我們可以管窺到荷爾德林詩的精神旨趣的哪些方面?
一、荷爾德林詩的兩個基本主題
1.想象希臘
在荷爾德林的詩中,對于希臘的想象、熱愛與贊美,構成了其詩內在精神旨趣的第一個基本主題。正如在18世紀隨著溫克爾曼對古希臘造型藝術的研究而開始的古希臘文化崇拜在歐洲蔓延一樣,荷爾德林認為,在古希臘文化中,人們依然能夠尋覓到一片真正美的、自由的凈土,而且在這片“美的、自由的凈土”里,人們再一次找回了古希臘人乃至于希臘精神中所彰顯出來的完滿、統一與和諧。因此荷爾德林曾經這樣感慨:“希臘是我的第一愛,而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說,它將是我最后的愛。”。其實,從這種深情的表白中,我們分明地感受到,無論是“第一愛”還是“最后的愛”,希臘文化、希臘精神與希臘哲學,永遠都是荷爾德林“最心愛的夢想”。這是因為,希臘哲學始于對宇宙本質的形而上學的追問,希臘哲學的最后問題便是人生的目的即歸屬為何的問題,即以神學為中心,而研究神性如何,神與人的關系為何的問題。
在《致青年詩人》一詩中,荷爾德林再一次熱情奔放地表達了自己對于古希臘及其文化的摯愛甚至是膜拜之情:“親愛的弟兄,也許我們的藝術正在成熟,/因為它像少年的成長醞釀已久,/不久趨于靜美;/但請心地純正,如古希臘人一樣!/對諸神要熱愛,對世人要心懷善意!/切忌自我陶醉,切忌冷若冰霜!勿流于說教,勿平鋪直敘!/若是大師使你們怯步,/不妨請教大自然。”可見,荷爾德林在此詩中不僅表達了自己對于具有“自我陶醉”、“冷若冰霜”、“流于說教”與“平鋪直敘”等專制主義傳統與現狀的德國文化的批評與不滿,表達了自己期盼追思古希臘文化尊重個性、張揚生命力、強調人神和諧的希臘精神的主張,而且還表達了自己對于與希臘精神緊密相連的希臘人形象的崇尚:“希臘人的形象應該是美的,同時也在想象所及的至高尊嚴之中”,因為“從來沒有一個民族能比希臘人更公正地評價自己的天性和組織制度、道德和習俗。從來沒有一個民族能以比他們更清澈的眼光去看周圍的世界,去凝視宇宙的深處。”總之,荷爾德林用他的“天才”的詩,在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之間、在神與人之間架設了一座可供溝通的橋梁。通過這座“橋梁”,我們似乎一覽無遺地看到了荷爾德林詩的精神旨趣中所呈現出來的那種對于希臘諸神的追思、對于希臘精神的贊美以及對于希臘文化的膜拜。
當然,這種“追思”、“贊美”與“膜拜”,由于過分的追求超越性,過分地脫離世俗生活層面,因而不可避免存在著美中不足之處。
這種“美中不足”首先表現在荷爾德林的詩所流露出了比較多的憂郁、孤獨甚至絕望的情緒。這種情緒的產生,既與希臘主義在荷爾德林時代的德國文化中十分盛行不無關聯,更與作為“詩人中的詩人”的荷爾德林“天才”的內向、敏感的性格緊密相連。其次,這種“美中不足”還表現在荷爾德林詩中所凸顯出的那種明顯的“純粹美”之審美烏托邦的情調。這種“情調”的產生,與荷爾德林對于“詩之精神的行進方式”的獨特闡釋是一脈相承的。在荷爾德林看來,“作為純粹的詩的生命,作為由于和諧以及時間的匱乏而與和諧地對峙相聯系的一種生命,詩之生命按照其內容完全自身保持統一,只是在形式的轉換中它是對峙的”,面對著詩的精神意蘊與精神形式的沖突與“對峙”,荷爾德林力圖通過“兩點來解決”,即“一方面在精神的奮進中,在精神形式的轉化中,材料的形式在所有部分保持同一”,“另一方面為材料的物質轉換,它伴隨著精神意蘊的永恒,它的多樣性滿足精神在其進程中提出的種種要求,這種要求通過統一和永恒的要求而駐留在每一個契機當中”。也與荷爾德林對于詩的審美超越和宗教超越的強調,密不可分,因為在荷爾德林看來,“真與善只有在美之中才結成姊妹”,我們在使詩歌的理念變得“富有審美性”之前,“理念對于民眾來說沒有意思”,因此“須有一種更高的精神,白天而降,在我們的中間創立這種新的宗教,新宗教將是最后的、最偉大的人性之作。”
2.懷念故鄉
在荷爾德林的詩歌中,對于故鄉的回憶、懷念與歌頌,構成了其詩歌內在精神旨趣的第二個基本主題。正如有的研究者所指出的,“故鄉”一詞,“在荷爾德林那里絕非隨隨便便的什么‘故鄉,,而是指自己的家鄉‘施瓦本’(schwaben),盡管他沒有說出某個具體的地名。”因此,這種“故鄉”是實在或實體意義上的德意志故鄉。此外,荷爾德林詩歌中所回憶、懷念與贊美的故鄉,還指精神與想象意義上的希臘故鄉。前者意義上的“故鄉”,是“他的世界的可見部分”,而“在它之上或之內,存在著未被宣示的那另一個不可見的世界——他高遠的理想在其中翩翩翱翔。”。在這里,“未被宣示的那另一個不可見的世界”,實際上是指后者意義上的“故鄉”。然而,在我們看來,這兩種意義上的故鄉,又并非截然的分離,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交融在一起。因為,只有“通過游玩再返回自身”,荷爾德林才完全是他自己,并“找到一個精神上的故鄉”。與此同時,“只有身處異鄉時,荷爾德林才能把故鄉視為故鄉,并在詩中將其客觀化。”因此,“縱觀荷爾德林成熟時期的詩歌,故鄉濃縮了直觀形態的庇護空間;古希臘神話象征的力量之源;精神性的以愛為特征的交互關系。”
在《故鄉吟》一詩中,荷爾德林情真意切、虔敬溫情地表達了自己對于故鄉的贊美與依戀:“船夫快活地回到平靜的內河,/他從遙遠的島上歸來,如果他有收獲;/我也會這樣地回到故鄉,要是我/收獲的財產多如痛苦。/你們哺育過我的可敬的兩岸呵,/能否答應解除我愛的煩惱?/你們,我孩提時代玩耍過的樹林,要是我/回來,能否答應再給我寧靜?/在清涼的小溪邊,我看過水波激蕩,/在大河之旁,我望著船兒駛航,/我就要重返舊地;你們,守護過我的/親愛的山峰,還有故鄉的/令人起敬的安全疆界,母親的屋子/乃至兄弟姐妹們的親愛的擁抱,/我九月向你們致候,你們的擁抱/像是繃帶,會治愈我的心痛。/你們舊情如故!但我知道,我知道/愛的煩惱不會那么快痊愈,/世人所唱的撫慰人的搖籃曲/沒有一首唱出我內心的痛苦。/因為諸神賜給我們天國的火種,/也賜給我們神圣的痛苦,/因而就讓它存在吧。我仿佛是/大地的一個兒子,生來有愛,也/有痛苦。”在這里,我們仿佛清晰地體會到身處困頓、“痛苦”狀態中的荷爾德林“返鄉”之后,對故鄉既愛又恨,既感到溫暖與感激,又充滿了無奈與茫然的復雜情感。
在《還鄉曲》一詩中,荷爾德林再一次魂牽夢繞、情不自禁地表達了自己對于故鄉的禮贊與熱愛:“你們,和煦的風!意大利的使者!/和你,白楊夾岸的親愛的河流!/你們,連綿起伏的山巒!呵,你們,座座/陽光普照的山巔,你們還是這般模/樣嗎?/你呵,寧靜的家園!無望的日子過后,/你曾闖入遠方思鄉者的夢里,/你呵,我的家舍,和你們昔日的游伴——/山丘上的樹木,對你們我記憶猶新!/悠悠歲月呵,歲月悠悠,童年的寧靜/已逝,逝去了,青春,愛情和歡趣;/而你,我的祖國!神圣而又/堅韌的祖國,看吧,只有你永存!/為使他們與你同憂患/共歡樂,你親愛的,教育你的兒女們,/還在夢中告誠那些四處/漂泊彷徨的不忠之人。/每當年輕人火熱的胸中/好高騖遠的愿望得以平息,/并能正視自己的命運,/覺悟了的他會更樂意為你獻身。/再見吧,青春的歲月!還有你,/愛意綿綿的花徑,以及你們,條條流浪者的小路,/再見!故鄉的天空呵,請重新/收容和祝福我的生活吧!”在這里,荷爾德林所歌頌的“返鄉”,在某種意義上蘊藏著重新返回到故鄉、返回到精神的居所,進而去找尋對于生命、靈魂與愛的療救與慰藉。
關于這一點,正如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詩的闡釋時寫道的:“詩人的天職是返鄉,惟通過返鄉,故鄉才作為達乎本源的切近國度而得到準備。守護那達乎極樂的有所隱匿的切近之神秘,并且在守護之際把這個神秘展開出來”。,也正是在這個層面上,荷爾德林把實體或實在意義上的故鄉與想象或精神意義上的故鄉,有機地融匯并統一了起來。
二、荷爾德林詩之精神旨趣的三個方面
循著荷爾德林詩從想象希臘與懷念故鄉這樣兩個基本主題繼續前行,我們可以很好去解讀、去接近荷爾德林詩的精神旨趣的三個基本方面。我們認為,這種精神旨趣大體包括如下的內容:第一、荷爾德林的詩大膽地表達了其對自由、理想與美的熱烈追求;第二、荷爾德林的詩讓我們深刻地領悟到了真正意義上的詩人以及真正的詩對于人類精神家園的執著守護與熱情擁抱;第三、荷爾德林的詩可以讓我們清晰地體會到其詩思合一或“詩”與“思”“相遇而同一”的審美特性。
1.對自由、理想與美的追求
荷爾德林的詩,由于比較重視汲取自古希臘以來詩歌創作的神秘主義傳統,即“詩人和詩歌都被人們看作是神圣的,享受榮譽和令名。其后,舉世聞名的荷馬和堤爾泰俄斯(Tyrtaeus,公元前7世紀的斯馬達詩人)的詩歌激發了人們的雄心奔赴戰場。神的旨意是通過詩歌傳達的;詩歌也揭示了生活的道路;詩人也通過詩歌求得帝王的恩寵;最后,在整天的勞動結束后,詩歌給人們帶來歡樂”,以及對于情感、想象的靈活運用,因此,荷爾德林的詩無論是表達對于希臘的想象、熱愛與贊美,還是表現對于故鄉的回憶、懷念與歌頌,抑或是貫穿于這樣兩個主題之間的殊途同歸,都可以讓我們深深地感受到荷爾德林對于自由、理想與美的大膽、熱烈的追求。
在《德國唯心主義的最早綱領》一文中,荷爾德林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其對于“自由的對象”的理念和“精神的絕對自由”的渴慕以及對于那壓制、扼殺“自由的對象”之國家的理念的反感與決絕。他這樣寫道:“由自然進而到人事。(Menschenwerk)。到人性之理念——我要指出,沒有國家之理念,因為國家是某種機械的東西,正如沒有一種機器的理念。只有自由的對象才叫做理念。我們必須越過國家!——因為每一個國家必須把自由的人當做機器齒輪來對待;而國家不應該這樣;即它應該停下。”
在《希臘的美的藝術的歷史》一文中,荷爾德林再一次申明了自己對于希臘主義理想的崇拜,希臘不僅是“美的藝術的故鄉”,這種“美的藝術”包括希臘神話、荷馬史詩還有赫希俄德的“教諭詩”等,這種“美的藝術在那高雅的民族中的產生和成長”,“吸引著每一個人”,“在一種范圍和強度上表達了其空前絕后的力量”,并“達到了在其他民族中所沒有的空前絕后的完美和多樣性”,此外,希臘也是諸神與英雄的故鄉,古希臘的英雄主義傳統和縈繞于懷的“命運”觀念一度使荷爾德林快樂不已、樂此不疲。“太陽神曾住在這里,在天國的節日之下,希臘如凝聚起來的祥云圍著他光華四射。希臘的青年在這里投入欣喜和感悟的潮水中,仿佛阿喀琉斯沉浸于冥河,然后像神人一樣走出來,充滿不可戰勝的力量。在樹林中,在圣殿里,我們的心靈蘇醒并且相互激蕩,每一個人都忠誠地守護這欣喜若狂的和聲。”
此外,荷爾德林的詩,還表現了對于美的熾熱追求。無論是荷爾德林借許涪里翁之口所說的“新的王國守候著我們,美是它的國王”,還是其對于“無變、寂靜”的“自然”之美的純真呼喚:“啊,至樂的自然!每當我在你面前抬起眼睛,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然而天空所有的樂趣都在這眼淚中,像愛人面對著愛人,我在你面前哭泣”,抑或是那讓我們讀出了荷爾德林性格深處的內向、敏感甚至是純凈的文字:“我在你們那里變得真正理性起來,學會把我徹底地與我周圍相區別,現在孤立于美的世界”等等,我們都可以無一例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荷爾德林的詩的清新、純美以及詩的荷爾德林身上所洋溢著的浪漫情懷,而這種浪漫情懷的產生與荷爾德林對希臘文化“理想主義”崇拜是一致的。正如賓德在《荷爾德林詩中“故鄉”的含義與形態》一文中所寫的:“人們早就認為,荷爾德林是個浪漫主義者,一個感傷地渴求那些超出生活之外的事物的理想主義者,或者一個孱弱的、希臘文化的狂熱崇拜者。”
2.發布提示英文對人類精神家園的堅守
在荷爾德林看來,真正的詩人不僅是消逝諸神的詩人,也是將要到來的諸神的詩人。是在神性離去之時,在漫無邊際的黑夜中,在眾人冥冥于追名逐利、貪圖享樂之時,踏遍異國的大地,去追尋神靈隱去的路徑、追尋人失掉的靈性,真正意義上的詩充盈著對于人類精神家園的執著守護與熱情擁抱。因為“詩的本性與關于歷史的那些東西無關,而只能源自歷史,并被歷史性地決定。”0真正的詩性也只能在詩人這個緣在的時間化生存活動中被構建,別無他途。
關于此,荷爾德林曾在他的一首長詩中這樣寫道:“如果人生純屬辛勞,人就會/仰天而問:難道我/所求太多以至無法生存?是的。只要良善/和純真尚與人心為伴,他就會欣喜地拿神性/來度測自己。神莫測而不可知?/神湛若青天?/我寧愿相信后者。這是人的尺規。/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我真想證明,/就連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純潔,/人被稱作神明的形象。/大地之上可有尺規?絕無。”。無怪乎海德格爾以感同身受言辭切切地稱道說“人詩意地棲居”的詩人乃是預言式詩人,這樣的詩人不是向未來奔去,而是從未來走來。“在一個思想貧乏而技術占統治地位的時代,在一個一切以人為中心、把自然變成了技術對象化的時代,荷爾德林為人性、為人詩意的棲居奠定了詩的本質,在他的詩中,荷爾德林更是預感到,技術功利的擴展,將會抽掉整個人的生存的根基,人賴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根據,人不但會成為無家可歸的浪子,流落異鄉,而且會因為精神上的虛無而結束自己。”。
誠然,在當前這樣一個思想文化多元共存的時代,在一切人類美好的情感都近乎“快餐化”的時期,還希冀用荷爾德林“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的理想狀態,來呼喚被后現代主義文化思潮分解得支離破碎的所謂的深度意義、精神追求與終極夢想,在有些人看來,該有多么的“不合時宜”。然而,正如大凡在文學藝術的殿堂能夠被列為經典的作品,必然灌注著作家對于人類困境的深切關注,對于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一樣。“在一個思想貧乏而技術占統治地位的時代,荷爾德林為人性(人的居住)奠定了詩的本質”已是不爭的事實,更為可貴的是:荷爾德林的詩,為身處現代工業社會由于工具理性膨脹、人文價值淪喪、道德價值滑坡所導致的“異化”與“物化”的人們,指明了一條尋找終極關懷、靈魂救贖與精神家園的本真的、詩意性的出路。盡管“人操勞和追逐的東西就是通過人自己奮斗贏得和值得獲取的東西”,“‘然而’——荷爾德林作為詩人卻說出了尖銳的反對意見一一這一切卻絲毫沒有觸及到人寓居在這個大地上的本質,這一切都沒有涉及到人的此在的根基。人的此在的根基從根本上說是‘詩意’的。”
3.詩思的“相遇而同一”
在荷爾德林詩的兩個基本主題:想象希臘與懷戀故鄉中,作為詩之思者的荷爾德林以及荷爾德林的思之詩,為古希臘命運悲劇的悲愴情懷所深深震撼,為希臘人藝術與哲學交相輝映的天賦才能所深深折服,因此,思與詩在一種契合中傾聽存在的道說,因為“藝術與哲學,這是運行于希臘人的自我意識世界中的日和月,是蛻除了半人半獸之后希臘精神的一對輕盈的翅膀,它們使古代希臘人登上了人類早期文明的峰巔”,以至于海德格爾也不得不承認,盡管作詩與沉思大相徑庭,但它們也能夠“相遇而同一”,詩人道說“神圣”,正如哲人沉思“存在”。
不僅如此,海德格爾還認為,“思\"(denken)與“詩化”(dichten)都可以說是一種“道說”。它們都與真正的語言存在相關聯。對于思與詩這種具有決定性意義的“親緣關系”,海德格爾用一個很形象的詞來概括,即“切近”,他認為:“將思與詩彼此帶到近前的切近,我們稱之為道說。”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雖然詩與思可以說鴻溝相隔,但卻有著特殊的“親緣關系”:兩者相互歸屬于那種道說(Sage),亦即由“大道”開辟出道路、運作于其中的“寂靜之音”——一所以,“一切凝神之思都是詩,而一切詩都是思”,其關鍵之處就在于,思者與詩人都必須首先去傾聽那先行者的道說,由此他們才能有所思想、有所創作。可見,寫詩主要不是詩人快樂的原因,毋寧說寫詩本身是快樂,是澄明,在寫之中“歸家”、“返鄉”、自由與美的要旨才逐漸明晰起來。
那么荷爾德林的詩,何以會呈現出詩思的“相遇而同一”呢?人們常常會說,如果沒有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及其詩歌的闡釋與推崇,荷爾德林詩歌所具有的真正意義與價值,也許還將繼續蟄伏在無盡綿延的“流俗化”的物理時間中,無人知曉。
事實真的是這樣嗎?如果真是這樣,下述的誤解與歪曲便是不可質疑的了。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的闡釋是一種“思”對“詩”的僭妄,是一樁典范的以“思”的名份對“詩”實施強暴的批評游戲。海德格爾“在荷爾德林那里畫了一幅自己的形象,一幅自己想讓人看到的形象。”如果不是這樣,我們如何正確看待荷爾德林詩所呈現出的詩思合一或者說思詩的“相遇而同一”呢?如何科學地評價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詩的闡釋呢?我們認為,詩思合一的特性,不僅是荷爾德林詩的精神旨趣的最為重要的一個方面,而且是與荷爾德林詩的精神旨趣的前兩個方面,即對于自由、理想與美的大膽與熱烈的追求,對于人類精神家園的執著守護與熱情擁抱,呈現出一脈相承甚至是進一步深化的關聯。
也正是因為荷爾德林的詩,有了這樣的精神旨趣,所以,海德格爾才能夠在荷爾德林的詩中找到哲學的靈感,尤其我們都知道的海德格爾后期所提出的“人,詩意地棲居”的核心的哲學概念更是直接出自于荷爾德林。海德格爾后期所倡導的哲學精神也導源于荷爾德林對于真正意義上的詩人和真正的詩的思考,正如海德格爾在談到技術時代人類精神文化的力量的“沒落”時所寫的那樣:“在地球上并環繞著地球,正發生著一種世界的沒落”,一種“精神性的世界”的沒落,在此,“世界的沒落就是對精神力量的一種剝奪,就是精神的消散、衰竭,就是排除和誤解精神”,“這一世界沒落的本質性表現是:諸神的逃遁,地球的毀滅,人類的大眾化,平庸之輩的優越地位。”
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一方面,正是海德格爾對于荷爾德林詩的發現與推崇,才使荷爾德林的詩,煥發出前所未有的藝術魅力與精神旨趣。另一方面,也正是荷爾德林的詩所具有的深邃的藝術魅力與精神旨趣,才使海德格爾的哲學所孜孜以求的“此在之存在”的意義得以澄明、此在的本真的、神圣的存在狀態得以開顯。因此,也正是最后的這個“精神旨趣”上,荷爾德林的詩與海德格爾的哲學才真正地實現了心有靈犀,進而完成了“兩種人的基本存在精神的相逢。”
三、余論
荷爾德林,作為18—19世紀的一位“神秘的”、“罕見的”。天才詩人,他的詩是很艱深費解的。試圖從荷爾德林詩的“兩個基本主題”的闡釋,來力圖進一步接近并解讀出荷爾德林詩的精神旨趣,是一件困難的事情。顯然我們的論述還沒有涉及到荷爾德林精神錯亂之后的“塔樓之詩”,也沒有把荷爾德林詩的復雜性與深邃性,比較完整地展現出來。
但是,荷爾德林的詩,至少留給了我們直面當今人的生存狀況的一點思考。在一個人之為人的“境界”沉淪的無神的時代,在一個對歷史上戈蒂涅等人倡導的“唯美主義”以及當今流行的“審美生活日常化”進行“曲解”,進而大肆鼓吹審美貴族化、泛濫化的時代,荷爾德林詩所具有的無與倫比的的藝術魅力與精神旨趣,宛如夏日里多情而甜美的陣陣涼風,恰似冬日里的溫和而神圣的光芒,必將慰藉更多精神漂泊者的心靈,必將感動更多家園荒蕪者的靈魂。
(責任編輯:陳曉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