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環境藝術中的空間觀念

摘要：中國傳統環境藝術中的空間觀念是中國古代最早產生的文化觀與科學觀，并且形成獨特的方位意識，風水學更是集環境空間觀念之大成，而老莊的哲理主導了中國傳統辯證的空間觀念。

關鍵詞：環境藝術；空間觀念；風水學

中圖分類號：JO－0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060(2010)03－0071－05

中國傳統環境藝術中的“空間觀念”，或謂“空間概念”，主要體現的是中國人的人本思想與“天人合一”的整體全息觀念。古人對天地萬物的長期觀察、發現與哲理思辨，對人的整體性、諧調性與對稱性及與天地萬物和諧的一致性的感悟，構成中國傳統環境藝術的空間觀念。

古代中國人的空間觀念自有其獨到的內涵與形式。

一、空間觀念是中華民族最早的文化觀、科學觀

《易·系辭上》說：“河出圖，洛出書，圣人則之”，傳為上古洛陽孟津黃河中浮出龍馬，背負“河圖”、伏羲依此創太極、演八卦，后匯為《周易》。又洛陽洛寧洛河中浮出神龜，背負“洛書”，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劃天下為九州，定九章大法，收載《尚書》。經中外學者長期研究，認為這是中國古代文明伊始的第一個里程碑。

而宋理學大儒邵雍認為“河圖、洛書乃上古星圖”。乃在天為象，其用為地理，在地成形。天象三恒二十八宿，地形則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明堂，所謂四象四形納天地五行之氣。

對于河圖洛書有一大批專家學者進行了長期的專題研究，內涵極其豐富，但簡單解讀，直觀可見是兩幅平面圖形，其中包含著：(1)數字性，以簡單的數字包涵著無限豐富的內容。(2)對稱性，整體結構分布對稱。可以理解為古人對宇宙、大地長期觀察后的認知、認識與解讀，形成對天地萬物最初的空間觀念。從良渚文化數字記錄的卦文，周原遺址使用乾、坤卦象來看，古代中國人早在8000年前就具備了整體的“空間觀念”。

重視居住環境，是早在六、七千年前的中華先民就形成的共識，從仰韶文化半坡遺址看，先民聚居的選址，具有明確的意向，即：(1)就近水源，便于生活，便于灌溉。(2)大抵于河流交匯處，便于交通。(3)向陽高地，依山傍水，趨吉避兇，避免洪水等自然災害(洪水為上古時主要災害)。并且實行功能分區，居住與墓葬明確分離。

從河南安陽殷商遺址的考古中可以看到傍水而居是中華先民重要的生存方式，而且無論宮室、貴族、平民的居住、生產、陵墓區域，都選擇河流曲折懷抱之域，形成“曲則貴吉”、“水抱有情為吉”、“龍氣聚會”的觀點。當然是在長期生活、生產實踐經驗積累的基礎上而產生的原始的科學認識，形成文化性概念。

此后，也形成了對城市規劃，尤其是都城、宮室有系統的空間觀念與定制。鄭州商城遺址發掘及《考工記》所載周代都城建制，均有嚴格不同等級的空間規范。城市多為方格形、中軸對稱布局，巷道如網，層次分明、等級明確、交通方便，官衙及商店分布定位，體現封建秩序不正不威的等級觀念。城市選址大抵依山傍水，嚴格選擇水源，形成一整套科學的空間觀念，可見對于空間的認識并逐步形成空間觀念，應當是中華先民最初由經驗積淀而形成的文化意識與科學觀念。

二、方位意識與“南面”觀念

河圖、洛書實際上是對于星空、大地高度概括的方位圖，八卦更是明確對方位的定位，《說卦》：“震生萬物位東方，巽齊萬物位東南，離耀萬物為正南，坤養萬物位西南，兌悅萬物位正西，乾陰陽相薄位西正，坎勞萬物位正北，艮成萬物位東北。”即離南坎北震東兌西，艮東北坤西南乾西北巽東南。用八卦定八方，有了明確的四面八方的概念。

河南濮陽西水坡距今六千年前，仰韶文化墓葬出土的蚌貝鋃嵌“青龍”、“白虎”圖形，即符《禮記》所載“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龍右白虎”，可明確考證六千年前古人具有明確的方位意識。

而《周禮·春官·大宗伯》載：“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壁禮天，以黃琮禮地，以青圭禮東方，以赤璋禮南方，以白琥禮西方，以玄璜禮北方。”可見對方位的重視。

而以夏文化為主體的二里頭遺址在河南偃師，所謂南臨古洛河、伊河而望嵩岳、太室、少室山，北依邙山背黃河，東有成皋之險，西有降谷崤函之固。這里自古被稱為中土、土中、地中。因為傳說中伏羲至周成王均膺圖受瑞于河洛中土，有“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間”的記載，后周公遵武王旨意營成王之都于洛邑，建周公測景臺(遺址尚存)，確定此為天下“地中”，歷代有不少王朝在此建都，認為“萬方輻輳”，成為中國古代文明核心地區及政治、經濟中心，建立了“中”的概念。

由于從上古開始，中華文明及政治、經濟中心主要始于中原與西北地區，中國地處北半球中、低緯度地區，建筑必然要選擇依山傍水、山之陽水之陰，凡居室皆“面南而居”，“面南朝陽”便于冬日納陽避風，夏日納涼通風。存在決定意識，環境形成觀念，不僅使中國環境藝術具有“南向”特征，也使中國文化具有深厚的“南面文化”色彩。

中國古代天文星圖是面南而仰視天象而繪，地圖乃面南而俯察地理而制。因此古代方位觀念是：前南后北，左東右西。面南是主要取向，故《周易·說卦》曰：“圣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帝王統天下謂：“南面之術”，這是環境與建筑所決定的形式，帝王居中面對廳堂大門必然坐北面南，因此《禮記》曰：“天子負南面而立”。《論語·雍也》孔子曰：“雍，可使南面”(喻可居官掌權)。延續迄今，凡重要場合以至日常宴飲皆需排序，尊長者面南而坐。由此，皇室宮殿、官府衙署、都城當然皆面南正向而立，以至歷代陵寢，除了秦始皇陵，因為秦人發端于西方，武力取中原東方諸國而一統天下，因此秦陵坐西而面東。而歷代諸陵皆坐北而朝南。

中國是最早發明指南針的國家，“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民極。”確定朝南的方位，方可規劃城市，建立禮治秩序，安邦定國。而發展生產推動社會進步，例制訂歷法，觀察星像，繪制地圖，宮殿營造，興修水利，拓展交通，都有賴于測定方位的技術，方可規劃營造。測定方位早就成為中國早期的一門專業技術。中國古代的方位意識構成了“南面文化”，方位意識是中國傳統環境藝術的重要構成部分(見圖1)。

三、傳統空間觀念構成風水學說

應當說，天文學、地理學和人體科學構成中國獨特的環境學說——風水學。天、地、人合一是中國風水觀的最高境界。中國古代哲學認為：世間萬事萬物由氣、數、象構成，氣、數、象應當理解為：整體形勢與感覺、事物的實質與內在規律、具體存在的方式。而中國傳統特定的空間觀念、方位意識構成了風水學說中的審美原理與理想環境的要素，以及決定了環境藝術中的空間設計、建筑藝術與室內布局。風水學中尋求理想環境——風水寶地，是有一整套空間觀念的，在“南面文化”的統率下不僅要求“四象畢備”，所謂：“宅左有流水，謂之青龍；右有長道，謂之白虎；前有汗池，謂之朱雀；后有丘陵，謂之玄武為最貴地”。并且講究來龍、案砂、明堂、水口、立向等。謂“人之居處，宜以大地山河為主，其來脈氣勢最大，關系人禍福，最為切要。”求“靠山起伏，高低錯落，曲曲如活，中心出脈，穴位突起，龍砂虎砂，重重環抱，外山外水，層層護衛”認為乃發福發貴之地。這是對環境空間大形勢的追求。中國風水學重視山水結體構成，說：“穴雖在山，禍福在水。”認為有山便有“骨”，有水便能“活”，只有山水相配得宜，方能“地靈人杰”。中國風水學流派可分兩大類，一為巒頭派，二為理氣派。而巒頭派中分形勢派、形象派、形法派，主要以龍、穴、砂、水論吉兇，實則以空間理念為主體。而理氣派分十四派別，立論龐雜，其中：八宅派、三合派與二十四山頭派、玄空飛星派、星宿派、九星飛泊派、陽宅三要派、經鎖玉關派皆以山水結體所構形勢、坐向、起伏動靜、配合星象，人命來論環境兇吉。其實質還是體現道家“天人合一”的整體全息觀念(見圖2)。

風水學實質是以道家哲學與古代天象、地理、地質、生態、景觀、心理及綜合人體科學、傳統美學相互滲透而成的空間思維與空間觀念。

當然，古代風水學中滲雜了大量以意為之的唯心成分，剔除糟粕，結合現代環境生態科學重新審視開拓，則能重見其精華。

四、辯證“有無相生”的空間意識

“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老莊的哲理思辯與空靈的思維方式，主導了中國傳統的空間意識。

與西方哲學家和建筑師把空間看成是“關系明確的量”這樣穩定的、實體的觀念截然不同的是中國古代環境藝術中的空間觀。

中國哲學中始終貫穿著“天人合一”的整體觀念。因此，中國古代的空間認識是《淮南子》所說：“四方上下謂之宇”的“太玄”——即呂氏春秋所說：“莫知其始，莫知其終，莫知其端，其大無外，其小無內”的大空間觀念。這種觀念是辯證的，完全屬于心靈的，可以實中見虛，虛中生實，大中納小，更可以小中見大，因此可以“一花一世界，三貌三菩提”，可以“螺絲殼里做道場”。小中見大，則白居易嘆息道：“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唐人小說有“袖中乾坤”。世俗喻言：“人生大舞臺，舞臺小人生”。飲茶則喻：“壺中天地”，紋枰則稱：“楚漢相爭”，無論何處都有我們的想象的大空間(見圖3)。

因此，傳統環境藝術除了皇家宮苑外，以蘇州私家園林為例，常以有限空間營造無限境界，以小區域營造大視界，以窄視創廣角。既使局處陋室，古人也可面對山水畫幅“神游”、“臥游”，“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心游太玄”(稽康)創造出一片心靈的空間。倘能借幾案清供，或有齋邊尺蠖之地，更能進行空間的創造，如盆水尺石，則可營造“赤壁夜游”。一抹土、幾株菊則可命名“悠然南山”。園林雖小，卻要營造峰、巒、坡、谷、湖、潭、溪、瀑等自然景觀，則求“小中能見大，弦外有余音”。而且“雖由人作，宛自天開”。

除了開辟小空間、營造大環境的觀念外，園林營造空間妙在“借景”，中國人認為空間是流通的，并不同于西方環境藝術與建筑中的明確劃分空間、量化空間，而缺少互相流通的、互相滲透的空間概念。中國造園常“遠借青山近借樓”，因為“清風明月本無價”，應當把它們規劃到你的景觀設計中來，成為你的資產。

關于“借景”，前人有不少文章論及，案例頗多，現僅借無錫“寄暢園”而言，則園后借惠山層巒疊嶂，前借錫山塔影，天然翠屏綠嶂，渾然一體，而妙在借二泉引入園中，營造石谷，錚綜宛轉而下，谷音可鑒，命“八音澗”，為園林精品，天下弧例。寄暢園之景有遠借、近借、鄰借、生態借。而借靜山夕照，借流水谷音，借山嵐塔影，借古寺鐘聲，借梵貝誦唱，借鳥雀啁啾，借蟬鳴夏風……。

明計成在《園治》一書早予總結：“借者，園雖別內外，得景則無拘遠近!”“泉流石注，互相借資”，園林當“巧于因借，精在體宜。”小中見大，巧于因借是中國環境藝術獨具的辯證思維的空靈的空間觀念(見圖4)。

老子日：“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填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這是老子的空間觀，“無”中生有；有中寓“無”，有無相生，有無相輔相成。中國園林又通過“隔”與“透”，創造空間，即是有無相生之道的實踐。把握“隔”與“不隔”，妙在“隔而不斷，露(不隔)而不盡。”“隔”的手法與程式很多，已有較多專文論及，“隔”與“不隔”成為中國造園的經典理論與手段，并且成為文化審美理論，與老莊哲學辯證思想一脈相承，展示出中國文化特色，構成中國環境藝術中空間觀念的主導理論與重要營造法則。

五、整體全息的空間觀念

綜上所述，中國傳統的環境空間觀念是對生命、宇宙、自然整體全息的認識、感悟、理解與推論，并不是一種狹隘的、個體的、局部的、暫時的認識論，而是統攬宇宙空間、生命歷程而形成的空間觀，是中國先民獨立意識的全息論。

例：人生五指，并不是一個單一的偶然的形態，古人早就認識到“五”為生命人體的構成基數，于是認識到人有五官、五臟、手足加頭為五端，古人認為五為陽數，六為陰數，故日“天有六氣，降生五味，發為五色，徵為五聲，淫為六疾。”(左傳，昭公元年)，出于“天人合一”的統率性觀念，從而古人認為物質世界構成的基本要素是金、木、水、火、土，五色為：黑、白、朱、黃、青，五聲為宮、商、角、徵、羽。定天干為十，地支為十二。而最有意味的是把方位定為：東、西、南、北、中，認為我們生存生息在“中”。

古人早就提出了“中”的概念，因此也產生了中原、中洲、中國的概念。據現有資料考證，最早出現有“中國”概念記載的是1965年從廢品回收站即將送入熔爐的廢品中尋覓到的國寶“何尊”，何尊初定為西周饕餮紋尊，10年后即1975年馬承源先生在尊腹中找到的12行122字銘文，始定名為何尊，而最重要的是銘文中出現了“宅茲中國”字樣，是可見最早關于“中國”的概念的文字記載，這是中國人獨立意識的空間觀，首先是對自身所處位置的定位，這價值不亞于阿拉伯人發現“O”的概念與價值，這種對宇宙、自然、人生的全息認識，在環境藝術中被普遍應用，如濮陽西水坡葬制，東、西、南、北、中方位觀念明確，所怖蚌貝完全上映天象四象二十八宿(見圖5)。

如史記所記載秦始皇地宮：“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上具天文，下具地理。”穿三泉而建地宮，宮頂飾天文星宿之象，地擬統一后中國疆域，鯨魚油作長明燈，永遠不熄，正是中國古代空間觀念的全息體現。

在整個中國版圖上，古人的環境空間觀念一以貫之。我們翻開河南省地圖，可一目了然地看到：洛陽、安陽、泌陽、汝陽、信陽、重陽、舞陽、宜陽、淮陽等20多個以陽冠名的城市，就是緣于傳統空間觀念的居水之北為陽，居水之南為陰，故城市皆以此分陰陽。

而中國的文字造型從文字始創，就體現了中國文化的空間觀，例“中”字在標明四方的基礎上，一條貫通南北的中線居中，如“宮”字純為中軸對稱的宮殿平面圖，“器”為四方有物，中間為大，“國”為四方之內的地域，疆土。古人造字就構架了整體全息的空間觀念。

風水意識是先民們在與自然抗衡、尋求生存之道的過程中，首先是在對天地、自然的敬畏中發現規律、認識規律，而后順應規律，尋求天人和諧之道。風水學最初的本義是要趨吉避兇，尋求適宜生存、生產、繁衍的地理環境，因地制宜，因勢利導，創造合乎天時、地利、人和的有利環境，然后形成系統的對封建社會秩序、尊卑有序、等級森嚴、禮儀形制確立的空間觀念，創建了“禮”的形式。在儒家道家思想的統率下，構成了“天地萬物無不備與我”的人與宇宙自然渾然一體的大空間概念，從而構成了從古迄今一脈相承的指導中國人構建物質世界環境空間的空間觀念。

探討中國傳統環境藝術的空間觀念，我們從中獲得的是對中國文化特色更多的認識與領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