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利偉自述航天恐怖瞬間

◎楊利偉

我以為自己要犧牲了

有人問我，你們在上天之前有沒有寫遺囑什么的，需不需要留下什么話。

大家知道，戰(zhàn)士上戰(zhàn)場之前會寫請戰(zhàn)書和遺囑。雖然我們也作為軍人奉命出征，但從來沒有寫過遺囑，沒人想到這件事。我清楚地知道，航天飛行面臨著極高的風險，但我從沒有想過自己會回不來。

2003年10月15日上午9時整，火箭尾部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幾百噸高能燃料開始燃燒，8臺發(fā)動機同時噴出熾熱的火焰，高溫高速的氣體，幾秒鐘就把發(fā)射臺下的上千噸水化為蒸氣。火箭和飛船總重達到487噸，當推力讓這個龐然大物升起時，大漠顫抖、天空轟鳴。

我全身用力，肌肉緊張，整個人收得像一塊鐵。

開始時飛船非常平穩(wěn)，緩慢地、徐徐升起，甚至比電梯還平穩(wěn)。我心想：這很平常啊，也沒多大勁啊！后來我知道，飛船的起飛是一個逐漸加速的過程，各種負荷是逐步加大的。火箭逐步地加速，我感到有壓力在漸漸增加。因為這種負荷我們訓練時承受過，曲線變化甚至比訓練時還小些，我的身體感覺還挺好，覺得沒啥問題。但就在火箭上升到三四十公里的高度時，火箭和飛船開始急劇抖動，產(chǎn)生了共振，這讓我感到非常痛苦。

人體對10赫茲以下的低頻振動非常敏感，它會讓人的內(nèi)臟產(chǎn)生共振。而這時不單單是低頻振動的問題，是這個新的振動疊加在大約6G的一個負荷上。這種疊加太可怕了，我們從來沒有進行過這種訓練，意外出現(xiàn)了。

共振是以曲線形式變化的，痛苦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五臟六腑似乎都要碎了，我?guī)缀蹼y以承受。心里就覺得自己快不行了。當時，我的腦子非常清醒，以為飛船起飛時就是這樣的。其實，起飛階段發(fā)生的共振并非正常現(xiàn)象。

共振持續(xù)了26秒以后，慢慢減輕。當從那種難受的狀態(tài)中解脫出來之后，我感覺到從沒有過的輕松和舒服，如同一次重生。但在痛苦的極點，就在剛才短短的一剎那，我真的以為自己要犧牲了。

飛行回來后我詳細描述了這個難受的過程。我們的工作人員研究認為，飛船的共振主要來自火箭的振動。之后改進了技術(shù)工藝，解決了這個問題。在神舟六號飛行時，得到了很好的改善，在“神七”飛行中再沒有出現(xiàn)過這種情況。

在空中度過那難以承受的26秒時，地面的工作人員也陷入了空前的緊張。

回到地面后，我看到了升空時傳到地面大廳的錄像。當時大家安靜得不得了，誰也不敢吱聲，因為飛船傳回來的畫面是定格的，我一動不動，甚至眼睛也不眨，大家都擔心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故。3分20秒，在整流罩打開后，外面的光線透過舷窗一下子照進來，陽光很刺眼，我的眼睛忍不住眨了一下。就這一下，指揮大廳有人大聲喊道：“快看啊，他眨眼了，利偉還活著！”所有的人都鼓掌歡呼起來。

歸途如此驚心動魄

2003年10月16日4時31分，我在飛船上接到了北京航天指揮控制中心的返航命令。

按照科學家的設計，只有“神五”平安回到地面，我的這次太空任務才算真正圓滿完成。而飛船返回，是一個特別的階段——人類自從開展載人航天活動以來，已有22名航天員獻出了寶貴的生命，其中的11人就是在返回著陸過程中犧牲的，我對此非常清楚。

5時35分，北京航天指揮中心向飛船發(fā)出“返回”指令。飛船開始在343公里高的軌道上制動，就像剎車一樣。

飛船先是在軌道上進行180度調(diào)姿——返回時要讓推進艙在前，這就需要180度“調(diào)頭”，我感到飛船持續(xù)減速，向地球的方向靠近。

5時58分，飛船的速度減到一定數(shù)值，開始脫離原來的軌道，進入無動力飛行狀態(tài)。此后的飛船飛行并不是自由落體，而是使用升力控制技術(shù)，按照地面輸入的數(shù)據(jù)，瞄準理論著陸點，依靠飛船上的小型發(fā)動機不斷調(diào)整姿態(tài)，沿返回軌道向著陸場飛行。

如果出了故障，升力控制失效，飛船返回就會是彈道式的，不可控地下來。比如2008年4月19日，韓國的李素妍搭乘俄羅斯“聯(lián)盟TMA—11”飛船，與一名美國航天員和一名俄羅斯航天員一同返航時，飛船就是以彈道式著陸的，當時偏離預定地點420公里，航天員除了遭遇顛簸，還承受了最高10個G的過載，據(jù)稱李素妍因此受傷。

6時04分，飛船飛行至距地100公里，逐步進入稠密的大氣層。這時飛船的飛行速度很快，遇到空氣阻力，它急劇減速，產(chǎn)生了近4G的過載。讓我緊張以致驚慌的是：快速飛行的飛船與大氣摩擦，產(chǎn)生的高溫把舷窗外面燒得一片通紅，接著在通紅的窗外，有紅的、白的碎片不停劃過。飛船的外表面有防燒蝕層，它是耐高溫的，隨著溫度升高，它就開始剝落，實際上這是一種技術(shù)，它剝落的過程中會帶走一部分熱量。我知道這個原理，看到這種情形，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兒了。但接著看到的情景讓我非常緊張。我看到右邊的舷窗開始出現(xiàn)裂紋。那種紋路就跟強化玻璃被打碎之后那種小碎塊一樣，眼看著它越來越多……說不恐懼那是假話，你想啊，外邊可是1600oC~1800oC的超高溫度。

當時突然想到，美國的“哥倫比亞號”航天飛機不就是這樣出事的嘛，一個防熱板先出現(xiàn)一個裂縫，然后高溫就讓航天器解體了。現(xiàn)在，這么一個舷窗壞了，那還得了！

先是右邊舷窗裂紋，等到它裂到一半的時候，我轉(zhuǎn)頭看左邊的舷窗，它也開始出現(xiàn)裂紋。這個時候我反而放心一點了：哦！可能沒什么問題！因為這種故障重復出現(xiàn)的概率不高。

回來之后才知道，飛船的舷窗外做了一層防燒涂層，是這個涂層燒裂了，而不是玻璃窗本身。為什么兩邊不一塊兒出現(xiàn)裂紋呢？因為兩邊用的是不同的材料。以前每次做飛船發(fā)射與返回的實驗時，返回的飛船艙體經(jīng)過高溫燒灼，舷窗被燒得黑漆漆的，工作人員看不到這些裂紋。而如果不是在飛船里面親眼目睹，誰都不會想到這種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