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墉
三十年前,我曾畢業旅行到蘭嶼。那里的原住民穿著丁字褲,推著兩頭尖尖的船,夜里在海上點起火把,引來飛魚。風吹來,浪打來,站在海邊的感覺真美。
最難忘的,是與我同去的女生收了個蘭嶼的女孩做干妹妹。我更永遠忘不了,女孩那無邪的臉孔,和她說的:“姐姐,你知道嗎?我們蘭嶼人都好窮、好短命,以前日本人把我們隔離起來,故意不教育我們,拿我們當原始人類的櫥窗,害我們到現在還這么落后……”
二十多年前,到臺灣南部一個城市。經過一條路,路中間居然有口井。“這是一口古井,被保護的文物。”當地的朋友對我說,“可是這么多年來,它在這兒,真不方便,也真危險,已經有好幾個人,夜里騎機車,因為撞到這口井,死了。”
十幾年前,到臺灣北部的一個小鎮。鎮上有所著名的廟宇,香火鼎盛。廟旁是條老街,走在其中,如同進入歷史。“真美!”我說,“保護得真好。” “可是你知道嗎?因為是古跡,政府規定要保護,不準改建。”當地的人對我笑笑,“結果房子愈來愈老,又陰又濕,住在里面很多人得了風濕和氣喘。尤其害怕的是哪一天,地震來了,百年老屋垮了,我們全得壓死在里面。”
前年,在雜志上看到一篇《海豹獵人之死》。說在加拿大北極小村里住了一家獵人,男主人皮泰圖靠獵取環斑海豹為生,每張海豹皮可以賣到十一美元。但是一九七五年秋天,全世界的人都在電視上看到一段驚心動魄的新聞影片。那是綠色和平組織帶著記者團去拍攝的愛斯基摩人獵取海豹的殘酷鏡頭。新聞媒體大力炒作,電影明星和歐美的政治人物也加入保護行動。綠色行動組織的總裁羅勃特·亨特提出警告:“如果不禁獵,格陵蘭海豹將在五年內絕種。”這個號稱“心靈炸彈”的新聞爆發開來,一九八三年歐洲議會在輿論的壓力下終于宣布禁止幼海豹皮在歐洲出售。不賣幼海豹皮,整個海豹皮毛的市場都崩潰了。沒有人再買海豹皮衣,獵海豹者被看成劊子手,雖然——加拿大野生動物基金會會長說:“我們并不擔心格陵蘭海豹會絕種。”受委托調查的人道機構,也發現獵殺海豹的方法并非不人道。加拿大北極圈的獵人們斷了生計,十一年內有一百五十二人自殺。皮泰圖有一天離開家,揮手向妻子道別,這是他結婚以來第一次這樣道別。皮泰圖沒有再回來,他死在一片碎冰之間。
不久前,看電視上的專題報道。孟加拉的街頭,衣衫破舊的孩子對著鏡頭,清瘦的面龐,眨著無助的大眼睛。旁白說,聯合國保護兒童的組織,指責孟加拉的企業雇用幼小的童工,使孩子受到傷害。于是小童工們被解雇了,他們流落街頭,有些甚至淪為雛妓。聯合國兒童福利組織不得不回頭,做出讓步和補償的措施。
跟昆蟲學家陳維壽老師聊天。“你知道嗎?以前臺灣靠蝴蝶賺了多少外匯?”陳老師說,“單單在黃蝶翠谷一年就能抓五、六千萬只。” “這不是違反生態保育嗎?”我說。“錯了!”他笑笑,“后來經濟不景氣,蝴蝶出口沒落了,黃蝶翠谷的蝴蝶被抓得少,數量反而減少。因為十天內,那里就能產生一兩千萬只蝴蝶,沒人抓,數量太多,把樹芽都吃光了,后來的,就餓死了……”
這個世界不是人類所專有的,我們要尊重地球村里的每一員。但是,當我們大唱高調,當我們舉著牌子站在百貨公司門口,高喊不準屠殺動物、獵取毛皮的時候,我們有沒有為貧苦山村的獵人送上冬衣?當我們保護一口井,為那古跡請命的時候,我們有沒有想想移走古井、更改道路的方法,還是任它在那兒傷害我們的同胞?當我們高喊這世界上的物種,正以空前的速度在減少時,我們有沒有想想自己造成的污染,正是最大的禍害?當我們高唱保護雨林的時候,我們有沒有好好利用每一張紙,使這世上能多留一棵樹?我們可以扮成仁者的樣子,打著領結,舉著香檳,參加保護古跡和野生動物的募款餐會。看山珍海味一道道上來,卻聽不到山巔海濱的一聲聲哀嘆。
作為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和世界野生動物保護協會的資深會員,我常想,當我搶救一朵小花的時候,是不是踐踏了無辜的小草?我也常想,文明世界的人,是不是做了許多偽善的事?
我的眼前常常浮現出那個愛斯基摩人的影子,覺得他也是該受保護的可憐人。
【選自劉墉著《一生能有多少
愛》九州出版社版,標題
有改動】
題圖 / “善舉” / 凱馬爾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