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杰
1989年東歐變天,隨后蘇聯解體,俄羅斯走上民主化之路。對于我國,當時是很大的警惕:中國不能成為第二個蘇聯。
二十年后,蘇聯滅亡了,俄羅斯卻沒有死。俄國的靈魂,在蘇聯的軀殼解體之后,又在普京的強人執政下復活了。蘇聯之后的俄羅斯,走上了一條什么樣的道路?二十年后回顧,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從蘇聯到俄羅斯是進化還是退卻?是從黑暗走向光明,還是一切都重歸野蠻?蘇聯的命運,是在戈爾巴喬夫手上開始逆轉的。戈爾巴喬夫上臺后不久,曾科學地面對蘇共的歷史:托洛茨基、基洛夫、布哈林等一系列在勃列日涅夫時代被打成“人民公敵”,在斯大林時代被迫害致死的“老革命家”恢復了名譽。俄國人民反思過去,展望將來:對列寧的“十月革命”也有了深切的反省,思考著“俄國革命”的七十年,將俄羅斯引上了一條什么樣的道路?
英國知識界的《今日歷史》有一篇專題,探討今天的俄國。作者梅麗黛1986年留學莫斯科,目睹了蘇聯解體前后俄國人民的心路歷程。這位英國女學者曾經為俄羅斯人民感到振奮,一心以為,解體后的俄羅斯走上西方的議會民主之路,會為俄羅斯人民帶來心靈的自我救贖。
然而,二十年后,已屆中年的梅麗黛重回俄羅斯,今天的俄國,已經是普京主政的強權俄國,作者這樣寫下她的見聞:
“二十年過去了,俄國的變化很大,不止是政治,還有物質。俄羅斯的城市建設得更新、更現代化,資本主義改變了俄羅斯的面貌:到處是新建的商場,充斥著搶購瑞士手表、鉆石和歐洲名牌時裝的顧客。莫斯科的中產階層到哪里去了?他們在消費的追逐中迷失了自己。”
“二十年前,俄國的知識分子向往的是不一樣的目標——尋找歷史的真相,對過去的沉思和懺悔,對社會人文的重建和關懷,這一切都已消失。俄羅斯今天的大學,流行學科是工商管理、經濟、市場行政。大學里的文史科目式微,沒有什么人再有興趣研究當代史的細節。俄羅斯官方牢牢控制著對俄國現代史的詮釋,刻意夸大和強調俄國史上光榮勝利的一面,因為只有這樣,才可以培養下一代的民族自豪感。這樣的宣傳有一定的效果,俄羅斯人民開始懷舊,懷念斯大林時代充滿罪惡的‘好日子。”
梅麗黛認為,俄羅斯在戈爾巴喬夫和葉利欽當政的兩代,是知識分子的“反思時代”。剛成立不久的獨聯體,在國會通過了檔案法,讓年輕的學者能接觸到斯大林時代的秘密檔案,為蘇聯的歷史做準確的見證。從古拉格群島的勞改營劫后余生的人,在這個短短的時期,留下了珍貴的口述史料;各地的東正教堂,成為斯大林歲月受迫害的幸存者紀念死難者的心靈療傷之地。
然而,普京時代的俄國,對于斯大林的歷史,悄悄把重心挪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衛國戰爭”的功勛上,要將斯大林重新塑造成“民族英雄”。三十年代的“大清洗”和饑荒暗隱不提,對斯大林這個歷史人物選擇性地再塑造,目的是“古為今用”,實現普京建立個人獨裁的目的。而普京的獨裁,建基于對斯大林的“再評價”。今天的俄羅斯,還敢于批評斯大林的學者,則容易受俄國憤青的聲討,隨時被打成“叛國賊”。
在這種氣氛下,揭示俄國社會種種不公的記者被暗殺,民間反應麻木,知識階層失聲。梅麗黛有這樣的解釋:“葉利欽雖然在政策上否定了前蘇共的七十年統治,但他對前蘇共的批判不夠徹底,特別是沒有把斯大林的余孽繩之于法,交付法院審判。另一個原因是俄羅斯人民的怯懦——他們不敢正視俄羅斯靈魂深處的陰暗。當南非的黑人得到解放,曼德拉結束了白人統治,南非成立了一個真相與和解委員會,把白人統治的罪惡理順爬梳清楚。但對俄國人來說,幾乎每一個家庭,都有一段不可告人的過去,都有一兩個不那么光榮的成員,參與過斯大林時代的罪惡。1992年到1993年之間,本來是葉利欽能撥亂反正的最好時機,但俄國的領導人和民間一起錯過了這個時機,今天斯大林的陰魂復活,豈是偶然?”俄羅斯許多老百姓還認為斯大林是好人。
二十年前,蘇聯解體,世界上社會主義陣營的一些人感到惶惑,似乎那就是俄國人的末日。今天,對俄國實在不必那么恐懼——帝俄的傳統沉重,斯大林家長統治留下的基因深長,俄羅斯又崛起了,“民主”卻沒能使之擁抱西方價值觀。蘇聯解體,時間證明,何足懼哉?
【原載2009年第23期《南風窗》】
題圖 / 換殼/ 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