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論語》中先后出現了兩次(《顏淵篇》與《衛靈公篇》),可見孔子的堅持。據說,它已成為可以在全球賣弄的、為數不多的“普世價值”的標本之一。在孔子嘴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其主張的一種社會倫理,如果我們將之移植到一些領導者身上來反思他們的治理思想,想來也是合適的。
“己所不欲”,固然應當“勿施于人”,那么,“己之所欲”,是否就可以“強施于人”呢?李大釗先生曾經探討過這個問題。他指出:“吾國求治之君子,每欲以開明之條教,繩渾噩之編氓,依有方之典刑,馭無方之群眾?!弊鳛闈撘庾R,一些領導者總是認為自己天縱英明、天然正確,身兼真理的制造商與批發商;作為顯意識,一些領導者總是聲稱他的治理,無一不是出于好心、無一不是為百姓謀利的。這還是“求治之君子”的意識,并不包括“致亂之小人”的想法。正由于這樣,一些領導者往往“己所好者,而欲人之同好;己所惡者,而欲人之同惡;有諸己矣,而望人之同有;無諸己矣,而望人之同無。”這種“己之所欲,強施于人”的做法很常見,因為在他們的潛意識或顯意識中,皆將百姓視為子民、視為牛羊,供其驅使、由其調教,這就是古代官員公開稱其施政為“牧民之術”,且樂意被人稱為“父母官”的內在原因。
當今社會,此類現象也屢見不鮮。一些領導者以私人之欲代替公眾之欲、社會之欲,在其任職的一畝三分地里,按照個人好惡,追求私人政績,罔顧百姓利益,無視社會公益,任意發號施令,極盡折騰之能事。在農村,大者產業結構,小者作物品種;在城市,大者城市布局,小者綠化草木,前后數任,顛三倒四,朝令夕改,人走政易,前任伐樹種草,后任鏟草植樹;前任拆了建,后任建了拆,為滿足個人之好惡,甚至百姓的青苗也被夷為平地。這些官員并非不知這個道理:“此一身之好惡非通于社會之好惡也,此一身之有無非通于社會之有無也”,但由于權力令人心志迷失,由于官員創造政績的急迫心理,加之法治不彰、監督乏力,他們不顧“今以一身之好惡有無,制為好惡有無之法,以齊一好惡有無不必相同之人,是已自處于偏蔽之域,安有望于開明之途也”的基本道理,權令智昏,利令智昏,不管施政中民怨沸騰,也不管離任后隱患岌危,其所追求的只是“己之所欲,強施于人”的快感與權威。他們從不承認這些行為完全是源于自身欲望與見識的局限性,反而認為,從欲望到行為,他始終是在××的指導下,在××的領導下,在××的支持下進行的,從而將一切勞民傷財,禍國殃民的丑行,統統置于冠冕堂皇的名目之下。而這一點,卻是古代官吏所不及的。
“己之所欲,強施于人”的邏輯,并不僅僅限于治理領域,甚至在本應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思想文化領域,也同樣施之以暴戾。正如李大釗先生所指出:“但求其同,不容其異,專制之源而立憲之反,其結果必至法網日密,民命日殘,比戶可誅,沿門可僇也?!笨梢?這種思維方式與施政方式是十分可怕的,且已與國家體制和政治制度直接有關了。在一個轉型的社會中,多元的經濟成分,必然產生多元的利益主體;多元的利益主體,必然產生多元的社會價值;“人們思想活動的獨立性、選擇性、多變性、差異性明顯增強”(胡錦濤語)。在此情況下,“己之所欲,強施于人”,對公民思想與社會意識,進行整齊劃一的管制與治理,將少數人認定的“高尚”強加于社會之上以強行之,將少數人認定的“低俗”強加于社會之上以強去之,披上所向無敵的外衣,把一切與其不一致的看法、觀點及其載體,一并裁撤或隔離,如此行為,顯然與黨的十七大“尊重差異、包容多樣”的要求背道而馳。
無論施行于治理領域,還是體現在思想范疇,“任其好同惡異之性,施其強異從同之權,擅權任性,縱其所之,別白太紛,爭攘遂起,同者未必皆歸,異者從此日遠,而政以乖方,民以多事矣。”指陳此中弊端,可謂力透紙背,李大釗先生接著指出,“此好同惡異之性所以不可滋長,強異從同之事所以宜加痛絕也?!睍r光過去了近一個世紀,此類行為并未絕跡。由于“己所不欲,強施于人”通常是權力行為,要解決此一問題,顯然不能只在百姓之中立規矩。
【原載2009年第12期《才智》】
插圖 / 己之所欲,強施于人 / 蔡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