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永沂
聶紺弩是一個奇人,聶詩亦是少見的奇詩。
聶紺弩,黃埔軍校二期的學生、老國民黨黨員,上世紀三十年代在上海參加左翼作家聯盟,結識魯迅先生,并加入共產黨。性格決定命運,他天生不是當“文化屏風”的材料,又不懂得要“識大體不做聲”的世故,到了五十年代,他在胡風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后,一九五八年被打成右派并刺配北大荒,一九六〇年返京,一九六一年“摘帽”;之后仍頑性不改,終于在一九六七年又有一劫,一月在北京家里被捕,罪名是“攻擊林彪、江青”,這次戴的“帽”是“現行反革命”,先關在北京的監獄,一九六九年轉送山西的監獄,判了無期徒刑。直到一九七六年經朱靜芳奔走活動,混進“國民黨軍警特人員”中獲得特赦資格,“寬大釋放”,逃出生天。
聶紺弩的詩嬉笑怒罵、冷嘲熱諷、玩世不恭、隨心所欲而充滿自由氣息。聶詩遵循的是舊體格律,但題材新、思維新、感情新、格調新、語言新、句法新,自成一格,人們愛而譽之為“聶體”。詩能成“體”,必有其特色,對此各家多有妙評。
早在一九六一年,錢鐘書借王夫之“六經責我開生面,七尺從天乞活埋”一聯稱許聶詩。對此,聶翁答道:“五十便死誰高適,七十行吟亦及時。氣質與詩競粗獷,遭逢于我未離奇。老懷一刻如能遣,生面六經匪所思。我以我詩行我法,不為人弟不人師”(《答鐘書》),一首詩前無古人地用了四個“我”字,強調個性,個性強則奴性少,讓人們聯想到獨立人格。
聶紺弩生前認為可相對談詩的舒蕪則評道:“聶詩乃是‘異端的高峰”,“以雜文入詩,創造了雜文的詩,或詩體的雜文,開前人未有之境。”聶紺弩在1977年給舒蕪的信中答道:“雜感實有之,不但今日有,即十年前也有……桀驁之氣,亦所本有,并想以力推動之,使更桀驁。”
錢理群在《二十世紀詩詞:待開發的研究領域》一文中,對當代打油詩做了類總結式的評述:“……耐人尋味的是,這類打油詩的變體(何按:指周作人創作和議論過的“雜詩”一類),竟在六七十年代的中國,得到了異乎尋常的發展,而且一直影響到八九十年代的舊體詩創作。其首屈一指的代表詩人,自然是聶紺弩。在那‘史無前例的黑暗而荒謬的年代,人的痛苦到了極致,看透了一切,就會反過來發現人世與自我的可笑,產生一種超越苦難的諷世與自嘲。這類‘通達、灑脫其外,憤激、沉重其內的情懷,是最適于用‘打油詩形式來表達的。”
下面試賞析幾例聶詩的名句:
“一鞭在手矜天下,萬眾歸心吻地皮。”(《放牛》)聶詩多用典,但這兩句詩幾乎是大白話,字面上扣緊“放牛”,其寓意卻十分深刻。我們似乎看到一個手揮響鞭的帝主面前萬眾奴隸伏地三呼萬歲的場面。
“天寒歲暮歸何處,涌血成詩噴土墻。”(《林沖題壁》)“涌血成詩噴土墻”,奇句也。這句詩,大多讀者著眼于“血”字,而我對那個“墻”字別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文革”后期,筆者在粵北山區一間小衛生院工作,旁邊就是一所有名的省級監獄。一次路過,一位當地的醫生同事指點著介紹道:里面關有不少“政治犯”,這些新的墻就是他們自己砌的。多年后,當我第一次看到聶詩這個“墻”字時,便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一道“犯人”自己砌來關閉自己的高墻。最近在報上讀到有關柏林墻倒塌二十周年紀念活動的報道時,我的腦海忽然又涌現出這句聶詩。
聶紺弩屬于“關在牢里還要寫”的一類人,但這位被譽為魯迅后第一流的雜文家,“晚年竟以舊詩稱”(他的老友鐘敬文挽聶聯),何解?此中有客觀因素、主觀因素。前者即所謂大氣候,聶老贈胡風詩道,“世有奇詩須汝寫,天將大任與人擔”,大有“時世”“天命”造就奇詩之慨。后者即性情因素,在一切文藝形式中,詩與情的關系最為密切,乃緣情言情之物,用聶翁自己的話來說,“舊詩適合表達某種情感,二十年來,我恰有這種情感,故發而為詩;詩有時自己形成,不用我做”(見《散宜生詩·自序》),這段自白,大顯詩人本色。
聶紺弩很珍惜自己的詩,很看重朋友對他的詩的看法,他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散宜生詩》增訂注釋本的“后記”中寫道:“古人哪怕是李白、杜甫,他們的詩都是身后別人替他們搜集的,都是抄本;印刷、箋注就更后了。時代多么不同啊,我的這幾首歪詩,談得上什么呢,卻讓我及身看到它們的印本、注本”,大有生掛吳劍之慨。
【原載2009年12月16日《中華讀書報》本刊有刪節】
題圖 / 悉心筆耕 / 莫斯奎拉(西班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