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龍鑫
(華東政法大學 研究生院,上海 200042)
對公安機關司法鑒定體制改革的理性思考
陳龍鑫
(華東政法大學 研究生院,上海 200042)
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實施之后,公安機關“自偵自鑒”的問題并沒有解決,其鑒定活動的獨立性與公正性仍然受到質疑。反思我國的公安司法鑒定體制,確實存在著一些問題,亟待改革與完善。然而,從我國目前的實際情況來看,公安機關的鑒定機構確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將這些鑒定機構從公安系統完全剝離的可行性并不高,但可以在公安系統內部實行偵鑒分離,同時通過程序控制來保障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公安機關;司法鑒定;體制;改革
2005年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了 《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旨在建立統一的司法鑒定管理體制,從而保證司法鑒定機構的獨立性與公正性??紤]到偵查活動的特殊性以及偵查機關鑒定機構長期以來承擔大量的偵查鑒定工作這一事實,《決定》保留了偵查機關的鑒定機構,但要求其不得面向社會接受委托從事司法鑒定業務,同時明確規定由“國務院司法行政部門主管全國鑒定人和鑒定機構的登記管理工作”。然而在《決定》實施后,公安機關認為《決定》所指的司法鑒定和司法鑒定人是指在訴訟中面向社會提供司法鑒定服務的鑒定機構和鑒定人,公安機關所屬的鑒定機構和鑒定人不屬于《決定》規定的范疇①公安部2005年4月20日發布的《關于貫徹落實〈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司法鑒定管理問題的決定〉進一步加強公安機關刑事科學技術工作的通知》(公通字[2005]19號,第1條第2款)。,并在2005年12月29日發布《公安機關鑒定機構登記管理辦法》與《公安機關鑒定人登記管理辦法》建立了公安系統的鑒定管理體制。這樣一來,《決定》旨在建立的統一的司法鑒定管理體制被打破,人們對偵查機關“自偵自鑒”影響鑒定公正性的擔憂與懷疑不但沒有消除,反而因為規章制度添加了公安機關對鑒定機構自管的權力而有所增加。雖然經過各部門間的不斷協調與努力,2008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機關、國家安全機關和司法部聯合下發了《關于做好司法鑒定機構和司法鑒定人備案登記工作的通知》,從2009年開始,公安機關的鑒定機構、鑒定人要到司法行政部門接受備案登記。但備案登記不同于審核登記,且不說這種備案登記是否能被貫徹落實,即便完全得到落實,對公安機關鑒定機構的性質仍沒有得到實質性改變。不難看出,由于公安機關偵查鑒定機構的改革涉及到司法體制的變化以及司法權力的重新分配等敏感性問題,在改革之中必然困難重重。對公安機關是否有必要設置鑒定機構以及如何設置鑒定機構仍然存在較多的爭議。
由于受到前蘇聯超職權主義模式的影響,我國在刑事訴訟程序中賦予偵查機關較大的權力。刑事訴訟法將“鑒定”設置于“偵查”一章,直接導致鑒定僅僅被視為一種偵查措施;受到我國特殊的偵查模式影響,整個偵查階段,司法鑒定的啟動權完全控制在偵查部門手中;加之公安機關司法鑒定機構一般設立于偵查職能部門之內,偵查人員在遇到案件中的專門性問題時往往會選擇部門內部的鑒定機構進行分析鑒定,因此鑒定的獨立性與公正性難免受到質疑。反思我國公安機關現行司法鑒定體制,主要存在以下問題:
我國公安機關的司法鑒定機構一般設立在偵查職能部門內,由偵查職能部門直接管理。不論從行政管理角度還是從經費來源角度來看,鑒定機構及鑒定人均受制于偵查部門。這種天然的主從關系必然使鑒定活動的中立性受到影響。首先,鑒定機構難免會因為所屬部門的性質而擔負起偵查破案的壓力,當鑒定機構籠罩在協助破案的高度壓力之下時,往往會因為希望案件快速偵破而作出模棱兩可或附和偵查假設的鑒定結論;其次,由于鑒定人與偵查人員屬于同一部門,鑒定人在鑒定中容易受到偵查人員“辦案需要”的影響,甚至有可能受到本部門領導的不當干預,因此鑒定人很容易形成思維定勢,讓鑒定活動跟著案情走,甚至千方百計地尋找符合偵查假設的依據。由于“先有嫌疑,為了證明這個嫌疑而進行鑒定,就有可能根據事情的方便修剪物證,使物證適宜于語言事先編好了的故事。在這里,潛伏著削足適履的危險性……如果鑒定機構不獨立于偵查機構,鑒定不與抱有特定嫌疑的偵查分開進行”[2],那么鑒定就難以消除這種“先入為主”和“權宜主義”的風險而偏離了獨立與公正性的要求。此外,在這種情況下,鑒定人實際承擔著偵查的任務,這與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二十八條關于回避的規定相沖突②《刑事訴訟法》第二十八條:“偵查人員有下列情形之一的,應當自行回避,當事人及其法定代理人也有權要求他們回避……(三)擔任過本案證人、鑒定人、辯護人、訴訟代理人的?!?,也違背了司法公正的原則要求。
目前我國公安司法鑒定體制所帶來的另一弊端是,由于司法鑒定機構隸屬于偵查部門,導致實踐中司法鑒定人員與刑事技術人員的混同。大部分鑒定人在實際工作中既要負責現場勘查又要對提取的痕跡物證進行鑒定等技術工作,容易導致先入為主而使鑒定結論產生偏差。現場勘查屬于一種偵查取證活動,帶有明顯的主動性,其任務是發現、識別、提取、固定和分析現場遺留的痕跡物證,目的是為了收集、固定證據與查明案情。司法鑒定不同于偵查取證活動,它并不主動追究犯罪,而是以一種相對被動的方式啟動,通過運用科學技術或專門知識對訴訟中的專門性問題進行客觀評斷并提供鑒定意見。可見,司法鑒定與現場勘查等技術取證活動并不屬于相同的范疇,司法鑒定的中立性與偵查主體的角色不可競合。
我國偵查階段的司法鑒定啟動程序與國外存在的一個明顯區別在于,偵查機關作為追訴主體,本身具有司法鑒定的啟動權。綜觀各國司法鑒定制度,英美法系國家控辯雙方均可以啟動司法鑒定程序;而大陸法系國家主要由預審法官行使獨立的司法權來啟動司法鑒定程序,并對鑒定活動實施監督。我國的刑事司法體制框架內并不存在預審法官,偵查階段司法鑒定的啟動及運行完全控制在偵查機關手中,偵查機關在選任鑒定人的時候無須聽取當事人的意見,當事人也無權對鑒定活動實施監督,即便當事人申請補充、重新鑒定,決定權也在偵查機關手中。而對偵查活動中遇到的專門性問題,偵查機關一般會挑選自己部門內部的鑒定機構進行鑒定,整個偵查階段鑒定程序的運作缺乏立法上的監督制約機制,導致“部門內”的鑒定完全可以進行“暗箱操作”,這種自偵自鑒的操作模式對保障鑒定結論的客觀公正是非常不利的。
正因為偵查機關內設鑒定機構帶來的種種弊端,很多學者認為應該將偵查機關的鑒定機構剝離,統一劃歸司法行政部門管理。這種觀點受到了另外一些學者的質疑,也遭到了實務部門特別是公安機關的強烈反對。對公安機關是否應該設置鑒定機構以及如何設置鑒定機構的問題,至今仍然存在爭議??紤]到我國法律文化傳統及刑事司法體制的現實狀況,在現階段保留公安機關司法鑒定機構具有一定的合理性。
司法鑒定可以幫助偵查人員確定物質的成分、性質,查明某些事實形成的原因和狀況;可以為偵查活動提供科學依據和線索,如確定偵查方向、縮小偵查范圍、證明對象聯系等等;可以用來審核、查實線索,核實與固定證據;還可以達到排除嫌疑,保障無辜者不受錯誤追究的特殊功效。然而,司法鑒定對偵查活動的特殊作用并不是公安機關設置鑒定機構的充分理由,還需要考察其他因素以證明其合理性。
形成“用作證據的鑒定結論”并不是鑒定工作在偵查活動中的唯一作用。鑒定在偵查過程中還起到解釋事實或現象的形成原因、幫助分析判斷案情、提供線索、鑒別與審核證據以及排除嫌疑等特殊功效。因此,司法鑒定在偵查活動中的使用可能是非常頻繁的,一個案件可能須要進行多次、重復的鑒定,而這些鑒定的結論并非完全當作證據在法庭上使用。如果這些鑒定完全由公安系統外的鑒定機構實施,一方面,多次移送鑒定容易導致司法資源的耗費;另一方面,偵查人員也可能會因為經費上的緊張、行動上的不便等原因而放棄鑒定,司法鑒定在偵查活動中的作用將無法得到有效地發揮。
一方面,由于刑案發生時間的不確定性,有些案件可能發生在夜間或是其他的特殊時段,由于案件現場的許多物質、物品、人身、痕跡的穩定性較差,須要及時地判斷,而這些判斷的準確性總是與案發時間的間隔成反比。以法醫尸檢為例,案發后間隔的時間越長,對具體死亡時間的判斷也就越困難,劃定的死亡時間范圍也就越大。時間對偵查活動來說是十分重要的,倘若法醫無法及時到場檢驗尸體并作出判斷,意味著偵查機關無法快速反應,犯罪嫌疑人逃跑的幾率上升;同時劃定死亡時間范圍的擴大也將大幅度地增加偵查機關的工作量,這對偵查活動來說是十分不利的。由此可見,保證鑒定人能夠時刻待命對于偵查破案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這是目前社會司法鑒定機構不能做到的。另一方面,偵查是一種講究效率的活動,法律對偵查活動規定了期限,因此,一些對事實認定起關鍵作用的鑒定必須在限定的時間內完成,以便偵查機關采取、變更或解除偵查措施。這種限時性很強的鑒定,要求鑒定人員全天在崗,并將工作重心放到這些關鍵性問題的鑒定工作上,從這個角度看,社會鑒定機構也難以滿足上述要求。
由于這些排除嫌疑的鑒定結論與偵查尋找犯罪人沒有直接聯系,在未確定犯罪嫌疑人之前一般是不作為法庭證據的。這些“不用作證據的鑒定結論”因涉及到他人的隱私或者利益,更需要嚴格地保密。這種保密既是出于對人權保障的考慮,使被排除犯罪嫌疑的人免受不利的影響,也是偵查活動不同于其他訴訟活動的本身要求[3]。出于這個層面上的考慮,對偵查階段的鑒定以及鑒定材料、鑒定結論的控制與保存不宜交由社會鑒定機構進行。
偵查階段涉及的鑒定業務,涵蓋范圍廣、專業性強,許多涉及現代高精尖科學技術理論、方法與儀器設備。這些技術與設備,大多掌握在偵查機關、大專院校、專業科研機構手中,多數社會鑒定機構不具備這些條件,而且由于政治和經濟原因,在今后他們甚至也沒有條件研究這些專門技術。我國每年立案偵查450余萬件刑事案件,其中重特大刑事案件約100萬件,幾乎是每件都有專門性問題要鑒定;從歷年鑒定任務承擔情況統計,偵查機關自己鑒定90%,社會鑒定機構承擔10%;就鑒定人而言,偵查機關有四萬余人之眾,而社會鑒定機構從事三大類鑒定的注冊鑒定人約1萬人左右[4]??梢?,作為主要的偵查機關,公安機關鑒定部門的鑒定資源在刑事訴訟司法鑒定中占有很大比例,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并非是社會鑒定機構所能承擔的。同時,剝離這些鑒定機構,必將涉及到大量鑒定裝備資源的轉移,其實施也必然受到阻礙,可行性可想而知。
若從鑒定的客觀中立性要求來看,偵查機關內設鑒定機構,實行“自偵自鑒”顯然存在著巨大的弊端,并且這種司法鑒定模式也與現代刑事訴訟中的程序公正理念顯得格格不入。然而,改革畢竟不是一蹴而就的,在現階段對公安司法鑒定體制進行改革不僅要考慮到理論上的合理性,還要考慮現實操作上的可能性。從目前我國的實際情況來看,公安機關的鑒定機構確實有其存在的必要性與合理性,將這些鑒定機構完全剝離公安機關的做法總體來說可行性并不高。比較合理的改革方式是在公安系統內部實行偵鑒分離,同時通過程序控制保障當事人的合法權益。
為了保證鑒定的獨立性與公正性,有必要將鑒定部門從偵查職能部門剝離,提升至與偵查職能部門平行的地位。綜觀各國警察機關的司法鑒定機構,均與具體負責偵查的職能部門互不隸屬,從而保障了鑒定活動的獨立性與公正性。鑒于偵查活動的特殊性以及現有鑒定資源的分布情況,可以考慮將鑒定部門從偵查職能部門剝離,但仍作為公安機關的內部機構與偵查職能部門平行設立,使鑒定人在實施鑒定時不再受偵查職能以及行政管理上的不當影響。這種設置模式能在不改變現有司法鑒定體制的情況下,最大限度地消除“自偵自鑒”的弊端,同時在具體推行過程中受到的阻礙也可能較小,可行性較強。在推進偵鑒分離體制的過程中,需要注意以下兩點:(1)在偵查職能部門保留適量的技術人員,專門負責現場勘驗、檢查、排查嫌疑等取證與技術偵查活動,這些技術人員只負責技術型偵查,無鑒定職能,不參與鑒定活動;(2)在鑒定機構的質量保證上實行統一的實驗室認證制度并劃定鑒定機構的專業范圍,對不具備認證條件的實驗室不得從事司法鑒定業務,認證后的實驗室也不得超出專業范圍接受鑒定業務。此外,鑒定機構有必要接受司法行政部門的登記管理,借助于外部的力量來保證其公正性,同時也有利于司法鑒定管理體制的協調統一。
(1)完善當事人的知情權。我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二十一條規定,偵查機關應當將用作證據的鑒定結論告知犯罪嫌疑人、被害人,如果犯罪嫌疑人、被害人提出申請,可以補充鑒定或者重新鑒定。立法賦予當事人對鑒定結論的知悉權與異議權旨在通過當事人對偵查機關鑒定結論的質疑來保障鑒定的真實性與準確性,然而在現實生活中,這種鑒定結論的告知往往沒有得到及時有效地落實。由于立法并沒有對告知的方式、時間以及告知的法律后果進行明確地規定,加之偵查機關鑒定機構的“暗箱操作”模式,使得鑒定活動沒有受到外部的有效監督,公正性與獨立性時常受到質疑。因此,有必要通過立法予以明確偵查機關違反告知義務的法律后果,對偵查人員沒有履行送達“作為證據使用的鑒定結論”義務的,鑒定結論不得作為證據使用;同時對沒有履行義務的偵查人員進行必要的責罰以督促告知義務的履行。
(2)對偵查階段遇到有爭議的鑒定事項,應當委托其他鑒定機構進行鑒定。我國刑事訴訟法賦予當事人對鑒定結論提出異議的權利,規定當事人可以申請補充、重新鑒定,但這種鑒定由誰進行,除了涉及人身傷害的鑒定之外,刑事訴訟法并沒有明確的規定。實際上,當事人對偵查機關告知的鑒定結論申請補充、重新鑒定,多是出于對偵查機關鑒定機構所持的懷疑態度,倘若重新鑒定仍由偵查機關的鑒定機構進行,當事人對鑒定結論公正性的懷疑也不會因此消解,由此引發的多重鑒定、上訪鬧事(如翁安事件),不僅耗費司法資源,也容易對司法的公正性造成影響。因此,如果鑒定中遇到有爭議的事項,應該委托資質較好的社會鑒定機構進行鑒定。這樣鑒定的獨立性、公正性能夠得到保障,也經得起考驗。
(3)建立專家輔助人制度,即當事人可以聘請技術顧問參與訴訟,以彌補當事人及其委托人專業知識上的不足。在刑事訴訟中,當事人與鑒定人在信息占有上嚴重不對稱:當事人是專業知識的外行,而鑒定人對其鑒定的事項非常精通。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沒有專業人士的協助,即便鑒定結論中存在錯誤,即便鑒定人出庭接受當事人的詢問和質證,當事人也很難通過詢問和質證揭露其鑒定結論中存在的問題[5]。針對這一點,意大利刑事訴訟法第225條、230條規定,在決定鑒定之后,公訴人和當事人有權任命自己的技術顧問,技術顧問可以參加聘任鑒定人的活動并向法官提出要求、評論和保留性意見;可以參加鑒定工作,向鑒定人提議進行具體的調查工作,發表評論和保留性意見;如果技術顧問是在鑒定工作完成之后任命的,他可以對鑒定報告加以研究,并要求法官允許他詢問接受鑒定的人和考查被鑒定的物品和地點[6]。當事人聘請技術顧問參與訴訟,并不增加國家財政負擔,還能起到從專業上監督鑒定活動與保障當事人合法權益的效果。我國民事訴訟中也有類似規定,如《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事訴訟證據的若干規定》第61條規定“當事人可以向法院申請由一至二名具有專門知識的人員出庭就案件中的專門性問題進行說明……具有專門知識的人可以對鑒定人進行詢問?!笨梢姡<逸o助人制度在我國的法律背景之下也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1][美]達馬斯卡.漂移的證據法[M].李學軍,等,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3:200.
[2][日]浜田壽美男.自白的心理學[M].片成男,譯.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06:158.
[3]郭華.偵查機關內設鑒定機構的負面影響與消解[J].現代法學,2009,(6):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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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陳永生.中國司法鑒定體制的進一步改革——以偵查機關鑒定機構的設置為中心[J].清華法學,2009(4):104.
[6]意大利刑事訴訟法典[M].黃風,譯.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4:78-80.
(本文編輯:包建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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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969/j.issn.1671-2072.2010.05.019
1671-2072-(2010)05-0083-04
2010-03-24
陳龍鑫(1987-),男,碩士研究生。E-mail:kkklongxi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