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菲
(中國社會科學院 馬克思主義研究院,北京 100732)
在《廣義價值論》一書(以下簡稱《廣》書)中,蔡繼明和李仁君(以下簡稱蔡繼明等)將其提出的“廣義價值論”稱為“繼勞動價值論、新古典價值論和斯拉法價值論之后的第四大價值理論體系”[1]13。然而,這一理論從基本結論上看,無非是試圖說明“因為勞動、土地、資本和經營管理等要素在價值形成中都發揮著各自的作用,所以,社會主義的工資、利潤、利息和地租不過是根據勞動、管理、資本、土地等生產要素所作的貢獻而給予這些要素所有者的報酬,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分配原則,就是在社會必要勞動所創造的價值基礎上,按各生產要素在價值形成中的貢獻進行分配。”[1]285從學術邏輯上看,則不過是把對馬克思勞動價值理論的錯誤理解和經過剪裁的斯密關于分工與交換理論、李嘉圖的比較優勢理論、斯拉法的用商品生產商品的思路等等混合在一起,再加以數學包裝的產物。
近年來,理論界在對“廣義價值論”的本質觀點展開批駁的同時,有一些學者從學術邏輯角度對該理論提出了頗有分量的質疑[2-4]。由于篇幅所限以及這些商榷文章已有諸多洞見,本文僅集中分析該理論的“基本原理”部分,就其數學推導和理論闡釋,結合斯密關于分工與交換的分析進行幾處推敲。在這個部分,蔡繼明等將可變分工體系、單一投入要素(勞動要素)、線性的生產可能線、公平競爭和供求一致等四個條件作為假設前提,構造出比較生產力、比較利益率等范疇,提出了商品交換的“比較利益率相等原則”,繼而推導出廣義價值形式,得出廣義價值決定的公式。

IQ=O
其中:
在這里,我們首先注意到,只有滿足qij(i=1, 2;j=1, 2)均不為零,才可能保證tij(i=1, 2;j=1, 2)的存在。這意味著蔡繼明等從一開始就放棄了對固定分工情形進行分析的努力,盡管他們承認,在一國之內更容易形成的是固定分工關系。“可變分工體系這一假設的現實意義實在讓人不敢茍同”[2],而且“可變分工體系是一個不穩定的系統”[3]。為了避免錯過后面的分析,我們暫且接受這一存在重大缺陷的前提[注]根據“廣義價值論”對分工體系的劃分以及矩陣運算演示,可變分工體系是指每一個生產部門能夠生產任何一種商品,每一個生產部門在任何一種商品的生產上的活動水平都不為零。。
其次,我們注意到,在兩個部門分別將T1及T2投入生產后,居然產出了本來要付出雙倍于T1及雙倍于T2的勞動耗費才能獲得的商品。要知道,在只投入T1的情況下,要么產出m11要么產出m12;同樣地,在投入T2的情況下,僅可產出m21與m22的其中之一。換而言之,如果投入矩陣為I,那么產出矩陣絕不可能是O。實際上,對于這一投入產出關系正確的矩陣表達式,應當是按照矩陣與方程組之間的數學關系得到的:
接下來,蔡繼明等提出了相對生產力的定義,即同一生產者(部門)生產不同使用價值的生產率之比。部門D1、D2的相對生產力分別為RP1=q11/q12和RP2=q21/q22;進而,D1對D2的相對生產力差別系數表示為[1]48:
蔡繼明等指出,RP1,2≠1是分工與交換的前提條件,而在RP1,2=1的情況下分工與交換不會產生,即“分工與交換產生于比較優勢”[1]54。
在說明RP1,2≠1的情形時,他們假設生產可能線是線性的。用AB來表示生產者D1的生產可能線,用CD來表示生產者D2的生產可能線,并截取CE=OB,AF=OD,得到圖1[1]49。并認為,有OA>OD,OC>OB,且根據定義有OA=q11,OB=q12,OC=q22,OD=q21。

圖1 絕對優勢條件下的生產集
很顯然,如果上述四個等式成立,那么這個生產可能線只不過是單位時間而不是蔡繼明等所說的“一定時間”的生產可能線,從而它回避了這兩個部門不同的勞動(時間)投入T1和T2總量上的差別。這意味著,在“廣義價值論”中,各部門不同的規模和不同的生產能力對于分工的影響是可以不予考慮的。
根據蔡繼明等的闡釋,連線EF表示,當生產者D1、D2都采用自給自足方式而沒有分工與專業化時,得到的總和生產可能線;折線EGF表示,當生產者D1、D2采用分工與交換的方式時,得到的總和生產可能線。從而,△EGF所圍成的區域就是分工與交換經濟,△EOF所圍成的區域就是自給自足經濟。
我們不妨像物理學家檢驗牛頓力學那樣代入數值來檢驗這個論斷。設OA=4,OB=2,OC=3,OD=1,于是OE=OF=5,根據EF線,當商品U1生產2.5時,商品U2也只能生產2.5。但是,根據AB線,D1可以自給自足地生產2.2商品U1和0.9商品U2;而根據CD線,D2也可以自給自足地生產0.3商品U1和2.1商品U2,其總和為2.5商品U1和3商品U2。這就已經超出了EF線和△EOF所圍成的區域,進入了△EGF所圍成的區域。事實上,圖1并不能顯示兩個部門間是否存在以及存在怎樣的分工與交換關系,因而對于△EGF內和折線EGF上的任意一點,蔡繼明等認為是通過分工達到的,而我們完全可以認為,這是兩部門獨立選擇各自生產結構的結果。把EF稱為自給自足而沒有分工與專業化的總和生產可能線是毫無根據的。
可以想見的是,在RP1,2≠1時,分工未必一定存在。如果某種商品的市場范圍過小,兩部門會爭相去生產市場范圍較大的那種商品,極端的情況如圖1中的E點或F點。資本主義商品生產追求的是價值,不是使用價值即商品本身。因此,一旦生產商品U2有特別高的利潤,即使部門D1在生產商品U1方面相對部門D2具有比較優勢,它也會去生產商品U2,而不會聽命于什么比較優勢。
至于RP1,2=1時的情形,“廣義價值論”認為不會存在分工與交換經濟。之所以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主要原因在于其已假定生產可能線是線性的。如果按照斯密關于“由一種工作轉到另一種工作,通常須損失不少時間,有了分工,就可以免除這種損失”[1]35的觀點,生產可能線將是圖2中那種凸向原點的曲線。那么,即便D1和D2的生產可能線是同一條曲線AB,從而彼此間不存在任何比較優勢,其相對生產力差別系數RP1,2=1,但同樣會存在分工與交換。
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一方面云南那一段歷史,的確有待我們重新認識;另一方面,講武堂作為一所學校,的確在師資、管理和思想等方面,有獨到之處。

圖2 斯密式的生產可能線
為了說明“生產上擁有比較優勢,交換中分享比較利益,是可變分工體系中分工和交換的基本特征”[1]60,蔡繼明等引入了機會成本和比較利益概念,論證商品交換的“比較利益率相等”原則。岳宏志和寇雅玲(2005)曾指出,蔡繼明等給出的兩個機會成本概念并不準確且彼此相互矛盾,比較利益實際上僅僅是這兩種意義上機會成本的差額,它并不現實存在,商品交換的比較利益率相等原則既不符合歷史也不符合邏輯。本文再從馬克思勞動價值論角度做一點補充分析。
《廣》書曾舉例說明什么是比較利益。假定某生產者生產3單位小麥的機會成本是2單位大豆,如果他能用這3單位小麥換得2.5單位大豆,那么,這2.5單位大豆與3單位小麥的機會成本(2單位大豆)的差額,即2.5-2=0.5單位大豆,就是該生產者通過交換而得到的比較利益。這個例子真正說明的是什么問題呢?該生產者在一定的投入下所能生產出的3單位小麥或是2單位大豆,所體現的只是他的個別勞動,而商品價值是不以個別勞動為轉移的。如果能夠以3單位小麥換得2.5單位大豆,只不過說明3單位小麥的社會勞動量等于2.5單位大豆的社會勞動量,二者價值量相等。假設該生產者生產3單位小麥或是2單位大豆需投入時間t,且與社會生產3單位小麥的時間相同,那么社會生產2.5單位大豆的時間也為t,從而在大豆生產上,該生產者的個別勞動量在折算成社會勞動量時就要乘上(2/2.5)即80%。在此例中,蔡繼明等實際上是用“某生產者”概念偷換了“某部門”概念,從而以對個體的生產選擇的說明,代替了對部門之間分工交換的分析。
蔡繼明等進一步提出了比較利益的相對量——比較利益率的概念,即用生產者通過交換而得到的利益高于其所讓渡的產品的機會成本的差額除以其所讓渡的產品的機會成本。生產者D1和D2的比較利益率分別是:
(m22-q12T1)/q12T1=(q22T2-q12T1)/q12T1
(1)
(m11-q21T2)/q21T2=(q11T1-q21T2)/q21T2
(2)
在此基礎上,蔡繼明等提出了來自主觀臆斷的“比較利益率相等原則”,即:在公平競爭和供求一致的前提下,可變分工體系中的商品交換按照比較利益率相等的原則進行。從而,生產者D1和生產者D2得到的比較利益的相對量應該是相等的,即公式(1)和(2)相等,因而有下面的公式(3)及其整理式(4):[1]70
(q22T2-q12T1)/q12T1=(q11T1-q21T2)/q21T2
(3)
T2/T1=(q11q12/q21q22)1/2=(t21t22/t11t12)1/2
(4)
且不說這里想當然地設定了兩個部門相互交換自己的全部產品[注]這是隱含在公式(1)和(2)當中的條件。由此可以看出,“廣義價值論”并沒有考慮到兩個部門生產規模相差懸殊的情況。不過,隨后的公式(5)又表明,似乎部門間可以只交換一部分產品。對這一矛盾,《廣》書中并沒有作出相應解釋。,更令人困惑的是:若以書中第67頁的例5數據為例,即令q11=6,q12=3,q22=2,q21=3,再補充一個條件T2=2T1。由公式(3)我們得到1/3=0,而由公式(4)我們得到2=31/2!當然,蔡繼明等立即解釋說,“公式(4)說明,在可變分工體系中,兩個部門按照統一的比較利益率進行商品交換時,所決定的兩個部門的勞動投入時間之比例”[1]71,即T1和T2的關系是由(4)決定的。然而,在前面的推導中,是先有T1和T2,然后才有比較利益率的。如果為了保證“比較利益率相等”來調整T1和T2的相對關系,那么在上例中,T2要等于31/2T1,從而在部門D2中就被迫要閑置(2-31/2)T1的勞動時間,或者說這些閑置勞動時間所對應的勞動力就要被迫失業,這樣的生產何談是處于公平競爭和供求一致之下呢?
《廣》書的下一步任務是致力于確定交換比例。其解決方案是:
假設按照統一的比較利益率原則,部門生產者D1用x1量的商品U1換取部門生產者D2生產的x2量的商品U2,那么,兩部門之間均衡的交換比例滿足如下的關系:
x1U1=x2U2
(5)
部門生產者D1獲得的比較利益為x2-x1t11/t12量的商品U2;部門D2獲得的比較利益為x1-x2t22/t21量的商品U1。根據比較利益率相等的原則得到:
x1/x2=(t12t22/t11t21)1/2
(6)
1U1=(t11t21/t12t22)1/2U2
1U2=(t12t22/t11t21)1/2U1
(7)
蔡繼明等指出,公式(7)就是可變分工體系中,按照統一的比較利益率進行交換的兩部門交換方程;這一公式是廣義價值論最核心的公式,稱為廣義價值論的“蔡氏平方根公式”。[1]79
讓我們不解的是,既然(t12t22/t11t21)1/2已由生產技術所固定,為何還能隨意設定x1與x2?核心公式(7)更是嚴格要求x1=1和x2=1,也就是說,它既要求1單位U1與1單位U2交換,又要求1單位U1與(t11t21/t12t22)1/2單位U2交換,因而這個公式僅在極為特殊的并且是主觀設定的(t11t21/t12t22)1/2=1的情況下方能成立。
為了進一步比較兩個部門在生產兩種不同商品上的生產力差別,蔡繼明等界定了一個比較生產力的概念,并通過引入“合成商品”來說明。就U1對U2而言,其比較生產力的差別系數為:
CP1,2=(q11/q22)/(q21/q12)=(q11q12)/(q21q22)
(8)
蔡繼明等提出,可以將兩種商品U1和U2視為一種合成商品H,且h1=(q11q12)1/2、h2=(q21q22)1/2分別表示部門D1、D2在合成商品生產上的生產力。在此基礎上定義部門D1的比較生產力CP1=h1,部門D2的比較生產力CP2=h2,D1對D2的比較生產力差別系數表示為:
CP1,2=h1/h2=(q11q12/q21q22)1/2
(9)[1]82
對于這一段論證,岳宏志和寇雅玲(2005)指出其中存在著量綱混亂、隨意定義合成商品、不加說明而草率采用幾何平均數、公式(8)與公式(9)自相矛盾卻缺乏合理解釋等諸多問題。[2]本文在這里主要剖析公式(9)是如何得以成立的。將公式(9)與(4)作比較,我們發現,CP1,2=T2/T1,原來D1對D2的比較生產力差別系數等于D2投入的勞動時間與D1投入的勞動時間之比,這個比值越大則CP1,2越大。也就是說,哪個部門投入的勞動時間多,哪個部門的比較生產力就小。其原因就在于,投入勞動時間多的部門的全部產品,要與投入勞動時間少的部門的全部產品相交換,而這居然被說成是在公平競爭和供求一致的條件下的。但是,“難道可以設想,農民和手工業者竟如此愚蠢,以致有人會拿10小時勞動的產品來和另一個人1小時勞動的產品交換嗎?”[5]恩格斯大概怎么也不會想到,“廣義價值論”就能夠將這樣匪夷所思的事情作為定理。
要最終推導出廣義價值的決定公式,蔡繼明等還需要定義一個比較勞動成本概念:根據公式(7),部門D1的單位產品耗費的勞動t11與部門D2的勞動耗費(t11t21/t12t22)1/2t22數量上不等,但形成的比較價值量相等[注]這個相等只不過是由于x1=1和x2=1,從而是由蔡繼明等假定的,不是真正的相等。,兩者的平均值就是比較勞動成本CC。商品的廣義價值就是商品的比較價值,比較價值的實體由比較成本構成,由此得到廣義價值的決定公式:
CV1=CC1=[t11+t22(t11t21/t12t22)1/2]/2
CV2=CC2=[t22+t11(t12t22/t11t21)1/2]/2
(10)[1]84
蔡繼明等舉例說明,如果CP1,2>1,D1的比較生產力水平高于D2,相應的會有q11的比較勞動成本CC1高于其絕對勞動成本t11,q22的比較勞動成本CC2低于其絕對勞動成本t22。假定t11=0.5小時,t12=1/3小時,t21=1小時,t22=0.5小時。則CP1,2=31/2>1,U1和U2的交換比例為1U1=31/2U2;U1和U2的比較成本分別為CC1=(1+31/2)/4和CC2=(3+31/2)/12則有CC1>t11和CC2 對此我們僅仿一例作為對照。假設由于分工使得D1長期不生產U2,導致其生產U2的效率降低了,t12=2小時,則有CP1,2=0.51/2<1,交換比例為1U1=0.51/2U2<31/2U2。同時: CC1=(0.5+0.51/2×0.5)/2<(1+31/2)/4 CC2=(0.5+1/0.51/2×0.5)/2>(3+31/2)/12 這意味著,由于分工引起D1長期不生產U2只生產U1,反而使D1的比較生產力水平下降;不僅U1交換U2的比例下降,而且在U1上的CC1即比較價值CV1也降低了。這一難以置信的現象無非表明,在分工交換的條件下,每個部門在分工生產所擅長的商品的同時,還必須分出精力保持住已分工給其他部門生產的另一種商品的效率,否則其比較生產力就會下降,比較價值也會減少。于是,每個部門都必須以合成商品的生產力為努力目標,從而談不上什么分工。分析至此,我們已經不需要繼續向下探討“廣義價值論”,因為其后的種種推導拓展均是建立在上述基礎分析之上,難以再令人信服。 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我們需要深化對馬克思勞動價值論的認識,但這決不是要以西方經濟學為指導,顛覆性地“發展”馬克思經濟學。我們應當恢復馬克思高水平運用數學分析方法的優秀傳統,但前提是具備理論思辨的科學性、數學表達的準確性、數理邏輯的嚴謹性,避免由于對數理推導的誤用而導致南轅北轍。 [參考文獻] [1] 蔡繼明,李仁君. 廣義價值論[M]. 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 2001. [2] 岳宏志,寇雅玲. 廣義價值論批判——與蔡繼明教授商榷[J]. 經濟評論,2005(2). [3] 劉玉勛.評廣義價值論[J].經濟評論,2005(2). [4] 羅雄飛. 廣義價值論的邏輯問題[J].經濟評論,2008(2). [5] 馬克思. 資本論(第3卷) [M].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1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