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志浩
(南開大學 哲學系,天津 300071)
馬克思前半生關注的無疑是西方資本主義社會,資本主義為人類的文明解放打開了一個缺口,與此同時,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也造成人的異化處境,使人日益淪落為被商品貨幣物統治的一般的“物”。馬克思認為人的異化根源于資本主義的私有制,當他對資本主義世界絕望之后,把自己理論研究的視角轉向古老的東方社會,他發現了東方國家普遍存在土地的公有制,這就打破了私有制永恒存在的神話。為了進一步論證私有制并非人類社會一直就存在的,馬克思對印度社會的土地國有制表現了極大的興趣,當時英國公開了印度社會的大量資料,馬克思在大英博物館獲得了有關印度的第一手資料。
1853年,馬克思讀了弗·貝爾尼埃的《大莫臥兒、印度斯坦、克什米爾王國等國游記》,隨后在6月2日給恩格斯通信,信上說“東方一切現象的基礎是不存在土地私有制。這甚至是了解東方天國的一把真正的鑰匙。”恩格斯回信說:“不存在土地私有制,的確是了解整個東方的一把鑰匙。這是東方全部政治史和宗教史的基礎。但是東方各民族為什么沒有達到土地私有制,甚至沒有達到封建的土地所有制呢?”,“主要是由于氣候和土壤的性質,特別是由于大沙漠地帶,這個地帶從撒哈拉經過阿拉伯、波斯、印度和韃靼直到亞洲高原的最高地區。”恩格斯指出,正是由于氣候和土壤的性質,使得公共灌溉工程成為必需。在此基礎上促成各個公社的聯合,以及中央專制政權的建立。
1853年6月10日,馬克思寫了《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6月25日發表在《紐約每日論壇報》上,這是一篇并不是很長的評論性文章,翻譯成漢語大約4500多字,但卻是閱讀了詳盡材料和經過詳細研究后才寫成的。文章里雖然沒有出現“亞細亞生產方式”概念,卻拉開了馬克思研究亞洲社會的篇章。
在這里揀選幾個代表性的段落,摘抄如下:
“氣候和土地條件,特別是從撒哈拉經過阿拉伯、波斯、印度和韃靼區直至最高的亞洲高原的一片廣大的沙漠地帶,使利用水渠和水利工程的人工灌溉設施成了東方農業的基礎。無論在埃及和印度,或是在美索不達米亞、波斯以及其他地區,都利用河水的泛濫來肥田,利用河流的漲水來充注灌溉水渠。節省用水和共同用水是基本的要求,這種要求,在西方,例如在佛蘭德和意大利,曾促使私人企業結成自愿的聯合;但是在東方,由于文明程度太低,幅員太大,不能產生自愿的聯合,因而需要中央集權的政府進行干預。所以亞洲的一切政府都不能不執行一種經濟職能,即舉辦公共工程的職能。這種用人工方法提高土壤肥沃程度的設施靠中央政府辦理,中央政府如果忽略灌溉或排水,這種設施立刻就會荒廢,這就可以說明一件否則無法解釋的事實,即大片先前耕種得很好的地區現在都荒蕪不毛,例如巴爾米拉、佩特拉、也門廢墟以及埃及、波斯和印度斯坦的廣大地區就是這樣。”
“我們在一些亞洲帝國經常可以看到,農業在一個政府統治下衰敗下去,而在另一個政府統治下又復興起來。在那里收成取決于政府的好壞,正像在歐洲隨時令的好壞而變化一樣。”
“在印度有這樣兩種情況:一方面,印度人也像所有東方人一樣,把他們的農業和商業所憑借的主要條件即大規模公共工程交給中央政府去管,另一方面,他們又散處于全國各地,通過農業和制造業的家庭結合而聚居在各個很小的中心地點。由于這兩種情況,從遠古的時候起,在印度便產生了一種特殊的社會制度,即所謂村社制度,這種制度使每一個這樣的小結合體都成為獨立的組織,過著自己獨特的生活。”
為了一目了然,我在一些詞句下面添加了畫線,原文中并沒有任何的下劃線。可以看出,馬克思分析亞洲社會,從印度這個典型的國度開始的。他從最基本的客觀事實出發——氣候和土地條件。人類最先面對的就是身外的自然環境,而不是后來才出現的人文環境,最初的自然條件也即是最初的生產條件,由最初的生產條件自然而然的引申出最初的生產方式——利用水渠和水利工程。
進而,“由于文明程度太低,幅員太大,不能產生自愿的聯合”,便需要一個強有力的中央集權政府出來干預。集權專制制度由此而來,即來自于人們生產、生活的實際需要,而非當初就是與每個人格格不入的異己之物。從而,政府的好壞對亞洲帝國人民的收成至關重要,因為他們把“大規模公共工程交給中央政府去管”。另一方面,由于幅員遼闊,人們居住分散,印度社會便產生了獨立的小結合體——村社制度。中央專制制度和地方村社制度是印度社會的兩大景觀。
馬克思是怎樣看待不列顛對印度的統治呢?他在文章開頭的前幾段說:
“不列顛人給印度斯坦帶來的災難,與印度斯坦過去所遭受的一切災難比較起來,毫無疑問在本質上屬于另一種,在程度上要深重得多。我在這里所指的還不是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在亞洲式專制的基礎上建立起來的歐洲式專制,這兩種專制結合起來要比薩爾賽達廟里任何猙獰的神像都更為可怕。這并不是不列顛殖民統治獨有的特征,它只不過是對荷蘭殖民統治的模仿,而且模仿得惟妙惟肖。”
然而,面對殖民統治和印度的現狀,馬克思包含著極其復雜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對東方社會的歷史遭遇報以同情的態度,另一方面對東方社會的歷史定位是:落后。“落后”是造成東方民族被動受辱的原因,由于“落后”,印度、中國等古老民族的被動挨打是天命所歸。在馬克思那里,這種“落后”顯然是指生產方式上的落后。
在《不列顛在印度的統治》最后,馬克思寫道:
“從人的感情上來說,親眼看到這無數辛勤經營的宗法制的祥和無害的社會組織一個個土崩瓦解,被投入苦海,親眼看到它們的每個成員既喪失自己的古老形式的文明又喪失祖傳的謀生手段,是會感到難過的;但是我們不應該忘記,這些田園風味的農村公社不管看起來怎樣祥和無害,卻始終是東方專制制度的牢固基礎,它們使人的頭腦局限在極小的范圍內,成為迷信的馴服工具,成為傳統規則的奴隸,表現不出任何偉大的作為和歷史首創精神。我們不應該忘記那些不開化的人的利己主義,他們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一塊小得可憐的土地上,靜靜地看著一個個帝國的崩潰、各種難以形容的殘暴行為和大城市居民的被屠殺,就像觀看自然現象那樣無動于衷;至于他們自己,只要哪個侵略者肯于垂顧他們一下,他們就成為這個侵略者的馴順的獵獲物。我們不應該忘記,這種有損尊嚴的、停滯不前的、單調茍安的生活,這種消極被動的生存,在另一方面反而產生了野性的、盲目的、放縱的破壞力量,甚至使殺生害命在印度斯坦成為一種宗教儀式。我們不應該忘記,這些小小的公社帶著種姓劃分和奴隸制度的污痕;它們使人屈服于外界環境,而不是把人提高為環境的主宰;它們把自動發展的社會狀態變成了一成不變的自然命運,因而造成了對自然的野蠻的崇拜,從身為自然主宰的人竟然向猴子哈努曼和母牛撒巴拉虔誠地叩拜這個事實,就可以看出這種崇拜是多么糟蹋人了。
的確,英國在印度斯坦造成社會革命完全是受極卑鄙的利益所驅使,而且謀取這些利益的方式也很愚蠢。但是問題不在這里。問題在于,如果亞洲的社會狀態沒有一個根本的革命,人類能不能實現自己的命運?如果不能,那么,英國不管干了多少罪行,它造成這個革命畢竟是充當了歷史的不自覺的工具。
總之,無論一個古老世界崩潰的情景對我們個人的感情來說是怎樣難過,但是從歷史觀點來看,我們有權同歌德一起高唱:
我們何必因這痛苦而傷心,
既然它帶給我們更多歡樂?
難道不是有千千萬萬生
曾經被帖木兒的統治吞沒?”
同年的7月22日,馬克思又寫了《不列顛在印度統治的未來結果》,8月8日發表在同一報紙上。里面有一段不斷被后來的研究者引用的話,即:
“英國在印度要完成雙重的使命:一個是破壞的使命,即消滅舊的亞洲式的社會;另一個是重建的使命,即在亞洲為西方式的社會奠定物質基礎。”
馬克思接著說:
“相繼侵入印度的阿拉伯人、土耳其人、韃靼人和莫臥兒人,不久就被印度化了,——野蠻的征服者,按照一條永恒的歷史規律,本身被他們所征服的臣民的較高文明所征服。不列顛人是第一批文明程度高于印度因而不受印度文明影響的征服者。他們破壞了本地的公社,摧毀了本地的工業,夷平了本地社會中偉大和崇高的一切,從而毀滅了印度的文明。他們在印度進行統治的歷史,除破壞以外很難說還有別的什么內容。他們的重建工作在這大堆大堆的廢墟里使人很難看得出來。盡管如此,這種工作還是開始了。”
馬克思在1857—1859年期間撰寫的《資本主義生產以前個形態》一書中,分析了三種主要原始公社,即亞細亞的、古典的、日耳曼的,這些公社從原生形態到次生形態的發展會導致不同結果。
古典型公社。公社成員是自由的土地所有者,個人的財產不需要借助于集體勞動就能獲得,這是地中海附近大自然的恩惠。公社所遭受的困難只是來自別的社會的侵擾,成員之間的團結也首先來自于軍事——政治方面的原因,公社成員之間是自由、平等的土地所有者,公社本身的力量防止了對公社成員的奴役,成為公社奴隸的只能是外邦人,由于對外族奴隸剝削的趨勢增長,奴隸制生產方式在公社中占據了優勢,便形成了古典奴隸制。
日耳曼公社。奴隸制的剝削方式在日耳曼公社并沒有得到發展,獨立和孤立的家長制家庭日耳曼公社的經濟、政治基礎,公社起到家庭聯盟的作用。日耳曼那里的奴隸是本公社的成員,且帶有家長制的性質,奴隸的地位接近于家庭中的年輕成員,部分公社成員由于喪失土地變為佃農,這種情況導致了中歐和西歐封建形態國家的出現,這是一條從原始社會向封建社會過度的道路,奴隸社會與封建社會并不存在時間上的先后,而是與一定類型的公社發展條件有關。
亞細亞型社會。亞細亞公社的生產條件要求集體勞動,這很容易使整個公社成為受奴役的對象;另外,氏族貴族也把掠奪來的外邦人、戰俘作為奴隸來使用,公社集體成員與外邦人(奴隸)不僅不激烈對抗,還合流為統一的無權居民,這些使得亞細亞型社會具有奴隸占有制和封建制兩種傾向。
上述前資本主義的三種發展模式表明社會發展不是單線的,而是多線的。由于外邦奴隸終歸要對生產不感興趣,奴隸制社會形態所固有的缺陷很快就會暴露出來,第一種發展模式的奴隸制社會(像古希臘、羅馬)很快走向滅亡,并走向封建化的傾向,相反,第二種模式以剝削同族農民為基礎,并且有更大的適應進步與復雜的能力,所以在一定發展階段上將產生資本主義。封建型剝削方式為生產力發展和社會進化提供了最大的空間。
第三種模式,即亞細亞模式的兩種傾向互相遏制,既不能與封建模式一樣進化到資本主義,又不像奴隸制模式一樣走入絕境,既不滅亡,又不倒退地發展著,千年不變。這種模式的封建成分最終開始戰勝奴隸制成分,但速度緩慢,直到歐洲資本主義在全世界擴張的時候,情況仍沒有多大改變。
下面把馬克思這一時期的論述總結一下:
第一,馬克思一方面關注的焦點是西方世界,這也是他頭半生的主要努力點,后來越來越關注世界各民族的歷史和命運。
第二,馬克思從社會經濟形態研究歷史,并為人類社會劃分發展階段。
第三,馬克思并沒有給亞細亞生產方式寫過準確的定義,這為后來者的爭論提供很大空間。
第四,東方社會的基本情況是落后、封閉、集權專制等,馬克思無意把東方社會劃入哪個發展階段,只是為東方社會的“停滯性”尋找原因。
第五,馬克思研究東方社會,一方面出于對世界各民族的廣泛關注,一方面是出于論爭私有制并非永恒的,東方印度社會的公有制無疑為馬克思提供了事實論據。
第六,馬克思研究西方社會時,很多地方運用了經濟學分析,同樣,他研究東方社會時,仍舊采用經濟學的手法,對印度的生產方式給予了特別的關注。
第七,馬克思認為,不存在私有制,是了解東方專制社會的一把鑰匙,也是東方專制制度的牢固基礎。
第八,亞洲社會長期停滯,沒有內在發展推動力,只有西方資本主義的入侵才能動搖它的基礎。即是說東方社會被納入近代史的進程,是借助于外部力量進行的,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被迫的過程,殖民征服使亞洲國家拉入世界歷史的進程。
第九,馬克思對不列顛統治印度的行為表現出冷峻的理性態度,即感情上同情印度,對印度的蒙冤感到難過,但,又對英國播撒“文明”的使命發出了暗語式的肯定。
第十,正是這種“苦難”與“進步”相互交織的歷史事實,才使得馬克思不得“安寧”,促使他進一步思索和研究東方社會的歷史命運問題。
1857年,馬克思在評述印度起義時說:“起義的西帕依在印度的暴力行為的確是驚心動魄的、可怕的、非筆墨所能形容的;……不論西帕依的行為多么不好,它只不過是英國自己在建立起東方帝國時期以及在其長期統治的最近幾十年當中在印度所作所為的集中反映。”
對于中國,1858年馬克思在《紐約每日論壇報》中寫道:中國是“一個在時間的縫隙中形同枯槁般生存的龐大帝國……被武力隔絕在正常的國際交流之外,于是,只能在天朝上國的迷夢中繼續自欺欺人。”1859年12月3日馬克思在《對華貿易》一文中引用了額爾金勛爵對中國評價的一段話:“中國農民一般說來是過著豐衣足食和心滿意足的生活的。……我已得出這樣的結論:他們大都擁有極有限的從皇帝那里得來的完全私有的土地,每年須交納一定的不算過高的稅金;這些有利情況,再加上他們特別刻苦耐勞,就能充分滿足他們衣食方面的簡單需要。”“除了鴉片貿易之外,對華進口貿易迅速擴大的主要障礙,乃是那個依靠小農業與家庭工業相結合的中國社會經濟結構。”
馬克思曾經感嘆道:“聽一聽英國侵華啟員米契爾先生的話還是挺有意思的:中國人的習慣是這樣節儉,這樣因循守舊,以致他們穿的衣服正是以前他們祖先穿過的,這就是說,他們除了必不可少的東西外,不論賣給他們的東西多么便宜,他們一概不需要。”
1862年,馬克思對中國太平天國運動作出評論:“在桌子開始跳舞以前不久,在中國,在這塊活的化石上,就開始鬧革命了。這種現象本身并不是什么非凡的東西,因為在東方各國,我們經常看到社會基礎不動而奪取政權到政治上層建筑的人物和種族不斷更迭的情形。……運動一開始就帶著宗教色彩,但這是一切東方運動的共同特征。運動發生的直接原因顯然是:歐洲人的干涉,鴉片戰爭,鴉片戰爭所引起的現存政權的震動,白銀的外流,外貨輸入所引起的經濟平衡的破壞等等。看起來很希奇的是,鴉片沒有起催眠作用,反而起了驚醒作用。”
總體上看,馬克思在這一時期對待東方社會的思路仍舊是:揭露殖民統治、同情壓迫民族的遭遇,同時表明亞洲的愚昧落后、殖民侵略的“合理”之處,馬克思的觀點是辯證的,當然,也可以說是曖昧的。無形之中,“東方社會”在馬克思心中已經不僅是一個地域概念,還具有社會形態學上的含義,東方的“落后”已成了不爭的事實,東方的“從屬”地位只是大勢所趨。假如放到歷史的天平上對比東西方差異,便成了古代和今世的差異,落后與文明的差異。
其實,馬克思在1859年《〈政治經濟學批判〉序言》中已經明確表明了上述態度,他說,“大體說來,亞細亞的、古代的、封建的和現代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可以看做是社會經濟形態演進的幾個時代”。“亞細亞的”放在了所有社會形態演進序列的首位,很明顯,這也是最低等的一個位置,我們發現,很多研究亞細亞生產方式理論的著作、論文都把這句話首先列出,用意卻只是要點明馬克思在什么地方第一次使用了“亞細亞生產方式”這一術語。
馬克思對東方社會“亞細亞”式的規定,深層地隱喻了“歐洲中心”的論調,這一點從他對“亞細亞”所安排的排行次序中一看便知。1867年9月14日,《資本論》第一卷在漢堡問世,并在西方引起轟動,在《資本論》中,馬克思繼續沿著這樣的論調一路走下去,看一下《資本論》第1卷中的一段話:
“在古代亞細亞的、古希臘羅馬等等生產方式下,產品變為商品、從而人作為商品生產者而存在的現象,處于從屬地位,但是共同體越是走向沒落階段,這種現象就越是重要。這些古老的社會生產機體比資產階級的社會生產機體簡明了很多,但它們或者以個人尚未成熟,尚未脫掉同其他人的自然血緣聯系的臍帶為基礎,或者以直接的統治和服從的關系為基礎。”
這段話說明在亞細亞生產方式下,各個個人之間的聯系主要是靠血緣關系,而不是靠生產交換關系,具有較強的人身依附性,只要翻開《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看一下馬克思表述的人類歷史進程的“三形態論”:人的依賴關系的最初階段、物的依賴關系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階段、個人自由全面發展的第三階段,就可以發現,亞細亞生產方式依然處于“最初的階段”。
假如僅僅從生產方式這一個維度考察人類社會,一眼便能看見東方社會的落后,但,如果換個角度,新的發現就會呈現出來,即使僅僅用“生產方式”這一個標準,也并未見得東方社會的狀況就完全被馬克思料中,在并未完全占有資料的情況下,任何的理論模式只能是一種預料,或者說是一種推測。不過,馬克思對亞細亞生產方式的思考并未到此為止,每當有新的事實材料呈現,馬克思就會修正自己的觀點。
我們看一下馬克思后期對亞細亞生產方式的研究。
在大英博物館從事研究期間,馬克思發現了歷史學家格·格·毛勒的系列著作,毛勒以翔實的史料證明歐洲古代也存在過土地公有制,并且其遺跡尚存。看到這些,馬克思異常興奮,1868年3月致信恩格斯說:“他的書非常有意義。不僅是原始時代,就是后來的帝國自由市、享有特權的地主、國家權力以及自由農民和農奴之間的斗爭的全部發展,都獲得了嶄新的說明”。恩格斯表示同意,在后來的寫作中提到在愛爾蘭、德國、西歐都存在過土地公有制的事實,這就意味著,亞細亞式的土地公有制不僅是亞洲或東方國家的專利,在世界歷史的早期發展階段,亞細亞生產方式曾是普遍的現象。
70年代末,馬·柯瓦列夫斯基研究了印度的土地制度,認為印度具有多種形式的土地關系,除了形形色色的公有制形式外,還有農民的小塊土地所有制,馬克思看到了柯瓦列夫斯基的論述后,對印度不存在土地私有制的看法進行了修正,認為印度除了占統治地位的土地公有制外,還存在著土地私有制,土地公有制并不是最古老的形態,相應的,君主專制也有其發展的過程。那么,以土地公有制和君主專制為基礎的亞細亞生產方式是否是最落后的生產方式就值得懷疑了。
新的史料和事實呈現引起了馬克思的好奇,《資本論》的寫作被擱置了,馬克思的目光轉移到了全人類的宏觀視角,19世紀70年代,馬克思閱讀了柯瓦列夫斯基的《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進程和結果》和摩爾根的《古代社會》,對東方社會和古代社會的認識發生了巨大變化。
在此期間,馬克思作了五篇讀書筆記,被稱作《古代社會史筆記》。這五本筆記包括:
馬·柯瓦列夫斯基《公社土地占有制,其解體的原因、進程和結果》(第1冊,1879年莫斯科版)一書摘要;
路易斯·亨·摩爾根《古代社會》一書摘要;
約翰·菲爾爵士《印度和錫蘭的雅利安人村社》(1880年版)一書摘要;
亨利·薩姆納·梅恩《古代法制史講演錄》(1875年倫敦版)一書摘要;
約·拉伯克《文明的起源和人的原始狀態》(1870年倫敦版)一書摘要;
這些筆記大多是實證性的研究心得,在大約40萬字的筆記中,馬克思自己的話僅400多處,其中不少僅幾個字,最長的也不過300字左右。其研究對象既包括歐洲,也包括亞非拉地區,這些筆記是研究馬克思東方社會理論的必要參考資料。
馬克思讀了摩爾根的《古代社會》之后,明確區分了原始公社和亞細亞形態,即亞細亞形態的公社從原始公社發展而來。在《查蘇利奇的復信草稿》中,馬克思把俄國公社,即亞細亞形態的公社成為農業公社,與原始公社相比,(1)農業公社打破了成員之間的天然血緣關系;(2)公社內的房屋及宅旁園地已是農民的私有財產;(3)耕地歸公社所有,但定期由公社成員重新分配,土地產品歸自己所有。這就是農業公社具有的二重性,即以集體財產為基礎的共有因素,以及以私有房屋、重新劃分地和個人占有產品為基礎的私有因素。
1877年,莫斯科雜志《祖國紀事》第10期的《時評》欄目中,尼·康·米海洛夫斯基分析和批評了《資本論》,本年11月,馬克思在給《祖國紀事》編輯部的信中,有一段這樣的話:
“他(米海洛夫斯基)一定要把我關于西歐資本主義起源的歷史概述徹底變成一般發展道路的歷史哲學理論,一切民族,不管他們所處的歷史環境如何,都注定要走這條路,——以便最后都達到在保證社會勞動生產力極高度發展的同時又保證人類最全面的發展的這樣一種經濟形態。但是我要請他原諒。他這樣做,會給我過多的榮譽,同時也會給我過多的侮辱。”
從敘述中,可以了解到,馬克思看到了一個多元的世界,對用他的研究結論套用于不同國度的做法表示反感。這封信馬克思生前并沒有寄出,后來恩格斯在馬克思的文件中發現了它,并復制一份寄往日內瓦的俄國“勞動解放社”成員、女革命家維·伊·查蘇利奇。
維·伊·查蘇利奇曾于1881年2月16日寫信給馬克思,請求馬克思談談對俄國歷史發展的前景,特別是對俄國農村公社命運的看法,馬克思立即草擬了四個回復,并于1881年3月8日發出了正式回信,較之前三個草稿,正式回信內容簡短,措辭謹慎。
從這些各個草擬的信件中,可以了解一下馬克思晚年對東方社會的一些看法。在2月的初稿中,有幾段代表性的話:
“我明確地把這一運動的‘歷史必然性’限于西歐各國。”
“回顧一下遙遠的過去,我們發現西歐到處都有不同程度上是古代類型的公有制;隨著社會的進步,它在各地都不見了。為什么它只是在俄國免于這種遭遇呢?”
“俄國為了采用機器、輪船、鐵路等等,難道一定要像西方那樣,先經過一段很長的機器工業的孕育期嗎?同時也請他們給我說明:他們怎么能夠把西方需要幾個世紀才建立起來的一整套交換機構(銀行、信用公司等等)一下子就引進到自己這里來呢?”
“俄國是在全國范圍內把‘農業公社’保存到今天的歐洲唯一的國家。它不像東印度那樣,是外國征服者的獵獲物。同時,它也不是脫離現代世界孤立生存的。一方面,土地公有制使它有可能直接地、逐步地把小地塊個體耕作轉化為集體耕作,并且俄國農民已經在沒有進行分配的草地上實行著集體耕作。俄國土地的天然地勢適合于大規模地使用機器。農民習慣于勞動組合關系,這有助于他們從小地塊勞動向合作勞動過渡;最后,長久以來靠農民維持生存的俄國社會,也有義務給予農民必要的墊款,來實現這一過渡。另一方面,和控制著世界市場的西方生產同時存在,就使俄國可以不通過資本主義制度的卡夫丁峽谷,而把資本主義制度所創造的一切積極的成果用到公社中來。”
馬克思在這封草擬的信里,再一次提到歐洲曾有過公有制,只是后來不見了。更為重要的是,馬克思給出了自己以前理論研究的邊界——“僅限于西歐各國”,而不是無限的擴張自己的公式和結論,這是明智和謹慎之舉。對于俄國,馬克思認為,未必像西方方那樣,首先經過一段很長的機器工業的孕育期,而西方幾個世紀才建立起來的機構也未必就能一下子適應于俄國。俄國有可能繞過資本主義制度的卡夫丁峽谷,而不必經過歐洲的資本主義這一“必然階段”。
可見,馬克思并非一個歐洲中心論者,從他對“農村公社”的看法上更加表明了這一點:
“日耳曼人的農村公社是從較古的類型的公社中產生出來的。在這里,它是自然發展的產物,而決不是從亞洲現成地輸入的東西。在那里,在東印度也有這種農村公社,并且往往是古代形態的最后階段或最后時期。
為了從純理論觀點,即始終以正常的生活條件為前提,來判斷農村公社可能有的命運,我現在必須指出‘農業公社’不同于較古的類型的公社的某些特征。
首先,所有較早的原始公社都是建立在公社社員的血緣親屬關系上的;‘農業公社’割斷了這種牢固然而狹窄的聯系,就更能夠擴大范圍并保持同其他公社成員的接觸。
其次,在公社內,房屋及其附屬物——園地,已經是農民的私有財產,可是遠在引入農業以前,共有的房屋曾是早先各種公社的物質基礎之一。
最后,雖然耕地仍然是公有財產,但定期在‘農業公社’各個社員之間進行分配,因此,每個農民自力耕種分配給他的田地,并且把產品留為己有,然而在較古的公社中,生產是共同進行的,只有產品才拿來分配。這種原始類型的合作生產或集體生產顯然是單個人的力量太小的結果,而不是生產資料社會化的結果。
不難了解,‘農業公社’所固有的二重性能夠賦予它強大的生命力,因為,一方面,公有制以及公有制所造成的各種社會聯系,使公社基礎穩固,同時,房屋的私有、耕地的小塊耕種和產品的私人占有又使那種與較原始的公社條件不相容的個性獲得發展。”
……
馬克思認為,日耳曼人的農村公社——是“從較古類型的公社中產生”的,是“自然發展的產物”,不是“從亞洲現成地輸入的東西”;而東印度的農村公社——“往往是古代形態的最后階段或最后時期”。通過這種對比,字里行間表達了印度的農村公社并非最落后的,而歐洲日耳曼民族的農村公社則延續了較古類型的公社形態。這樣,歐洲的優越感便受到嘲諷。
“‘農業公社’的構成形式只可以有兩種選擇:或者是它所包含的私有制因素戰勝集體因素,或者是后者戰勝前者。先驗地說,兩種結局都是可能的,但是,對于其中任何一種,顯然都必須有完全不同的歷史環境。一切都取決于它所處的歷史環境。”
……
“各種原始公社(把所有的原始公社混為一談是錯誤的;正像在地質的層系構造中一樣,在歷史的形態中,也有原生類型、次生類型、再次生類型等一系列的類型)的衰落的歷史,還有待于撰述。到現在為止,我們只有一些粗糙的描繪。但是,無論如何,研究的進展已經足以證明:(1)原始公社的生命力比閃族社會、希臘社會、羅馬社會以及其他社會,尤其是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生命力要強大得多;(2)它們衰落的原因,是那些阻礙它們越出一定發展階段的經濟條件,是和今日俄國公社的歷史環境毫無相似之處的歷史環境。”
在這里,馬克思對農村公社進行了細化,把原始農村公社劃分為原生形態、次生形態和再生形態等等,這些形態是依次進化的,印度農村公社屬于這個發展過程的最后階段。那么,以農村公社為基礎的亞細亞生產方式就不是原始社會最初的生產方式了,這就否定了東方社會仍處于嬰兒期的觀點,同時,也表明了馬克思對原始社會認識的進一步細化和深化。馬克思晚年雖然沒有提到“亞細亞生產方式” 的字眼,但他對世界各民族的廣泛考察,把“亞細亞生產方式”的適用不再局限于亞洲,在世界歷史發展中具有“普遍規律”的意義。
總之,在馬克思的后半生,幾乎把全部精力都集中于人類學方面的研究,寫下了大量閱讀筆記、信件和手稿,而把他當時作為最主要的任務——《資本論》第二、三卷的寫作、修訂和出版——放到次要或第二的位置上,直至生命的終點。馬克思逝世后,《資本論》的第二、三卷由恩格斯整理和增補后才得以出版。馬克思之所以受到亞洲各國如此的關注,是因為他曾經如此的關注過我們。
值得一提的是,恩格斯在其著作《反杜林論》中,闡述了他對亞細亞社會的看法,即認為亞細亞社會的總體特征是土地公有、宗法血緣關系、村社制度、中央專制政體,等等。在《反杜林論》中恩格斯寫道:“不管在波斯和印度興起和衰落的專制政府有多少,它們中間每一個都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首先是河谷灌溉的總的經營者,在那里,如果沒有灌溉,農業是不可能進行的。”在不同歷史時期,馬克思賦予亞細亞生產方式概念以不同的內涵,已經不是一個地理學意義上的概念,而更多的表示一個經濟學術語,因為根據馬克思的系列探討,這種生產方式不僅僅存在于亞洲,在世界各地都曾有過如此之類的生產方式。完全可以認為,亞細亞生產方式是嵌合于馬克思經濟學說中的一個概念,研究馬克思的經濟學理論,不應該忽視對亞細亞生產方式理論的研究。
另外,亞細亞生產方式概念也可以理解為馬克思世界歷史理論的一個組成部分,它是馬克思擴展自己研究領域、把目光轉向世界范圍時提出的一個概念,談論世界歷史、中國歷史及其相關的理論已經繞不過這個概念,有關中國古代史的爭論也都加進了這個概念。還有,在文化層面上的討論,如歐洲中心論的話題,單線發展和跨越發展問題,文化一元和文化多元問題等等,也都避不開亞細亞生產方式這個概念。它的魅力大概也就來自于其影響面的寬廣。
馬克思在不同時期、不同地方使用亞細亞生產方式這個概念,雖是同一個詞,在不同范圍和場合所代表的內涵卻不同。如果把研究停留在以前的水平上,就不會有概念內涵的轉變,但這種研究便沒什么意義。一個嚴肅的研究者和探索者,對一個概念必定有個揚棄的過程。不斷變換概念的內涵外延,正是研究者態度嚴肅的表現。
馬克思的時代是歐洲資本主義到處擴張的時代,同時也是歐洲資本主義不斷遭到懷疑、遭到破產的時代。馬克思一生關注的不僅僅是歐洲,對歐洲資本主義制度絕望之后,他把眼光轉到亞洲等古老國家,企圖從其他民族中發現拯救歐洲的啟示,這是一種開發的心態。世界各個民族、各種制度都有可供借鑒的地方。
馬克思也想總結出各個民族發展的共同之處,但是,各個民族提供給他的卻是多樣性的素材,各種民族都自成體系、自行發展。歷史要走向何處?這要看歷史發端于何處。由各個民族的現實走向對各個民族歷史的考察,是一個必然的思路。
馬克思以前的思想家大多為追求一種必然性、統一性而努力,妄圖把世界統一于一個理論之下,即力圖把握世界的整體,馬克思當初也有這種企圖,但是當他走向現實、走向實踐時,發現的卻是多樣性的世界。世界不是按照某個理論框架建造起來的,而是呈現出千差萬別、豐富多彩的樣本,看上去相同的事物實際上是不同的。當馬克思發現了現實不同于理論時,他拋棄的總是理論,而不是為了維護理論不顧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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