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利平
(武漢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隨著現代交際方式的發展,語言或語言變體之間的接觸愈趨頻繁。自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雙語或多語社團中常見的語碼轉換現象(code-switching, CS)(以下簡稱CS)越來越引起語言學術界的廣泛關注。CS一般被視為社會語言學研究的一個重要課題,一些西方學者從不同的語料對CS從不同角度展開了深入的探討,如Poplack S.最初對美國的西班牙語/英語CS的研究,Carol Myers-Scotton對非洲CS的研究,以及學者們對亞洲尤其是香港、新加坡等多語社會的CS研究,其中最著名的是David Li 和John Gibbons對香港的研究。
CS動機研究的模式或理論中最早也最有影響的當屬Blom和Gumperz對情景型語碼轉換和喻意型語碼轉換的劃分。情景型CS即語碼隨情景、對象、話題等客觀因素的改變而改變,這實際上考慮的是語碼轉換客觀語境。喻意型CS指說話人為了改變話題或說話的語氣,或者為了調整角色關系、表達情感等而采取的語碼轉換,這里考慮的是交際者的主觀因素。標記模式是Scotton 在1983年提出的。她的標記概念源于布拉格學派的Jakobson。早期的語言學家將標記性視為一條原則,布拉格學派認為語言符號的交際價值在于其符號系統中語音和意義中的兩元對立,即語言的最小單位由某種特征的有或無來標識音素和詞義的差別。Scotton將這一概念引入CS研究,但她認為CS并不是以某種特征的有或無來界定的,語碼選擇的標記性是呈階梯式的連續體,表現為有標記和無標記的不同等級,一般認為符合社會規范的、出現頻率高的是無標記的,反之就是有標記的[1]。
適調理論的核心概念是語言靠攏(convergence)和語言偏離(divergence)這兩種操雙語者的語言現象[2]。所謂靠攏是指說話人調整自己的語言或語體,以更接近談話對象的語言或語體而拉近雙方距離;所謂偏離是指使自己的語言或語體變得與談話對象的語言或語體不同而保持群體特征拉大雙方社會距離。
美國社會語言學家Joshua提出的“慣例域”理論(Institutionalised Domain Theory),也叫語域理論(Domain Theory)也是CS社會語言學研究的重要理論之一。所謂語域,是指由活動場所、活動參與者以及話題等要素構成的社會情景。Fishman共分出五個語域:家庭域、朋友域、宗教域、教育域、和工作域[3]。對于操雙語或多語者而言,人們期望他們在不同的語域使用不同的語言。Fishman的語域理論和Gumperz的情景型語碼轉換有著一定程度的概念交叉,因為兩者都認為特定的語碼適應特定的情景或語域。事實上以上各理論模式都各有所長,也有內容重合之處。
上述文獻主要從語言的語境方面出發對CS的動機進行了分析,但文獻研究發現,目前為止,上述研究均局限在西方固有的語境環境對CS現象進行研究,國內學者在這方面的研究尚屬空白,在多年語言學教育和研究中,筆者發現中國高校校園語境中含有大量的語碼轉換的現象,本文擬以大學校園語碼轉換現象為個案研究對象,對CS的社會語言動機進行實證研究。
大學校園是容納來自全國乃至世界各地,具有不同語言組合的人們的一個大熔爐,因此也是從事語碼轉換研究的天然實驗室。研究CS這一語言接觸現象,離不開語料的搜集。本研究是在湖北武漢的武漢大學和華中師范大學進行的個案研究,主要探討校園語碼轉換動機。數據資料有三種來源:觀察、采訪和問卷調查。筆者對校園師生之間、老師之間和學生之間的交流進行了長時間的觀察,并且為了擴大觀察范圍,筆者還邀請了對此研究感興趣的學生作為研究助手,共同搜集CS語料。每當研究人員遭遇CS,就會盡可能當場就CS動機訪問進行語碼轉換的學生或老師,并隨后就對話場景、參加人員及其關系、談話內容及CS動機記下詳細筆記。至于書面CS,則只能記錄而無法訪問。通過這種方法,筆者一共收集了81個含有英漢語碼轉換的話語片段和29個含有普通話—方言語碼轉換的話語片段。
值得注意的是,此個案研究中收集的CS語料庫主要用于定性分析,因研究范圍的局限性,其用于定量分析將極為有限,定量分析的數據主要來自問卷調查。為了使本研究更為客觀科學,筆者在此對校園CS動機的定性分析的基礎上加入了旨在揭示校園CS形式和頻率、校園師生對CS的態度及最常見的校園CS動機的問卷調查。問卷設計采用中文,為保證問題措辭清晰,問卷經過對10位調查對象的試點答卷后進行了修改,最終包含15個問題。問卷發放150份給不同專業和不同年級的學生,50份給不同學科的老師。收回的問卷共199份,其中77份來自英語專業的學生和老師,122份來自非英語專業的學生和老師。對調查對象問卷調查答案的每一項都進行了比例統計,其中對英語專業和非英語專業的師生進行了分別統計和比較分析。
筆者收集的CS語料庫包括110個口頭CS話語片段和19個書面語CS片段。由于口語語碼的選擇對交際的環境更為敏感,此次CS動機的研究主要基于對口頭CS的分析。問卷調查結果表明:大多數調查對象經常在校園里遭遇口頭英漢或普通話—方言CS,而極少數調查對象經常遭遇書面CS,其中英語專業和非英語專業的調查對象對此的意見較統一,這一結果進一步證實了筆者選擇口頭語料為主要研究對象的正確性。
關于英漢CS和普通話—方言CS,問卷調查表明:30%的調查對象經常遭遇英漢CS,而只有2.6%的調查對象從未在校園里遭遇英漢CS;其中英語專業的調查對象比非英語專業的調查對象經常遭遇英漢CS的更多,從未遭遇英漢CS的更少;大多數調查對象經常、偶爾或很少從事英漢CS,只有7%的調查對象從未有過英漢CS行為,其中英語專業對象1.3%,非英語專業對象10.4%;36%的調查對象經常遭遇普通話—方言CS,14%的調查對象經常從事普通話—方言CS。這些數據表明語碼轉換在校園中相當盛行并證實本研究的實用性。
Poplack將CS按結構劃分為句內語碼轉換(intra-sentential switching)、句間語碼轉換(inter-sentential switching)和附加語碼轉換(tag switching)[4],筆者收集的CS語料庫中也體現出了這三類CS。問卷調查中有兩個問題涉及校園CS的結構,數據表明:大多數調查對象,包括英語專業(41.2%)和非英語專業(34.9%)的師生經常使用以詞或短語的形式出現的英漢CS,即句內CS;大多數調查對象經常使用以句子或段落形式出現的普通話—方言CS,即句間CS。由此筆者認為不同的語碼組合會導致不同形式的語碼轉換。此外,筆者對CS語料庫的核實和問卷調查的結果一致:最常見的英漢語碼轉換是句間語碼轉換。那么究竟是什么類的詞或短語經常被轉換呢?Gibbons和B.H.S.Chan曾提出實義詞,尤其是名詞經常構成語碼轉換。為了核實這一說法,筆者發現語料庫81個含英漢CS的話語片段中,詞語轉換的有64.4%的詞是名詞,9.36%的是動詞,15.9%的是形容詞。雖然語料庫不能構成定量分析,但也一定程度上證實了Gibbons的說法。再者,語料庫還顯示了David Li所提出的這種折衷形式(compromise forms),即英語和漢語交織在一起構成CS,如“se不sexy”、”做“presentation”、“show—show”等等。此外,“okay”、“ otherwise”等話語標志,“no way”“nonsense”等語氣詞也頻繁出現在語料中。
對待CS的態度問題值得我們斟酌。因為肯定的、否定的或中立的態度會影響CS的動機。CS文獻顯示,一方面CS被視為一種有價值的溝通才能,另一方面CS又被冠以“語言污染”、“語言能力低下的標志”等惡名。這一爭論促使筆者去調查校園師生對CS的態度。問卷調查表明:大多數應答者(63.5%)對英漢CS的態度為中立,其次32.3%的應答者持肯定態度,只有極少數應答者(4.2%)對英漢CS持否定態度;絕大多數應答者(80.5%)對普通話—方言CS持中立態度,其次15.9%的應答者持否定態度,而極少數應答者(3.6%)持肯定態度。
關于校園語碼轉換的動機,筆者通過對語料庫和采訪筆記的仔細審查,認為校園語碼轉換動機主要有兩類:語言動機和社會心理動機。前者包括語言準確、方便和簡易;后者包括情景場合需要、身份一致、表示尊敬或禮貌等等可以用以上CS動機理論模式來解釋的社會心理動機,以及委婉語、限制受話人、幽默、時尚等其它難以用以上理論模式解釋的社會心理動機。筆者唯恐語料庫不能代表校園最普遍的CS動機,又在問卷中加入了兩個關于英漢CS動機和普通話—方言CS動機的問題,每個問題都既有閉合式問項,選自語料庫中的常見CS動機,又有關于其它動機的開放式問項。問卷調查結果與語料庫中的動機基本一致,所有選項都獲得了調查對象的認可,尤其是幽默(26.6%)、語言準確、方便和簡易(21.6%)、情景場合需要(21%)、語言學習(9.5%)等英漢CS動機,以及情景場合需要(33.3%)、同鄉團結一致(25.5%)、語言準確、方便和簡易(20.4%)等普通話—方言CS動機。另外,開放式問項還補充了強調、文化緩沖、語言教學等英漢CS動機和滿足受話人要求、對受話人表示尊敬等普通話—方言CS動機。值得注意的是,調查對象還提供了其它諸如習慣做法、無意識或隨意語言行為、粗心等CS原因,這些確實存在于CS現象中,但不是我們研究的重點,因為語言研究者就是要從復雜的語言現象中去尋找科學的規律,而不是把語言現象看成是雜亂無章的隨意行為。
最后,問卷中的兩個問題還揭示了某些校園師生為什么從未有過CS行為的原因,這個問題雖然背離了我們研究校園CS動機的主題,但卻為今后的校園CS研究提供了資料。值得注意的是,大多數從未試過英漢CS的受試者的原因是語言能力匱乏(61.3%),這一發現表明校園CS代表的是語言精通,而非語言能力匱乏。而從未有過普通話-方言CS的原因就相當復雜多樣,這里我們不作贅述。
Vogt早在1954年就提出:語碼轉換究其本身也許并不僅是一種語言現象,而是一種心理現象,它的原因顯然是超語言的[5]。從這個早期的論斷我們得知CS不僅是語言現象,也是超語言(心理和社會)現象,由此CS動機也有語言動機和社會心理動機之分。通過對110個語言片段中的自然產生的對話及其特定場景的具體系統分析,筆者將校園CS動機分為語言動機、社會心理動機兩個部分。
CS首先是一種語言現象,因此校園CS的語言動機不容忽視,這些動機當然不能用以上CS社會心理動機理論模式來分析。上文提到的語言準確、方便、簡易可具體為以下四種語言動機:
1.填補詞匯空缺
詞匯空缺是指說話人主導語和客語之間缺乏語義一致的對應者,由此CS用來填補詞匯空缺,用客語來表示本義或隱含義的細微差別。例如場景(1):一女生和一男生在校園英語角談論將來理想的人生伴侶。
女生:Can you describe your ideal life-long partner? Do you want her to be very賢惠?
男生:I hope so. But she must have something in common with me. That’s more important. How about you? Do you want your future husband to be very老實or a bad boy?
此對話中的CS是由于漢語詞“賢惠”和“老實”很難在英語中找到合適的對應詞,因其與對應的“virtuous”和“honest”存在著語義差異,前者的含義要比后者寬泛得多。
2.避免含糊
操雙語者有時會為了避免語義含糊而轉換語碼來重復話語,以增加清晰度。例如場景(2):新學期開始,英語老師第一次課堂點名。
英語老師: Good morning, class! This is our first period and I’d like to know each of you. Let me call the roll. 劉…朝(zhao)明or朝(chao)明? Morning brightness, towards brightness, or towards tomorrow?
學生1:朝(chao)明, towards tomorrow!
英語老師:…尹思! Privacy?…易婷! You like eating?
這段對話中老師首先用CS澄清了一男生名字的發音和含義,因為漢字“朝”既是多音字,又是多義字,而后面的CS則是通過兩組同音詞“尹思/隱私”和“易婷/eating”制造幽默效果。
3.準確引用
表示直接引用是CS最常見的動機之一,敘述者通過轉換到原話者的語碼使得敘述更為準確、方便、生動。例如場景(3):宿舍里一女研究生正在回憶其大學本科一年級時跑馬拉松時的情景。
女生:(普通話)那個苦哇, 真不是人受的!從湖大跑到東湖梨園, 又跑回來, 你知道路上的人怎么說? (武漢話)這些伢兒跑死了!
4.經濟原則
經濟原則也稱最少努力原則,其含義不言自明,操雙語者選擇CS來避免更復雜、更費力的語言結構。例如場景(4):校園里兩位英語專業的女研究生相遇。
女生1:嗨! 夏丹,下周要開始做seminar了!
女生2:Seminar? 好的, 我第幾個做?
這里英語詞“seminar”要比其對應的漢語五字詞“學術研討會”要簡單省事得多。
CS作為一種社會溝通工具經常是出于某種社會心理動機。語料中CS經常出于去除一語言中的突出不宜特性的目的,使表達更模糊、柔和。
1.限制受話人
限制受話人是指操雙語者轉換語碼以控制受話人數量,使得不懂該語碼的受話人被排除在外。例如場景(5):校園里一中國男生(A)和一外國男生(B)一起遇到中國男生的同學(C)。
A:嗨!劉偉! Where are you going? Let me introduce. This is Jimmy. He is from Australia. Jimmy, this is Liu Wei, my classmate.
B:Nice to meet you!
C:Nice to meet you, too! (to A)嗨, 你怎么認識他的?
A:英語角里。
上例中,C同學的語碼轉換就是為了將外國男生暫時排除在對話之外,以私下談論他。
2.幽默
例如場景(6):兩研究生正在宿舍談論課程論文。
學生1:這學期真是苦啊,我還有N篇course paper 沒寫呢!
學生2:你們翻譯方向這學期到底要寫多少篇course paper啊?
A: 唉! Uncountable nouns! 要是有人幫我寫就好了!
B: 你凈說這些subjunctive mood有什么用?快點寫吧!
這一動機反映了校園師生用CS追求說話的藝術性,達到類似語言游戲的幽默效果。漢語中用英語字母N代表不確定的數目十分常見,但是用英語“不可數名詞”來表示不計其數,用“虛擬語氣”表示非真實條件實在是校園獨有的。
3.強調和對比
通常操雙語者用CS作為強調的工具是由于其迫使受話人去解釋CS,并通過兩種語碼的并列對比來達到強調的目的。例如場景(7):校園里一男生正在開另一男生的玩笑。
男生1:曾愈,最近看你挺忙,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男生2:Nonsense! (普通話) 胡說八道!(武漢話) 瞎扯!
這段對話特別的是男生2用三種語碼并列來加強語氣,徹底否認男生1的推測。
4.文化緩沖
語言是文化的載體,CS可充當文化緩沖器使操雙語者在兩種語言文化之間進行調和。 例如場景(8):教師節當天一英語老師走進教室注意到黑板上寫的“教師節快樂”,他不確定這個祝福是否是自己班上學生為自己寫的。
老師:請大家準備聽寫! (注意到黑板上的祝福字樣)Is it for me?
學生:Yes!
老師:Thank you very much! It’s really a happy surprise!
中國英語老師了解中西兩種文化,通過轉換到英語和西方文化,該老師提出自己的推測而又不會將自己置于太尷尬的境地。
此外,在社會心理方面,CS還具有委婉語、體現語言主體的語言時尚性、軟化表達者的語氣以及加強內部團結和體現語言表達者的內部成員身份等方面的社會心理作用,語言是思想表達的工具,但語言本身并非只有單純的工具性功用,隱藏在語言背后的社會心理和語言動機是非常復雜微妙的。盡管語言純粹主義者認為語碼轉換是一種邊緣化的新現象,實際上語碼轉換已經存在了幾個世紀,然而對語碼轉換的學術研究的開展只有短短幾十年,其中存在著很多空白,尚需進一步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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