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程
隨著第一代農民工的返鄉、消隱,以及大量年輕農村青年的進城,農民工群體內部分化趨勢正逐漸加快,并表現出一些新的結構特點與行為方式。①根據國家統計局的相關調查數據,目前,20世紀80年代以后出生的、年滿16周歲以上的第二代農民工已經超過1億人,成為農民工的主體力量。相比之下,當前活躍于各城市的第二代農民工在教育水平、人生經歷、外出動因、生活方式、社會網絡、就業途徑、職業耐受能力、人生規劃與心理預期等方面有著鮮明的特點。他們中的多數人不再是“亦工亦農”、“尋求謀生”式流動,而在向“全職非農”、“融入城市”轉變,②并為之做孜孜不倦的努力。這類人群數量龐大,正在并將在未來多年內作為我國城市主要勞動力的重要組成部分,第二代農民工市民化是城鄉一體化的突破口,必將影響我國城市化的發展進程。
相比之下,第一代農民工大多屬于“亦工亦農”、“尋求謀生”式流動,因此其市民化率約為31.30%③。而第二代農民工表現出對城市生活更強的渴望和適應能力,客觀上他們大多數也基本上適應了城市生活狀態,其市民化率為50.23%。④因此,第一代農民工多止步于工作和適應城市生活,而第二代農民工則試圖從適應城市生活向融入城市社會的過渡。但是,就當前而言,受制于主客觀因素的限制,這種過渡進展緩慢。
(一)強市民化意愿與弱市民化能力形成反差
調查顯示,第二代農民工的市民化意愿比例高達78.5%。⑤第二代農民工盡管在戶籍上還是歸屬于農民,但是他們中的多數人實際上“畢業即進城”,幾無農業生產的基本經驗和技能,向往現代城市生活。因此,其融入城市的意愿非常強烈。與第一代農民工相比,第二代農民工身上呈現出“六個更強烈”:務工發展和改變命運的愿望更強烈;身心健康與生活安全的要求更強烈;被尊重和被認可的愿望更強烈;參與城市生活和共享發展成果的愿望更強烈;追求文化精神生活的愿望更強烈;群體依賴與互助愿望更強烈。但是,與此同時,他們在市民化的能力方面仍顯不足。在客觀環境方面,受到戶籍制度、勞動力制度、社會保障制度等制約。在主觀方面,根據市民化的內在涵義,其自身的人力資本、生存能力、市民素質、社會資本等的積累與培育亦顯不足。比如,雖然不少第二代農民工接受高中或職業教育及相關職能培訓,但是由于其缺乏經驗,并處于即將邁入成人的年齡階段,因此在心智成熟水平、職業競爭力等方面存在不足。
(二)主動的經濟性適應與社會、心理排斥形成對比
研究表明,第二代農民工融入城市的主動性更強,也在行動中從經濟維度一定程度上融入城市社會,但是在社會和心理融入方面尚不夠,甚至會體驗到較明顯的被排斥感。所以,有學者提出,他們的城市社會融入仍然只是嵌入而非實質性融入,或者說只是“半城市化”⑥。第二代農民工更愿意從業于專業化程度較高的工作,如產業工人、公司職員、銷售人員等,而非純粹的體力勞動行業。他們主動地在吃喝穿戴上的投入更多,實用為主、兼顧時尚,逛街和上網方面比例也較高,并有一定的文化學習和休閑娛樂的消費。但是,他們不僅難以獲得與城市市民同等的公民權(D.J.Solinger,1999)⑦,反而在工作、生活、權益等方面受到多重排斥或歧視;他們既無力獲得城市社會的認同,也難以在內心認同其市民身份。與上一代農民工相比,他們的融入行為更主動和融入意識更強烈,但也體驗了較強的心理挫折和落差感。
(三)“成人禮”的社會化與人格現代化促使其獲得市民的內在精神
第二代農民工多是“畢業即進城”,需要在城市中學習獨立生活并適應工作環境。對于他們而言,城市工作與生活的經歷具有深刻的歷練自我、成長成熟的人生意義。⑧換言之,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成人禮”——在工作中他們進一步“社會化”,并獲得經濟和人格的獨立。與此同時,城市工作與生活也是一個人格現代化的過程。社會學家齊美爾、帕克、沃斯等曾對城市生活的特質有過詳細的論述,其核心內容在于“城市生活”與“現代性”的息息關聯。城市有著不同于農村的社會結構、價值觀念、行為模式、生產與生活方式。進城工作與生活經歷有助于他們掙脫小農意識的羈絆,打破傳統的家庭意識的禁錮。他們接受城市現代文明洗禮時間越長、體驗越深刻、經驗越豐富,就越有利于他們形成與城市生活相適應的謀生技能、價值觀念、生活方式,⑨獲得現代性的人格。作為一種過渡人,他們既處于“傳統—現代”的連續體上,又游離于“農村—城市”連續體。他們身上涌動著傳統與現代、農村與城市的“雙重價值系統”。在這一“雙重價值系統”的博弈過程中,現代的、城市取向的價值標準、行為模式、人格特質逐漸占了上風。⑩總而言之,在城市的經歷與歷練使得第二代農民工完成社會化過程、步入真正的成人行列,并在此過程中獲得作為城市市民所必須的內在精神——現代性人格,這對于促進其市民化具有不可替代的影響力。
雙重邊緣心理影響第二代農民工的未來道路的選擇。第二代農民工逃離農村卻又無法真正超越農村,他們在農村未能脫根,而在城市又未能扎根。一方面,第二代農民工對融入城市的渴望較高,但隨之而來的工作、生活以及區位空間的隔離,在落戶、保險、醫療、住房等諸多方面卻享受不到城里人的待遇,尤其是城市市民對其的歧視與排斥,甚至妖魔化,都潛移默化地影響了其自我認同——他們逐漸形成自我群體的認同,而排斥與遠離城市市民,并不可避免地產生嚴重的“社群隔離”?。另一方面,第二代農民工進入城市的時候,城市的繁華使他們逐漸失去對鄉土生活的認同,而且,他們少有回歸故里、落葉歸根的念頭。對于他們而言,臨時回鄉可以,但不會選擇長久待在農村務農。?受其影響,第二代農民工容易發生職業身份與社會身份的錯位、角色轉換和身份轉換的分離,因此他們在對自己身份作總體性的認知和評價時,呈現出模糊性、不確定性和內心自我矛盾性。?至少從目前來看,第二代農民工對此依然無力改變,因此,“何去何從”的未來對他們而言依然撲朔迷離。
阻礙第二代農民工融入城市乃至市民化的因素是多重的,既包括宏觀的制度障礙,也包括結構性的市民化成本障礙和社會關系網的弱勢,以及微觀的個體素質的不足。而且,這些因素本身亦是息息相關、相互制約。
(一)制度障礙
第二代農民工市民化的制度障礙突出表現在城鄉對立的二元戶籍制度、城鄉分割的勞動力市場制度、城市封閉的社會保障制度等。?其一,戶籍制度。戶籍制度將人們劃分農業戶口與非農業戶口,并賦予其不同的權利。以戶籍制度為基礎的遷移定居制度、社會保障制度以及區域就業政策和教育制度等制度都對農民工有著不同程度的歧視,增加了其市民化的間接成本。其二,勞動力市場制度。由于城鄉分割的勞動力市場制度的存在,很多城市在勞動力市場準入方面對外來農民工有很多限制,并對其在工作崗位、收入、安全保障、晉升、福利、權益保護等方面存在歧視和區別對待。其三,社會保障制度。與二元戶籍制度對接的城市社會保障制度具有封閉性,沒有將事實上在城市工作的第二代農民工納入城市社會保障體系之中;但是,由于第二代農民工在城市工作大多具有不穩定性、臨時性和收入低的特點,因此普遍缺乏保障,在醫療、養老、失業保險、工傷、生育等方面無不如此。其他制度障礙還包括教育制度、住房制度等。這些制度障礙從根本上制約了第二代農民工融入城市的水平與融入進程。
(二)昂貴的市民化成本
第二代農民工市民化成本可分為兩類:一是私人成本。這主要包括市民化過程中由個人支付的生活成本、智力成本、自我保障成本、住房成本。二是公共成本。這主要包括市民化過程中由公共部門(政府)為保障城市協調、可持續發展所必須支付的基礎設施成本、生態環境成本、公共管理成本等。?據《2001-2002中國城市發展報告》分析,農民工變市民的個人成本是1.45萬元,公共支出1.05萬元??紤]到總量的龐大,在一定時期內,要承擔如此經濟成本,無論是對于政府還是個體而言,都具有很大難度。此外,中央和地方的分擔機制尚未形成,實際操作中投入責任大多落在了地方(公共服務方面)、企業和個人(社會保障方面)肩上。由于農民工個人支付能力的確有限,這必然大大影響第二代農民工市民化的進程。
(三)弱勢社會關系網絡
一系列的制度設置將農民工與城市市民區隔分立。在職業區隔方面,第二代農民工在城市社會中處于底層群體,所從事的大多是收入低、不穩定、無保障的工作,缺乏接觸城市市民的機會;在居住空間方面,大多數第二代農民工居住在單位集體宿舍、廉價租房等空間,并多成片成區,這制約了他們與城市市民在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中建立平等的同事關系、朋友關系等的可能性。在文化心理方面,市民在文化心理上拒絕將第二代農民工納人自己的群體內部,反而對其加以污名化。所以,受社會輿論的“妖魔化”、城市市民對其的“污名化”及其社會認同的“內卷化”的影響,他們在城市的社會交往雖已在數量、結構與質量上有所改善,但依然以延續舊有的社會聯系方式為主,以血緣、地緣紐帶為核心的社會網絡,組織化程度不高,?向外擴張少、增量小,實質性收益有限。?雖然他們比較向往城市生活,但是對城市人際關系評價不高,有較明顯的社會距離感。?因此,有學者提出,只有改善農民工社會資本匱乏和質量低下的狀況,構建農民工社會資本的積累和形成機制,才能促使農民工更快完成城市化和市民化的過程,更好地融入到城市社會生活之中。?
有限的個人素質。盡管第二代農民工的各類素質較之前代有一定提高,但仍未完全達到市場競爭與城市生活的要求。這給他們融入城市社會帶來內在阻力。他們大多數未能接受高等教育,綜合素質有限。而且,由于受環境和條件的制約,他們進城之前絕大多數沒有參加過職業技術培訓,更沒有系統地學習過專業知識,職業技能和專業技術水平十分有限。此外,一些年輕的農民工職業期望值過高,但又由于獨生子女自小缺乏吃苦耐勞精神、缺乏勤儉節約品格、缺乏職業責任意識,易發生偏激與越軌行為,難免遭遇挫折。因此,其職業能力在城市職場中缺乏足夠的競爭力。而且,由于總體上的文化技術水平和能力素質不高,因而造成他們在市民化過程中的資本積累、法律維權、與城市居民的互動、心理承受能力等方面,與城市社會的要求還有相當的差距。?這些因素都制約了其融入城市社會的程度。
較之第一代農民工,第二代農民工的素質更高、思想更活躍、對城市生活更向往,加之其城市工作與生活中獲得的現代性人格,因而他們是更容易被市民化的群體之一。?這為其市民化提供了內在可能性。至于市民化的過程,學者認為,第二代農民工要想真正融入城市生活成為一個真正的城市人,必須具備三個方面的基本條件:首先,在城市找到相對穩定的職業,即得到獲取生活資料的生產方式;其次,形成一種與當地人接近的生活方式;再次,由于這種生活方式的影響和與當地社會的接觸,使其可能接受并形成新的與當地人相同的價值觀,進而產生自我新身份的認同。?
(一)降低第二代農民工市民化的成本
首要要積極推動制度改革創新,從根本上為第二代農民工市民化提供制度保障。逐步推動戶籍制度改革,賦予第二代農民工以平等的公民權地位。建立城鄉統一的勞動力市場,通過市場配置勞動力資源,使第二代農民工在就業、公共服務等方面能夠通過公平競爭獲得與城市市民同等的機會。逐步探索適合第二代農民工特點的社會保障體系,因群分類地將公共服務延伸于第二代農民工,使得第二代農民工逐步實現學有所教、勞有所得、病有所醫、老有所養、住有所居。
(二)提高第二代農民工市民化能力
努力提高農民工市民化能力,擴寬其融入城市社會的渠道。在基礎教育部分,改革農村教育內容,增強基本素養;強化省級政府支持農村基礎教育的力度,加大對農村教育的經費投入;提高縣級政府支持農村基礎教育的能力和保障程度。在職業教育方面,培育農民工具備從事現代職業活動的知識技能,發掘第二代農民工自主創業能力,促成第二代農民工形成終身學習的意識與能力,增強第二代農民工的城市生活融合能力。引導第二代農民工樹立正確的職業觀,拓寬第二代農民工就業領域,提高第二代農民工就業層次。提升第二代農民工道德修養,加強第二代農民工法律法制意識等。
(三)為第二代農民工融入城市生活營造社會環境和支持系統
營造良好的輿論氛圍,加強發展第二代農民工非政府組織培育,為農民工融入城市生活提供良好的社會環境和支持系統。發揮新聞媒體的輿論引導作用,引導城市市民客觀評價、尊重、接納農民工;并同時培養他們的市民意識、社會參與意識、社會責任意識、城市情感意識等,鼓勵農民工自律自重、積極向上。發揮社區、NGO組織、工會、自組織(如“同鄉會”、“打工者協會”)等在幫助第二代農民工信息咨詢、技能培訓、心理調試、權益保護、適應能力培養等多方面的積極作用,加速了其融入城市的進程。
注:
①劉博.生活方式的轉變與社會身份的重構[J].青年探索,2008(6).
②韓俊.農民工市民化:現狀、前景與路徑選擇.中國發展研究基金會研究項目.中國發展報告,2010.
③④⑤劉傳江,程建林.第二代農民工市民化:現狀分析與進程測度[J].人口研究,2008(5).
⑥王春光.農村流動人口的“半城市化”問題研究[J].社會學研究,2006(5).
⑦Dorothy J.Solinger,Contesting Citizenship in Urban China:Peasant Migrants,the State,and the Logic of the Market[M],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9.
⑧劉博,李航.情景化日常生活與階層地位的獲得——基于沈陽市服務業第二代農民工的個案考察[J].人口與發展,2009(4).
⑨許傳新.“落地未生根”——第二代農民工城市社會適應研究[J].南方人口,2007(4).
⑩許若蘭,許傳新.第二代農民工現代性人格發展狀況及影響因素[J].南京人口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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