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立
(大連大學語言文學研究所,遼寧大連116029)
評《滄海蠡得
——陳洪自選集》
王 立
(大連大學語言文學研究所,遼寧大連116029)
《滄海蠡得——陳洪自選集》集中體現了陳洪先生研治古代小說及小說評點、小說批評的獨到之處,即善于從文學史的動態演進中把握研究對象,注重在形象類型群中揭示其深層特征。陳洪先生還特別關注從思想史、批評史的角度對以小說為主的研究對象進行深入探析,非常注意古代小說研究的“古為今用”,乃至對學術風氣的反思也流露出對思想史的偏重,凸顯出針砭現實學風的意義。
陳洪先生;古代小說;《滄海蠡得——陳洪自選集》
陳洪先生研治古代小說及小說評點、小說批評多年,他的自選集的面世可謂多年學術探討的一個總結。該選集仿《莊子》體例,凡內、外、雜三篇,內篇是小說研究的論文30篇;外篇收了研究方法、學術規范的感想、重要的序言和金庸小說評論;雜篇則是師友唱和酬贈和記游之作。整個自選集構成了一個學者數十年進取追求的完整寫照。綜觀全書,至少有如下幾點可供借鑒并引人思考。
首先,是善于從文學史的動態演進中把握研究對象?!遏斨巧钚蜗笮抡摗?第30~40頁)從李贄、金圣嘆的評點入手討論魯智深形象,卻沒有拘泥于《水滸傳》中的魯智深,而把筆觸移到了對于評點闡釋認同發揮的清初丘園《虎囊彈》傳奇中魯智深的唱段“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和《紅樓夢》人物對于這唱段的激賞、解悟和共鳴上,隨后又比較了元明雜劇中魯智深性格的復雜色調及其來龍去脈,溯及《五燈會元》和董、王《西廂記》中的原型,找出性格基調、故事骨架乃至文字細節(如禪杖重量上的驚人相似)等。這樣,歸納其成因上的“禪”、“俠”統一特征及其奇妙的組合,絲絲入扣,令人信服。其他如牛魔王形象的溯源等,也是如此。
其次,是注重在小說的形象類型群中把握其深層特征。農耕民族經驗式的思維方式、文學的民族傳統等使古代小說非常偏好類型化的創作方法。較早提出并加以探討的是傅繼馥先生,對于小說名著人物形象的類型化也不乏探討者。陳洪先生卻不蹈舊轍,而是較多地從類型化的形象群落中把握其某些共同點,歷時性地考察其異同,上面所列舉的魯智深敘事的例子就是這樣。又如,對于《紅樓夢》中的癩僧跛道形象的探討,陳洪先生也不是就事論事,而是取一種宏通的視野,上掛下連,不僅拈出《西游記》、《濟公全傳》、《說岳全傳》中的類似現象,而且也能拈出《五燈會元》、《宋高僧傳》和唐代的玄奘故事,乃至直尋《莊子》中的“畸人”形象。這樣,一個具有系列性的、動態發展的特色人物形象史便被別致而妙趣橫生地勾勒了出來(第108~115頁)。
再次,研究趣尚使得著者特別注重從思想史、批評史的角度對以小說為主的研究對象進行深入的發掘探析?!盀榈弁鯉煛钡男≌f人物類型探討,是陳洪先生又一帶有較多原創性的選題。這不僅是一種小說人物類型的問題,而且是傳統文人人格追求和文人精神史、心態史、趣尚史等在古代敘事文學中的表現問題。著者從人們熟知的諸葛亮形象的幾種思想意蘊入手,找出了類似“范型”的一批人物——吳用、呂師貞(《女仙外史》)、文素臣(《野叟曝言》)、徐茂公(《說唐》),甚至《封神演義》中的姜子牙等等。隨后,著者從三個方面分析了孟子提出的“王者師”的思想內容。
揭示現象背后的東西,必然涉及到象征意蘊的總結。著者還從眾多的作品中廣采約取,概括出古代長篇小說象征的主要類型——名稱象征、預言象征、夢境象征、環境象征、本體象征、結構象征等(第166~179頁)。盡管古代長篇小說的象征類型不限于這六種,但這六種的確是象征類型中的犖犖大者。在此基礎上,著者又演繹出象征手法在長篇小說中的發展軌跡,總結出這種手法在小說中的一個文學理論方面的大問題:即象征手法與作家個性色彩的增加同步,與作家的創作思想相關,且受題材因素的制約。這就恰如其分地把小說象征類型的研究同長篇小說史的演變實際結合起來了。
又次,是對于一些重要問題的求真辨偽?!度菖c堂刊〈水滸傳〉之李批真偽辨》從小說評點史上一個較早的、極為重要的評點本入手,從李贄作品的內證、評點本身和袁無涯的旁證等多方面,系統全面地證明李卓吾的評點具有真實性。隨后又從三個方面論述了容本與袁本的不同,證其并非出自一人之手,甚至從評魯達的不同這一非常具體的點上得出了李贄評點為真的結論,最后又綴之以袁無涯評點的疑點。如果說著者難免會受到自己研究對象的影響的話,那么這應該就是小說評點中“獺尾法”的一個具體運用。這篇文章的初稿寫在1980年,而1998年又加以修訂,從中很能看出著者追求的執著和學術探討的甘苦。
最后,陳洪先生還非常注意古代小說研究的“古為今用”問題。如金庸武俠小說評論,即是他多年追求中的一種“客串”,卻見解卓異不凡。他研究金庸小說所得到的體會盡管大多為隨筆式、對話式,卻言約意豐,舉重若輕,事實上是性情中人的心聲。面對金庸這樣蜚聲世界卻頗具爭議的“當代第一流的大小說家”,著者精心設計了對話式的表述方式,如金庸小說結構的精心設計、引入入勝,是在同《紅樓夢》的比較中展開的;有關金庸小說傳奇故事是否符合情理的問題,是在與《西游記》、童話《狼外婆》等的參照下討論的。這樣以對話方式鋪敘闡揚,使人不僅能夠迅速、輕松地進入話題的實質性層面,且便于甲乙雙方在“主客論辯式”的框架下充分展開話題,集散較大的信息量;還便于使人了解、受容一些相反的意見,使心智獲得較多的啟發。更具體地說,如結構問題,乙方就指出了《天龍八部》的“破綻”——喬峰為什么要打死阿朱?中年人段正淳30年前還只是十幾歲的孩子,他怎么可能相信其能做中原武林的首領?喬峰明知段正淳武功不如自己,何以一見阿朱假扮的段正淳就痛下殺手?即使反復多次修改,何以總能讓人得出黃蓉年齡比郭靖大的結論?(第432~454頁)等等。對于這些難于回答的問題,甲方在指出這不都是結構問題,有的是情節欠妥。也指出結構應該是金庸小說的“弱項”。而如古典小說名著《西游記》之類,其實結構上也不是完美的,情節上也不是沒有矛盾,而不完美、有矛盾的小說卻未必會影響它的文學價值。這樣娓娓道來,令人不知不覺地既領略了金庸小說鑒賞的重要問題,并且贊同著者提出的“評價不要絕對化”的建議,又實實在在地提高了讀者審美的感受力和鑒賞力。
除上述幾方面外,對于學術風氣、學術規范的討論,也是陳洪先生關注的重要問題。事實上,這兩個問題有著密切的聯系:不了解學術史,不去追蹤學術發展態勢,就無法遵守學術規范。因為不少題目都有人做過了,稍不注意就會重復,卻又很難解釋是“冥契”。對此,著者精辟地指出是由于古典文學研究的“過度私人化”造成的:一曰只講材料,拒斥思想;二曰閉門造車,不問軌轍;三曰無是無非,獨善其身;四曰自視禁臠,排斥異己。這里最嚴重的就是第二點:“即以金圣嘆研究為例,十年間的論文百余篇,而八成以上是重復他人?!?第369頁)“隨著大量剽竊抄襲及學術腐敗個案的被揭出,人們的目光漸漸從行文技術層面轉向治學態度層面,進而轉向學者道德層面以及相關的制度建設層面”(第375頁)。不僅如此,著者還挖掘了這些不良現象產生的多種根源,總結出重要的解決辦法,并進一步分析這些辦法的局限性和難于操作性(第378頁)。考慮到著者的這些思想是早在2001年就提出的,我們對于著者的敏感和責任感就有了更深的印象。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即使是對于學術風氣的反思,著者也流露出對思想史的偏重,《對復興儒學的困惑與思考》(第334~343頁)就是一篇發人所未發的好文章。文中在“對象選擇”上概括令人困惑的四點問題:籠統包容,凡張儒學旗號者皆為復興對象者;揀擇一二合自家口味而擯棄其余者;抽繹儒學之“本質”、“特質”忽略各派標新立意之點者;以“回到孔子”主張誘人者。無可否認,著者是高屋建瓴的,所拈出并加以批評的打著“復興儒學”旗號并搖旗吶喊者,真是大有人在(有的可能還兼有其他病癥)。如此從學理上指出貌似熱鬧的問題的實質,把“渾言之”的大問題一個個“析言之”,顯得非常敏銳、及時而警醒。于是,接下來的如理想—現實兩層面脫節的問題、儒學中“人格模式”之大?,F代社會趨向的問題,很自然地為人認同和嘆賞。而著者提出的舉凡“九流十家”有生機者均應闡釋吸收的倡議,也就更顯大氣。
一位學者從深廣的領域作出如上建樹,已是令人欽敬的了,然而這里所列舉的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不過我們僅從《滄海蠡得》一書里,也能領略到著者的學人胸襟、學術視野和多樣的研究方法,真是難能可貴。盡管我們覺得著者有些精彩的論述還可以展開一些,然而正所謂“說易做難”,拙筆尚不能給這部份量頗重的論文集以足夠的評說,還要在這里吹毛求疵嗎?因此愚以為不若讀者自身領略一番更好。
(《滄海蠡得——陳洪自選集》,南開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I206
A
1002-2007(2010)04-0108-03
2010-06-10
王立,文學博士,大連大學語言文學研究所特聘教授,東北師范大學博士生導師,主要從事文學主題學研究。
[責任編輯 梁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