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華文,胡國芳
(綿陽師范學院,四川 綿陽 621000)
《大學》在先秦儒家典籍中,是一篇結構最嚴謹、體系最完整的闡述儒家倫理政治思想的文章,其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思想,深深地烙印于中國古代社會知識分子的心靈,成為他們的人生哲學大綱。尤其經宋儒標舉之后,《大學》更一躍而為比傳統經典“五經”地位還高的“四書”之一,從而極大地影響著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知識分子的思想和行為,被奉為人生治學之圭皋。但是,《大學》的作者是誰?其成書在什么時代?其版本流傳情況如何?它的出現代表了什么意義?其變化軌跡如何?等等問題都為人們所矚目。目前,這些問題仍被學術界廣為討論。因此,筆者在此對《大學》的版本流傳作一些探討,以求拋磚引玉。
眾所周知,《大學》本是《小戴禮記》的一篇,東漢鄭玄曾為之作注,唐朝孔穎達曾為之作疏。因此,《大學》的內容應以《小戴禮記》所記載的為準。本來,在《大學》被宋儒所表彰并抽出單行之前,其版本根本不存在問題,如現今保留下來的《禮記》注疏本、漢熹平石經本、魏正始石經本、唐開成石經本,基本上是一致的。但是,在宋代及宋代之后,《大學》的版本問題卻變得頗為復雜起來,根據李塨《大學辯業》的記載,《大學》在流傳中其改本不下十幾種,計有:宋代程顥改本,程頤改本,朱熹改本,元代王柏改本,明蔡清改本,季本改本,高攀龍改本,崔銑改本,甬東豐氏偽正始石經改本,葛寅亮改本,王世貞改本等。各改本的編者皆呈私意,對《大學》原文移綴顛倒,重新編次。所以。邱漢生先生感嘆地說:“《大學》一書,遭遇如此,在古書里實為罕見。”[1]
在《大學》的經典地位逐步得到確立的同時,宋代儒者對《大學》版本是否有誤這個問題的爭論一直沒有停止過。對于鄭玄注、孔穎達疏的《大學》古本,宋代儒者認為有這樣兩個疑問:第一、《大學》中的八條目,不應只有“誠意”以下六目有釋義,而“格物”“致知”二目沒有釋義;第二,《大學》中的“三綱領”即“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比八條目更為重要,不應沒有釋義。這兩點疑問,使當時的學者懷疑古本《大學》有錯簡或闕文。有錯簡則必須調整文章的章節結構,有闕文則要補其缺漏。但是,迄今為止,還找不到證據證明《大學》確實存在錯簡問題。當然,也可能《大學》確實存在著錯簡的問題。因為,古代的竹簡,一根一根的,從中間用兩道繩子編連起來,時間久了之后繩子就容易爛,那竹簡就散了,重新編的時候就可能編錯了,把上一根編到下一根了,這就叫錯簡,在歷史上是很常見的。
據考證,北宋天圣五年(公元1027年)八月,宋仁宗以《大學》賜新第進士王辰。后來,登第者皆賜以《儒行》、《中庸》、《大學》等篇。據陳振孫《直齋書錄題解》記載司馬光著有《大學廣義》一卷,是為《大學》別出單行之始。但這個時期還沒有人對《大學》的內容提出質疑,所以,也就不存在版本的問題。
宋儒自二程開始就對《大學》的篇目有了爭議,認為存在錯簡,因而二程對《大學》古本做出改正。最著名的《大學》版本是程顥與程頤兄弟所改定的。程顥所改定的稱為《明道先生改正大學》,程頤所改定的稱為《尹川先生改正大學》。二程的改本皆對《小戴禮記》中的文字次序有所調整。比如程顥將“《康誥》曰:‘克明德。’……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放到開頭第一章的后面。程顥將具有權威的《詩》、《書》、湯之《盤銘》中的引文置于其后,是想證明此三綱領的重要性,而此句主要突出儒學內圣修身的重要性。而程頤則將引文放在了“大學之道……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之后,這一段包含了三綱領之外,還包括朱熹所謂的“格物致知——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即《大學》的八條目。此三綱八目是一個修己治人、內圣外王相貫通的倫理——政治模式,它是一個有機的整體。程頤對此整體的強調,說明他希望建構的是一種“內圣外王”理論,即把內心的道德修養和外在的政治實踐融合為一體的道德——政治哲學。后來朱熹肯定和繼承了程頤這樣的改動。此外,程頤還將古本中的“子曰:‘聽訟吾猶人也’……此為知之至也”與“此謂知本,此謂知之至也”結合而作為對“格致”的解釋。更有甚者,程頤除了改動引文位置之外,還按己意擅自改動里面的文字,那就是程頤將《大學》中“親民”改為“新民”,“身有”改為“心有”。這樣的改動在程頤看來,主要是從前后文語句、內容的協調一致方面進行考慮的。如改“親”為“新”字,從后面的引文來看,“湯之《盤銘》曰:‘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 曰:‘作新民。’《詩》 曰:‘周雖舊邦, 其命維新。’都說的是“新”,而沒有“親”的意蘊在內。另外,鄭玄對于“親民”的“親”字的解釋為:“君子日新其德,當盡心力,不有余也。”[2]也說明了“親”為“新”與本義更合。這樣改“親”為“新”,自然可以保持前后語句的通暢、意義的一致連貫性。朱熹對程頤改“親民”為“新民”,也表示非常贊同,他說“今親民云者,以文義推之則無理;新民云者,以傳文考之則有據。”[3]總之,二程對《大學》原本皆斷以己意,做出了章節次序乃至文字上的調整或者改動。這一“正”的結果,留下了二程各自的《改正大學》,保留在今《河南程氏經說》之中。[4]總之,二程對《大學》原本但憑臆測,就據己意改正、編定《大學》,雖說勇氣和學識可嘉,卻是一種不良的學風,也為后來朱熹據己意編定《大學》章次,并為之補“格物致知傳”一章,開了先河。可以說是二程也開啟了《大學》版本篡改之先河。
二程之后,對《大學》的專門研究多了起來。周予同先生在《大學》與《禮運》一文中曾細致地加以考證,他說:“就我們現在所知道的,在呂大臨、蘇總龜、喻樗的《大學解》,廖剛、何俌的《大學講義》,譚惟寅的《大學解》,張九成的《大學說》,蕭欲仁的《大學篇》等。——雖然這些書多半已經亡佚。到了南宋的朱熹,撰寫《大學章句》和《大學或問》兩書,不僅如司馬光樣將《大學》從《禮記》中抽出單行,也不僅如二程樣將《大學》原文的章節文字講義竄改,而且指明了《大學》是曾子和曾子的門人所作。到了朱熹,《大學》才取得儒教經典的最高地位;但到了朱熹,《大學》的真面目更模糊了。”可以說,二程及其之后儒家學者們對《大學》的研究,對于《大學》地位的提升和重視無疑具有積極的意義,但是也使《大學》的版本問題復雜起來。
二程的四傳弟子朱熹,從二十歲開始,把北宋以來的對《大學》、《中庸》、《論語》、《孟子》文本的解釋作了幾十年的鉆研。他六十歲的時候在福建漳州作太守,在此期間,他把這四種文本集合在一起,從此就有了“四書”這個名號。對“四書”,他自己有著作,關于《論語》的叫《論語集注》,《孟子》的叫《孟子集注》,《大學》的叫《大學章句》,《中庸》的叫《中庸章句》,所以《學》、《庸》的叫“章句”,《論》、《孟》的叫“集注”,合稱《四書章句集注》,后來更簡單的稱呼就叫《四書章句》或者《四書集注》,后者更流行。“章句”就是分章、斷句;“集注”是把前人對這個經典的注解集合在一起。當然這個收集不一定是求其周全,他可能是經過選擇的。比方說,朱子的《四書章句集注》,主要的是以二程、二程朋友以及二程的弟子、再傳弟子的注解作為主要的收集對象,所用的多是道學家、理學家的注釋。
朱熹一生用功于《大學》幾達六十年之久,他斷定此篇是“圣人做天下的根本”,是一般人“修身治人底規模”,是“為學綱目”,“先通《大學》,立定綱領,其他經皆雜說在里許。通得《大學》了,去看他經,方見得此是格物、致知事;此是正心、誠意事;此是修身事;此是齊家、治國、平天下事。”[5]于是,《大學》的地位在朱熹的心目中可謂天下之事,唯此為大。因而,刊定與注釋《大學》也是朱熹用力最著的工作。從形式上看,朱熹的《大學章句》將《禮記·大學》的內容劃分為經傳。由:“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始,至“其本亂而莫至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為經文部分,朱熹說:“上經一章,蓋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凡二百五字。”其后的內容,朱熹別之為傳:“其傳十章,則曾子之意而門人記之也。”朱熹認為:“舊本頗有錯簡,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經文,別為序次如左。”此外,朱熹還對“傳”文部分的編次加以調整,并補寫了“格物致知”的新傳文,以合經文部分“三綱領”、“八條目”的內容與順序。
朱熹對《大學》格式的調整與內容的增補,從儒家經學的傳統上看,實在是大膽與驚人的。然則,朱熹之改經,與宋代重視義理的學術風氣有關,更重要的是闡發自己格物窮理的理學思想的需要。此外,對于朱熹來說,可能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這就是《大學》既分經傳,因此傳文的調整與增補也可視為儒家后學彌補缺隙與發揮經義的正當之舉。
朱熹的《大學章句》本由于被收入《四書》而在后世成為官方肯定的經典與教材,流傳甚廣,幾成為定本。雖然如此,后世儒家對《大學》是否闕文以及朱熹的增補都曾提出疑義。王陽明對《大學》古本的恢復就是一個例證。王陽明在《大學古本序》中說:“《大學》之要,誠意而已。”在陽明看來,格物是誠意之功,致知是誠意之本,止于至善是誠意之極。因此,王陽明認為:“圣人懼求之于外也,而反覆其辭。舊本析而圣人之意亡矣”。反對朱熹對《大學》的改造,重新“去分章而復舊本”,恢復《大學》的古本。王陽明與朱熹在《大學》文本上的分歧,實際根源在彼此思想上的不同,王陽明主誠意,而朱熹強調格物窮理。
宋代以后,先后出現了元代王柏改本,明蔡清改本,季本改本,高攀龍改本,崔銑改本,葛寅亮改本,王世貞等改本,甚至還出現了甬東豐氏偽造的正始石經改本,但是其作法的基本目的亦與二程、朱熹相同,而其影響卻是不及二程和朱熹。故,在此就不多作論述了。
對于《大學》版本的流傳,筆者認為在目前以保存時間最久的《禮記》注疏本較為可靠。當然,待有與《大學》直接相關的新史料或新出土文獻的出現之后,其版本問題也可以再討論的。
[1] 邱漢生.四書集注簡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
[2] (唐)孔穎達.禮記正義—文淵閣四庫全書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 (宋)朱熹.大學或問—朱子四書語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
[4] (宋)程顥,程頤.二程集[M].北京:中華書局,1981.
[5] (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十四[M].北京:中華書局,1994.